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百强
杨国胜的媳妇到矿上来了。
杨国胜是去年腊月结的婚,因为队上只准了十天假,婚后没钻几天热被窝,就离开家了。过年他没请下假,媳妇撵到矿上陪他住了几天。正月十五,猴急了的杨国胜来回坐了十多個小时的车,回家和新媳妇只热乎了一个晚上,就返回了矿上。人虽然整天在黑洞洞的窑井里,可他的心仍在媳妇身上,眼前老是和媳妇黏糊在一块儿的情景。想媳妇快要想疯了,他趴在钢丝床上给媳妇写了封信,表达了自己的相思之情。媳妇叶子的感受可能和他差不多,接到他的信,春暖花开的时节赶到矿上来了。现在,头发上别绿发卡,眼睫毛扑闪扑闪,穿着红色高领毛衣的叶子就站在他面前。他觉得叶子的眼神像潭水,示意要他去一探深浅,扑腾一番。他一时性起,抱起媳妇就要上床,有些急不可待、火烧火燎的意味。叶子羞得脸绯红,说只顾你吃,人家还饿着肚子呢。他这才想起叶子风尘仆仆赶到矿上,一口水没喝,一口饭还没吃。他搂着叶子,怜惜地说:你来咋不说一声,我到汽车站接你。叶子妩媚一笑说:我不想告诉你,就是要给你一个惊喜。他呼应似的在叶子白嫰的脸上亲了一口。
小两口手拉手出去到河西的小餐馆吃饭。他点了盘炒面,要了一筒饮料,并学着矿上人的样儿,让服务员把饮料热一热。说热了喝着暖胃。叶子右手用筷子夹着细细的炒面吃几口,左手拿起插吸管的饮料筒喝一口,吸得吱吱响,嘴唇上沾着一圈儿浓浓的白液。他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看着叶子吃,情深意切的样子。回到宿舍,窗外已是暮色浓重了。小两口搂在一起,四目对视,似乎永远都看不够。他抱起叶子又要干那事,叶子半推半就说,有人来了。他松了手打开门看,楼道里没有人,便反锁了门要续续刚才的事。叶子躺在床上咯咯笑,说:你急啥,我明天又不走,要住一段时间呢。住下来是住下来的事,我现在就要。他说着就扒掉了叶子的身裳,钻进被窝去了。
叶子头枕在丈夫胳膊上问,你光叫我来,往哪儿住?杨国胜说:住宿舍呀。在单身楼,一旦谁的媳妇来了,同宿舍的人便主动出去借宿,因为大家心里明白,日头在人人头顶照,谁的家属不来小住几天?能相互体谅。应该说,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是煤矿的传统,是一种行动自觉,也是大家思想觉悟的提升。宿舍住三个人,老张休假了,只剩下杨国胜和赵有长,等于说赵有长出去“打游击”,宿舍就成了他们小两口的天地了。
听了丈夫的话,叶子轻轻吁了口气,似乎安心了。她记得上次来,宿舍的两位师傅就主动让出了房间。丈夫还领着她去市场买了煤油炉、锅、碗、瓢、盆,摆出了一副让她常住的样子。可她只住了一个星期,因家中有事就走了。这次她要多住些日子,满足男人的向往。
说了一阵私密话,杨国胜看了眼手腕上的电子表,起身穿好衣裳说,我该上班了。这段时间,他上的是夜班,虽说工作时间从零点算起,但因为煤矿情况特殊,十点半就得参加班前会,然后去更衣室更衣,也等于说,真正的工时是从坐车入井的那一刻算起的。叶子的手拽着他的手,有些依依不舍,但最终还是松了手。他从叶子的眼神里看到了含情脉脉,想说不去上班了,又怕叶子骂他没出息。他走时特别嘱咐:我走了,你把门反锁了。并上前拧着暗锁的屁股,给叶子演示说,看着,朝这边拧,外面就开不了门了。老赵开不了门,他就走了。叶子说,我知道了。
