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父亲

2019-01-31 02:13黎筠
阳光 2019年2期
关键词:天柱黄花菜母亲

黎筠

我的父亲在一九七九年的一个下午失踪了。这是父亲第二次失踪!

第一次是在葛庄村的豆子地,这一次是在父亲上班的路上。

已经两个月了,没有书信,没有电话,父亲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一九七九年,我的父亲失踪时整五十岁。而我的祖爷爷失踪时只有四十多岁。祖爷爷高高的个子,黑黑的皮肤,有一个让人闻而生畏的名字:葛大树。

葛庄村有很多的小树,按着四季绿着黄着,密匝匝地绕着我的祖爷爷。祖爷爷笔直地站在秋日的高粱地里,把自己变成中原大地上最高的一棵高粱。这棵高粱抽穗扬花,还未结出百倍的果实,一场牢狱之灾就临到了他!

葛庄,旧社会在叶县是一个大村,七八十户人家,二三百口人。葛姓人集聚在村中央,像一朵花的花蕊,统率着长满树叶的一个村落,而我的祖爷爷葛大树就是葛庄村的灵魂。祖爷爷家是方圆十几里赫赫有名的富户,种着二百多亩土地,焦麦炸豆时,地里的短工跟地里的稻草人一样红红绿绿着,扎眼。

他老人家生就一副好心肠,村头饭场,常常打发要饭的、挑货郎担子的。不管饭稀了稠了,菜淡了咸了,也总能吃饱肚子,混个肚儿圆。在乡村,乞丐和小货郎就是路上的风,腿一动一迈,就把祖爷爷葛大树这个大善人的名声传了出去,而招来更多的乞丐和小货郎。

有一年过年时,祖爷爷宰了一头猪,有一小半的肉都进了乞丐的肚里,气得我爷爷除夕夜把碗摔了。我的祖爷爷双眉一蹙,硬是逼着爷爷把撒在地上的饭菜捡起来,塞到了嘴里。

爷爷后来说,祖爷爷打发他这个儿子,还不如对货郎亲,还不如打发人家要饭的呢。

也就是这一年,躲在山林里的土匪要闯进村里来抢掠,幸亏事先得到一个乞丐的通知,我的祖爷爷才把全村老少和牲畜一个不落地弄进村。气得土匪们在高高的寨墙外哇哇哇直叫,把尘土抖得老高。

二十年后的一天,我的父亲正在大秋田里锄豆子。父亲从早上起来,已经锄了三亩半的豆子,除了吃饭喝水,大半天都在挥汗如雨。

父亲实在累了,他坐在松软的有些潮湿的地里,小憩。大田里豆子、玉米、高粱挤挤嚷嚷的,好像说着闲话。时光短促,父亲舍不得休息,腾地坐了起来,手刚握起锄头,就听到远处嘈杂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大秋田里的禾苗太矮太弱,保护不了我的父亲已经长高长壮的身体,父亲被抓了壮丁。

这是一九四七年的秋天。

我的父亲走在壮丁的队伍里,虽然被绳子拴着,却没有垂头丧气,而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边走边看着西天的晚霞,内心涌动着莫名的惊奇和希冀。对父亲来说,不管扛枪杆还是扛锄杆,只要有饭吃,能填饱肚子就行。父亲的名字叫土地,因为土地能长出馒头,长出一个男人的筋骨。

土地也赋予了祖爷爷强劲的筋骨,可他的筋骨被打断了。

葛娃是祖爷爷出了五服的侄子,平日里舞棍弄棒,把葛庄村搞得鸡飞狗跳。葛娃在葛庄村最怵的是祖爷爷,最恨的也是祖爷爷。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中午,一个货郎来到了葛庄村。

正是晌午头儿,每个人都端着一碗饭,来到了饭场,货郎就嘣嘣嘣地摇起了拨浪鼓,叫卖零碎货物。不想,刚放下挑子,葛娃一把抢过拨浪鼓说,货郎,叫我爷!不叫爷,爷就把你的家伙儿扔到污水坑里。

几步之外,污水坑在风中泛着混浊的绿沫儿。

货郎双手抱拳,举过头顶,说了句,好汉,放过我这苦命郎吧!

然而,“啪”地一声,拨浪鼓像一支箭被葛娃射了出去,一头栽到了污水坑里。

就在这时候,我的祖爷爷站到了葛娃跟前,鼻音很重地哼了一声,然后沉言道,快去,把人家的东西捞上来。做人有二不欺:一不欺孤儿寡母,二不欺引车货郎。

葛娃站著没动。

祖爷爷额头上的青筋跳了几下,说,还不快去!

葛娃看了祖爷爷一眼,有点儿不情愿地脱下衣服,跳到了污水坑里。一会儿,葛娃举着拨浪鼓,一身腥臭地爬了上来。

葛娃又看了祖爷爷一眼,那一眼好深……

那年月,土匪在乡里为患,隔不了三两个月,就要下山一趟,到附近村庄抢夺扫荡,乡人深受其害。为这,我的祖爷爷偷偷地购得一把猎枪,藏于后院的地窖里,以防匪患。这事不知怎么被葛娃知道了。一天晚上,葛娃从地窖里偷出猎枪,天不亮,就跑到局子里告状,说葛庄村的葛大树,私藏了一把猎枪。

我的祖爷爷是在赶集的路上被抓到了县警察局的。除了葛庄村的葛娃,没有一个人知道祖爷爷去了哪里。

祖爷爷失踪了。

祖爷爷失踪的那个早晨,葛娃成了葛庄村的犹大,是他暗地里指认了我的祖爷爷。祖爷爷失踪后,家里人南山求佛,西山拜庙,四处托人打听,寻找他的下落。

得着准信儿后,祖爷爷的家人和祖奶奶娘家的人骑着骡马,把一条通往叶县城的路跑得尘土飞扬。

说起那个年代,诉讼都是粘着血、挂着肉的,两造之间跑官司时,把腰里的银钱舞动得叮叮当当的响。我祖爷爷家里的人,卖了河两岸的树木、荒地,凑足银两,最后不得不又卖了二百多亩地的全部家当,以期能搭救我的祖爷爷平安出狱。

事实上,二百多亩地全打了水漂儿。

做梦都想不到,我的祖爷爷葛大树,人高马大、一通石碑样的汉子,会惨死在监狱里。

祖爷爷去世的那天晚上不停地咳嗽,他的肺咳裂了,鲜血染红了他的喉管,鲜血在这个夜晚一丝一缕地向空气中渗透。

整个夜晚血腥而萧杀。

我的祖爷爷倒下了,倒在一九三○年的一个初冬之夜。

一九七九年,父亲失踪的那一天,天气很好。

现在看来,父亲的失踪是有预谋的。

那天下午两点多钟,父亲挨个地把我们兄妹抱了抱,又嘱咐了母亲几句,最后没有任何表情地看了母亲一眼,这才走出我们的小院儿,邻居家的小黄狗跟了父亲半里地,被父亲驱赶回来了。

我们和母亲等了一个礼拜,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苦等,苦熬。

火车在我们家的南边,咔嗒咔嗒地往西去了,而我总是幻想着我的父亲很快就会坐火车回来;或者他已走下火车,向家的方向走来。父亲给我们几个孩子买的苹果、奶糖、还有花生瓜子儿,在他的大背包里一晃一晃的。

可是,火车咔嗒咔嗒过去已经无数次了,我们的父亲还没回来。

母亲已显消瘦,脾气更坏了,总是莫名其妙地对我们发火。

母亲再也不是我们眼中的漂亮女人了。母亲的头发长得好长,也忘了剪,衣服也没有以往穿得光鲜了。

这之后,常见她一个人站在大街上等,邮差的自行车车铃一响,母亲就跑上前去,可每次都是失望地回来,一个人默默地往家走,任由小黄狗一路嗅着她的裤脚。

母亲这时就思忖,也许明天就有信来,也许明天早上,一家人还没起床,我的父亲就回来了,就摁响了门铃。

可谁知道,谁又能知道呢?

