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坤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1)
陶渊明的生平事迹史籍记载无多,但其文化形象却异常光辉而丰满,原因即其诗文惯用自叙手法,而有“自传”性质。正如学者们指出,“他在诗歌中创造了一种自传体的模式,使他本人成为其诗歌的重要主题”[1]15,“陶的‘园田’不过是纯朴自我的形象得以安置的场景;外部世界消隐而去;自我成为诗的主题”[2]118。学术界对其《五柳先生传》《自祭文》等“自传诗文”,已有详细论述,如李剑锋先生《〈五柳先生传〉渊源新论》(《九江学院学报》2009年第5期)、郑伟《陶渊明〈自祭文〉运思方式的转变——汉晋文学思维向度的拓展》(《现代语文》2015年第6期)、川合康三《中国的自传文学》(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等。陶公之“自传”不仅限于此,即其赠答诗亦常用“自叙”手法,表现出“个性自足”特征,且在陶公文化形象形成及赠答诗书写模式等方面有深远影响。本文尝试对陶公赠答诗“个性自足”之特征、因由与价值、影响加以申述,聊备一说。
陶渊明现存赠答诗17首[注]包括六首和诗在内。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言:“‘赠’是先作诗送给别人,‘答’是就来诗旨意进行回答,前者即称‘唱’,后者即称‘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60页)据此而言,和诗亦属赠答之列。,涉及赠答对象20人,主题内容各有偏重,书写模式互有不同。以主旨内容而言,分为三类:(1)《答庞参军并序》(五言)、《与殷晋安别》叙说友情而劝勉惜别,《于王抚军座送客》述说离别惆怅,《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表达思念之情与劝勉之意,皆为赠答诗固有题材内容,是题中应有之义。(2)《赠长沙公》《酬丁柴桑》之述宗族、夸才德,为两晋赠答诗典型题材。晋人“止知有家而不知有国”,社会伦常重心转移至家门之内,赠答诗多夸耀投赠对象之家世与才德,如陆机《答贾谧》赞美贾谧之家世,左思《悼离赠妹诗》称颂左棻“光曜邦族”等。(3)其余11首,内容重心皆为诗人隐居生活之叙述与自我心性之表达。
以书写模式而言,有两类:(1)按魏晋赠答诗传统模式[注]周唯一概括魏晋赠答诗基本模式言:四言赠答诗多颂美之作,写法固定程序是“先从歌颂王室(亦有先赞扬家族门望者)下笔,再赞美人品、政绩、襟怀,最后落脚于仰慕、希望、怀念之情愫”;五言多抒情,“先从昔日相处的友谊谈起,再写离别之际的依依之情,最后辍笔于期望、怀念、相思之上”。(周唯一《魏晋赠答诗的基本模式及艺术文化特征》,《衡阳师专学报》1995年第3期。)胡大雷将《文选》赠答诗分为送行、述所遇、咏怀、劝励赞赏、述相思述友情、为办某事、自述其抒情趋向七类,其“咏怀”一类,举傅咸《答何劭王济》等为例,考诸诗确有述己怀之内容,但仍不离述友情、赞友人。“自述抒情趋向”则指“或表达出来往赠答的渴望,或表达出接到赠答之作的喜悦与感谢”。(胡大雷《文选诗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54-264页),或先叙情谊,再伤离别、行劝勉,如《答庞参军并序》(五言)、《与殷晋安别》、《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或立足情谊而赞颂友人才德,《赠长沙公》《酬丁柴桑》;或先写景渲染离情,再述伤别、劝勉之意,如《于王抚军座送客》;或据来诗以作答,《和刘柴桑》《五月旦作和戴主簿》等。(2)超出赠答诗模式,忽略“赠答”之交流意味,通篇自说自话,以“自我”为立意中心,《和郭主簿二首》《酬刘柴桑》《岁暮和张常侍》《和胡西曹示顾贼曹》《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皆如此,《答庞参军并序》(四言)、《赠羊长史》、《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最为典型。