杨国胜一走,叶子照丈夫说的反锁了门,便拉灯睡下了。尽管头天夜里想着要见丈夫激动得没睡好,可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心好像被男人带走了。她听到外面马路上有响亮的脚步声,还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歌声,歌声虽然有些沙哑,却在静夜里异常响亮。偶尔还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仿佛火车那个庞然大物正吐着白气朝她开来,有震耳欲聋的感觉。她睁开眼,看见窗外有一轮圆月,贴在黑色的山峦上,柔和的月光投射进来,在被子上留下亮晶晶的光斑,光斑在空中跳跃、飞舞,似乎在编织着一个梦。
叶子睡不下去了。她拉亮灯,起床打扫了屋子,擦了柜子箱子,打开提来的帆布大挎包,掏出结婚时买的新被罩新枕巾新床单,先把被罩、枕巾换了,再铺上粉红色的新床单。她要让男人回来睡觉有全新的感受,让男人感受到新婚的气息。她先后来矿上两次,都是急匆匆的,光顾高兴,把这件事给忘了。这次,她早早就把这三样东西装进了挎包,走时还不忘顺手抓了一把结婚时买的喜糖。丈夫那天是新郎官,只顾给别人发喜糖,还没顾得上吃一颗,他一吃就甜到心里了。把床上收拾妥帖,她顾环四周,看还需要改变什么。四面的墙壁白白的,只有一个墙角挂着蛛网,她踮起脚尖,用笤帚把蛛网沾了。她发现丈夫在旁边的空床上扔了一堆脏衣裳,想着天亮了去买袋洗衣粉,给丈夫洗一洗。
忽然,她听到有开门的声音,丈夫在喊她,她先是以为在梦幻中,定定神才觉得是真实的。她忙上前开门,门开不了,蓦然想起是反锁的,把锁屁股拧了一下,打开了门。丈夫进屋把她搂在怀里,在她脸上亲说:你咋起来了?好好睡呀。她问:你咋回来了?丈夫支支吾吾地地说,我回来看看你。
事实上,杨国胜参加完班前学习,看换衣服时间尚早,便跑回了宿舍。他对媳妇是否会反锁门有些不放心,因为农村使用的都是铁锁,锁门没锁门一目了然。他用钥匙开门打不开,这才放心了。像许多下窑的工友一样,杨国胜也珍爱自己的女人,他恨不得把新婚的媳妇捧在手心,甚至拴在裤带上,让她时时处处和自己在一起。他紧紧搂着媳妇,把粗糙黝黑的脸贴在媳妇细腻白嫰的脸上,吸吮着她身上散发出的芳香,似乎一旦松开,媳妇就会离他而去。叶子在丈夫的脑门子上戳了一下说:我以为你不想下井了呢,没出息。杨国胜说:点名不下井受罚,不挣钱受损失,我才不吃那个亏呢。说着他又在媳妇脸上亲了一口,让媳妇快歇着,自己真要上班去了。叶子说:你给赵哥打个招呼。杨国胜说好,知道。这个煤矿下井坐的是小火车,赵有长上的是四点班,也就是说,杨国胜坐零点发的车下井,赵有长坐零点的车升井,如果不出差错的话,俩人在井下的车场就能见面。
然而杨国胜下车的时候,车场的人太多,一片混乱,他喊了两声赵有长,赵有长没应。杨国胜就随着人流往掌子面去了。他想给老赵打不打招呼无所谓,门反锁着,是个暗示,老赵自然就“打游击”去了。
赵有长升井后拿了碗就往食堂走,一个班下来,他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好在矿上的食堂是二十四小时营业,随时恭候着单身职工前来就餐。食堂供应面条、米饭、稀饭、馒头,还供应热菜凉菜,不过是午夜时分了,饭厅就餐的人不多,饭菜没有那么丰富了。赵有长买了份白菜炒肉、一份米饭坐下来吃,老高端着两个凉菜凑上来了,从衣服口袋摸出一瓶酒说喝两口。赵有长说:你真是个酒罐子,顿顿吃饭离不开酒,夜深了喝啥酒。