张春喜
《阳光》杂志2018年第6期发表了朱百强的中篇小说《一生只唱一首歌》,写的是上世纪80年代末,铜城某矿区矿工张平安因为爱唱《冬天里的一把火》,与同样爱唱歌的矿工的女儿徐俪产生了感情,俩人开始同居,此间因为徐俪父亲徐大拐的反对,俩人一直未领结婚证。之后张平安因矿难死亡,徐俪一个人带着儿子张念平长大,并一直未离开矿区的油毡房。故事很简单,却演绎出了一个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歌”是这篇小说的主线,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贯穿始终,在主人公张平安和徐俪的一生里,一直深藏在心里。歌声源自1987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费翔唱了那首歌以后,马上就红遍了大江南北。那时正值改革开放,一切都是新鲜的,这首歌像一缕春风吹遍了中华大地,年轻人嘴里哼的都是这一类歌,港台歌曲一下子占领了大陆的音乐市场,哪怕在偏僻的矿区,歌声依然是年轻人表达心情的主要渠道。这就难怪张平安买了一台录音机以后,满宿舍都挤满了人,来听歌和跳舞。
这首歌火的程度是难以想象的,当时在笔者所在的高中,一个女同学因为在班级活动中唱了一遍这首歌,连窗户都爬满了围观的同学,她那时穿了一件红上衣,之后就得到了一個外号“一把火”。这一把火烧红了我们的学校。年轻人聚会唱着这首歌,街上的店铺里放着这首歌,各类广场、车站也都放着这首歌。那么,矿区青年张平安喜欢这首歌就再平常不过了,他的小伙伴们来听歌,也是当时的一个普遍现象。
张平安因为爱唱歌,赢得了同样爱唱歌的徐俪的爱情,《冬天里的一把火》和《甜蜜蜜》一经酝酿,便势不可挡,两个人冲破家庭的阻碍,勇敢地走到一起,在矿工兄弟孟三和海亮的帮助下,在矿区的“黑户村”建了一座油毡房,从此有了自己的窝。“一把火”张平安和“甜蜜蜜”徐俪终于喜结良缘,尽管他们还是“黑户”,但是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尽管徐俪的父亲徐大拐一直反对这件婚事,但是依然没能阻止这对儿年轻人生活在一起。
不幸是从煤矿发生矿难、张平安因事故死亡后开始的,一个刚刚建立起来的家庭就此被破坏。张平安死后,徐俪坚持留下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人带着孩子在矿区生活,她的母亲有时也来帮她,她的父亲也默认了这个外孙。在矿区,一个单身母亲在各方面都是艰难的,在男人堆里,最难处理的是男人的骚扰,劣迹斑斑的周队长曾对她动手动脚,就连张平安的兄弟孟三也偷偷摸了一下她的胸脯,她骂了周队长,平和地告诫了孟三,让他不要有别的想法,她一辈子都是他的嫂子。徐俪一辈子再未嫁人,一直住在矿区的油毡房里,时常打开录音机,听丈夫唱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她的形象就这样树起来了,一个深明大义、平凡且伟大的女性形象就呈现在我们眼前了。
“火”是这篇小说的隐线。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点燃了张平安心中的青春之火,张平安的《冬天里的一把火》点燃了徐俪的爱情之火,这首歌就成了爱情之歌、生命之歌。在张平安死后,徐俪的人生选择在现在是不被理解的,男人死后,女人改嫁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况且他们还未真正成为夫妻。但是徐俪不这样想,她对爱情的忠贞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她坚守一份爱情,让心中那把“火”一直燃烧了一生,这就是徐俪人格的价值,也是这篇小说的价值。
为一段不被人理解的爱情守护一生,这样的女性难道不伟大吗?也许在今天很多人认为那是一种傻的举动,但是在那个艰难的时代,一个女人能顶住所有的压力,独自抚养儿子成人,坚守在矿区,坚守在油毡房里,看似童话一般,却有无尽的辛酸。一个人怎样做是由她的价值观决定的,徐俪能坚守自己的爱情观,是由她对爱情纯粹到极致的人生观决定的,她的做法,代表了中国传统道德的价值取向,是被现实称道的,但却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
一个年轻女人还没有正式结婚,就跟人同居,且有了孩子,还终身未与其他男性发生关系。这在现实社会中往往被认为是不可理解的,甚至会遭到非议,因为毕竟这段婚姻不合法,孩子不明不白。但是总有这样一种人,她的人生是认真的,是愿意为自己所爱的人付出一生的,为此她可以冲破社会上一切阻碍,这个人就是作者笔下的徐俪。我们在徐俪这样的普通人身上看到了人性的光芒,看到了人类美好的一面,虽然这美好的背后是徐俪独自面对生活的残忍的一面,但是我们依然要为徐俪的选择叫好,因为这的确符合了宗法社会的道德律条。