后来,我总在想,父亲打了那么多年仗,吃了那么多苦,中越战争为啥又要去呢?父亲已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这场战争与他关系密切吗?我想得脑仁儿生疼,也不得结果。

别人不相信,可我相信我的父亲,他这一生只与土地有关。

不知是哪个朝代,我父亲的先祖拖家带口扎根到葛庄村这片土地上。那时候,他们都是土地的主人,他们和土地一样有着好脾气,和土地上的牛一样,把汗水尽数洒在了这里。

所以,我的父亲的基因中本来不缺乏土的元素。可祖爷爷葛大树和二百多亩地都在天空之下消失了。父亲的肉身还未形成的时候,他躲藏在某个角落的灵魂,就感到了对土地的干渴。

庆幸的是父亲的外祖父家,暂时满足了父亲对土地的焦渴。

我的父亲来到他外婆家的那年,十七岁,是农历的十月初。

父亲上身裹着一件夹袄,下身是一条短得露着膝盖的破棉裤,父亲冻得鼻涕吸溜吸溜的,一着空气,像是两挂冰凌。见到我的父亲,父亲的外公看着只有烧火棍高的亲外孙,鼻子哼了一声说,住牛屋吧,到头来还是一个吃货!

就这样,父亲被接收到了牛屋。

从此,父亲在外公家像一粒眼角屎,被别人揉来揉去,饿了吃一点儿剩饭,渴了到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喝。

有一天半夜,父亲的肚子被凉水闹腾得胀胀的,如一面鼓。父亲在两头牛面前不断地翻滚,喊叫,阵势大了就惊动了外公家的人。父亲的舅母起夜,路过牛棚,大声吼了一句,穷鬼,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父亲鼓鼓的肚子哞的一声似牛叫,接着又呼哧一声,那面鼓一下子瘪了下去。

那年春节父亲的外公家宰了一头猪。

杀猪的时候,父亲远远地骑在一棵桑树上观看,看着看着,哈喇子就流了出来。

父亲好几年没吃过肉了,父亲太想肉了。说准确点儿,父亲都忘記了肉的滋味儿。父亲骑在树上,一边听着猪的惨叫声,一边舔嘴唇儿,舔着舔着,那浓香的滋味儿,就在他的舌头上复活了。

晚上,父亲喂完牛就早早地躺下了。可父亲又睡不着,厨房里散发出的煮肉的香味煎熬着他,父亲知道自己就是一个吃货,天天想吃饱饭,天天想吃好吃的饭菜。

除夕的前几天,父亲天天只是舔舔嘴唇儿,舔舔嘴唇儿,却不想着吃肉,父亲知道自己在这个家的身份。父亲舔嘴唇儿的时候,外公的家人,包括外公的孙子孙女,正把肉骨头啃得吧唧吧唧响。响声差一点儿瓦解了父亲只是舔舔嘴唇儿的意志,父亲听到自己的肠道里发出咕的一声响,便忙捂了嘴,把贪婪的鼻腔也摁住了。

好不容易挨到除夕的晚上。

父亲从记事起,就知道这是一个极其严肃的日子,这个晚上,指头缝里稍微有点儿力量的人家,都会让一家老小吃顿肉。

为了迎接除夕吃肉这件十分庄严的事,父亲这天一大早就洗了脸,还使劲地清了清鼻腔。另外,还把露着脚趾头的鞋子用破布条子捆了捆,还亲了亲牛屋里的每一头牛,和牛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的话,当然,每一句都离不开除夕的肉。

然后,父亲就早早地来到了厨房。

父亲的舅母说,土地,你来早了,还没开饭呢。

父亲就回到牛屋,等!

约莫半个时辰,父亲再次来到厨房时,看见了满地的肉骨头。

舅母说,土地,你来晚了,开罢饭了。

父亲的舅母端过一碗稀粥,拿一个杂面馒头递给了他。“啪”一声,我的父亲把稀饭和馒头一起摔到了地上。父亲就这样踏着满地的肉香走出门去,重新回到了牛屋。

外面,过节的鞭炮声越来越稠了。

这时,外公家院子里的一只狗正摇着尾巴啃一个冒着热气的肉骨头。惹得父亲奔出牛屋,上前用足力气,朝狗的嘴部踢去。狗吱哇一声,放下骨头逃之夭夭。而我馋嘴的父亲,却像做贼一样,往外看了一眼。见四周无人,这才弯下腰去,捡起还留着异类体温的肉骨头,大口啃噬着。

我的父亲像只离了尘土就不能活的跳蚤,怀揣仇恨,从外公家的土地上,跳回到了葛庄村,做了一名长工。

他就是在别人家的土地上,被抓了壮丁。

那天,父亲一路上不停地问那些穿军装的抓走他的人,叽叽喳喳的像个快乐的小鸟。

在叶县保安团,父亲饿着肚子,在一个废弃的操场上练兵,哼哼、嘿嘿,手中的枪杆子烧火棍一样东抡一下,西抡一下,吓得树上饥饿的麻雀惊慌飞散。

父亲在破操场上练了两个多月的把式,技术没提高多少,个子倒蹿了起来,足足有五尺多高。父亲这时多想回到葛庄村看看,看看自己的爹娘,看看自己双手抚摸过的高粱、玉米,看看自己披戴过的日头和月亮,当然,还有邻居家那头会记仇的老犍头牛。老犍头个儿大,一身枣红色的毛,锦缎似的油光发亮。老犍头没阉割时,一个村子的母牛都爱它。然而,它被游乡的兽医用一块尖利的破瓦片阉割了,鲜血淌了一地。

那老犍头,从父亲记事时就失去了威风,就成了闷着头干活吃草料的货。老犍头善于拉独犋犁,好像拉着一轮日月,屁股摇几摇就是十来亩地,一天下来,好像天下的地都被它拾掇了,一眼望去,平平展展松松软软的,像是一条平静的河。

父亲思念家乡的时候,祖父和祖母也正思念着他。祖母跑到父亲失踪的豆地,一边抓土扬在自己的头上,一边哇哇大哭,悲切的声音落在了豆叶上。

一九四七年的九月九日,叶县解放了。县保安团稀稀拉拉地朝解放军放了几枪,就逃窜到了县城西边,护城河外的玉米地里。

我的父亲回到了葛庄村。山高皇帝远的葛庄村,河水照样流着,饥饿的麻雀照样叫着,村里那个叫顺子的老犍头照样呼哧着鼻气,呼呼啦啦的拉着松松软软磨盘样的粪便。葛庄并没有感受到解放之后的喜庆。

父亲摸了摸顺子的脊梁骨,望了一眼西天的晚霞,就踏上了归途,去找被解放军打散的保安团的故友们。

父亲的肚子饿,西天红彤彤的落日当不了面饼子。父亲徒步走到县城时,天已经黑透了。

在城门口,父亲还真的遇到了保安团的一个旧友。

父亲朝着前面的黑影儿高兴地喊了一声,宋天柱。

前面的黑影儿立马站住了。

前几天,保安团被入城的解放军打得七零八落的,父亲原以为很难再聚到一起,谁知这么快就遇到了,真是一件高兴事儿。

有了伴儿,父亲和宋天柱的脚步明显加快了,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破落的戏园子跟前。

宋天柱问道,老葛,你咋回来了?

父亲说,我饿,城里的麻雀总比乡下的麻雀肥吧。

宋天柱变魔术一样从背后掏出几穗儿刚从地里拧下来的嫩玉米。父亲的眼睛在黑夜中闪出万道光芒,他立刻接过宋天柱递过来的玉米穗儿,父亲的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夜色掩盖了父亲的贪婪和他嘴角上玉米的白浆。父亲绝不会去做偷儿,但父亲也不会拒绝宋天柱送上来的玉米棒子。父亲饿,饿了的胃,就没有太多的讲究。

两穗子玉米下肚,黑夜里,父亲的目光就柔和了许多,就变得耳聪目明起来,父亲仿佛听到戏园子里传来锣鼓咚咚锵锵和旦角儿咿咿呀呀的声音。

夜更黑了,大街上阒无一人。秋风呼呼啦啦地刮着,间或响起几声狗叫。父亲拉着宋天柱,踏过戏园破败的门槛,来到了空旷的院子里。父亲对宋天柱说他很喜欢河南梆子,他最大的念想就是能排排场场地坐在戏园子里看一场大戏。父亲称戏园子里的戏为大戏,以此区别游乡的地摊戏。宋天柱说,他从小就会哼唱几段戏文,会几套把式。他们家是梨园世家,他的一个爷爷还会唱京剧,在天津卫、在东北的戏园子里唱过大戏,张作霖还看过,还夸奖着呢!宋天柱还说等天下太平了,他一定带我的父亲到戏园子里看戏,好好看一场河南梆子。

