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31 02:13亚男
阳光 2019年2期
关键词:煤窑老屋村子

亚男

这个早上,天还没有亮我就起床了。推开窗子,望着远山并不明朗的山势,田野也在朦胧中,似乎没有睡醒。昏黄的灯光照着屋子里的幽暗。

伙伴们在院坝头叫喊着,似要叫醒沉睡的村子和山野。是的,该出门了,早就约好了,去煤场捡煤炭。捡煤炭是我们一个假期固定要做的事情,也是乐意去做的事情。挑着小小的担子来到煤场,那些矿工也还没有来。我们几个偷偷的钻进煤窑里,巷道幽深,阴冷,潮湿。巷道壁滴着生锈的水,水滴在身上,冷钻进骨头,颤一下,继续向前。前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们都不知道。渐渐的巷道更窄更矮了。不时有石块,或者泥土掉下。也不能直立行走,只能低着头向前。隐隐感到身后有灯光,一定是矿工们来了。真的是他们来了,见到我们就骂我们,说这地方是我们来的吗?接着把我们赶了出来。

进去的时候不觉得,出来却走了很久很久也不见窑口的光。漫长的黑,深厚的黑,着水,深一脚浅一脚。这是在地心八百米。潮湿和阴冷袭击着我的肉体,也袭击着我的灵魂。我想象着一块煤燃烧的状态,悠然的火苗,是要经历这样的坚韧的。从地下到地上,不仅仅是位置的变化,还有形态,一旦燃烧,煤炭就会是灰烬了。

走到洞口,光是多么明朗,煤炭的黑尤为显眼。

我们在矿工推出来的矿渣里找煤。推出了矿渣,几个小孩蜂拥而上。哪怕发现一小块儿煤,都是兴奋的。中午时分,毒辣辣的太阳直射着,我的影子在地上,那么矮小。身上的汗一个劲儿的往下滴。一粒一粒的,很精致的样子。

煤是死了千万年的树。煤是树活着的另一种方式,从八百米深处挖出来,是来温暖人间的。黑的身体,深含着历史的沉重。

我站在山脚下,一担子煤炭压在身上,落日就在我的肩头。望着不远的家,一条河,跨过去就是。但我已经走不动了。

到家时,天都黑尽了。几声犬吠打乱了村子里的秩序。关着的门开了,有灯光射了出来,可以看到院坝头站着有人。我还没有放下担子,母亲就拿着棍棒来打我。那怒气冲冲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被母亲牢牢的抓住,她一边打,一边哭。我憋屈的说:“干嘛打我?”她说:“谁叫你进煤窑的?你知不知道前几天那个窑里塌方死了人?”听她这样说了,我才感到后怕。

母亲稍微消了点儿气,给我煮了一碗面。我喜出望外,这面可是逢年过节或者是有客人来的时候才能吃得到的。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我忍不住流泪了。埋着头不动筷子。过了一会儿,我拿来一个碗给母亲分了一部分。母亲执意要我吃。母亲说:“你吃吧,你是长身体的时候。”

夜里,我躺在床上,不知道是被母亲打痛了的,还是一担煤压痛了的,翻身都牵动着筋骨似的,钻心的痛。一觉醒来,母亲拿着药酒,在我身上涂抹着。看着母亲的脸色和眼神,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轻声说:“妈,不疼。”

母亲说:“明天就不要去捡煤炭了,在家休息。你看你这瘦弱的身子骨,挑那么重,不要把你压得长不高。家里的煤炭够了。你父亲也要带回来些的。”母亲的声音很低沉,透着痛心。

一大早我起床去担水,扁担放在肩膀上,痛陡然钻进心里。我抚摸着我的肩膀,已经有些红肿了。山风吹着路边的草和稻田里的稻子,构成了一幅美丽而恬淡的乡村图景。屋前的那条小河很悠然地流淌着。水井就在村口,一棵并不高大的柳树,柳枝垂在井里,摇曳着乡村的喜怒哀乐。

我担了一挑水回来,实在是肩膀太痛,就没再去捡煤。

事情过去了很久,曾经和我一块儿捡煤炭的两个人都长成了大人。下雨的那个早上,我从滴答的屋檐水中醒来,躺在床上回忆着,深巷里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似乎还在耳边。他们都去了远方,在南方打工多年了。我还在家看着田野里的杂草一個劲儿的长。忙碌的母亲继续忙碌,父亲还在外地的煤窑里挖煤。很多黄昏的时候,母亲都站在院坝向着煤窑的方向眺望。

很多时候,我在夜里听到隔壁的母亲叹气和咳嗽。我一去上学,家里就只有母亲一个人。明天我又该上学了。我想着我还要做些什么,一是要把水缸挑满,二是要搬一些柴到屋里,三是……我一时想不起了。久久的望着天花板。