作者笔下的矿区“黑户村”就存在大量的不符合社会法律关系的“家庭”,他们游走在社会道德与法律的边缘,但却符合当时当地社会环境下的现实,我们权且认为这样的“家庭”也是一个正常的家庭,这些家庭里的人的人性、道德和权利也是应该受到尊重的,因为我们一切的评价标准都是从人出发的。
“爱”是这篇小说的真实主线。从一开始,作者用了大量的篇幅,描写张平安和徐俪认识的过程,以及他们爱情发展的过程,只有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爱情,才会有惊天动地的爱。
首先,歌声是传达爱情的媒介。两个人因唱歌认识,因唱歌生情,也因唱歌结合在一起。歌声传达的是相同的价值观和内心的想法,他们在歌声里找到了共同的感觉,也找到了人生的知己。俩人在宿舍里唱,在舞台上唱,在山上唱,唱歌让他们走到了一起,思想也融合在了一起。
其次,冲破社会种种阻碍的爱情。徐大拐因为自己下矿受伤,弄瘸了腿,就不愿意女儿再找矿工做对象,极力反对徐俪和张平安在一起,从父亲的角度和最后事情发展的结果来看,或许徐大拐是对的,一个父亲的爱是伟大的,也是有预见性的,矿工的确是一个危险系数很大的职业,从情理上,我们理解一个父亲的担忧,但是从感情的角度,我们又不得不同情一个女儿的选择。徐大拐把徐俪锁在屋子里,不让她去找张平安,徐俪逃出来后,就不再回家去,看似任性,其实也是人性使然,徐俪有自由恋爱的权利,谁也不能干涉她。谁也不会料到灾难会来得那么快,而且是那么彻底地摧毁了一个家庭。
第三,坚守一生的爱情。张平安死后,他们的爱情并没有结束,徐俪经常会听一下张平安生前唱的那首《冬天里的一把火》,来安慰自己。能维系一生的爱情,一定是刻骨铭心的,我们在徐俪的身上看到了中国传统女性的道德之美。尽管我个人认为徐俪有权选择再婚,重新拥有新的生活。但是我依然要赞许徐俪的选择,因为这是对爱情的忠贞和坚守。我想“赞许”和“赞美”这两个词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我在这里使用“赞许”一词,就是要表达有限的称赞,如果用“赞美”就有些过了。在当代社会,我们一边赞许徐俪们的选择,一边又为她们的选择遗憾,因为她不能为了一段感情放弃了整个人生。我们试想,也许徐俪的选择是两难的,孟三不断地表达他的意图,她不是不知道,但是她依然坚持了自己的想法。父母规劝女儿改嫁,她也一直没有听进去。
徐俪是这篇小说真正的主角,她的选择有一定的合理性,符合社会道德和价值观,这是这篇小说的核心主题。我们同时认为,人性和道德是个双刃剑,符合了社会价值的人性,就难以符合个人的实际人性,符合了社会道德的标准就难以符合个人的道德实际,作为当代社会的人,我们的评判标准是什么?我个人认为应该辩证地去看待徐俪这个人物形象,一方面,我肯定徐俪坚守爱情的价值观,这是普世价值,也是人类最珍贵的、最朴素的情感,是值得赞许的;另一方面,我认为徐俪的选择值得商榷,作为一个未婚先孕的母亲,她不必承担婚姻的枷锁,或可以看淡这个婚姻关系,哪怕是作为一个自然人,她也有权利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也就是说,她有权利选择重新组建家庭,也有权利选择为爱情坚守一生。徐俪的选择显然是舍弃了前者,而是选择后者,在艰难的环境下生存了下来。综合以上看法,我个人在赞许徐俪的选择的同时,也在为她遗憾,不是谴责,更不是反对,而是在提醒作者和读者,其他的可能性或也是主人公正当的权利。
但这就为我们反思社会道德价值观留下了伏笔,我们往往在赞扬某种社会普世价值观的同时,忽视了个体的命运和权利,忽视了人应有的权利,这显然是不道德的。无论是作者还是评论者,都要从人性、道德和权利的多重语境下,考察社会道德和个人道德的区别,普世的道德价值观往往会忽视甚至抹杀个体的人性和權利,给一些符合普世的道德价值观的人物贴上道德的标签,中国古代所宣扬的贞洁烈妇就是这样,树碑立传并不能代替这些女性人生的不幸,反而加重了她们的不幸。
由此我们要再次审视这篇小说所表现出的人性和道德,简单地处理人性和道德的关系就成为这篇小说的一个硬伤。正如作者所表现的爱情观一样,使作品最大的亮点成为最大的问题所在。但作者同时为我们提出了一个社会问题,那就是衡量女性在婚姻道德方面的标准是什么,这是作者的一大贡献。我们要从人性、道德和权利等多重因素综合地看待一个人物或事件,不强加一个标准给写作对象,如果那样的话,就会使作品模式化、人物脸谱化、内容标签化。
也许有些读者会认为古代的贞洁烈妇是被迫成为道德的标签,而徐俪是自觉自愿地成为爱情的守护者。我觉得不一定是这样的,古代的贞洁烈妇也有自觉自愿成为道德标签的,而“徐俪”也有可能是被作者贴上道德标签的。我们在这里要审视的是,无论是古代的贞洁烈妇还是现代的“徐俪”们,她们作为一个人重视个体的人性与权利,却忽视道德的作用;重视法律意义上个人人性和权利,忽视其他人的人性和权利都是不道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