说起河南梆子,我的父亲曾说过,河南梆子听起来土是土,可是土得实在,土得有味道,有玉米的味道、高粱的味道。那声调在耳旁绕来绕去,就像一阵阵秋风,穿过一道道山岗。

父亲的名字就叫土地,和父亲弟弟们的名字——大河、平原、青山等并列着,形成中原的一个名字谱系,颇为壮观。

这样说着河南梆子,说着土地,我的父亲就立起身,一把拉起宋天柱,投奔了解放军。

那个晚上,他梦见自己拥有许许多多的土地,每块土地上都铺着耀眼的星光,这些星光渐渐地成为水滴,在他的眼前涌动着,以至成为宽阔的澎湃的河流。

饥饿使我的父亲喜欢做梦,梦中上天入地,在高粱棵上踩高跷,在星星上种瓜点豆,没边没沿儿,一点儿都不讲究。

他晚年自嘲说,他的梦只有一个应验的。却不知父亲小时候有没有梦见过长江,但长江却有些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晚,父亲第一次目睹了长江的壮观。

据父亲后来回忆说,他当时正坐在由棉花被套、稻草、木板做成的油布包上,一晃一晃的,就这样晃进了历史。

解放军渡江的那个晚上,炮弹、照明弹如繁星四射,长江亮如白昼。以身殉国的解放军战士的尸体布满了水面。中弹的长江鱼牛群一样在红色的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父亲第一次参加这么大的战役,十分兴奋,但更多的是紧张、惧怕。父亲没想到,他能活着到达对岸。而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宋天柱死了,就死在他的眼前。

当时,他和宋天柱趴在可容纳三至五人的油布包上。宋天柱望着惨白的夜空,突然说了一句话,老葛,我想回家,我真他妈的害怕。

说完这句话,就倒在了长江里,成了另一条漂浮的鱼。

父亲大叫:宋天柱,宋天柱!宋天柱,你不能死啊,你儿子还等着你回去起名儿呢,你还没有请我看大戏呢,宋天柱你不能死啊!

可对岸的炮声和滔滔的长江水淹没了父亲微弱的声音。父亲分明听到了长江发出的一声叹息。父亲说那是宋天柱的灵魂发出的声音,宋天柱回到了叶县,回到了故乡。

那个时刻,是我的父亲一生中最想家的时刻,父亲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结结实实地还在,像大田里的一块地瓜,可下一分钟,下一分钟呢?

这样一想,父亲的泪水就流了出来。毕竟父亲还是个第一次亲近这样猛烈的炮火和长江的孩子。

父亲坐在油布包上,咬着牙,雙眼噙着泪水,和战友们一起往对岸划动着;一个个战友在他的面前倒下去,倒下去,长江不时响起咕咚咕咚的声音。身边不时有国民党的炮弹炸响声,飞溅的江水推动着油布包,在哗哗作响的长江上,往对岸走,油布包像孩子们的玩具,在水面上荡来荡去,渐渐变轻,变成无人驾驶的航船,最后这些船只又被炮弹击碎。

借着照明弹的光亮,父亲看到了刚刚离他而去的宋天柱,正微笑着向他招手。父亲和宋天柱说好了战争一结束,就一起回古城叶县呢!可是,这个宋天柱啊!

父亲冲到长江对岸时,已有许多的战士冒着炮火登陆了。父亲望着红红的长江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个晚上,父亲似乎经历了一生一世,似乎耕锄了许多土地,收割了大片的庄稼。父亲心里说,困死了,真想躺在这长江边上睡一觉。

母亲快要变成一个邋遢女人时,父亲回来了,父亲不是坐火车回来的,父亲是坐一辆军车回来的。父亲是对越战争胜利后回来的,后来才知道,我的父亲是以一个向导的身份参战的。

父亲走得神秘,回来时却轰轰烈烈的,整个县城,好像都看到了父亲那只高扬的手掌。

那天,天气很晴朗。

母亲激动的泪水一粒一粒的饱满圆润,我的父亲看到母亲的眼睛里有两条汹涌的河,父亲的眼睛马上湿润了。他恍恍惚惚地看到了葛庄村的葛娃,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场景。

我的父亲在一场战斗中遇到了葛娃。

那天,天很蓝,云彩像一团团棉絮轻盈地浮动着,一只老鹰在天空盘旋着。然而,就在这个牧放诗意的深秋,两支军队对垒,每一团云彩里都藏着伏兵,藏着杀戮和呼叫。

离全国解放的日子越来越近,父亲他们每天都充满着斗志,都想快一点儿击毙最后一个敌人,就如秋收的季节砍倒最后一棵高粱,然后就在大地上宣告秋收已毕,颗粒归仓。

遇见葛娃的那天,没有一点儿预兆。这对父亲和葛娃来说委实有点儿不公,毕竟是两个家乡人,抑或说仇人于异地的一次见面。

父亲看到葛娃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他来了,我的家乡也来了。

这就决定父親打量仇人的时候,眼里有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温润。严格地说,父亲并不熟悉葛娃,父亲甚至连葛娃的鼻子脸儿都没看清楚过,父亲从小就害怕葛娃。

爷爷在父亲七八岁的时候,就引导父亲认知葛娃,仿佛认知一棵狗尾巴草,一棵荆棘,一棵蒺藜。

爷爷说,孩子,这就是我们的仇家葛娃,害死了你爷爷,长大了一定要报仇。

父亲说我怕。

日光之下,父亲的目光,就有点儿躲躲藏藏的了。

仇人扬长而去。我的父亲就只看到了他的背影,日复一日,葛娃于父亲来说,就剩下一个干瘪的背影了。

父亲十几岁时,一个早晨,葛娃随着一阵风离开了葛庄村,不知去向。

村里人说,有人看到葛娃在方城和叶县交界的老青山做了土匪;又有人说,葛娃在叶县城,被打黑枪的打出了脑浆。

葛娃像一团扑朔迷离的黑影,成了葛庄村人人乐于诅咒的坏人。

父亲在看到葛娃时惊了一下,确切地说,父亲只是看到了他的背影,那背影太熟悉,父亲小时候,巴不得从口里吐出几颗钉子揳入他的后背,或者喷出几丈高的火焰烧死他。

那天葛娃本不该回头的,葛娃一回头也惊了一下,他认出了我的父亲。

葛娃说,你,你也在这儿。

父亲不想作答,可最后还是嗯了一声。

葛娃说,咱区来了六个人,都是响当当的汉子。

父亲又嗯了一声。

葛娃说,他们,有两个牺牲了,他们是英雄。

葛娃哭了,葛娃说,一个肠子都流出来了。

父亲还是没说话,只是揉了揉鼻子。

葛娃说,战斗吃紧,敌人的子弹又不长眼,你要机灵点儿。

父亲的眼里有了雾气。

葛娃说,已经六天六夜了,记住,最后的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父亲点了点头。

葛娃看了一眼父亲,抬手敬了一个军礼,就冲进了炮火纷飞的战场中。

炮声越来越急,支离破碎的血肉抛向黑压压的天空。

父亲冲向阵地,不知为什么,父亲竟选择跟在葛娃的背后,紧紧地跟随。只一刻钟的时间,我的父亲亲眼看到一颗不长眼的子弹,穿透了葛娃的胸腔。葛娃踉跄了一下,像一棵大树被一场战争伐倒了,大树上的麻雀、乡情以及对故乡的思念,在空中袅袅地飘散。

父亲伸开膀臂扑了过去,葛娃就在父亲的怀中了。

葛娃的身体沉甸甸的,葛娃瞪着眼睛,鲜血从胸口汩汩地往外淌,带着一丝热气。

葛娃说,土地,你还没有叫过我一声叔呢。

父亲舔舔干裂的嘴唇,感觉有一片纸屑贴在上嘴唇上,父亲张不开嘴,父亲从来没叫过“葛娃叔”。

宽恕是需要怜悯和原谅的,是需要从骨子里怜悯和原谅的。

葛娃的身体在父亲的怀里慢慢往下沉,父亲的衣服被葛娃身体里流出的血染红了。葛娃仍瞪着眼,望着父亲。

葛娃说,你还……没有……叫过葛娃叔呢。

葛娃用尽全力,说了最后一句话,葛娃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到了父亲的耳中。

葛娃的身体继续往下沉,他的灵魂已降到生命的谷底,他执着地望着父亲,但目光已散乱成一群小鸟哕哕哕地飞去,飞往自己的故乡。

在鸟鸣中,我的父亲一咬牙喊了声:葛娃叔。

父亲的声音被什么东西挤压成条索状,颤颤抖抖的,还有点儿高低不平。父亲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委屈,父亲想放声痛哭。

