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朴温润的生命册
——解读刘庆邦的《我就是我母亲》

2019-01-30 05:33秦楠楠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刘庆邦亲情作家

秦楠楠,杜 昆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被誉为“短篇小说之王”的刘庆邦,其非虚构著作《我就是我母亲》在学界产生的影响并不大,尽管文坛也做了一些推介工作。产生这种接受效果的主因也许是作者采用了平实、普通,最接近生活的叙述语言,呈现了一个非常个人化的文本。该书由一篇篇作者陪护母亲的日记构成,这对惯于在文本中猎奇和娱乐的读者来说,很难产生审美上的震撼和愉悦。但这部本真化的作品对于理解刘庆邦的整体创作和思想质地,显然是有益的,为我们透视刘庆邦提供了一个直接的渠道。这是一部献给母亲的“心碑”,字里行间流露出刘庆邦对母亲的感恩之情。这也是作家敞开自己的一部“心史”,作品中的母亲形象不仅具有伦理价值和审美价值,还蕴含了刘庆邦对生与死的独特体悟,以及对文学意义的思考。

一、母亲形象的伦理价值

刘庆邦幼年失怙,家里的一切都是由母亲支撑起来的,母亲的勤俭温爱,以及苦难的乡村岁月,深深影响了刘庆邦的人格成长。他有意无意地在创作中反复向母亲致敬。比如,其小说《平原上的歌谣》描画了一个具有无私奉献精神的母亲形象。对于这部小说的创作缘起,刘庆邦说:“前些年,我每每回河南老家看望母亲,都要和大姐二姐说起三年大饥荒的那段日子。我是有意提起这个话题,让她们帮我回忆那时的生活细节。大姐悄悄告诉我,母亲不愿听见我们老说那几年多么苦,多么难过。母亲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1]在苦难面前,母亲是坚韧乐观的。综观刘庆邦塑造的母亲形象,大都有着善良、质朴、勤恳的品质。她们生活在乡村纯朴的环境中,不论是《鞋》中守明的娘、《桃子熟了》中胡桃的娘、《枯水季节》中的母亲,还是《谁家的小姑娘》中改的娘、《相家》中的母亲,她们的身上都散发出中华传统美德的母性光辉,都是作家自己母亲的化身。

《我就是我母亲》创作于母亲去世前后的日子里,刘庆邦用生活化的语言叙述了母亲生活和治病的点点滴滴,看似平静的文字,其实涌动着作家对亲情的珍爱和眷恋。刘庆邦并没有用大段的篇幅去描述母亲的音容笑貌,而是通过她的一些言行举止来塑造母亲形象、诠释母爱。刘庆邦写道:“母亲就是这样,对在远方的孩子,她从来是报喜不报忧。前不久,母亲得了镇政府奖给她的教子有方的奖状,还得了一条作为奖品的床单,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了。而她肚子疼的事,却一字都没提及。”[2]8虽然举例只是平常小事,但能体现出母亲为了不让漂泊在外的孩子牵挂而选择独自承担痛苦的坚忍。刘庆邦也叙述了母亲对孩子的依赖:“母亲听说我要回北京,显得有些焦躁,发愁没人伺候她,夜里睡不着觉。……我向母亲解释,说我回北京看看,很快就回来,母亲才平静下来。”[2]117刘庆邦将自己对于母亲的特殊性说了出来,母亲对儿子的信任、依赖让来日不多的相伴显得格外温暖和温馨。刘庆邦还写道,母亲离开医院在家治疗期间,由于儿子不在身边,竟一夜一夜地不睡觉,直等到儿子回来,方才放心踏实地睡去。可以看出,已过花甲之年的刘庆邦是深深理解母亲内心深处的无助与孤独的。因为懂得和珍惜母亲的恩慈,所以愈加能让母亲信任和依赖自己,母子之间所建立起来的怡怡亲情,让我们感受到文学作品中久违了的伦理之美。

除了记叙母子之间的依恋与信任外,刘庆邦还描写了母亲性格中的一些闪光点。比如,母亲没有揭穿和宣扬某个侄子偷拿麦子和床单的事情,给对方留了脸面。又如,母亲交代自己的后事时,要求不用沉重的柏木,免得抬棺的人受累。这是一位体谅别人、心地善良的农村女性。刘庆邦在构建母亲形象时,是依据生活的原生态,用一种随意散漫的写法,说到哪是哪,想到哪是哪,做到了“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他用质朴而节制的语言讲述了母亲生命中的一些片段,母亲形象显得平易、真实、感人。

