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安庆
对于写作教育,人们多聚焦于“写什么”“怎么写”,而遗忘“为何写”这一本体性思考。即使涉及,也多停留于应试、谋利或扬名等实利性的层面,鲜有更为神圣、高远、博大的写作追求,如史铁生的“发现生命根本的处境,发现生命的种种状态,发现历史所不曾显现的奇异或者神秘的关联”①,或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殊不知,对“为何写”思考的有无,以及思考境界的高低,对写作的动力、品质、格局等,都起着终极性决定作用,因为这才是真正的写作之本。作为语文教师,必须对之引起高度的重视。
这方面,民国时代的语文教育家夏丏尊作出了可贵的探索。
与其他学者相较,夏丏尊的写作教育思想除了有融于生活,服务自我的应世取向,更有营构美境,诗意栖居;思若泉新,为我而存的应性取向。这对当时一味盯住实用,纯在技法中陷溺,“但有知识的授受,毫无人格上的接触”②的现象,无疑是一种及时的反拨与矫正。对当下工具本体高扬,情感本体受抑;技法主义至上,灵魂质量罔顾;套作、取媚、学舌成风,真诚、独创、审美阙如的异化写作教育,也是具有一定的遏制作用和不可小视的拯救意义。
夏丏尊生活的年代,写作教育受当时流行的实用主义思潮影响,特别讲究实用以应世。1912年12月教育部公布的《中学校令施行细则》第三条明确规定:“使作实用简易之文。”连笔锋常带情感的梁启超都强调:“情感之文,美术性含的格外多,算是专门文学家所当有事,中学生以会作应用之文为最要,这一种不必人人皆学。”③身为文学研究会成员的叶圣陶也说:“旧式教育可以养成记诵很广博的‘活书橱’,可以养成学舌很巧妙的‘人形鹦鹉’,可以养成或大或小的官吏以及靠教读为生的‘儒学生员’,可是不能养成善于运用国文这一种工具来应付生活的普通公民。”④
在这种历史语境中,夏丏尊不可避免地要关注作文的应世价值,如提倡“用实生活来做作文的材料”;注意应用文的写作体式;写作时注意对象、时间、场合,以求沟通的顺畅;编辑《国文百八课》,使作为写作范例的应用文和说明文比例偏高等,都是这种实利取向的表现。但是,夏丏尊在关注写作以应对外在生活的同时,也不忘让写作融入生活:“作文是生活,而不是生活的点缀。写作是生活中的一个项目,并不是随便玩玩的游戏。”⑤也就是说,写作不是外在于生活的,而是与生活同在的,是生活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在《文心·题目与内容》中,他与叶圣陶借王仰之等人物形象的口作了进一步的补充:“作文同吃饭、说话、做工一样,是生活中间缺少不来的事情。”“作文是应付实际需要的一件事,犹如读书、学算一样。”这便打消了学生视作文为负担,被迫应付的心理,使他们觉着写作的必要,很能培养对作文的亲切感,激发写作的内驱力。
在《文心·最后一课》中,可以看出夏丏尊的思想认识有了更深一步的发展,即写作不仅与外在的生活紧密相连,而且可以不断建构主体的人格素养,更好地融于生活。文中的王仰之先生表达了这样一种思想:文学者固不必人人去做,然而文学者创作中表现出来的严谨、认真的态度却是可取的。惟其如此,写作的技能才会永远地为自己服务,受用不尽。这样一来,写作就不纯粹是被动应对的技能,而且还是主动滋养自我、提升自我的一种方式了。
让写作与生活相融,并用写作中严谨、认真的态度砥砺自我,升华自我,夏丏尊是当之无愧的典范。楼适夷回忆说:“他(指夏丏尊。笔者注)给学生改卷子,一篇短短的作文,常常会整几天的研究,直到自己认为改得完全满意为止。”这种绝不应付,身教与言教并茂的人格风范必然会深深地影响学生。
伽达默尔说:“知识能独立于活动处境进行传播,从而同实践活动的环境分开,同时知识需要不时地在人类活动的新的环境中加以应用。现在人类的总的经验知识对他们的实际抉择起着决定性的影响。这同知识是分不开的,而这种知识是由专业知识所传递的。更重要的是,追求最大可能的知识是一种绝对的道德责任,这意味着今天一个人仍须通过 ‘科学’被告知。”这道出了知识的应世功能——不断地应用于新的环境,才会被主体真正地掌握和发展。将追求“最大可能的知识”视为知识分子的“绝对的道德责任”,则强调了开发潜能、加速人的素质发展的重要性。可是,一味地追求“知”,却忽略了“情”“意”的发展,潜能的开发、素质的发展是要打个问号的。缘于此,夏丏尊融于生活,与写共生的思想更是显示了其独有的深刻和超前,因为他所说的严谨、认真的创作态度还涉及了情和意这两种维度。