葛娃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四十多岁的葛娃纯净地孩子般地笑了。接着,葛娃的上下眼帘一关,天地就在他面前黑暗了。

我的母亲因为思念父亲牵挂父亲,没有心思像往日那样整理自己的发型,所以头发稍微有些蓬乱,但她的模样、穿戴仍是周正,即便父亲在那个下午,思绪陷入葛娃牺牲前的温情中,他还是被母亲的爱感动了。

是的,那个下午,我的母亲站在人群中,使劲儿地向站在军车上的父亲挥手。母亲身材高挑,但她还是踮起了脚尖儿。

踮起脚尖儿,好让我的父亲,一眼就能看到她。

其实母亲对爱情的表示,总是以另一副面孔出现,那副面孔惊着了我们,也让父亲心烦,这种心烦,几乎掩盖了那场发生在云南保山的爱情。

云南保山是父亲和母亲相识相爱的地方,也是我们生命的摇篮。父亲是可以大声谈天谈地谈生死的男人,但他却悄悄地把一些心事收藏在汉语的一笔一画里。

父亲在日记中说,他和母亲第一次见面,是在军营附近的小饭馆。他们当时隔着一张桌子和空气中漂浮的几粒尘土,互相看了一眼。一个星期后,他们又在易罗池边见了面。

父亲先是腼腆地一笑,对母亲说,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面。

现在看来,这俗套得令人汗毛倒竖的话,却使母亲激动不已。

木讷的母亲再次见到父亲,就变得青春灵动了,就于腋下生出翅膀,准备和父亲一起飞翔了。一米七八帅气十足的父亲谈吐颇具风度,诗人的特质让父亲口中的词语如柳絮飘扬,我的母亲就不自觉地跌入无法逃脱的情谷中。

云南保山的易罗池注定要写进父亲和母亲的情史中。我的母亲二十年后变成一位怨妇后,清澈的易罗池注定要蒙羞的。但那时候,易罗池边,父亲眼中的母亲像天上的星星,在他的眼前闪光。

一个月后,母亲和几个女孩子来易罗池边洗头。

母亲一头瀑布式的长发,遮盖了她眉目清秀的脸庞,但遮盖不了她那窈窕的身段。父亲一眼就认出了她,惊喜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那天,保山的天空很蓝,易罗池边的夏天分外妖娆。父亲和母亲的爱意在花花草草间荡漾着。几个同行的女孩子冲母亲挤挤眼,哗哗哗地散开了。

母亲和父亲认识时,已从昆明女子中学毕业,她展开翅膀向往着自由的天空。

那一天,母亲对父亲说,你不要离开,等我一会儿!

母亲摆动修长的双腿,迅速地消失在父親的视线中。

一九五六年的夏天,十九岁的母亲像一只美丽的小母鹿,在太阳下跳着跳着,就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爱情。

我的母亲很快甩着湿漉漉的头发跑了回来,小脸红扑扑的。母亲坐在父亲身边,气喘吁吁地说,我给你写了首诗,请看。

父亲一下愣住了,眼前的这个意中人竟会作诗?

父亲展开那张纸的时候,母亲难为情地背过脸去,不知怎么,我的母亲突然哧哧哧地笑了起来,在父亲听来,母亲的笑声娇嫩得像鸟鸣和虫叫。

父亲也被感染了,他亲昵地抚摸着母亲湿漉漉的秀发,还清了清嗓子,小声吟了出来:天上人间风光好,个人事情要自由。黄昏到来听鸟鸣,喜看明年桃花红。父亲读得脸红心跳,知道母亲的心已脱离羁绊,许给他了。

此刻,诗情荡漾的父亲也作了一首诗回母亲:不慕春城丽人多,只爱眼前佳人好。二人同心天作证,风风雨雨见真情。

我的母亲从父亲的诗句里看到了一个男人的真情告白,于是,身体一虚,就软软地歪到了父亲的肩头。

父亲和母亲一唱一和的诗句,充满了预言性。

父亲和母亲刚结婚,就怀上了我们从没见过面的长兄庆会。他于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六日,在云南保山陆军医院出生。

母亲喜欢杜鹃花,庆会出生的时候正是杜鹃花盛开的季节。我的父亲采撷了一大束杜鹃花,放到母亲的床头,这成为母亲一生中最温馨的记忆。

做了父亲的葛土地,已忙碌得像一架转动的风车,哪里还顾得上作诗。但那一束杜鹃花,却悄悄地释放着清澈的花语:爱你,喜悦你,珍惜你!

庆会刚开始叫河云,也就是河南和云南相结合的意思,那分别是父亲和母亲的出生地。后来叫超英,很霸气的名字!在那个年代,中国的“超英”至少在几万人以上,有男有女,霸气十足,飒爽英姿地宣告了一个国家的肺活量。

不久,祖父祖母来信,给长兄起名叫“庆会”,按着葛姓字排起的大名。父亲尽管爱“超英”这个生龙活虎的名字,可也不敢违背老人的心愿,只能不情愿地叫着,庆会、庆会!

但庆会辜负了这个油烟味十足的名字,辜负了祖父祖母的情意,辜负了父亲身后,几千里外葛庄村的土地。

我的长兄庆会活了不足两岁,人间的苦酸辣甜还未尝过就“远逝”了。

庆会死的那晚,父亲抱着他瘦小的身体,抱得紧紧的,生怕谁夺了去似的,直至那个小月牙般佝偻的身体慢慢变凉,变冷……

黄花菜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她是一个优雅的女人,和母亲站在一起的时候,她的一颦一笑让越发粗壮的母亲矮了几分。黄花菜是从哪一天爱上父亲的呢,就像母亲是哪一天发现了黄花菜的秘密,谁也说不清楚。黄花菜最大的标记是一头乱乱的、用烧红的铁筷子烙的黄黄的卷发。黄花菜是我那喝了半缸醋的母亲给一个女人起的绰号。

父亲失踪的一九七九年,那段光阴里黄花菜有点儿失魂落魄,总是盯着我家的大门,她甚至敢于穿过母亲冷铁一样的目光,让自己的心跳和热血扑向那扇门。

黄花菜的眉毛是弯的,像画家精心的着墨;她的腰身是柔的、圆的,可区别于母亲腰部肌肉和脂肪的放肆。母亲的身材实在需要规范,需要一种“力”的规范。而我的母亲却是喜欢从内往外发力的女人,比如她可以双脚跳着,食指指着黄花菜,大骂一顿饭的时间。

据黄花菜后来说,她第一次看见我父亲的背影,就喜欢上了我的父亲,待父亲转过身来,她就视父亲为她的一轮明月,一颗叫爱情的种子,就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了。

但她从来不敢直视我父亲威严的面容,她说她只配远远地、偷偷地望着一个帅气男人的背影。

黄花菜和我们是前后排的邻居。

父亲是商业局的领导,黄花菜的丈夫是县政府的一位新晋领导,而黄花菜又是父亲的同事。错综复杂的关系像县城旮旮旯旯儿的小道,母亲、父亲和黄花菜就在这羊肠小道里钻来钻去。父亲从来不主动和女同志说话,对漂亮的一头卷发的黄花菜更是如此。可黄花菜的心里却毛了,或者说长出了翅膀,嘤嘤地在家属院里飞来飞去。

可她是懂得分寸的女人。我的母亲也是勉强能把握一点儿分寸的女人,但我认为,她骨子里已经跃升为怨妇了。

母亲从来不当面骂黄花菜勾引我的父亲,而是骂她偷我家的菜。

母亲种的几畦半死不活的青菜实在不敢恭维!但家属院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知道黄花菜偷了我家的菜。黄花菜并没有讨个说法,每次见到母亲仍是微笑着,极其优雅地点点头。

平日里,黄花菜对四邻的老人们谦恭有礼,对小院里疯跑的孩子们也是十分疼爱。

黄花菜每次从我家的门口经过,她头上“刨花卷”的清香的味道,就会随风飘过来,令幼时的我有点儿着迷。

我甚至望着天空飞过的小鸟痴痴地想:这样漂亮、满身飘香的女人,为什么不是我的母亲呢。

有一天,母亲脚蹬一双三十九号码的鞋,跨进自家的屋门时,被压抑的怒火猛然爆发了,破口大骂那个女人狐狸精,专偷别人的男人。母亲骂人的样子有几分丑陋,母亲的鼻子一耸一耸的,嘴角向两边扯动。她的头发,已从易罗池边乌黑的发辫修剪成利索的中年妇女的剪发头,昔日绸缎般光滑细腻的皮肤也起了褶皱。

黄花菜成为“狐狸精”时,我的父亲还不知道黄花菜对自己动了心思。

父亲下班推开家门时,一股热浪从家里喷了出来,“黄花菜、狐狸精、坏女人”,一连串不洁的词,被那股热浪裹挟着袭来,父亲委实惊了一下。父亲好不容易才搞明白母亲的“无理取闹”,舌尖一点下齿背,轻轻地发出了一声,你呀!