从外地打工回来的堂兄,兴致勃勃地拿来一本书。他说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他知道我爱读书,就拿了回来。已经没有封面了,扉页上的字是“少年维特的烦恼”。当时我不知道是歌德的。如饥似渴的读着,一个晚上就读完了。

我考上学的那个夏天,父亲也特意回来了。他扳了一个桐子树上长出的一种变异树枝卖了,给我买了一双凉鞋。还是在我离开村子的那天才拿出来的。穿在脚上,是那么的绵软、舒服。我不用打赤脚了。在我穿上的那一瞬间,看着父亲越来越苍老、消瘦得不成形的样子,心一下沉了。

父亲挑着被盖、脸盆、书、送我。我们一前一后走在路上,不断的说着在外要注意些什么,如何和人相处的话。这一天是我看到父亲最高兴的一天,见人就说送儿子去读书。

村子愈来愈远了,在山梁上我再一次回望我的村子,那么矮小。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的,两旁长满了杂草,田野依然很静,流水清清的,似乎在诉说着什么。父亲送我到车站,再三叮嘱我要注意安全,要吃饱,好好上学等等。在我要上车的时候,我说:“爸爸,别去煤窑挖煤了,在家多陪陪妈妈。”他点着头,离去。我也没有像朱自清一样感到哀伤,而是更自信和自豪。近乎还有些沾沾自喜。

在城市里,总觉得是飘浮的。

很多时候在学校后面的小山上,看着灯火阑珊的城市,尤为孤独和寂寞。一个村庄就如根一样牢牢地拴住了我。不管走多远,我都在想象故乡的样子。这些年,颠簸在城市,故乡愈来愈模糊了。

接到母亲病危的电报,匆匆的回来,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母亲躺在床上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伸手握住我,继而就松开了。在她垂落下去那一瞬间,冰冷的风灌进了我的心。我看着她苍白的脸、枯瘦的手,不知道这些日子她是如何煎熬过来的。

父亲呆呆地看着,一言不发。

在我张罗后事的时候,发现父亲已经在家里备好了煤。一块块煤堆在墙角,静静的,以黑沉淀着父亲内心的事。一堆火烧起来,黑和红之间,是怎样一段距离,也许只有生命知道。天亮了,人也来多了,生了很多堆火。一块块黑的煤在燃烧,忙碌的人们沉默着忙碌。母亲生前是一个很和睦的人,友善,亲切。她的那些好姐妹都来送她。

一块煤化成灰烬之后,静静的躺在地上,风一吹就散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煤是父亲在煤窑挖煤时,一次次带回来的。母亲一个人在家,即便是冬天也不会烧煤取暖的。夜里寒风掠过窗棂的时候,母亲不停地张望着。她习惯了张望。远山是她望不穿的千愁。

出殡前的一晚上,山上的磷火闪烁。按照乡下的习俗,我一整夜都在守灵。我那单薄的衣服总是裹不住哀痛,一转眼就有泪滴落下来。

出殯后,亲戚和朋友都走了,墙角的煤,也只有一块了,很大。我也不知道父亲是如何搬回去的。父亲说,这块煤还是我去读书那一年请了几个人抬回来的。我站在煤前,久久不能平静,凝思着,总觉得一下子缺了什么。父亲说,把屋子收拾一下吧。然后安排着以后的生活。

母亲去世不到一年,父亲也去世了。那天的天气格外阴冷。父母生养了我,我也自信地走上了他们想要我走的路,遗憾的是,他们不能陪着我多走一程。站在父亲的遗体前,父亲的身体都已被生活榨干了,枯瘦得难以想象。

列队走在阴风里的亲朋好友,去送别父亲。我一言不发的走在最前面,风吹着唢呐声,凄婉一阵阵灌入耳膜。山路上的脚步愈来愈沉重。田野和山峦,沉默着。

渐渐的,故乡仅仅只是一个停留在纸上的词,那些疯长的草,还有愈来愈荒芜的山梁和河,裸露出贫瘠和衰败。越来越无法支撑的老屋,摇摇欲坠,我不得不卖掉老屋。让祖辈的劳动和功绩在几张纸币上有一点儿温度。在签下契约的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我的老屋卖了,堂兄的老屋也拆了。这个院子里的人,一个个迁走了,也许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

几年后回去,老屋的位置就是庄稼了。偌大的一个村子只有两三间瓦房,孤零零的立在那儿。蓬勃的草,掩映了小路,老井也干枯了。村庄也不再是村庄了。很多年来,每一次去给父母烧纸,也只是远远的,望一眼,再无停留之意。

一个村子消亡了,这些人散落城市,把一个有祖坟的地方叫作故乡。

一个人只要怀有一块煤的热度,不管在哪里都是自在的。煤是可以燃烧的,总有些温暖,在燃烧自己时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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