如此,写作不仅关乎主体的生存,更关乎主体的存在与发展。写作不仅可以使主体更安全,更有力,而且可以使主体更充实,更超拔。这方面,夏丏尊本身就是一位忠实的践履者。讲解知识,深入浅出;抨击时弊,慷慨激昂;剖析自我,不留情面;讴歌友谊,情深意长。一切的一切,无不能感受到他与写共生的思想。徐蔚南说:“夏丏尊先生是理想主义者,性格最为淡泊的。他不写诗(其实也写,如《感赋四绝》等,只是数量不多罢了。笔者注),但极富于诗趣……十多年前,他在复旦教书,到学校里来时,总是到刘大白先生的寝室或者我的寝室来闲谈,他的闲谈里当然对于现实也有很多的牢骚,但他的牢骚却能以幽默的语句叙述,便不觉得十分严重了。”不仅可以自由地抒情写意,还能给他人带来美的享受,这正是与写共生,服务自我的美好境界。
台湾学者傅佩荣说:“我们今天从学开车到打字,从学电脑到园艺,往往是为了生活上的需要,但是技术纯熟以后,也可以入于化境,进而获得自由的快慰与审美的感受。真正成功的,常是可以享受工作的人。因为工作对他而言并非负担,而是实现自我的机会。”⑥用这段话来为夏丏尊融于生活,服务自我的写作教育思想作注脚,非常贴切。
玩味生活、自由写作、实现自我,这些都是夏丏尊写作教育思想中的关键词。
他说:“真的艺术,不限在诗里,也不限在画里,到处都有,随时可得。能把它捕捉了用文字表现的是诗人,用形及五彩表现的是画家。不会做诗,不会作画,也不要紧,只要对于日常生活有观照玩味的能力,无论如何都能有权去享受艺术之神的恩宠。否则虽自号为诗人画家,仍是俗物。”观照是审美的观照,玩味是全情的玩味,所以迁移到创作中,他的作品便会感官开放,情感弥满,联想翩跹,体验独到,那自由的笔触自然而轻松地将人带入到一个别样的艺术世界。哪怕是寻常事物,甚至令人畏惧的景象,经他轻轻地一点染,你都会忍不住惊叹:“原来这也是美的啊!”
从猫的叫声中,他能感受到家中的“新气氛”,并且以猫声为媒介,想到儿时的趣味,家况未中落时的光景(夏丏尊《猫》);冬夜写作,松涛如怒,霜月当窗,饥鼠吱吱在承尘上奔窜,他能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遐想,体味萧瑟的诗趣(夏丏尊《白马湖之冬》);上完一天的课,身体本已疲惫不堪,可是一旦把身体交付了黄包车,他就能痴迷地在红也似的夕阳里看沿途的景物,好比玩赏花卷,感到享乐(夏丏尊《黄包车礼赞》)。即使是在炮火纷飞,贫病交加,连孙子学费都没着落的情况下,他昔日便铸就的信念“搜得漫天风絮去,贮将心里作秾春”(夏丏尊《长沙小诗·之一》)也从来没有动摇过。而在更早的1913年,他在《学斋随想录》一文中便表达过对美的依恋:“斯世无限之烦恼,可借美以求暂时之解脱。见佳景美画,闻幽乐良曲,有遑忆名利恩怨者否?”可见,不论穷达、贫富,观照、玩味生活中的美,诗意栖居的追求,对他来说都是一以贯之的。
落实到写作指导或理论探究上,夏丏尊也会紧扣审美。他最为关注的着眼于形式的教学,其实毋宁说是更倾向于形式美的欣赏与建构。注意句式的错综与协调,追求文气的充沛与流畅,甚至能发现标点的生命(“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馀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一句,他将之分为四式,句读的位置不一,情味的强弱也会随之不同),所有关于作文法的文字,无不可以见出形式美的影子。当然,他的写作教育思想中,美的内涵是十分丰富的,并非只有形式美一端。比如,探讨方苞《左忠毅公逸事》中对话的选择与表现艺术,便涉及了情意美;提倡小品文中最好能有一句话喝破真理,振起全文,便涉及了哲思美;谈文字、意义、事件的省略艺术,意欲为读者留下更多的思考和想象空间,便涉及了蕴藉美。这使他的写作教育思想既有科学的严谨、深刻,也有审美的丰润与形象;既有实用的清晰和高效,更有审美的和谐与醇永。《文心·鉴赏座谈会》一章中说得好:“艺术与实用之间须保有着相当的距离;一把好的茶壶,可以盛茶,但目的不止于盛茶;一封写得很好的书信,可以传情达意,但目的决不止于传情达意;美的一种条件是余裕。”一语道破了审美对实用的超越。
