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蜀强
《鸿门宴》这一文本充满着异样。
与惯有形象相比,教材中《鸿门宴》里的项羽,愚憨、木讷、渺小。刘邦一句“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就能让他发出“籍何以至此”的无奈之语,收回杀意?整个鸿门宴上,项羽除了“诺”,便是“未有以应”“默然”,少有言语。这是真实的项羽吗?从《项羽本纪》中走出的项羽,司马迁着于其身的笔墨不比刘邦,甚而不及刘邦的“参乘”樊哙。这是为什么呢?
公元前206 年的项羽手握重兵40 万,曾“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如此一位乱世豪雄,怎么会在“鸿门宴”前后变得那么愚憨、木讷、渺小?是司马迁疏忽所致,还是我们没有真正读懂文本?
“鸿门宴”之所以能成席,项伯之功不容推避。项伯为何要“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答案看似简单,张良道出了原委:“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按此浅解似也能周圆项伯所为的动因。但如此看来,作为项羽叔父的项伯,竟是个里通对手、通风报信的角色?细读文章第二段后,笔者以为,项伯私见张良这一事件可能并非上述理解的那样单纯。
1.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
2.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
上述引文中,值得品咂的有两个字:“即”“报”。若真是只想报答当年张良的救命之恩, 面对张良“亡去不义,不可不语”的执着,项伯何必要与刘邦见面呢?而当张良“要”(邀请)时,他“即”(立即)与沛公相见,显得多么急不可待!难道是项伯早已料定并吃准了张良?早已准备好与沛公见面?
当与沛公相见后,项伯回到项王军中,顶着“通风报信”的罪名见项羽。司马迁本可仅用“言项王”三字表述,为何却多用了一个“报”字?报,回复?回禀?报告?无论译为何词,它们都有一个共通的前提语境:项伯此番前往沛公军中,应是项羽之意,或者说至少得到了项羽的认可,并且做了两手准备,若张良只是依项伯而归, 刘邦便损失了一个主要谋士;若张良不想舍主而归,项伯便有与刘邦会面的可能。但无论何种情况,项伯都只能以“私人”“暗地”的形式前往沛公军营。这样做一则尽可能消解刘邦阵营的疑惑,毕竟刘邦是一个警醒且善疑之人:张良一语,“沛公大惊”;即使如此急慌,在张良提及项伯时,刘邦还是充满警醒地发出疑问“君安与项伯有故?”二则与项羽开篇时的强硬拉开距离,顾及项王情面,否则对于项王而言,“朝令夕改”“成何体统”!
由此看来,当时的项羽并非只操驭着“击破沛公军”时的强硬,而是着手谋划出了更为精致的解决问题的方案。这一方案的起点与核心便是“鸿门宴”。如何发出请柬?派谁去发?以及将请柬投送到刘邦军中的哪个人手上?这些问题,都是经过项羽的精思细琢。可能正因如此,也让后世读者遭遇了阅读困境。
实际上,无论是军事打击,还是“鸿门宴”,抑或是其他,这些都是项羽扫清称王称霸障碍的手段。目的归一,手段各异,每种手段各有利弊。军事打击固然爽人快然,但对于即将入关称王的项羽而言,“义”与“不义”所带来的道德感召力、为政领导力的差异显然更为重要。这些直接关系到民心政基的安稳。
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
项伯这番话充满睿智。“敢”字不能训为“有勇气胆量做某事”之义,宜解为“能够”。“能入关”干什么?“能入关称王”这才是项伯言说,我们理解的关键。沛公破关中的意义是:为项王称王奠定了基础。这是“大功劳”。所以,“因”,借着上述理解,好好对待刘邦。这才是鸿门宴得以开宴的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然而项羽还是有些担心,所以必须在宴会前后给予刘邦警示与削弱。只不过不能太明显。
给予警示的过程充满智慧与威严。初见刘邦,项羽说:
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
无奈、客套与和气。这是短短数语透露出的味道。 但是这句话也暗示着曹无伤的命运走向——“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立诛”是刘邦惊惧所为,也是项羽给刘邦端上的第一道“开胃菜”。多么自然,多么和美!却也多么聪慧,多么缜密!既延续了“因善遇之”的承诺,也完成了对刘邦阵营的完美打击。
沛公即日因留沛公饮。
这里的“因”值得关注。文本开篇提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这时的刘邦“旦日”见项王。一边是攻战前的将士痛饮,另一边是赔罪和好的宴饮。两个场景戏剧性地累叠在一起,极富压力感与紧迫感。自然,项羽的强势威压就是在这种巧合中刺骨般地渗透到了刘邦阵营的每个人身上。显然在后面的宴会上,项羽端呈上的“硬菜”还不止这一样。
(庄)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
项王为何答应项庄舞剑,项伯为何敢在没有得到项王允许的前提下,护卫刘邦?有了前文细读铺垫,答案很简单:项王答应项庄舞剑,是为了继续给刘邦施压;项伯私自舞剑,是为了进一步增强施压效果。“常以身翼蔽沛公”,在项庄剑锋远离时,项伯可能剑舞他方;在项庄将刺未刺之险要关头,项伯可能又及时遮蔽沛公身体。命悬一线,却又悬而未决,这才带给刘邦的真恐惧!
行文至此,项羽的目的基本达到。然而却在此时出现了一个插曲。这不仅是司马迁深厚叙事功底的体现,也是推动“鸿门宴”达到高潮的意外之事。
“樊哙闯帐”是一个插曲,至少对于项羽而言是这样的。
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
这里仍需要好好细读。“按剑”“跽”说明一直暗中操控全局的项羽这一刻变得惊警。他没有料到樊哙的突然出现。然而,当张良报出樊哙的身份时,项羽心中开始变得平静。“参乘”——车夫,警卫。“带剑拥盾”“披帷”“瞋目”……如此张扬与激愤。项羽从刘邦侍身上的反应看到了这次宴会的收获。所以,当樊哙慷慨陈词一番后,项羽“未有以应”。对待这种人,还需要说什么呢?既然已经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还需要说什么呢?可以说,项羽在“赐之卮酒”前,那一声对樊哙的,长长的“壮士”称呼,实际上,正是项羽当时微乱渐喜心境的细微投射。至此,刘邦自然得想尽办法找机会离开这个险象环生的饭局了。
这些都是项羽的预期。当听到张良那一番冒失不恭的说辞时,项羽“则受璧,置之坐上”。“则”显得多么自平和!因为目的早已达到。不然,项羽若真有杀心,鸿门宴前后,刘邦不知要被杀掉多少次了。
综合文本细读,既然项羽已然放下了杀意,那么我们读者为何又要将 “优柔寡断”“轻敌愚笨”等标签式的概念强加于其身呢?项羽被刘邦所败,这是历史的后来。我们不能始终以“事后诸葛”的态度美颜王者的一生,畸形化、极端化败者的生命历程。这是我们基于《鸿门宴》文本细读后应该得到的教学认知,同时也是当下语文阅读文本解读中需要紧紧恪守的准条。
司马迁囿于个人思想、时代局势等诸多复杂因素,在《史记》中加入了很多曲笔、想象,营造出了一个诡谲的文字迷宫,让历史与文学、真实与虚构不断往复穿插,给后世读者带来了不少阅读艰难。但我们只要真正静心、细心,以务实的态度,多少还是能从这个纷繁复杂的文本世界中,解读出一些正常合理的事件、人物与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