陪护母亲是恪守中国传统文化的孝道,记录母亲也是刘庆邦孝心的重要体现。虽然文中有对母亲从幼年生病到婚育操劳,再到暮年老病的一些记叙,但由于文体的限制,作品中呈现出来的并不是完整的母亲形象。这是乡村走出来的“地之子”和“孝子”在母亲病逝前后的笔记,是对母亲一生的简洁勾画,饱含对母亲养育之恩的感激,以及对一位勤劳善良、通情达理的乡村女性的钦佩和自豪。在日记体散文《我就是我母亲》中,刘庆邦无意让他的作品负载政治、文化、历史等重大命题,而是如实书写生命中那些真实的感动和琐碎,细细品味由生老病死组成的平凡的日常生活。书中没有华丽优美的语言,也没有精致的结构布局,按照母亲病后历程来记录,真实质朴。母亲艺术形象的根基是真,其事也真,其情也真,因而让人感到十分亲切自然。作家无意构建一个高大的母亲形象,只凭着对母亲的观察和了解,将一位平凡的农村女性之真写出来,既富有生活的本来图景,也具有礼敬孝道、引人向善的积极力量。

二、亲情叙述中的生命意识

刘庆邦对母亲的尊敬与热爱,充溢在《我就是我母亲》这部书的字里行间。因为爱之深切,对生命的体验也尤为深刻。母亲重病给刘庆邦敲响了生命的警钟,他知道母亲的生命在不久的某一天会画上句号。这让作家感到无限的悲哀和无奈,文中不经意间就表达了对生命的思考。

刘庆邦写道:“我所能做的,就是极力维持母亲的生命,能多维持一天就多维持一天。”[2]154“伺候母亲的过程,也是消耗悲痛的过程。……当悲痛最终到来,我怀疑自己还有多少悲痛的能量。”[2]217“生是偶然,死是必然,人最终都是一场悲剧,人的一生都是为悲剧准备的。”[2]255-256刘庆邦清楚母亲离别人世的时间越来越近,死亡不可避免,他所能做的就是多多陪护母亲生命的最后历程。常言道:父母在,人生尚有来路;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人的一生中会经历各种各样的分离,但唯有和至亲的分离才让人刻骨铭心,无法释怀。母亲最后还是走了,刘庆邦在作品中详细描述了母亲走时,自己那种悲痛欲绝的心情。“从此以后,母亲再也看不见我们,我们再也不能跟母亲说话,不管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家里都没有了母亲,我们一下子成了没娘的孩子。我们怎么办?我们悲痛,我们绝望,外面大雪纷飞,我们兄弟姐妹只能围跪在母亲灵榻前放声痛哭。”[2]296母亲含辛茹苦把作家姐弟几人抚养成人,自己是母亲最亲近的孩子,母亲离世,刘庆邦是最能感受那种如钻心般的疼痛感的。“我哭得嗓子嘶哑,几乎发不出声来。我也没想到自己的眼泪会有那么多,泪水涌流了再涌流,老也流不尽,好像我整个人都变成了泪水的容器。”[2]297这一次,作者尽情地释放内心那种无人能理解的悲痛;这一次,即使哭得再厉害,再怎么不得体,也不会有人笑,不会有人议论。这是一次撕心裂肺的过程,这是一次肝肠寸断的体验。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料理母亲后事时,年过半百、功成名就的刘庆邦在村庄雪泥中按照习俗给乡亲们磕头的细节。陪护、送终、痛哭、跪礼,这些都一再表明刘庆邦是一位看重情义、敬重生命的人。

