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侯维瑞文学文体学观点的《新装》重读

隋 刚，王梦媛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英语学院，北京 100024）

一、引言

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的短篇小说《新装》（The New Dress，1927）围绕女主人公梅布尔在聚会上自感新裙装不够时尚和得体而展开，那件新装不但引发了梅布尔的自卑与窘迫，而且将她推入了自我怀疑与自我失落的深渊。我们该如何进行文学经典的重读？如何超越字面表层意义，持续挖掘经典的新意？如何深化对衣装和穿衣人之间关系的理解？侯维瑞教授（1988：25）曾指出：“文学文体的一个基本特点是它可以通过各种语言技巧、修饰手段和文学手法的运用，在字面表层意义以下取得丰富深邃的含义。”本文基于侯维瑞的文学文体学观点，以文本重读的方式，沿着《新装》女主人公从自我怀疑、自我失落到自我省察的心路历程，从词汇、句子、篇章和意象等角度揭示自我的可变性，就文本的深层内涵作出新释。

二、自我怀疑

在《新装》的开篇中，梅布尔受达洛维夫人邀请前来参加聚会，却在进门瞬间被一种感觉所困扰：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something was wrong”“It was not RIGHT.”）。这样的悬念设置有利于表现女主人公自我怀疑的心态，让读者不禁思考她的“suspicion”（疑虑）和“conviction”（确信）究竟所指何物？

Mabel had her first serious suspicion that something was wrong as she took her cloak off and Mrs.Barnet，while handing her the mirror and touching the brushes and thus drawing her attention，perhaps rather markedly，to all the appliances for tidying and improving hair，complexion，clothes，which existed on the dressing table，confirmed the suspicion—that it was not right，not quite right，which growing stronger as she went upstairs and springing at her，with conviction as she greeted Clarissa Dalloway，she went straight to the far end of the room，to a shaded corner where a lookingglass hung and looked.No!It was not RIGHT.①本文中小说《新装》的英文原文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Woolf,V.1944.A Haunted House and Other Short Stories[M].London：The Hogarth Press），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页码。（Woolf 1944： 27）

从篇章结构来看，上段小说原文仅包含三个长短错落的句子。第一个句子为复合句，从句显然比主句长得多，其内容大多在解释“suspicion”所指，然而谜底并没有被揭露出来。当作家有意延长从句，“推迟主要意思的出现时”（侯维瑞1983：15），悬念的气氛就会变得更加浓厚。与第一句句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后续的两个短句，干脆利落的短句“具有明快有力的节奏”（侯维瑞1983：16），而感叹号与“not RIGHT”的使用表明梅布尔作出了最终判断，即引起“不对”感觉的事物正是自己身上那条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黄色裙子。

此外，特定句式和意象(image)的运用亦有利于表现女主人公自我怀疑的心态。《新装》中出现的对偶结构因无过多修饰词而显得非常紧凑，可使读者快速找到语义重点。比如“For a party makes things either much more real，or much less real”（28）中，两个分句内部的相应成分彼此对照，“前后呼应，节奏平稳，风格上显得雍容大方”（侯维瑞1981：5），读者可以从中深刻体会到梅布尔对这种聚会的真实意义的质疑。这样的结构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如“but why not be original?Why not be herself，anyhow?”（27）展现了在无尽的追问与不解之中，梅布尔以往的自我认知逐渐被现实击得粉碎；“all the things that looked so charming in the fashion book，but not on her，not among all these ordinary people”（28）则表现了梅布尔对于自己普通人身份的不甘和无奈，以及对个体乃至群体的怀疑与否定，从而为最后她的离开埋下伏笔。梅布尔的自我怀疑降低了其对自我形象的认同感，苍蝇（fly）意象也随之出现。

意象手法利用某种形象去表达某种感受，与直陈其事的表达方式有着不同的效果与作用。意象派代表人物庞德为意象所下的定义为 “通过某种具体形象或者画面来表现一瞬间的复杂经验和感受”（Pound 1968：4）。“各种各样的意象在现代小说中的效用，如同它们在诗歌中控制我们对于细节的感知一样”（Booth 1983：272)，含蓄婉约，却又能很好地激发读者的情感。作为贯穿全文的意象，苍蝇时常盘旋在梅布尔的脑海里，实则是她的矛盾心理的化身。