统观陶渊明赠答诗,主旨内容以“自我”为中心者11首,占总数64.7%。不同于魏晋赠答诗固有书写模式者9首,占总数52.9%。可以说,从“自我”着笔,叙写主体心性,是陶渊明赠答诗的突出特色。陶渊明赠答诗关注重心实不在交际、友情,而在于“自我”之个性自足。如《和郭主簿二首》其一: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3]60。
诗歌首四句描绘优美静谧的隐居环境,五至十句写自己悠闲而富足的隐居生活,表达知足之意;十一至十六句感慨自斟自饮的隐居生活与人伦依恋,为人生之乐事,使人忘怀仕禄富贵;末二句则表明自己追念古贤人之高怀,笃定归隐之志。郭主簿赠诗虽已佚,但陶公和诗显然是自叙情志,而片言未及友人。《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
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3]49。
此诗为写给庞主簿、邓治中的赠诗,却并未属意二人,而历述自己坎坷平生,从结发念善事,写到僶俛六九年,以形象的语言描绘了诗人隐居中的艰苦生活。末尾感慨“钟期信为贤”,“是以己之慷慨悲歌自讬于伯牙之善弹,而以知音望庞、邓如钟子期也”[4]75。
《赠羊长史并序》亦以诗人“自我”为中心,“通首只‘闻君’‘路经’‘为我’三句点羊长史,余皆自述己怀”[4]106,“赠别诗而无惜别之意,全从自己方面下笔,抒发怀念古隐者之情,别具一格……渊明特寄意于四皓,以表白心曲也”[5]167。《赠羊长史并序》依魏晋赠答之例,若论友情,当述二人相交、相知事迹;若言仕宦,当取“临别赠言”之义,赠以劝勉之语;又或者述家世赞才德。而陶诗全不涉及,其先言生于季世,未见先贤行迹,嘱友人代己向先贤致意,继言“清谣结心曲”表明自己归隐志向,又以“言尽意不舒”抒发隐微而深沉的感慨。整首诗自说自话,旨在达到“自性”之完足。在此诗中,羊长史是朋友,又是陶公尚友古人的媒介,承载着陶公渴求知己之意。陶渊明与朋友相交不同于汉人之在群体中确认自我价值,亦不同于魏晋士人之求援引以建功立业,而欲求朋友之理解。正如《答庞参军》(四言)所云:“不有同好,云胡以亲?我求良友,实觏怀人”[3]22,其《咏贫士》云“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3]123。陶公关注之重点在于自身,其赠答之作只为求得个人心性之满足。
陶渊明赠答诗表现出强烈的“个性自足”色彩,与人的个体觉醒密切相关。人的个体自觉,始于汉代,完成于两晋,经历了群体信仰崩溃、个人价值重建的过程。汉代士人在与宦官、外戚的斗争中,完成了群体的自觉,此群体自觉经由对名节、道德的认同来确认。汉末士人遭逢乱世,多有“澄清天下之志”,欲以处士横议砥砺风俗、匡正天下,但很快就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两次党锢之祸不仅摧毁了士人的生命,还彻底击溃了士人的群体信仰。观范滂所言“古之循善,自求多福,今之循善,身陷大戮”,其临终以“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诫子[6]2205-2207,桓灵士人对故有价值判断产生怀疑,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准则。其结果则是士人关注的重心由家国天下转向自身命运:面对纷乱局势,荀爽劝李膺投身远害,“内合私愿”[6]2196,徐稺告诫郭泰“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遑宁处?”[6]1747汉魏之际战乱频仍,士人依违各军阀集团间,抉择之际,他们考虑更多的是个人的前途命运,而非群体理想或家国社稷,如程昱仕曹、姜维降蜀等。经历了桓灵时期群体信仰的坍塌,汉魏之际个人命运抉择的磨炼,士人个体意识逐渐清晰,至两晋时期终于完成了个体的自觉。正始、太康中有“竹林七贤”“二十四友”之称,但其人都是独立个体,无论在政治道路、文化思想,抑或文学创作上都保持了足够的个性。他们不标榜群体的统一,不刻意标新立异,却自然不同。两晋人完全不需要在群体中寻找自我,他们对自己有足够的认识:
明帝问谢鲲:“君自谓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7]608
明帝问周伯仁:“卿自谓何如庾元规?”对曰:“萧条方外,亮不如臣;从容廊庙,臣不如亮。”[7]612