与实用保持距离,是为了更好地反观生活、玩味生活、超越生活,这必然导致对美更加积极的憧憬、寻觅与建构。事实上,夏丏尊的写作教育思想中,始终有一个不露脸,却又无处不在的“角色”活跃着,那就是散逸着美的气息的理想之境。这颇类似朱熹《观书有感》的创作之妙——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不着一“书”字,而读书所产生的惬意、充盈、灵动、清新等审美体验,却又浸润了字里行间。夏丏尊不着一“美”字,而美却渗透进了写作教育思想的每一个细胞。
翻译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时,已经成了二子二女的父亲,且已执教鞭十余年的夏丏尊,依然忍不住流下了惭愧和感激的泪水。他坦承:“书中叙述亲子之爱,师生之情,朋友之谊,乡国之感,社会之同情,都已近于理想的世界,虽是幻影,使人读了觉到理想世界的情味,以为世间要如此才好。”这里说的是理想的社会。为浙江一师所写的歌词,“可能可能,陶冶精神,道德润心身。吾侪同学,负斯重任,相勉又相亲。五载光阴,学与俱进,磐固吾根本……”这其实描述的是一个理想的学校成了师生情之所聚,力之所向的教育乐土。至于真实、明确、奇警、朦胧等写作标准或原则的提出,研讨记事、叙事、说明、议论的学问,启悟安排句子、加强文气、发抒感慨的智慧,既可以视作对自我写作体验,以及名家创作经验的总结,更可以看作理想的言语表现之境的建构与描摹。因为有理想之境的引领、参照,所以他对写作教育的探索一直生生不息,满蕴了创造的能量。
夏丏尊认为:“轮廓的文字好像地图,是不能作为艺术品的。我们要作绘画样的文字,不需要地图的文字。因为从绘画上才有情趣可得,从地图上得不到的。”这其实谈到了言语表现中再现与表现,意思与情味的问题。虽然有忽略虚从实出,虚实相生,准确表达与情趣表达的统一的嫌疑,但恰恰是这种特别的喜好,将他营构言语表现的理想之境,达到诗意栖居,实现自我的追求和盘托出了。这对一味追求立意高,文辞华,导致说教空洞,抒情泛滥,美感尽失,连作者自己都不知所云的中学生写作来说,永远都是有启示意义的。
五·四时期,受西方民主、科学思潮的影响,“个性解放”成为中国社会的一个热词。“娜拉”“狂人”“子君”“天狗”……这些艺术形象之所以风靡大江南北,正是因为传递了个性解放的心声。在创作中,突破文以载道传统的影响,彰显自我生命价值的倾向开始确立。郁达夫对此有极好的总结:“五四运动的最大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⑦
这种“为我而存”的思想在夏丏尊写作教育思想中表现得十分显豁。
积累、运思、写作、指导、评改、评论、翻译,无不要打上自我的烙印,甚至连句读、分段、用字,为文章起题目这些细微之处,也要能见出自我个性的乾坤。为什么要将归有光《项脊轩志》的最后一句单独成段,只因如此分割可以“意味增强”(夏丏尊《句读和段落》);一篇抓住青草、蝴蝶、老鹰等景物写春日风景的文字,《春野》《春景》《游春》等题目为什么都不如《藉草》好,只因后者来得“切实而不落陈套”(夏丏尊《分段与选题》)。倘若没有自我的在场与观照,还有拒绝重复,拒绝盲从的自觉,根本无法参透这样的写作秘妙。强调文章的组织结构,反对“文字的百衲衣”(夏丏尊、叶圣陶《文心·文章的组织》),也是为了让学生在结构布局中,学会磨砺出自我的创意。傅红英发现:自1980年以来,《爱的教育》在上海虽出现过另外几种翻译版本,但质量均无法与夏丏尊的译笔相提并论。究其原因,最根本的是读者从译文中不但可以读到原作者的心,也可以读到译者夏丏尊的一颗充满情爱教育思想的心。这可谓是夏丏尊为我而存写作思想的一个很有力的注脚。对博学于文,富有思想的他来说,无论翻译、创作、教学,还是写作理论研究,都能在意义之网中走出自己的轨迹,描绘出自我的个性图案,别人可以领悟其精髓,却很难复制。
