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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师范大学)
接舆是楚国隐士,言行怪诞,异于常人,本命陆通,字接舆,又被称为楚狂接舆。他是陆终的后代,与楚国王族同出一脉。楚王闻接舆贤名,曾派使者带着黄金和车马请他出仕,为其所拒。接舆曾居于方城,晚年隐居峨眉山。《论语》《庄子》《战国策》《荀子》等诸多先秦文献都有对接舆的记载,记载内容涉及他生活中的多个方面。
《论语》中对于接舆最早的记载见于《论语·微子》篇:“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其大意大致为:楚国的狂人接舆唱着歌从孔子车前走过,他唱道:“凤鸟啊!凤鸟啊!你的德行为什么衰退了呢?过去的事情已不能挽回,未来的事情还来得及呀。算了吧,算了吧!如今那些从政的人都危险啊!”孔子下车,想和他交谈。接舆赶快走开了,孔子无法和他交谈。
另一部经典文献《庄子》中也有对这一情节的记载,内容更具体而丰富,《庄子·人间世》篇中记:“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孔子去楚国,楚国的狂人接舆来到孔子门前说:“凤鸟啊凤鸟啊,你的德行为什么衰退了呢?未来的事情不可期待,过往的事情无法追回。天下得到了治理,圣人便成就了事业;天下没有得到治理,圣人也只能顺应趋势苟且生存。当今这个时代,仅只能免遭刑辱。幸福比羽毛还轻,而不知道怎么获得。祸患比大地还重大,而不知道怎么回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给人强加你的德行!危险啊,危险啊,人为地划出一条道路让人们去遵循。遍地的荆棘啊,不要妨碍我的行走。弯弯曲曲的道路啊,请不要伤害我的双脚。”
与《庄子·人间世》所记载的内容相对比,《论语·微子》篇中的内容虽字数偏少,但故事的完整度高。依次交代了故事的发端、接舆所歌的内容、孔子的反应和接舆的应对方式,是一个有始有终的完整故事。而《庄子·人间世》中的记载字数更多,内容更丰富,语言更具表现力,但情节较为简单,没有交代接舆发表议论后孔子的反应,可看作对《论语》中歌辞部分的扩写。
《论语》是记录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一本语录体著作,《论语·微子》篇中较为简洁地记载了楚狂接舆劝说孔子不要热衷于政治的事件,直接刻画了接舆的隐士形象,较为隐晦地发表了对孔子的评价。与《庄子·人间世》所记载的内容相比,缺少了大胆想象和夸张的语言,缺少了一些浪漫主义气息,更加平实客观地反映人物的言行。
《庄子》一书善于运用自由奇诡的想象和灵活多变的语言,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福轻乎羽”和“祸重乎地”运用比喻和夸张的修辞手法,生动形象地表达了乱世中人们对于幸福和灾祸的理解。“已乎已乎”和“殆乎殆乎”运用反复的手法表达了庄子内心强烈的渴望。孔子为人们划定三纲五常和伦理道德,而庄子非常贴切地将它们比作“画地而趋”。“孔子适楚”这部分在叙述方式上的主要特征就是语言自由浪漫,比喻新奇贴切。
《论语·微子》篇中用“歌”字来引出接舆所说内容,说明接舆所说是吟唱的内容。而《庄子·人间世》中用“曰”代替了“歌”字,虽然接舆的叙述方式发生了变化,但由于成书年更早的《论语》用了“歌”字且两本书中记载的内容相似,所以也将《庄子》重接舆所说的内容理解为吟唱,也是“楚狂之歌”。
两本书的“楚狂之歌”的另一个在表达上的不同是,《论语》中记载的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而《庄子》中记载的是“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二者对于未来的态度仅有一字之差,却在意义上有巨大差别。《论语》里的“犹可”二字说明仍可改变未来的积极心态,这也是接舆对孔子的期待,希望孔子可以改变过去入仕做官的想法。而《庄子》里的《不可》直接明确地说明了未来有没有改变的可能,表现了接舆对孔子的无奈和失望,认为孔子周游列国、积极入仕的心态无法改变,接舆作为一个隐士不再对孔子抱有期待。庄子借接舆之口表达了对于孔子一心入仕做官、不听从劝告、分不清祸福的失望和不满之情,也体现了庄子远离政治纷争、渴望逍遥自由的处世哲学。从另一个层面理解,庄子通过孔子当下的表现对未来世界给出了“不可”这样明确的判断,说明庄子对现世世界有清醒而深刻的认识,有果断而充满无力感的无奈之情。庄子认为人的过去和未来都具有不确定性,是难以依赖的,人的价值与意义应体现在当下,短暂的生命不能寄托未来的梦想,这也是庄子生命观的重要内容之一。