父亲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叶子,摩擦着空气。

母亲历来是被父亲娇惯的,我甚至认为母亲就是父亲的大女儿,我从来没看到过他对这个“大女儿”发火,因着父亲的男人式的隐忍,他们竟把日子过得相敬如宾,一江春水顺畅地向东流淌。

母亲常常给我们讲他们的易罗池。

母亲说易罗池边的父亲风流潇洒,父亲的舞步矫健迷人,当然,母亲舞起来的时候,也像高傲的天鹅。俩人是舞会的明星,更是保山街上的明星,他们来来往往常引来人们驻足观望。

母亲的回忆滑腻而甜蜜,她的剪发头上那只墨绿色的发卡,也轻盈得作飞翔状。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对恋人,他们的婚事却亮起了红灯,因为体检时,部队医院发现母亲有病。

母亲这只小鹿,天天在阳光下跳跃,怎会有病呢?即便日头有病、月亮有病,她也不可能是个病人啊!母亲整日抹眼泪,接下来父亲也病倒了。

父亲住院期间,被“医学”检验出有病的母亲日夜守护着父亲,端茶倒水,给父亲读普希金的诗,读鲁迅的杂文。母亲又另外做了几首诗给父亲,以表明她誓死不变的决心。父亲身在病床上,心里却是大片大片的阳光,父亲没想到原来住院也是这么享受的一件事。

后来,部队领导让母亲马上回昆明老家,两个人不许再有任何的联系。

告别的日子,父母亲一起来到易罗池,他们拥抱着,紧紧地拥抱着,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那一刻他们的人生没有了方向,那只在夕阳中曾经跳跃的小鹿,没了往日的灵性,一脸的陰郁。

父亲对母亲检查一事心存疑问:这么好的女子,怎可能有病呢?

父亲连夜给母亲写信,让她重新来检查身体——检查结果显示母亲的身体非常健康。

可部队领导仍不批准。

父母亲没有屈服,他们仍然保持着爱情的温度,父亲闲暇时总是约母亲去跳舞,高大英俊的父亲和美丽端庄的母亲一直是舞池和保山街头的一道风景线。无疑,父亲是一个顺从和叛逆的结合体,他们真诚的爱情和泪水感动了上苍。

终于,我的父母亲于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三日晚上,在保山营房举行了婚礼!

一九七九年,父亲回来的时候,西天的火烧云在天空中排列出热辣辣的图案,呼应着有些干燥的大地。

父亲回来了,父亲站在军车上,不知是检阅县城的民众还是检阅一条条街道、一间间临街房屋。父亲的目光一会儿高远,如箭往远方射出;一会儿温柔地往下滑动,似小鸟低飞。满大街的人围着父亲,父亲不断地向人群招手,将军式的招手,父亲招手时甚至有了一种奇妙的声响。父亲在我的眼里更高大了。

我不敢亲近父亲,甚至不敢远远地叫一声“爸爸”,父亲站在人群中的时候,就与我拉开了距离,就不是我的父亲了,就成了众人的父亲,成了一个城市的父亲。

母亲在等待父亲归来的日子里,硬质的发丝没了以往的光泽,墨绿色的发卡也别得歪歪扭扭的,脚上的白色回力鞋也弄得一块灰、一块黑的。

黄花菜也在等待我的父亲。

也许她看到我父亲的第一眼,又爱上他的时候,就开始了漫长的在我看来是无聊的等待。黄花菜每日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仍是一副贤淑的模样,漂亮的发带束着满头的卷发,一身并不绚丽的衣服那么得体地穿在她的身上,这使我想到了云南保山紧紧挽着父亲的那个幸福的女人。

黄花菜的单相思,几年后整个县城都传开了,被传开的还有一个叫“葛土地”的男人。

而现在这个男人英武地站在军用卡车上,这个男人是她日夜思念的人,她为他照镜子描眉,也为他憔悴。

黄花菜的男人虽然贵为县太爷,但无法脱去粗俗的做派。据说这位副县长也是行伍出身,且有一身的功夫,这又使我脑洞大开,想到了葛庄村那个能够拉着日月肆意奔跑的老犍头。

县太爷的粗俗,其一表现在睡觉时那惊天动地的呼噜声;其二,在荣升县长后,呼呼啦啦砍倒了县城里长长短短的街道上那一棵棵的行道树,这是后话。

黄花菜深陷一个男人的呼噜声中,那是一个个痛苦的夜晚,黄花菜只能隔窗望月。这样,我的父亲就以他四射的魅力,走进她的清凉如月的虚幻世界里,最后进入她有些迟延的梦中。

梦内梦外的她,总在想着一件事:那个叫葛土地的男人一定不会打呼噜的,一定不会的。那个男人坐如磐石站如松,是一个凡事认真的男人,他讲究得每一缕发丝都有自己的规则,怎么可能打呼噜呢。

父亲在家的日子,黄花菜一天换一身衣服;父亲失踪的这段时间她三几天才能换一件,她和我的母亲一样,从骨头里长出了虫子一般的慵懒。

母亲这段时间脾气更暴躁了。

母亲的暴躁是一寸一寸长出来的,母亲的暴躁和黄花菜有关,确切地说和黄花菜的漂亮有关。

黄花菜的身上伸出许许多多柔软而妩媚的枝条,探入我们家花菜满园的小院,是十分温馨的景象。可悲的是这些枝条在母亲的眼里竟然结出果实,果香把整个院子搅动得天翻地覆。

母亲不知道黄花菜浪漫的翅膀上是有开关的,而我母亲的嘴巴上,许多时候是没有开关的,关与开是两个模式。

这时候,嘴上没有开关的的母亲,在大街上静静地看着她风光的男人。母亲已经等得太久了。

这天,我的母亲特意穿了一件翠绿色的上衣,一条黑色的筒裙,脚上是一双只有出差才舍得穿的带襻儿黑皮鞋,一下子就年轻了许多。说实话,她已经渐渐地远离“漂亮”这个词了。母亲是听到街上不平凡的动静,而且听说是父亲回来了,才换好衣服出的门的,这样,她就把她有点儿勉强的漂亮带到了街上,呈现在了父亲面前。

那天黄花菜听到父亲回来的消息,衣服都没换,就往街上跑,满头的卷发没来得及梳,乱乱的,那根发带也有点儿褪色。不得不说,那天黄花菜实在没有多少的水分和优雅,她只是木木地站在人群里,望着站在远处、高处的我父亲。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县城都知道父亲失踪了,而如今大变活人,那个失踪两个月的局长,又回来了。

黄花菜长时间站着,真的有点儿累了,黄花菜的身材是单薄的。她从我父亲失踪那一天就开始等待他的归来。这个男人本不与她相干,只是她感情世界的一个符号,她从没有向他表白过,她只是向葛土地的最小的女儿说,“我喜欢你的父亲,非常喜欢!”