We are all like flies trying to crawl over the edge of the saucer，Mabel thought...“Flies trying to crawl，”she repeated.If she could say that over often enough and make herself see the flies，she would become numb，chill，frozen，dumb.Now she could see flies crawling slowly out of a saucer of milk with their wings stuck together；and she strained and strained（standing in front of the looking-glass，listening to Rose Shaw） to make herself see Rose Shaw and all the other people there as flies，trying to hoist themselves out of something，or into something，meager，insignificant，toiling flies.But she could not see them like that，not other people.She saw herself like that—she was a fly，but the others were dragonflies，butterflies，beautiful insects，dancing，fluttering，skimming，while she alone dragged herself up out of the saucer.（Envy and spite，the most detestable of the vices，were her chief faults.）（28）

苍蝇通常被认为“是一种不受欢迎且传播病毒与邪恶的昆虫，成群的苍蝇是摩西和亚伦在埃及设下的十种灾难中的第四种”（Ferber 2007：78）。《新装》对于女主人公头脑里何以出现苍蝇意象给出了如下解释：“当她陷入苦闷中难以自拔时，一句很久以前她在书上读到过的莎士比亚的台词突然浮现在她脑海里，她反复默念着。‘竭尽全力爬窜的苍蝇！’她一次次重复着。”②本文中小说《新装》的中文译文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弗吉尼亚·伍尔夫.2017.墙上的斑点——伍尔夫短篇小说选[M].何蕊，译.南京：译林出版社），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页码。（伍尔夫 2017：14）《李尔王》中的那句台词“As flies to wanton boys，are we to the gods”（Shakespeare 2000： 138），或许给了伍尔夫些许创作灵感，其大意为“我们之于诸神，犹如苍蝇之于顽童”。这种对自身命运的无力感在梅布尔身上充分显露，她的自信正在逐步瓦解。

刚刚来到达洛维夫人家的梅布尔尝试用一种社会认知来说服自己：聚会上的所有人都一样，都是费尽心机想要爬过碟沿的苍蝇。她企图以此来获得自我存在感，避免残存的自信的破碎。在经历了反复心理打击之后，梅布尔终于认清了自身的处境：别人都是蝴蝶、蜻蜓等美丽的昆虫，而自己却是在浓汤里挣扎的苍蝇。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的苍蝇并不是一个独立的意象，它与碗碟、汤汁等构成了意象组合。意象组合或曰形象组合，“当我们将一首诗或一篇其他体裁的文学作品中各个形象视为一个整体时，它们便称为‘形象组合’（imagery）”（侯维瑞1984：29）。意象组合并非刻意使用多个意象，而是通过展现多个意象之间的联系与张力来建构一种深邃复杂的意境。小说中的苍蝇、碗碟和汤汁使读者不仅获得了视觉体验，而且还得到了嗅觉、味觉、触觉等其他感官体验，进而对梅布尔的窘境产生感同身受的理解。作家在此还使用了名词并置“envy and spite”（28）来概括梅布尔的复杂心情，“不仅可以实现戏剧性和讽刺性的效果，而且对人物形象塑造至关重要”（侯维瑞 1982：18）。

上述特定句式和意象的运用以及戏剧化的描写，使一个表面强作镇定实则慌张窘迫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梅布尔在进门的一刻便察觉到了一种强大的异己力量的存在，房内华丽的陈设使她那条试图彰显个性的裙子相形见绌。她进门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照镜子，确认自己的穿着是否得体。梅布尔的裙子是按照母亲的那本老旧的时装册子制作而成的，于她而言，那条裙子不仅仅只是一件衣装，它更代表着个体的审美观，是个体特征的体现。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梅布尔的个体特征就如同那条裙子一样格格不入，这使得卑微、孱弱的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难以自拔。

三、自我失落

自我怀疑导致梅布尔自我失落，极度自卑，并使她远离人群，独自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黯然神伤。面对当下的自我失落，梅布尔回忆起米兰小姐的裁缝店，在那里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感知世界、展现自我。美好的过往与残酷的现实形成了强烈反差，小说以高潮逆降的方式将这种反差呈现出来，揭示了一种令人痛彻心扉的自我失落：

“I feel like some dowdy，decrepit，horribly dingy old fly，” she said...one human being should be doing this for another，and she saw them all as human beings merely，and herself going off to her party，and Miss Milan pulling the cover over the canary’s cage，or letting him pick a hemp-seed from between her lips，and the thought of it，of this side of human nature and its patience and its endurance and its being content with such miserable，scanty，sordid，little pleasures filled her eyes with tears.