老高边给碗里倒酒边说:这你就不懂了,在窑里待了半天儿,现在喝酒,浑身上下都发热,解乏不说,睡觉比搂着老婆都好。老高自己先抿了两口,让赵有长也尝尝,赵有长推让说不喝。老高夹凉菜吃了两口,又端起碗抿了一口,嘿嘿笑说:我这可是好酒,不是毒药,别后悔。赵有长这下急了,放下饭碗,接过老高手中盛酒的碗说:我尝尝。他咕咚喝了一口,顿觉一股子热浪在体内升腾。又喝了口说:不错,是好酒。老高得意地说:你想想,这是上次老婆来矿上买的,能不是好酒?赵有长说:对对,嫂子买的酒肯定差不了。俩人便打起老虎杠子,很快把一瓶酒解决了。
他们往单身楼走,路上摇摇晃晃,都声称自己没喝多,说下次再喝,往好里喝。上到三楼,赵有长把老高送到宿舍门口,脚步踉跄来到自己宿舍门前,从裤带上卸下钥匙,费了半天时间开了门,一头倒在床上就睡过去了,衣服都没顾上脱。
迷迷糊糊中,赵有长听到当当当的声音,以为下雨了,睁开眼发现杨国胜床边有个黑影,还有一片白。他以为在梦中,就没在意,抱头睡到了天亮。等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穿红毛衣的女人正在给杨国胜叠被子,他才知道是杨国胜的媳妇来了。因为叶子到矿上来过,他们熟悉。赵有长忙起床和叶子打招呼,尴尬地说:你在宿舍住,小杨怎么也不吭一声,我昨晚喝酒喝得晕晕乎乎,咋就没看见你。叶子方才想起,可能是丈夫走后,自己忘记反锁门了。单身楼每层都有厕所,但没有女厕所,若女人如厕,只有瞅空解急。厕所里又脏又臭,地面结着冰。上次来时丈夫怕她上厕所滑倒,专门去市场给她买了便盆,让她在屋里解急使用。昨天晩上,她一急之下,拿出床下的便盆小解,没料到赵师傅竟然和她同居一室。她满脸绯红说:没啥没啥,提起暖水瓶要倒水洗脸,摇了摇,没水了。赵有长上前殷勤地接过暖水瓶说:我去打水,我去打水。一手提两个暖水瓶,咚咚咚下楼去了。楼下有个锅炉房,专门给单身职工供应热水。赵有长把水提上楼,正和叶子说家常话,杨国胜下班了,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去食堂吃饭了。
本来这是件偶然的事,在单身楼常发生,也只是个笑谈而已,当事人不说,也就过去了。不承想,因为赵有长说话太随意,差点儿和杨国胜结下梁子。
窑井下有瓦斯有煤尘,既不能抽烟,也喝不上水,矿工空闲下来只能打瞌睡或聊女人。似乎说的话酸劲越大,在这与世隔绝的地层深处,才能刺激他们的神经,他们才能兴奋起来。他们可以口无遮拦天南地北地聊,反正都是清一色的男人,谁也不笑话谁,四周都是沉默的煤,煤不听你说女人也不阻止你说女人。这一天,当他们像往常一样聊女人的时候,有个人说,他无意间看见过邻居女人的大奶子。另一个说,他年轻时跟女同学上过床。其实这样的话他们已说了多少次,不新鲜了,只是找乐子过过嘴瘾罢了。有人问,听说杨国胜的媳妇来送爱心了,问赵有长见没见?赵有长听别人聊女人聊得天花乱坠,早有些按捺不住了,说他不但见到杨国胜的媳妇了,还看见了杨国胜媳妇的白屁股。大家马上来了劲儿,问他怎么看见的,一定是在吹牛,因为女人的白屁股只有在被窝里才能看到,他不是瞎吹是什么?赵有长便绘声绘色讲了他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末了还加了一句,说杨国胜媳妇的屁股又白又大,够杨国胜受活的。
这话传到杨国胜耳朵里,他表面上跟着对方哈哈笑,心里却说,我老婆的屁股咋能让他看,瞎了狗日的眼。