说这话时,她的两眼发光,有点儿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的父亲在人群中终于看到了母亲,激动地向她招手。我的母亲哇哇地哭叫起来。

母亲从云南来到河南这个小县城,尤其遇到黄花菜的时候,她诗意般有些柔软的目光变得坚硬而犀利,或者说她的目光是一把手术刀,一刀刀地解剖着那个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气质女人。在母亲的眼里,那个女人从上到下散发着狐狸的味道,那种味道波浪似的在整个家属院涌动着,刺激了我的母亲。

自从黄花菜开始凝视父亲的背影,母亲的心就乱了,好像一串珠子断了丝线,叮当滚了一地。

母亲还不曾遇到过对手,母亲的美貌是一道天然屏障,隔绝了一座座美丽的山头,一片片丰沃的水草,直到黄花菜的出现,把我的母亲塑造成了英勇的守卫疆土的战士。

当然,热情满怀渐入佳境的父亲,那个下午也看到了黄花菜。父亲应该向她笑一笑,很真诚地笑一笑的。可父亲真的把她当作了空气,最后越过这团空气精准地捕捉到了我,向我喊叫着,有力地摇动着他蒲扇般的手掌。

当西天的火烧云尽数退去,大街上的红瓦青砖被暮色掩盖时,我的父亲这才回到了家。

父亲没有给我们带吃的,只给我们每个人买了一本书,我的是连环画册。至今我仍记得,他晚饭都没吃一口,就睡了。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吃吧,我太困了,就倒在了床上。

黄花菜渐渐地对我的父亲冷淡了,这和一个叫宋天柱的男人有关。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的晚上,解放军战士宋天柱成为长江里一朵有灵性的浪花,这朵浪花三十年后,终于游到了我父亲的梦里。梦中,宋天柱和父亲并排坐在葛庄村一个空旷的地方,对面的高台上旦角儿咿咿呀呀地唱着。

全村的人都来了,方圆十几里的乡亲们都来了。台上红红绿绿,台下黑压压的一大片人。

我的父亲就坐在台下的正中央,父亲的战友宋天柱挨着父亲。父亲有些行家地介绍着台上的角色,虽不是剧院里的大戏,可父亲还是激动得红光满面。父亲不停地和宋天柱说着话,声音一波一波在四周荡漾,可宋天柱一句话也不说。

父亲咂巴咂巴舌头,父亲原是要发脾气的,他好像不认识这个好戏的宋天柱了,父亲想响亮地骂一声娘,父亲想对他当胸一拳,但父亲忍住了。

就在这时,父亲眼前一亮。

只见宋天柱噌的一下,从台下跳到了台上,且穿起了武将的衣服,脚上着靴,双手摆着武将的架势,嘚嘚嘚、锵锵锵地在舞台上跑起来,跑成一阵风,跑成一个圆,最后轻盈地在空中飞旋起来。

于是,我的父亲,恍恍惚惚地也登上了戏台,唱念做打尽显功夫……

说到功夫,不得不提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黄花菜的男人,几年后当上县府一把手的庞大桂,我们这个中原小城的大人物。

我的父亲很少和这个大人物说话。

父亲走路上下班,庞大桂坐吉普车;父亲一路脚下生风,吉普车屁股后面的油烟味儿弄得一条街都没了秩序,一条街上的人都目送着县太爷,来来往往,并用手指指点点。

母亲曾经对父亲说,你看人家,也是部队下来的,如今吆五喝六的成了县长。母亲把后面的话掐断了,就像掐断一支烟,另半截话还在母亲的心里燃烧。

我的母亲一二十年的婚姻生活,确实糅进了浓重的油盐味儿,成为父亲所不屑的小市民。她曾經几次让父亲给他的老首长写信,巴望着做了军区副司令员的老首长给地方上的领导说说话,提拔提拔父亲。日夜为这个家操劳、在食品公司指挥几十号人、能一肩扛起半扇猪肉的母亲,却指挥不了父亲。

父亲和庞大桂的真正交际,是在县城西边的护城河,那时,庞大桂还背着个副职。

庞大桂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颗硕大的脑袋上两只巨大的眼珠珠似乎有通天之明,庞大桂偶尔还在河边舞几下剑,剑锋所到之处水皱鸟惊。

那个礼拜天,父亲就站在太阳底下,庞大桂的宝剑和太阳光缠绕着,好像附体一样。

父亲看花了眼,突然大叫一声:好!

庞大桂猛然一惊,忙弓起右腕,宝剑仿佛被太阳碰了一下,刺的入了剑鞘,带着一股凉风!

于是,父亲和庞大桂就有了平生第一次握手,两双曾经打满老茧的手握在一起,真像上磨石摩擦着下磨石。摩擦着,两个人较着劲地摩擦,脸上嘿嘿笑,暗下却使足了劲儿。

那一刻,父亲有点儿喜欢他了。

父亲松开了手,摊开手掌,但见父亲的手红红的。

父亲和庞大桂坐在护城河边的两块石头上,聊大天。

街上晨练的人越来越多,野蒲公英的清香透过这个小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在护城河的两岸缭绕着。

此刻,我的父亲葛土地,仿佛又闻到了几十年前他和宋天柱咀嚼的嫩玉米的清香味儿,父亲在这熟悉的味道中几乎要睡着了。

太阳越发高升,将尘世抛在虚幻之中,这多像那个傍晚的时光啊!

父亲有点儿羞涩地想起了黄花菜。

那个傍晚他站在军用卡车上,原是看见黄花菜的,他应该向那个女人招招手,笑一笑的,可他没有。父亲只记得黄花菜那天的装束有点儿潦草,人更是怪怪的。父亲本来想和她交换一下目光,父亲确信自己的目光会像小鸟从天空滑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我的父亲最终约束了自己的目光,父亲是军人,一生操作最熟练的就是“约束”两个字。

我的父亲和庞大桂谈天论地,谈到尽兴处,庞大桂还哼了几句戏文。

父亲再次叫起好来。

我的父亲并不媚上,而是这个县长,确实给他带来一个又一个的惊喜。此刻,俩人像席地而坐的古人,高山流水的知音,时而哈哈大笑,时而仰天长叹。

这个早晨,父亲注意到,庞大桂的头发虽然有些灰白,但还是密密的,有点儿不透风雨的样子。我的父亲不是先知先觉,他不知道几年后,庞大桂的头发被一个叫鬼剃头的东西收割了,只剩下边边角角的几根。

我的父亲就是在这个早上提到了宋天柱,那个被长江水吞掉的宋天柱。

父亲提到宋天柱的时候,日头一步一步走向高高的天幕,父亲并不知道他和庞大桂的人生会从此跨入高潮。因为这个早晨父亲和一个副县长谈到了戏曲,谈到了乡村的地摊儿戏,谈到了戏园子,那个叫宋天柱的人,仿佛从某个深夜的月光中跑了出来,重新活跃在人世间。

后来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庞大桂扶了正,黄花菜一家,总算从商业局家属院搬了出去,听说住进了常委院;其次就是黄花菜和我的父亲,差一点儿成了仇人。

黄花菜是在周一的早上来到父亲的办公室的。

那天的天空有点儿阴沉,而她的脸有点儿土黄色。

周一,对于上班族通常是个大日。这一天,人们习惯把上一周破碎了的什么东西重新粘合,把散乱的再次梳理,男人女人,大都会神清气爽地走进办公室,不失庄重而优雅地坐下来,呷一口茶,然后把目光落到文件夹上。当然,也可以把目光放逐到窗外。

这天,父亲正翻阅一沓报纸,黄花菜坐到了父亲的对面。

黄花菜的脚步很轻,她像一阵清风似的从天而降。

父亲有点儿惊讶,又有点儿害羞。父亲知道黄花菜钟情于自己后,那种久违的害羞常常打扰他,有时甚至让他心神不安。

黄花菜落座后,一直盯着我的父亲看,她的脸由土黄色变为苍白,又由苍白变为赤红,继而发潮发黏,接着,一串泪珠就滚了下来。

还没等父亲明白怎么回事,她又掏出手绢把泪水擦拭干净,然后睁大眼睛,很努力地笑了一下,鼻音重重地说:你,你为什么能活下来,我的哥哥宋天柱,他……

眼前的女人一连问了好几遍,把一大片蒺藜种在了父亲的胸膛。

父亲先是惊愕,张大嘴巴,又摇几下头,然后,头勾了下去。

这个时候父亲通常是要批阅文件的。批阅完文件,接下来的时间,局长办公室会来一个人请示汇报,走一个,再来一个,流水一般。可此时此刻的他,变成了一个木呆的汉字,由这个女人批阅,不,是质问。

父亲的局长办公室静悄悄的,仿佛与世界隔离了,白日的喧闹沉淀为子夜般的沉寂。

我的母亲终于可以睡个安生觉了。

黄花菜从商业局家属院搬走了,黄花菜的心也搬走了,这个一头刨花卷的女人走得干干净净的。

母亲又和父亲亲热起来,母亲敢当着我们的面,拧父亲的耳朵,拍打父亲结实的面颊。

母亲在我们的眼里,又恢复了小女人的可爱模样,她的怨妇形象还没有在我们的心里扎下根,就夭折了。这就使往日母亲指桑骂槐的影像有点儿模糊,而难以清晰地在这时确定下来。

我不知道那个早晨父亲和黄花菜到底说了什么,父亲是不是说得口干舌燥,说得长江水再次翻腾起来,说得宋天柱又复活了,但我知道,父亲从此对黄花菜充满了歉疚。

黄花菜对葛土地的小女儿说,她其实不怨葛土地,那是宋天柱的命,人各有命啊!说到命的时候,黄花菜就安静下来,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黄花菜搬走后,着实没有见过她几次,毕竟县城不是母亲的鸽子笼。从此,两个家庭平平静静的,但平静总是会被某种东西打破的。

庞大桂当上县政府的一把手后,集中的权力使他坚挺得赛一棵树,而这棵硕大无比枝繁叶茂的树,要向同样坚挺的枝繁葉茂的城市行道树开刀了!