在《我就是我母亲》中,刘庆邦用自己的文学创作表达了他对传统亲情伦理的守望,也书写了生命在历史洪流中的渺小与脆弱。作品以讲述母亲病情为中心,同时通过母亲和姐姐之口讲述了许多乡亲邻居的各种死亡状况。如孤苦伶仃的哑巴在临死前想吃红糖未能如愿,堂叔刘本成得了食道癌平静地喝农药自杀,村里新媳妇被大伯子占便宜后羞愧自杀,看瓜人见财起意掐死了过路的借宿人,男孩油锤因嘴馋吃了过多癞蛤蟆中毒身亡,妹妹的妯娌病了4年直到临死都不知道得的什么病,某乡村诗人得了精神病后不久就死了,马车夫在牲口屋被情人一家合伙打死,邻村某男孩因被羞辱掐死了自己恋爱的女孩,12岁的男孩子剃掉后脑勺上的头发后被其他男孩子刺死,七八岁的女孩高春燕在水坑里钓鱼淹死,准备给母亲主持后事的三爷却被电死,1960年崔宝友在大饥荒逃难的路上饿死,1942年许多人被活活饿死以致好几个庄子没了人烟……这些故事后来有一部分成了刘庆邦小说的素材。在陪护重病的母亲期间倾听、记录这么多关于死亡的故事,其中的意味是值得思考的。它们似乎在诉说生命是如此脆弱和无常,疾病、饥荒、战乱、意外等随时可能把人的性命收割走。此外,母亲在病中讲述这些死亡故事,说明母亲并不怕死,她是在不由自主地回望人生,和儿子一起回味、探讨生存的艰难和幸运。从这些记录下来的故事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刘庆邦母亲对生命的眷恋不舍,以及对死亡的豁达释然。

刘庆邦在这部散文中不厌其烦地叙述他们兄弟姐妹几人在母亲生病期间的各种事情。这种叙述是生活的真实写照,是母子情深的自然流露,也是兄弟姐妹之间互相扶持和友爱的真情再现。刘庆邦在他的日记里记录着这种最富有生活气息的故事,让人体会到生命的真与纯。《我就是我母亲》中几乎每一篇日记都会涉及母亲给作者讲的故事。对于读者来说,这可能是没有意义的简单小故事,但是对于刘庆邦而言,这是属于母亲的一部分,是和母亲连在一起的,无法分离,也不能分离。刘庆邦耐心地逐一记录着母亲身体的各种变化。母亲的一日三餐,言行举止,情绪波动,都被儿子细心地观察和记录。这些看似无聊琐碎的记录,其实承载了刘庆邦对于生命的理解和尊重,以及他对生命意义的思考。这些故事是母亲生命历程的见证,是母亲临终之前对孩子说的最后的言语,记录母亲的病情和母亲讲的各种小故事,对于刘庆邦来说非常重要。陪护是亲情的表达,言语是亲情的载体,叙述也是亲情和生命的印痕。

刘庆邦写这部散文的初衷是为母亲献上一座“心碑”,他用日记的形式记录着母亲生命的隐退以及自己对母亲深深的不舍与眷恋。这是非常私密性的个人情感经验,但如果我们能够静下心来仔细体会作者的亲情叙述,就会发现这部散文远超出个人化的日记的容量,即这部书反映了非常丰富的社会世相和乡情人性,流露了作家对亲情、伦理、命运的认知和理解。亲情和乡情,构成了刘庆邦文学创作的重要来源。而作家在母亲病逝前后记录下来的文字,无疑是在定格那些与母亲和乡村相关的记忆和生命。

三、关于文学意义的沉思

如何跳出生死的无常循环,超越生死的界线,达到此岸与彼岸的交融和永恒,是刘庆邦在这部散文中自然而然传递出来的思考和询问。文学作为一种传达思想情感的艺术方式,在定格生命,让生命达到永恒的同时也实现了它本身应有的价值和意义。在我们看来,亲情叙述的文学意义除了定格记忆和生命之外,还可以超越生死这条界线,让人借此通向永恒。对于刘庆邦而言,真实的亲情和乡情是最珍贵也是最有意义的书写对象。而报刊上多少为了奖项而写的高蹈、虚饰的文章,在这质朴笨拙的生命书写面前,其实是空幻的呓语。对照来看,刘庆邦的病房日记,未尝不是一束乡土的野花,不论别人是否关注,其自有生命的叹息和芳华。