他先问叶子是怎么回事?叶子想了半天,如实说了那天晚上的情况,一再解释:我实在是憋急了,才在屋里小解的。我不知道赵哥睡在宿舍呀。
杨国胜恼了,说什么赵哥赵哥,他姓赵的就不配当哥。他想赵有长一定是在那个时候看见了媳妇的屁股。他牙齿咬得咯嘣响:我要抠了他的狗眼。
杨国胜当下就去找赵有长问究竟。有人说,赵有长借住在老高的宿舍。老高和赵有长同上一个班。
过几天倒了班,杨国胜把赵有长堵在了澡堂子门口。他问赵有长在背地里说他的什么坏话了?赵有长见杨国胜歪鼻子瞪眼,气势汹汹的样子,知道没什么好事。他故作镇定,忙递上去一支烟,赔着笑脸说:咱是哥们儿,我咋能说你的坏话,你咋能听别人胡说八道?杨国胜不吃赵有长这一套,他抓住赵有长的衣领往前推,直把赵有长推到了墙角,赵有长的脸抽搐起来,把那个晚上的实情说了。并说他其实啥也没看到,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杨国胜觉得不能和赵有长在一个宿舍住了,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一气之下,他采取措施,三下五除二就把宿舍的门锁换了。
这天赵有长去宿舍取换洗的衣裳,用钥匙打不开门,敲门屋里没人应,怏怏离去。在班前会结束后,他问工友这事咋么办?因为衣裳换不换无所谓,他在老高宿舍睡在一张空床上,三五天可以,床的主人回来,他就住不成了,“打游击”的滋味可不好受。
老高狡黠地笑笑说,杨国胜脾气不好,但仗义、没坏心眼。他爱喝酒,你摆上一桌酒请他,我们作陪打圆场,就过去了,屁大个事。又在赵有长耳边嘱咐:酒桌上,你千万别说那天晚上的事,光喝酒。杨国胜死要面子。趙有长点点头。自从老婆和他离婚,跟那个江苏人私奔后,他成了家中一把手,自己挣的钱自己做主,他想喝几场喝几场,想抽什么牌子的烟就抽什么牌子的,和谁也不用商量。
过了几天,逢歇大班的时候,赵有长早早便在河西的聚仙阁订了桌菜,便去请杨国胜。可他在宿舍、灯光球场、市场上跑了几个来回也找不到杨国胜,想着杨国胜不给他赏脸了。就在他正在澡堂子前发愣时,有人说,杨国胜还在澡堂子里泡着哩。他忙和老高一块儿去请杨国胜,杨国胜却不愿意去,说媳妇早给他把饭做好了,若不吃媳妇做的饭,就是对不起媳妇。还是老高会说话,老高说:媳妇是媳妇,兄弟是兄弟,你总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兄弟,把兄弟晾在一边儿吧。俩人强拉硬拽把杨国胜弄到酒馆去了。
杨国胜走进酒馆,发现在座的都是在一块儿干活的过命兄弟,大家都站起笑脸相迎。这个说,你媳妇来了,也不请大家喝酒,那个说,你金屋藏娇,也不让漂亮媳妇见大家,什么意思呀?尽管都是埋怨的话,但这埋怨中透着一种温情,说得杨国胜心里痒痒,紧绷的脸上绽出笑容。大家端起酒碰过三杯,顿时气氛活跃起来,话就多了。杨国胜主动说:我打一关。便挨个儿和大家划拳猜令,轮到赵有长了,赵有长畏畏缩缩不接招,杨国胜不高兴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说:老赵,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不跟我划拳。赵有长说:你对我够意思。我还要招呼大家呢,怕喝多了。杨国胜手一挥说:天塌地陷也不管,咱是兄弟,该出手时就出手。来,出拳!赵有长看拗不过对方,接招了。因杨国胜带了头,大家纷纷出手要打一关,几圈儿下来,三个空酒瓶扔在了地上。