庞大桂在下令伐树之前,父亲和他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他们时常在护城河边聊天,一个局长,一个县长,他们和周围碧绿的草连结在一起,一同被头顶的太阳光照射着,里里外外都是健康的颜色。

庞大桂的爱喝酒是整个县城出了名的。父亲绝非嗜酒之徒,父亲的酒量在庞大桂面前就是毛毛雨。可父亲醉酒后爱骂人,父亲的国骂和酒一样炽烈,一根小小的火柴就能点着。比如,那次因为一句话,他把庞大桂骂了一轮又一轮,最后骂累了,昏睡在县长家的地毯上。

如今,我时常在想,当时睡在县长家地毯上的葛土地,令黄花菜如何的惊诧啊!

有一段日子,父亲会在夜晚九点多钟突然给庞大桂打电话,让他来家喝酒。惹得母亲大冬天披衣下床,煎蛋调菜,嘴里骂骂咧咧的。庞大桂也不会放过父亲,有次周末,夜里十二点来电话:约酒。父亲不得不掀开被窝,知会母亲一声,然后拉开门,吱呀一声,惊着了一地的月光。而我的母亲,坐在床上,用云南的方言骂父亲,恨父亲恨得牙根儿疼。

父亲经常说庞大桂是有趣的酒友,和他在一起玩,带劲儿。

庞大桂的酒风在朋友圈里是最好的,他不洒酒、不赖酒,每次喝得面光潮红,竟不醉不倒,尤其是,酒后不骂人。私下里人们议论说,他是酒神托生。

父亲的酒量不行,但父亲知道抱拳讨饶,也并不强人所难。父亲在部队养成的规程是,不能喝就不喝,别拿酒耍滑头,一是没有诚意,二是糟蹋粮食精华。

说起来父亲和庞大桂还真是有缘的。

作为南下干部,庞大桂在昆明工作了七八年,才调回小县城,一步一步像踩上了高跷,到了县长这个级别。而父亲是参加过渡江战役的解放军战士,但父亲的仕途一直是灰白色。

那天,父亲和庞大桂又聚在一起喝酒。

父亲对庞大桂说,他和他的战友,都是种树的人,而南下干部是摘果子的人。

他用一个甘甜的名词,表达了内心隐隐的羡慕。不想,这句话捅了马蜂窝。

庞大桂放下酒杯,刺啦一声扯开上衣,袒露着胸膛说,我们是摘果子的人?葛土地,你朝老子这里看看,数数老子这里有几个枪眼儿?三个、四个,有一个离心脏两毫米,老子差一点儿见不上自己的亲娘了。老子的兵死了一多半,不死不活的被敌人的炮弹不是断了手脚,就是削掉了耳朵,有的更惨,连爹娘给的命根子都报销了。说到痛处,庞大桂呜呜呜地哭起来,并且使劲地捶桌子,酒瓶子和酒杯从桌子上当啷啷滚了下来。

这场酒喝到最后,两个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大男人抱在一起,互相捶着肩膀,鼻涕眼泪弄湿了对方的胸膛,末了,滚倒在地。

就在庞大桂掀开上衣时,父亲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他的身上也有一处枪伤。

父亲真的是战场上的幸运儿。

无数次,父亲看到他战友的身体被子弹击中,从解放战争到大西南剿匪,一颗颗子弹,带着风声和尖啸声穿过他们的血肉,击中了他们年轻的生命,有的甚至来不及呼喊一声,就倒下了。

父亲亲手埋葬过的战友,就有一百多名。

大西南剿匪,父亲那个通讯排,在一次送信时,遭遇了土匪疯狂的围攻,最后只活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我的父亲。他每次讲到惨烈的战斗和牺牲的战友时,都泣不成声。

无数次的战斗,父亲只负过一次伤。

那是在双方交战时,电话线被炸断了。父亲冒着炮火去传达首长的命令,被国民党的子弹击中,而他浑然不知,继续在滚滚浓烟中往前跑。直到把命令送达目的地,返回营部时,一位战友大叫,葛土地,葛土地,你的腿,在流血!

父亲这时才感觉到了疼痛,低下头一看,鲜血已把左腿的裤管渗透了,脚下的黄土也染成了红色。父亲当即被送到陆军医院,医生从他的大腿取出了一枚子弹。

医生说,真悬,差一点儿伤着骨头。

左腿的疤痕,是战争送给父亲的礼物。

晚年的父亲,总是重复着这样一句话,真悬啊,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如果敌人再把枪口抬高一些,瞄得准一些,咔嗒一声,我就没了。

父亲说他的命大,他得好好活着,替那些死去的战友活,替他们继续干革命。

父亲说这话时,就感觉双肩沉甸甸的。

十一

庞大桂也是个戏迷,他邀请父亲喝酒,但从来没有邀请过父亲看戏。

父亲工作后,也没有去过剧院,哪怕是放映战争片。父亲的心里埋藏着一部大戏,他不知道这部戏是《拷红》还是《霸王别姬》。

这部戏只和一个人有关。

父亲的愿望就是和他的战友宋天柱并排坐在剧院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戏。

宋天柱生前曾说,有点儿身份的男人,是不会一边看戏一边嗑瓜子的;他们是小老百姓,可以看戏嗑瓜子放屁三不误。

说起这,父亲现在还能听到宋天柱的笑声,思念宋天柱也是一个有趣的人。

宋天柱的妹妹黄花菜,却是个温柔又典雅的女人。从那以后,黄花菜见到我的父亲,眼睛里的朦胧一扫而光,只是点点头,微笑着从他的身边走过,她的笑容不太舒展,像一片干枯的卷了邊儿的秋叶。

她和父亲的距离不远不近,是东西南北和中的距离。

宋天柱给过父亲看戏的承诺,战争年代他也给过父亲救命的粮食。

父亲跟着部队挺进大西南,饥饿和南方的水患一样,横亘在他的面前。肚中无食的孩子特别容易想家,当然也想故乡的月亮。

父亲曾经多少次站在异乡的季风里,瞭望着故乡的一山一水;父亲呼出的气息成为稀薄的乳白色的雾,缭绕于树梢之上,父亲的思绪屹立在树梢上,往故乡的方向打量。

父亲打量的时候,奶奶就站在村庄的正中央;而这时候,奶奶又成为这个晚上父亲思念的焦点。奶奶在家乡的月亮地儿里,听到了父亲肚子里发出的咕咕的饥饿的声音;奶奶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然后,往千里之外巴望着。千里之外站在赣江边的父亲,眼睛湿润了。

“饿”如同一条不断生长的虫子,一点点地撕咬着父亲,他的肚子空得像一个塌陷区,父亲天天想到的都是食物,他甚至还能回忆起在叶县保安团时,宋天柱偷来的那几穗嫩玉米。父亲伸了伸尖尖的舌头,像亮出一把锋利的宝剑,宝剑之上显得出奇的苍白,没有任何可以切割的东西。父亲只能空空地咽了一口唾沫,继续往前走,因为首长告诉他,国民党的士兵也饿着肚子在前面赶路呢。部队必须抢在晚饭之前,到达指定的地方,第二天开始一场殊死的战斗。

父亲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背包,父亲已经摸了好几次,仍不死心。

父亲把硬得割手的布包当作一捆禾稼,在手心里摩挲着,希望能摩挲出几粒闪亮的粮食来,他甚至展开了承接它的温柔的舌头。

父亲的动作一定惊动了恩赐粮食的上天,他喊了声:天啊!竟摸出了一小块黑窝窝,发了霉的。

这让我的父亲惊喜,又有一丝沮丧。

父亲想起来了,这块黑窝窝是宋天柱数天前送给他的。

父亲激动地把那块黑窝窝掏出来,仔细看了看,小心地放到嘴边,用上下牙齿浅浅地咬了一下。父亲决定细细品尝时,一双饥饿的目光把黑夜点燃了。父亲认出了他,是一个入伍不久的小战士。父亲又咽了一口唾沫,看了看掌心里的黑窝窝,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再次摸了摸,然后颤动着双手,把它交到了小战士手里,像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交接。父亲说,小兄弟,你吃吧!