抚军问殷浩:“卿定何如裴逸民?”良久答曰:“故当胜耳。”[7]617
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7]617
两晋士人对自己有清醒而正确的认识,他们能看到自己的不足,却不艳羡别人,能看到自己长处,亦不做小小谦恭。正所谓“宁作我”,他们以独立、自足的个性立足士林,充分展现了个体自觉的精彩神韵[注]有关汉晋时期个体自觉历史进程的详细论述,可参见笔者《魏晋家庭伦常与文学新变》,山东大学2015年博士学位论文,第52-58页。。
陶渊明诗文中亦充分体现了诗人的个体自觉与主体意识。陶公早年亦有浓厚的功业理想,曾“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十二首》),也曾喟叹“嗟余寡陋,瞻望弗及”(《命子》),未能重振家业。然其遭逢乱世,又“性刚才拙,与物多忤”(《与子俨等疏》),“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归去来兮辞序》),“自量为己,必贻俗患”(《与子俨等疏》),故而“傲然以称情”(《感士不遇赋》),辞官归隐田园: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执杖而耘籽。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3]161。
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轩冕之非荣,岂缊袍之为耻?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3]148。
义熙元年陶公彻底归隐后,坚定了自己的人生信念。不义而富且贵,非诗人本愿,出仕不为高尚,隐居并不可鄙。自己将谢绝朝市,欣然归隐,委运任化,优游卒岁。面对饥饿贫穷,想到的是“违己交病”(《归去来兮辞》),面对田父之好怀,反思“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饮酒》)归隐后的生活是如此艰苦:“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而诗人处之“晏如也”[3]175。陶渊明对自身材质与人生道路、价值追求,都有着清醒而深刻的自觉体认。而其“羲皇上人”之自我心象与无弦琴则昭示着其个性自足的高妙境界:
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3]188。
潜不解音声,而蓄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琴以寄其意[8]2288。
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9]2463
人生只在自足自适而已,其价值的实现无涉于物质,无关于他人,只在自我本身。“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陶公抚素琴,其人生境界已近于“无待逍遥”。陶渊明归隐田园“自得于其性之本量”[10]365,其诗文乃为自娱,亦“颇示己志”(《五柳先生传》),都充分体现了陶公之个体自觉与“个性自足”。
陶渊明赠答诗关注重心在“自我”,叙写自己平生经历,抒发自我思想感情。原因即在于对自我人生价值与人生道路的肯定与坚守。此种肯定来自于陶公充分的个体自觉。从元兴二年(403)《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之“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反思归隐之不得已,至义熙十二年(416)以“愿言诲诸子,从我颖水滨”劝周续之等归去,再到元嘉元年(423)《答庞参军并序》描绘“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的隐居生活,即使一再申述对知音的渴求,而陶公对自己的人生道路是有着清醒而自觉的体认的,是“个性自足”的。因为他知道结果只能是“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自己的情志、意趣,谁又能真的明白?钟子期这样的知音最为难得,诗人只能慷慨独悲歌!