And now the whole thing had vanished.The dress，the room，the love，the pity，the scrolloping looking-glass，and the canary’s cage—all had vanished，and here she was in a corner of Mrs.Dalloway’s drawing-room，suffering tortures，woken wide awake to reality.（29）

此处第一段文字将人间的美好与友善描绘得淋漓尽致，女主人公眼含热泪地感恩其所得到的来自他人的善意，情感达到高潮。在第二段文字开头，一个短句“And now the whole thing had vanished.”却将上段文字中的温情骤然打断。“And”本是一个并列结构连词，但在此处，其后面成分是对前面成分的解构。这种表现手法极具戏剧化的张力，充分体现了梅布尔在多种社会因素和个人因素撕扯之下的迷茫。

恰当的词汇用在恰当的地方，可为文学文本带来鲜明的文体色彩。总体而言，小说中形容梅布尔的词汇大多是偏贬义的，比如“old-fashioned”“numb”“chill”“dumb”“weak-kneed”“paltry”“weakblooded”“petty-minded”“feeble-minded”“dried-up”“condemned”，其中不乏动词词尾加-ed 转化成的形容词。根据王树槐和万光荣（2014：42）的观点，“-ed形容词”表示人的感觉、情感、心理状态时取被动义。小说正是通过使用这类形容词来表明梅布尔被自我失落的心绪及外部环境所控制和影响，完全处于被动地位，失去主动性、能动性和生命活力的状况。上述偏贬义的词汇与小说中屈指可数的用于赞美梅布尔的“charming”“beautiful”等词汇形成了鲜明对比，讽刺意味浓厚。

除了形容词，小说《新装》中恰到好处的名词选用也有助于展现女主人公的自我失落。尽管梅布尔拥有母亲、妻子、姐妹等一系列身份标签，然而无论就哪一个身份而言，她都是不称职的。成为一个称职的母亲、妻子和姐妹，是社会对梅布尔的首要要求。虽然她努力忠实于自己的社会身份与职责，但是自我主体价值的被忽视加重了她的自我失落感。小说这样描述道：

She had always been a fretful，weak，unsatisfactory mother，a wobbly wife，lolling about in a kind of twilight existence with nothing very clear or very bold，or more one thing than another，like all her brothers and sisters，except perhaps Herbert—they were all the same poor water-veined creatures who did nothing.（32）

此时的梅布尔不得不走出角落直面所有宾客——苍蝇已经完全掉入浓汤碟里且双翅被粘住，无法动弹。浓汤与水不同，不易去除且遮挡视线，足见梅布尔自我失落之后的焦灼与痛苦。这碗黏稠的热汤便是来自社会定见的无形压力，具有不可抵御的诱惑力与破坏力。梅布尔的自我意识不断受到冲击，精神世界分崩离析，犹如一只翅膀被粘在浓汤里无法动弹的苍蝇，虽仍痛苦挣扎却无力摆脱。

梅布尔曾多次想到“human”一词，如“one human being should be doing this for another，...of this side of human nature”（29）。该词的反复出现说明，女主人公在自我失落中有时也会无奈地从更为宏观的视角去思考人性。在资本主义社会去人性化（dehumanization）的强大作用力影响下，人性与自我难觅安身立命之地。在小说《新装》中，除了苍蝇，斑点、纽扣、鸬鹚等也都是去人性化的意象，“black dot”“yellow dot”“yellow button”“cormorants”等都是对人的拟物化描写。面对去人性化的社会，面对人们共情能力的降低乃至丧失，梅布尔无法脱身也无力改变，只余失落和哀叹：“Ah，it was tragic，this greed，this clamour of human beings，like a row of cormorants，barking and flapping their wings for sympathy—it was tragic，could one have felt it and not merely pretended to feel it!”（31）

“从一个角度看，现代人精神上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大概可归结到一点，即自我的失落。”（楼宇烈2000：102）这种自我失落大部分源于物欲、贪婪和虚荣，其给人们造成了极大的精神痛苦。同时，这种自我失落也会从反面激励人们去反思自我、回归自我和重塑自我，沿着自我省察的道路不断追寻“何以为我”之答案。