杨国胜提出要和大家碰一圈儿。碰到赵有长跟前,赵有长赶紧起身,手中的酒杯摇晃开来,他忽然说:兄弟,我给你解释一下,那天晚上我确实啥也没看见,看见的是月亮。杨国胜脸色骤变:不说那些事了,喝酒。老高先给赵有长使眼色,赵有长似乎没有看见,仍在结结巴巴的解释,话止不住。老高脚伸过去踩赵有长的脚,赵有长还在说:咱们是啥关系?不分你我的兄弟,我咋会对弟妹有非分之想。我虽然没了老婆,也不会打弟妹的主意。她是我心中的菩萨,我连她的手也不敢摸一下。并诅咒:谁说假话不是人。杨国胜啪的摔了酒杯,说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我老婆的手咋能让你摸,你是啥东西?连自己的老婆都守不住,还敢打别人老婆的主意。你是成心跟我过不去。他嘴里喷着酒气,怒冲冲走出了酒馆。几个人拉也没拉回来。
大家看气氛不好,也跟着走了。
老高埋怨赵有长:你这乌鸦嘴,不让你说那天晚上的事,你偏说,酒白喝了。赵有长说,我没喝多。老高说:这圆场打不成了。
有天下午,赵有长下楼打开水的时候,忽然发现了叶子在龙头上接水。他欲跟叶子打个招呼,叶子似乎视而不见,噘着嘴,脸阴沉沉的,没有以前那么欢快了。他想起有次去宿舍取衣裳,在门外听到杨国胜说:你就老实在屋里待着,不许乱跑了。叶子呜呜哭。他想可能因为他和叶子同居一室的事让叶子受委屈了。他可不愿意让人家小两口闹矛盾,不团结。他几次想给杨国胜解释,又怕产生火上浇油的效果。造成这样的局面,他觉得憋屈。回到宿舍,他心说,都是怨你多嘴,才搞成这样。自己在自己嘴巴上打。末了,他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说女人了。
次日一早,赵有长上班时,发现叶子提着挎包,一步一回头抹着眼泪离开单身楼。他撵上前问:叶子,你咋了?这一问不要紧,叶子竟呜呜哭起来。赵有长心说,决不能让叶子走,叶子走了,夫妻就有间隙了。他老婆就是这样走的。他苦口婆心劝说叶子,后来叶子说,杨国胜整天把她反锁在屋里,她闷死了。她要去市场买东西,杨国胜也不让去。她不愿意跟杨国胜过了,回家去。赵有长一急,不知哪儿来了一股猛劲,强拽着叶子上了楼。他边敲门边喊,杨国胜,杨国胜,没人应,他用脚踹门喊,杨国胜!杨国胜揉着惺忪的眼睛开门问:你来干啥?赵有长说:你有怨气冲我来,和女人较劲算啥本事?杨国胜说:我两口子的事你少掺和。我老婆我爱咋办咋办,与你无关。赵有长疯了似的冲上前给杨国胜一个耳光:你欺负弟妹,我就要管。这回轮到杨国胜害怕了,他没想到瘦小的赵有长能变得雄狮一样,敢扇自己的耳光,他还从来没见过赵有长这个样子,看来蔫驴也有发躁的时候。他摸着烧烘烘的脸说,我,我……赵有长说:可别像我一样,要珍惜呀!转身走了。
赵有长在井下把这件事说了,并说可能上次的事在杨国胜心里留下了阴影,才导致杨国胜小两口闹矛盾。他对不起人家。有人说:你给杨国胜道个歉,把事情说清就行了。老高说:上次请杨国胜喝酒,让你别说那么多话,你偏多嘴,你当着大伙儿的面说,本来没事,越描越黑,倒好像有事了,让人家杨国胜脸上挂不住。酒白喝了。赵有长问那咋办?有人就提出让赵有长再摆一桌,在大家的见证下,俩人美美地碰几杯,酒一烧头,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兄弟还是兄弟,还可以住在同一个宿舍。赵有长沉默了半天说:这个主意好,这次我要保持清醒头脑,不多说啥了,光喝酒。大家商量的对策是,由老高出面请杨国胜,因为老高徳高望重,又是杨国胜的师傅,杨国胜不会拒绝。赵有长只负责张罗酒菜、结账就行了。