陶公有着充分的个体自觉,达到了个性自足,亦明了知音难得,何以在赠答诗中反复自叙,呼唤知音?此又与陶公经历、政治环境密切相关。正如宇文所安语“诗学的自传是在‘解释自己’的需要中从辩解开始的”[2]113,陶公自叙色彩的赠答诗正是他的“自我辩解”。晋宋易代之际,朝野震荡,司马道子、桓玄、刘裕等强权势力彼此倾轧,而陶公牵涉其中。“陶渊明于晋安帝隆安二年入桓玄军幕,元兴三年入刘裕幕任镇军参军,义熙元年入刘敬宣幕任建威参军,几次投身于晋宋之际的政治漩涡中”[11]195,“就政治选择而言,陶渊明自始至终都属于桓党,而不是刘党”[12]。陶公在短暂的仕宦生涯中表现出了相当的政治才干:隆安四年(400)为桓玄官使使都,义熙元年(405)奉刘敬宣之命使都,能参与机要,当非碌碌之辈。其后,朝廷、州郡屡有征召:
义熙末,征著作佐郎,不就[8]2288。
州召主簿,不就。江州刺史檀道济往候之,偃卧瘠馁有日矣。道济谓曰:“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对曰:“潜也何敢望圣贤,志不及也。”[13]611
清张荫嘉《古诗赏析》卷十三释《答庞参军并序》:“庞为公邻,历时未久,时庞欲出,以诗招公,公答此诗以谢之,且送其行也。”[4]77
朝廷征召,檀道济谓渊明贤者不应“自苦如此”,庞公以诗招公,另有殷景仁、王弘、羊长史等未免没有相招之意,而陶公“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宋书·陶渊明传》)。陶公初为桓玄一党,颇有才干,却不仕刘裕,其艰险处境可想而知[注]正如“江州刺史王弘欲识之,不能致也。潜尝往庐山,弘令潜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宋书隐逸传》)。赠答诸人或亦承担此类沟通、招引的任务。陶公作《与殷晋安别》时,殷将赴太尉刘裕参军任。王弘为刘裕佐命之臣,庞参军为王弘参军,羊长史为刘裕亲信朱龄石之属官。陶公相关赠答诗言“语默自殊势”,述隐居之意,知其不仕刘裕。。桓玄战败后,刘裕先后诛杀王愉父子等桓玄余党[8]9。义熙三年(407),诛杀骆冰父子及殷仲文兄弟,“凡桓玄余党,至是皆诛夷”[8]14。陶公处此之际,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是和孔融于汉末与嵇康于魏末略同,又近易代的时候”[14]282。参考嵇康以“不与司马氏合作”被杀,而向秀改志。陶公深感“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3]147,只能效仿“达人之善觉”,归隐田园。其在赠答诗之题目称呼对方官名,意在“不显眼地强调自身的隐士身份”[15]28,内容反复申说“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强调自己隐居之志穷且弥坚,呼唤“知音”的理解,特别是在以刘裕亲信幕僚为特定读者的赠答诗中,敷衍这一切,着实可看作陶渊明为求得生命保全之政治“自白”,是其欲求得“个性自足”之无奈选择。