四、自我省察

“对于生命意义的探知所带来的种种消极感受是完全正当的，但是这种感受不应该与虚无主义搅在一起。”（Benatar 2017：148）梅布尔尽管深陷自我怀疑和自我失落的困境，但是她始终没有放弃自我价值的判断标准。在米兰小姐的裁缝店和达洛维夫人家，梅布尔先后透过穿衣镜审视自己的裙子。同时，她还试图透过“心镜”省察自我，以寻求自救之道。

在小说接近结尾部分，苍蝇意象再次出现。那只先前陷入浓汤的苍蝇终于挣扎着脱了身，“struggled out”（32）彰显了苍蝇旺盛的自然生命力。同理而言，尽管梅布尔的裙子不那么符合众人的审美标准，但是她的人性尊严和独立人格不容亵渎。梅布尔想象自己也许可以在伦敦图书馆的书籍中找到拯救自我的秘诀，或者去聆听他人的生活经历，从中体悟人生真谛。显然，梅布尔是渴望变换社会身份的，但是这谈何容易！

随后，梅布尔决定马上行动起来，离开聚会，不再曲意逢迎，“she got up from the blue sofa，and the yellow button in the looking-glass got up too...and the yellow button moved out of the looking-glass”（32）。此处，“黄色纽扣移出了镜子”似乎预示着梅布尔获益于富有美好憧憬色彩的自我省察，暂时不再受困于他者眼中的自我形象。接下来，小说再次使用了高潮逆降的手法，梅布尔又一次在众人的注视下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苦，众人的目光化为了利箭，刺进了她的胸膛。作为自我讽刺，也是为了自我保护，她先后对达洛维夫人和达洛维先生说出了自欺欺人的客气话 “I have enjoyed myself enormously”（32）和“I have enjoyed myself”（33）。不言而喻，梅布尔言不由衷的话语更加凸显了她想要刻意掩藏的不安与窘迫，这只会使她更加难堪。“Right in the saucer!”（33）道出了梅布尔的心声，她觉得自己要么像一只永远爬不出浓汤的苍蝇，要么像一只刚刚爬出浓汤却又跌落回去的苍蝇。

在梅布尔看来，所有出席聚会的人都是那么装模作样、谎话连篇，她自己也不得不同流合污、虚与委蛇。梅布尔对所有人的谎言，尤其是自己的谎言感到深恶痛绝，因此她在下楼时内心独白道：“Lies，lies，lies！”（33）这表明，梅布尔的自我底线是真诚，她希望拥有鲜活、独立、完整的理想人格。小说结尾处，梅布尔将自己穿了二十年的中国式披风使劲地裹在身上，一圈一圈又一圈。在“wrapped herself，round and round and round”（33）中，副词“round”的多次重复极具现场感和戏剧性，说明梅布尔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并非仅仅是为了应对室外风寒，更是为了体现她远离虚荣和谎言的决心。梅布尔的离场是自我省察的结果，她意识到一条裙子并不是一切问题的关键所在，“即便她穿上一身像罗丝·肖那样漂亮的修身天鹅绒皱边儿绿裙，她仍旧要遭受这种酷刑”（19）。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借助真诚的自我省察，重建被世俗社会摧毁的自我认知，从而“实现自我掌控并达成人生目标”（Unah 2011：144）。梅布尔不单单是一个走在自我省察和自我认知道路上的文学人物，她也是现实社会芸芸众生中的一分子。

五、结语

海德格尔“把此在之存在规定为‘在世界之中存在’”（转引自孙周兴 2013：32），认为人是被抛入世界的，由此带来的内心恐慌与无所适从感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不会被忽略，也不会彻底消失。在这个喧闹的世界上，内心充满恐惧与孤寂的人们不断通过自我省察来探求自我价值，而伍尔夫的短篇小说《新装》正是讲述了一个富有文体特色、人性特色和现实意义的自我省察的故事。本文运用侯维瑞的文学文体学观点，从词汇、句子、篇章和意象等角度解析了该小说，揭示了女主人公在不断解构、重构生命意义的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旺盛的自然生命力。梅布尔的困境可能也是很多人的困境，如果她不具备自我省察能力，那么只能在世俗社会中随波逐流，肤浅地模仿他人的思考方式、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最终落入自私虚荣、尔虞我诈、追名逐利的泥潭。这正是这篇小说给予人们的启示和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