正如学者刘剑梅所说:“写作,是为了拒绝遗忘,为了永恒地保留对爱的记忆,对生命的记忆”,“艺术的魅力,不在于它的优雅,而在于它魔法般地让作家诗人们一下子跨越了生死的界线,永远地延长了葬礼……”[3]文学本身的任务和宿命,也许就是用文学创作定格生命、追求永恒。回忆是人类可贵的精神能力,同样也是艺术永恒的动力。《我就是我母亲》在很大程度上是作者为母亲而写,作者的日常书写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为母亲,同时也是为自己做点有意义的事情。这样的生活记录是一个当代作家记忆母亲的最好方式,那些带着痛和泪的字符是生命意义的最好表达。文学、母亲、生命,这是一组奇特而自然的组合。作为一个孩子,作为一个文化人,刘庆邦用手中的笔粗略刻画了母亲形象,也谱写了一曲平凡但引人向善的生命韵律。在阅读中,我们真切地感受到刘庆邦对母亲深深的爱恋和依赖,从而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作者的叙述或欣喜,或沉重。这是母子情感的汇合,是作者与读者的交心。这种阅读效果是人类共同的一种心灵感应,凭借文字和亲情,我们走进作者和母亲的内心,感受人性人情之真善美,人与人之间真心的交流远比任何感官欲望的满足要深刻而有意义。

质朴温情的生命书写,是一种回归文学本性的尝试。在这部散文里,文学真正恢复了它原始的对生命本身的热情,刘庆邦似乎在证明,文学书写的意义,在于通过记忆延长生命的长度,拓宽生命的广度。对于刘庆邦而言,时隔多年,每每翻阅往日笔记,母亲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这种感觉拉近了原本遥远和陌生的生死距离,让母子在特殊的时空中得以重逢。在时间的隧道中,刘庆邦紧紧地攥住母亲干枯的双手,仍然在聆听母亲的教诲和故事。实际上,过往的日记消除了此岸与彼岸的隔膜,是一种能够产生哀痛和慰藉的记忆载体。记忆的功能是复杂的,它拒绝遗忘生命中的重要印痕,也使记忆主体在回望中得到寄托和慰藉。《我就是我母亲》幸而留存了关于亲情和乡情的记忆,否则,一个家庭和一个村庄中的存在及变迁将被历史的洪流冲散淹没,外人无从知晓那些曾经鲜活生命的酸甜苦辣与吉光片羽,也无法理解那些生命的卑微与厚重。刘庆邦所描写的亲情和乡情,当然是乡土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从这个意义而言,他的散文已经溢出了个人化的亲情伦理,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

不能忽略的是,刘庆邦在《我就是我母亲》中表达了一些文学观,这对从整体上理解刘庆邦的文学创作和思想质地是有益的。他说:“现实中的诗意在哪里,很难找啊!诗意在作者心中,只是作者的愿望而已。想在现实生活中寻找艺术的东西,实在不易,只能寻找启发,只能找到一点线索,或者说一些光点。”[2]45可以发现,刘庆邦认为美和诗意才是艺术的本质性东西,而它在现实生活中是罕见的,作家表达出来的诗意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美好愿望,创作是一种情怀的抒发。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刘庆邦在创作成熟期明确表达出来的文学观念,不是偶然的随意的表态,而是长期创作实践中形成的思考和感悟。在这部散文的后半部,他再次表达了与此类似的观点:“作家的德是什么?我认为,善是作为一个作家的最高道德。表现在所创造的文学作品上,也是劝善的,改善人心和人性的。”[2]241作家的大德在于劝善,通过创作来改善人心和人性,这种思想是五四文学传统中改造国民性理念的延续,有助于我们理解他柔美与酷烈的小说创作的主题蕴含。对文学意义和功能的思考,是一个作家文学观中最为核心的部分。刘庆邦曾说:“小说所传达的是日常生活中的诗意,关注的是人类心灵的历史,它是一个再造的慰藉人们心灵的情感世界和心灵世界。”[4]这种文学思想与沈从文的为人性重建一座希腊小庙的观点非常近似。刘庆邦的文学观显然受到现代前辈作家的深刻影响,当然,这也和他的个人性格和社会阅历密切相关。

在母亲生命凋零之际,刘庆邦在认真寻思文学创作的意义何在,探究文学与生命、诗意和美善之间的关系。由于明悟了文学是为了定格记忆和生命,是为了改善人心,于是,刘庆邦用日记来表现生命的平凡、卑微、温暖和厚重,用文学化的亲情和乡情叙述来面对生命、面对读者。

猜你喜欢
刘庆邦亲情作家
作家的画
作家谈写作
神木有石峁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骄傲的0票
刘庆邦出版长篇“日记”《我就是我母亲》
伪亲情何以大行其道
梅妞放羊
增进亲情的项目推荐
大作家们二十几岁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