陶公“个性自足”的赠答诗以自叙手法,描绘自己的隐居生活,强调固穷之节,其价值首先在于塑造了安贫乐道、固穷守节的诗人形象。“东晋南北朝时期,陶渊明的形象是一个道德高尚的隐士。颜延之的诔文就是着重描绘了他的品格,这最初的一笔就奠定了陶渊明形象的最根本的色调,至今无论我们如何挖掘他内心深处的矛盾,发现他的凡俗性,这一点仍然雷打不动。”[15]51更进一步说,“道德高尚的隐士”是陶渊明在同时人心目中的基本形象,亦即陶渊明与外界交往时所展示的自我形象。《答庞参军并序》(四言)、《和郭主簿》、《和刘柴桑》、《酬刘柴桑》等诗描绘了有琴有书、诗酒相伴、不离人伦依恋的隐居生活,《酬丁柴桑》、《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答庞参军并序》(五言)、《与殷晋安别》、《赠羊长史》、《岁暮和张常侍》、《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重在强调自己“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疏”的隐居之志与“穷通靡攸虑,憔悴由化迁”的固穷之节。其赠答诗中坚守“固穷节”、安贫乐道的隐士形象,经由特定的读者传播开来,使陶渊明跻身“浔阳三隐”,构建了陶渊明在当时的社会角色与最初的文化形象,客观上也应为陶渊明早期接受“诗名不彰,隐士名高”负部分责任。但若回归陶公以“隐士”身份自我辩解之本义,其最终得以逃离世俗牵绊,也可谓求仁得仁。
其次,陶渊明赠答诗以“自我”为中心,通篇自叙,创制了赠答诗新的书写范式。“所谓‘赠’,是先作诗送给别人,‘答’,则系就来诗的旨意进行回答。其回还往复之际,自然形成一对应自足的情意结构。”[16]101陶渊明突破了魏晋赠答诗固有模式,其赠答之作皆自成一体,不待友人赠、答而意义自足,超脱了赠答诗来往交流的工具性质,拓展了其表现空间,后世影响深远。如隋代周若水《答江学士协诗》:
弱龄爱丘壑,与子亟忘归。开襟对泉石,携手玩芳菲。忽闻朝市变,斯乐眇难追。意气酒中改,容颜镜里衰。祁寒伤暮节,落景促馀晖。野旷蓬常转,林遥鸟倦飞。故友轻金玉,万里嗣音徽。乡关不可望,客泪徒沾衣[17]2731。
诗歌是写给江协的答诗,内容基本是自述己志。首四句回忆自己往昔欢乐生活,五至十二句抒写遭逢易代之际自己的衰老、落寞之感与归去之志,其后两句仅仅提到友人赠诗,最后又归结到自己身世飘零的悲叹。
唐代张九龄《酬王履震游园林见贻》:
宅生惟海县,素业守郊园。中览霸王说,上邀明主恩。一行罢兰径,数载历金门。既负潘生拙,俄从周任言。逶迤恋轩陛,萧散反丘樊。旧径稀人迹,前池耗水痕。并看芳树老,惟觉敝庐存。自我栖幽谷,逢君翳覆盆。孟轲应有命,贾谊得无冤。江上行伤远,林间偶避喧。地偏人事绝,时霁鸟声繁。独善心俱闭,穷居道共尊。乐因南涧藻,忧岂北堂萱。幽意加投漆,新诗重赠轩。平生徇知己,穷达与君论[18]110。
诗歌作于诗人归家隐居期间。友人以“游园”相赠,答诗则以自己“守郊园”写起,回忆自己平生经历:曾熟习治国之道,承君恩而出仕多年,终因才拙而辞官隐居山林,最后抒写隐居安乐,表达固穷之志。王维《酬张少府》: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宋蜀本作“若”)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19]476。
题为“酬答”,内容则通篇描绘自己晚年隐居生活之乐。“结意以不答答之”(《唐诗别裁》卷九)[19]477,甚或本无意作答。孟郊《答郭郎中》“松柏死不变,千年色青青。志士贫更坚,守道无异营。每弹潇湘瑟,独抱风波声。中有失意吟,知者泪满缨。何以报知者,永存坚与贞”[20]333抒发自己固穷守节之志。《酬友人见寄新文》则通篇描绘诗人寄居佛寺,“安闲赖禅伯,复得疏尘蒙”[20]328的悠闲清净生活。韦应物《任洛阳丞答前长安田少府问》“相逢且对酒,相问欲何如。数岁犹卑吏,家人笑著书。告归应未得,荣宦又知疏。日日生春草,空令依旧居”[21]287抛开友人之问,而自述隐居生活。《酬郑户曹骊山感怀》则全篇回忆自己“扈从当太平”之事,结尾四句以“事往世如寄”的物是人非之感作结[21]289。《李博士弟以余罢官居同德精舍共有伊陆名山之期久而未去枉诗见问中云宋生昔登览末云那能顾蓬荜直寄鄙怀聊以为答》:
初夏息众缘,双林对禅客。枉兹芳兰藻,促我幽人策。冥搜企前哲,逸句陈往迹。仿佛路浑南,迢递千峰碧。从来迟高驾,自顾无物役。山水心所娱,如何更朝夕。晨兴涉清洛,访子高阳宅。莫言往来疏,驽马知阡陌[21]300。
诗歌题目标明“直寄鄙怀聊以为答”,则其本意及内容在于自叙隐逸怀抱,而非答友人赠诗。《答韩库部协》:
良玉表贞度,丽藻颇为工。名列金闺籍,心与素士同。日晏下朝来,车马自生风。清宵有佳兴,皓月直南宫。矫翮方上征,顾我邈忡忡。岂不愿攀举,执事府庭中。智乖时亦蹇,才大命有通。还当以道推,解组守蒿蓬[21]306。
诗歌描绘作者身在朝堂而心同素士,虽处振翅高飞之际,内心却怅然若失、忧闷不乐,并非不愿高举,实因才智不足,只愿辞官归于蓬蒿。《答畅校书当》:
偶然弃官去,投迹在田中。日出照茅屋,园林养愚蒙。虽云无一资,樽酌会不空。且欣百谷成,仰叹造化功。出入与民伍,作事靡不同。时伐南涧竹,夜还澧水东。贫蹇自成退,岂为高人踪。览君金玉篇,彩色发我容。日日欲为报,方春已徂冬[21]320。
诗歌主旨在于描绘自己弃官归隐,躬耕田亩、与农人融洽相处的安乐生活。丘为《答韩大》:
行人辈,莫相催,相看日暮和徘徊。登孤舟,望远水,殷勤留语劝求仕。畴昔主司曾见知,琳琅丛中拔一枝。且得免输天子课,何能屈腰乡里儿。长安落叶酒,或可此时望携手;官班服色不相当,拂衣还作捕鱼郎[22]1册:947。
旨在诉说归隐之志,未言及友人赠诗内容。晚唐五代时期,孟贯《山中答友人》:
偶爱春山住,因循值暑时。风尘非所愿,泉石本相宜。坐久松阴转,吟馀蝉韵移。自惭疏野甚,多失故人期[22]5册:64。
全篇诉说自己本性疏野,只爱山林,与俗世、故人相疏远,描绘了闲适幽寂的隐居生活。上述皆为答诗所呈现的自叙特征,至于在本无限制的赠诗中自我抒写的作品,更是比比皆是。如卢照邻《赠益府群官》以鸟为喻,诉说自己耿介怀抱;陈子昂《登蓟丘楼送贾兵曹入都》抒发自己报国无门、归隐不得的苦闷与矛盾心情;王维《赠从弟司库员外絿》全篇表达归隐之志;孟浩然《入陕寄弟》回忆自己羁旅漂泊生涯,《书怀贻京邑同好》历述家世与怀才不遇之身世,表达对仕途的渴望与希望得到援引之意;畅当《南充谢郡游澧州留赠宇文中丞》述己本为沦落之人而误入官场,郁郁寡欢,将要归去之意;等等。
自周若水以至孟贯,诸人作品皆自说自话,不涉友人赠答,其内容、旨趣多为隐逸、固穷之类,与陶渊明赠答诗相近。且诸人深受陶渊明影响,已为不刊之论。“以王维、孟浩然为中心,绝大多数写过山水田园诗的盛唐士人无不受陶渊明影响”[23]152,丘为、张九龄等都明显受到陶诗影响,“韦应物现存诗567首,其中明显地留有陶诗印记的至少有45首,约占总量的7.9%……陶渊明的灵魂已经作为一种艺术精神和人生境界深深化入到韦应物的灵魂里”[23]175。如此,则可以确认陶公赠答诗创立之自叙手法、自我抒写的新范式,在后世蔚成风气。
陶渊明有着高度的个体自觉,常以“自我”作为诗文的中心主题。受此影响,又出于政治辩解的目的,其赠答诗常用自叙手法,描绘隐居生活、表达固穷守节的隐居之志,并因此而呈现出“个性自足”特征。其赠答诗塑造了陶渊明最初的文化形象,也开创了赠答诗书写新范式,在后世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