夏丏尊非常崇尚自我表现的自由、充分和真实:“文章是表现自己的,各人有各人的天分,有各人的创造力;随人脚跟,结果必定抑灭了自己的个性;所作的文章就不能完全自由表示自己的意思和情感,也就不真实,不明确了。”这既是他的创作之道,写作教育之道,也是他的自我存在之道。他告诫学生勿模仿,勿剿袭,勿漫用成语或典故,也是因为洞察了这样做会侵蚀自我思想,流失自我体验,湮没自我个性的危害。教学中尽量让学生多说,自己侧重解答学生的疑惑处、错舛处;批改作文,秉持多就少改、多启少灌的原则,也是为了让学生更好地发抒己意。当然,夏丏尊的这种思想也是值得上确定的。绝对的自由,一空依傍的言语表现事实上是不存在的,对学养尚浅的中学生来说,更是如此。所以,必要的模仿,化用有时也是发自我之声的必由之径。只要忠于自我的追求不抛弃,随着模仿、化用的成熟,对话、批判、超越的主动性自然会增加。火候一到,何愁学生没有自由、独到的表现?不过,针对当时奴性深重,个性沦丧,积重难返的写作教育来一剂猛药,大谈自我创造力的重要,追求先破后立,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在写作理论的探究上,夏丏尊作出了很多独具匠心、富有开创意义的命名,并使各范畴之间相互支撑、补充、生长,逐步建构起自足、自洽的理论体系,如“传染强烈敏锐的语感”“地图文字与绘画文字”;“寡兵御敌”式写法;叙事文的主想、观察点,以及叙述的流动、中止与顺逆;说明文的条件是“类+种差”,作法上必须加上的条件是:①所属的种类;②所具的特色;③所含的种类;④显明的实例;⑤对称和疑似;⑥语义的限定……真的像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是“照亮世界的第一次命名”!很多艰深的道理,经他一命名,再结合具体的实例,以及熔铸他独特体验的阐释,立刻显得形象、通俗,十分好懂。如今,叙事学已成显学,却无说明学、议论学之说。倘有,夏丏尊的写作思想,应该有比较丰富的资源可供开掘吧!
夏丏尊在写作教育中突出为我而存的思想,这使他对“我”的有无、强弱、大小、新旧,格外敏感。抨击八股文写作,是因为代圣贤立言,“我”缺席了;提倡写自我复合、发达的思想情感,意在强化我的存在;提醒师生努力修养,勿止于文章法则的学习,意在彰显“大我”的矗立;反对模仿、剿袭、漫用成语或典故,正是为了催化“新我”的诞生。甚至认为写作就是为了激活自我的“爱美心与发表欲”,并说这是“一切艺术的根源”。
早在《春晖的使命》一文中,他就发出确证自我的心声:“以精神的能力,打破物质上的困难,并非一定是不可能的事,而在你更是非做到这地步不可的。你该怎样地用了坚诚的信念,设法培养这精神,使你自己在这精神之下,发荣滋长?”这种发荣自我精神生命的思想一旦落到写作中,便是强调与生活的相融,对美境的建构,以及文字世界里我的在场,我的强、大、新。当然,这种强、大、新,并非是要求学生如何去从事轰轰烈烈的伟业,而是追求实实在在的自我,不断成长的自我,使身心诸能力得以健康养成的自信、坚强、充实、灵动的自我。夏丏尊明确说过:“高山不如平地大。平的东西都有大的含义。或者可以竟说平的就是伟大的。人生不单因了少数的英雄圣贤而表现,实因了蚩蚩平凡的民众而表现的。”这种在平凡中成就自我的渴望,比之以写作泄愤、消遣、心理治疗,或以之博取功名、实利的言语动机,是否来得更亲切、平易,也更容易化为每一个人的精神追求呢?
当下,很多语文学者都意识到:学生在写作活动中,既是一种按照教师教学目标的学习行动,同时,也是学生运用自己的思想进行独立创造的行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许多学者提出在自己的写作学习中,形成并建立自己独特的写作风格。这种引为新潮的价值取向,夏丏尊在七八十年前便已认识到,并进行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研究。因为有了关注自我在场、充盈与发展的自觉,并身体力行,他的写作教育思想一直生机郁勃,给人以不尽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