那是一个晚上,还是在聚仙阁,上次的人一个不少。不同的是,这回老高像主持会议一样作了开场白,也算是祝酒词。他咳嗽一声,庄重地说:按老规矩,过年兄弟们要聚在一起喝场酒的,今年由于小杨结了婚,加之他今天请假、你明天家中有事,把这场酒耽搁了。今天大家能划拳的划拳,能打老虎杠子的打老虎杠子,十八般武艺齐上,放开喝,把心里的憋屈、恶气都吐出来,咱来一次扬眉吐气。
大家纷纷鼓掌,以此表示老高的讲话有水平。
接着老高先端杯提议,连碰三杯酒,下来便是自由活动了。杨国胜当仁不让抓住酒瓶子,说他要带头和每人先碰三个酒。有人怕像上次一样因为他搅局,败兴,从杨国胜手中夺酒瓶,不让他这样,老高制止了。老高声音平和地说:小杨干活冲在前,喝酒走在先,这是好表现,咋能不让呢,让小杨先来,大家看看小杨的酒量和气度。受到师傅表扬,杨国胜嘿嘿笑,他右手端酒挨个儿和大家碰杯,左手还做出请的动作,很文雅。工友们也主动配合,只听得吱吱喝酒声,屋子里香气四溢。轮到赵有长,赵有长也起身碰杯,扬起脖子只管喝。喝到第三杯,赵有长稍有犹豫,杨国胜说声我替了,接过来一手端一杯酒,一块儿倒进嘴里。大家都没料到杨国胜这样抬爱赵有长。随后各显其能,轮流打关,吵吵嚷嚷,气氛活跃到了极点。其间杨国胜又替赵有长喝了两杯酒,喝得酒气从鼻子里嘴里喷出来。有人问:小杨,你为啥只替老赵喝酒,不替我们喝?杨国胜上前抱住赵有长,结结巴巴地说:他是我哥,我……亲……哥,不是我……哥抡我一耳光,媳妇就……跑……了……
大家发起愣怔,不知杨国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杨国胜扑通跪下去说:赵哥,错怪你了,我给你赔罪。
赵有长受宠若惊,忙拉杨国胜起身,拉不动,把自己也拉倒了。大家哄堂笑,说他俩喝醉了,上前把俩人拉起来,安顿在各自座位上。
杨国胜坐定说:我没喝醉,我没喝醉,再来一关。
老高看到喝酒的预期效果达到了,说不能再喝酒了,今天老赵请客,老赵点的大盘鸡来了,鸡肉怪香的。把鸡肉吃了再喝也不迟。
杨国胜起身挥了下手,充满豪气地说:不能让赵哥结账,我请客。我媳妇来了,我没请兄弟们喝一场,今天权当补个婚宴。别人谁结账谁孙子。
杨国胜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谁也不能结账了。
大家附和:对对对,这是婚宴,祝小楊两口子幸福美满!
杨国胜是被大家搀扶着回到宿舍的,途中,走几步他就会停下来说:赵有长是我……亲……哥,谁欺负他,我跟谁拼命。又紧搂住赵有长说:她跟野汉跑了,咱另找好媳妇,天下好女人多得是。大家都说小杨说得有道理,是啊,天涯何处无芳草,只怕难遇知心人。直到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头顶,大家才七手八脚把杨国胜弄回宿舍。
从此后,工友们发现,每当下班后,杨国胜的分头梳得溜光,穿着崭新的黑西服,脖子上扎着鲜红的领带,外套米黄色风衣,皮鞋擦得锃亮,和他那个漂亮媳妇手挽手在一起。他们不是在灯光球场看打球,就是到山上踏青,要不就去市场上购物,去俱乐部看电影。夫妻恩爱的样子让人羡慕。
漫山红叶的时节,杨国胜的媳妇又到矿上来了。这次杨国胜没让媳妇在宿舍住,直接领到东山上的油毡房了。他在那儿买下了一间房,说媳妇要在矿上长久住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