在《论语·微子》篇中,孔子虽出现在故事中,却没有得到表达自己的机会,仅从这个故事中无法得知孔子对于接舆的态度即孔子对于隐士的态度,但可以从《论语·微子》篇中其他地方寻找答案。
《论语·微子》篇开篇写道:“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微子见纣治国无道而离开,箕子劝谏不听,因以为奴,比干强谏被杀,三人行虽不同,但都希望国君正确治国理政、安乱宁民,他们都存仁爱之心,故都被孔子称为仁人。接舆与微子同样是在天下无道之时选择隐退以求保全自身,所以在孔子眼中,接舆无疑也是位贤人了,对接舆的处世方法也不加否认。可见,孔子与隐者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完全敌对的,孔子认同他们,但他有自己的追求和行为准则,在处世上与隐者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论语》中孔子仕与隐的矛盾是一个重要问题。《论语·卫灵公》篇中有:“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佐证了失去性命可以为仁。“仁”是孔子思想中的重要内容,仁不在于行为上的离开还是被杀,而在于行为的动机。孔子与隐士的关系不是完全敌对的,孔子尊重他们的选择,并认可他们归隐前忧虑国家的责任心。在入仕与归隐中可以任选其一,关键是本心和出发点是否心系国家和君主。
接舆在《庄子》全书中一共出现了三次,除了《庄子·人间世》篇外,《庄子·逍遥游》篇和《庄子·应帝王》篇也有关于接舆的记载。下文这两处记载的具体内容。
《庄子·逍遥游》篇记载:“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於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是以狂而不信也。’”
《庄子·应帝王》中记载了接舆与肩吾的对话:“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蚉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接舆在《庄子》中三次出现的形象都与他狂士的身份相符合,性格狂傲不羁,言语狂傲激烈。《庄子·逍遥游》篇讲述了接舆言神人之事,肩吾评价接舆时认为他口出狂言、大而无当。《庄子·人间世》篇叙述了接舆歌而过孔子之事,接舆的言论激烈地抨击了社会现实,强烈表达了愤世嫉俗之感。《庄子·应帝王》篇记载了接舆与肩吾探讨何为“圣人之治”,否定了出法以制人的主张,并认为人在恰当的时候应学会避害。
同时,接舆也是一位希望远离世事的隐士。《庄子·逍遥游》中接舆说神人“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反映了他向往神人逍遥自由、无所拘束的思想。接舆过孔子之门时对孔子渴望出仕而不听劝告感到惋惜,同时激烈抨击社会现实,这反映了接舆对当时社会的反感和厌恶,渴望做名隐士。《庄子·应帝王》中接舆的语言反映了他躲避乱世、远离灾害的思想。
接舆的形象就是庄子思想的具象体现。庄子通过接舆表达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精神上追求神人般超脱自由,无拘无束,归隐自保。庄子在与纷乱的世界做出抗争后无奈选择了归隐,选择了精神的清净自由,选择了追求当下生活的宁静自在。正如接舆是激烈的狂士与宁静的隐士的结合体一样吸收,庄子的内心也充满着矛盾性和复杂性,他牵挂于战乱连绵、纷繁复杂的社会,也希望自己能全身而退,精神逍遥自由。这是庄子的无奈,也是庄子抗争的智慧。
《论语》与《庄子》在对于“楚狂之歌”的记载上有不同之处,体现在故事内容、叙述方式、关键字词等多方面,这些不同与全书的整体风格有关,也反映了孔子和庄子的独特思想智慧。儒家主张心忧天下,积极入仕,他们在乱世中坚持自己的理想与抱负,但在天下礼崩乐坏的局面之下,也对隐士采取尊重的态度,赞扬、认同隐者的品质。道家提倡在无道的乱世中隐退,追求精神的自由和逍遥,以一种超脱于尘世、俯视的视角来认识世界,这说明道家清楚认识到了现实的残酷,传达出的情感偏向于悲愤和无奈。《论语》和《庄子》是都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宝藏,值得后人不断学习,反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