父亲和宋天柱一起,排排场场地坐在县城的大剧院里看戏,是他精神上的奢望。这是宋天柱的一个梦想,也是父亲几十年来的一个念想,命运的吊诡让他遇见了战友的妹妹,生活又不辞劳苦地把一个县长吐了出来,如吐出一颗钉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颗钉子犀利地穿过了他有些紊乱的神经系统。

父亲最后和庞大桂一起喝酒,是一个毛发旺盛的季节。

行道树两边的法国梧桐舒展腰身,肆意地摇摆,机灵灵地探出一片片叶子,以水一样的清凉来遮蔽一个县城的酷暑。小城的一位诗人被满城涌动的绿色陶醉,禁不住写道:瞧呀,小城的呼吸是绿色的!

小城的画家,也把一个城市的郁郁葱葱和天空中自由飞翔的小鸟,涂在了画布上。

因着道路两旁一排排青翠的树木,小城就有了绿色的云冠。

炎热的夏季,人们坐在云冠下,下棋、喝茶、喷大天,那是透心的清凉;星期天,戏曲爱好者三五成群,甩甩胳膊,踢踢腿,一个个伸长脖颈,往云彩眼儿里飚高音,土得掉了渣儿的河南梆子在绿云间飘来飘去,不绝于耳。

小城绿油油的树冠下,既是他们施展唱功的舞台,也是露天的健身房。

而我的父亲葛土地和庞大桂,却是在护城河边的一棵大树下喝酒。没有酒桌、酒具。两个人站着,手握酒瓶,对饮。

咣当一声,庞大桂用他手中的酒瓶,碰了一下父亲手中的酒瓶,一点儿也不防备的父亲,手哆嗦了一下。

父亲只是微笑着,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酒。

父亲虽不善酒,可他喝酒的姿态端庄、美好。而庞大桂却是死不改悔的粗俗,我不能不为曾经的邻居黄花菜抱屈。

庞大桂喝到最后,竟然咕咚咕咚的发出牛饮的声音。他敞着怀,鼓着双眼,不大工夫,一瓶酒就见了底儿。庞大桂一扬手,酒瓶似直升机,一头栽到了河里。

这让我的父亲目瞪口呆。庞大桂却哈哈大笑起来。

庞大桂得意地对父亲说,葛土地,你等着,老子要让县城变个模样。马路上可以并排跑几辆汽车,至少是双向八行道,我要建广场,广场大得能作飞机场。

或许,庞大桂才是大写的人!

父亲如果能像孙猴子一样跳入云端,一定剥离开尘世的嘈杂,从高天看到不久后的一个真相。父亲进入这个真相的时候,就会看到他所在的小县城里一棵棵一排排行道树的厄运。但父亲是凡人凡体,等一把把刀斧放在法国梧桐树的树根上,一切都晚了,树上的鸟飞了,一个县城的筋骨散了,我的祖爷爷葛大树,也瘫倒在地表下。

噩梦仍在继续,梧桐树断裂的声音,还在折磨着整个县城的人。

一些人还在梦中,谜一般的梦中,人们安安分分地做着自己的梦;一些人已经从梦中醒来,走了出去,走到了光秃秃的大街上。这中间就有我的父亲葛土地。

父亲现在已经和庞大桂绝交了,不再来往。

父亲变得不管不顾了,父亲和那些醒了的人一同走进市委,走进省委,反映庞大桂乱砍滥伐的问题。等上级开始阻止的时候,县城的行道树只剩下了一百多棵。

父亲抱着一棵棵梧桐树,心碎地哭着、叫着,并高声咒骂:庞大桂,你这砍树魔王,你可知道,树是一个县城的毛发啊!你把它们砍光砍净,你就不怕自己变成秃头,你就不怕啊!

当天晚上,我的父亲葛土地做了一个怪怪的梦——

梦中,一棵棵梧桐树倒下了,庞大桂的一根根头发脱落了;一棵棵地倒下,一根根地脱落;那种混合的声音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扭动着、撕扯着,蛇一般。

梦的最后,树砍光了,庞大桂的头上也干干净净了。

父亲不是先知,父亲的先知是来自他的梦想。但父亲那天对一个县长的责问,有了某种神奇的力量。

几个月后,庞大桂真的成了“秃头和尚”,只剩耳根处几根稀疏的毛发。从此以后,县城的人最喜欢说的一句口头禅,就是“头顶没毛,办事不牢”。

父亲暗暗惊诧,这是他唯一应验的梦!

十二

树神报应在庞大桂的头上,却痛在了父亲的心里。

不是因为他和庞大桂是朋友,而是小城的人谈到那个“报应”时,就会提到父亲;提到父亲时,就会提到他那天抱着树破口大骂庞大桂的壮举。

在我看来,父亲那天就是一个树神。

那天父亲把他怀中的树一棵棵都暖热了,暖得滚烫滚烫。父亲抱着那些树,足足抱了一个多时辰,那些仅存的行道树上,挂满了一个男人的鼻涕和眼泪。

母亲说,父亲那天中邪了,中邪了!

父亲提着庞大桂的爹娘给他起的名字,用云南的方言骂,唾沫星子在天空飞扬,而父亲的一颗心却在往下坠,往下坠。

最后,我的父亲,身体好像被谁挖了一个洞,难以支撑地瘫坐在地上。

我的父亲葛土地,醒来时,最终遇到了无法逾越的尴尬,甚至还有一丝恐慌。

我的父亲葛土地,第三次失踪了。

父亲失踪的前一天,县长庞大桂因为违规砍树,降职去了邻县。

小城的人议论说,除了砍树那件事,庞大桂还是个好官,是个清官,都是葛土地害了他,葛土地一定和他有什么仇!

庞大桂那天走时,父亲远远地站在县政府门口,送他。

父亲曾经笔挺的身体,有了弯曲的弧度。

一群人站在门口,等着和庞大桂握手。而庞大桂径直走到父亲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土地,你等着,周末我们还喝酒,喝它个一醉方休。

父亲的心一仄歪,像被庞大桂扔进河里的那个空酒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只有清凉的水,托浮着他。

就是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想起了被他遗忘在云南的儿子,那个叫庆会的孤单的儿子。

他是我们的长兄。

当天晚上,父亲一夜无眠。他躲在被窝里,小声啜泣着说,庆会啊,庆会啊,他妈的,老子想你了!庆会啊,庆会啊,爸爸想你了。

第二天,父亲像一只鸟,驾着翅膀飞到了保山。

他先是来到了易罗池,这里是他和母亲相爱的地方,昔日,爱情的甜蜜几乎使父亲和母亲忘了呼吸。如今,父亲能够在这里寻找到什么呢?一片故旧的树叶也没有了,连一丝风都不相像。

这个叫葛土地的男人,倏地想念起,他埋葬在土里的亲爹亲娘了。

父亲的泪水一滴一滴不停地流动。他想起亲爹亲娘的时候,我在天上的长兄庆会,在他的心里回应了一声:“爸爸。”

父亲便发疯似的往前跑,惊扰了易罗池边谈情说爱的青年男女。父亲一个劲儿往前跑,把保山市大街小巷的车马人流都抛在身后。父亲跑得有点儿踉跄,全不像几十年前保山街头那个风度翩翩的年轻军官。

我的父亲葛土地狂风一样跑着,席卷了一片片惊异的目光。

父亲很累,坐在了一块石头上抽烟。

他是庆会死的那个晚上学会抽烟的,整个夜晚地抽,父亲抱着渐渐冰凉化为石块的庆会,把一棵棵烟抽红了,抽得指头发烫、发疼。我的父亲一边抽,一边咳嗽,等咳嗽声震破了天空,随即天光大亮。

那个黎明,父亲一路咳嗽一路哭泣着,去安置魂魄渐远的庆会。身后,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哭声母狼一般,撕心扯肺。

几十年后,我的父亲再也找不到埋葬庆会的那个小土包了,保山似乎换了一个天地。

父亲在湛蓝的天空下,迷航的飞机一样,晕眩了。

杜鵑花一片一片,一簇一簇包围着父亲,无数的小蜜蜂在杜鹃花中嗡嗡飞舞。父亲的心一阵悸动:这,一定是我的大儿子庆会变的。庆会寻我来了,寻我来了。

我的父亲在埋葬庆会的小山坡上,坐了一天一夜,须发都白了,烟蒂扔了一地。

父亲的再一次失踪,又一次急坏了全家的人。

就在我们准备登寻人启事时,我的父亲葛土地突然回来了,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他一句话也不说,抱着两鬓斑白的母亲,坐了半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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