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墨白小说的底层叙事

2019-01-30 05:33孟令花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倩底层小说

孟令花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1)

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墨白以知识分子的良知和担当一直在进行着底层写作。而关于其底层叙事的研究,尽管已经有一些学者注意到了,但是并没有进行全面、深入的探讨。虽然也有学者对墨白小说中的苦难叙事进行了一定分析,但是我们知道,底层并不等同于苦难,所以对于墨白作品的底层叙事,仍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

一、“底层叙事”界说

“底层”(Subalturn)这一术语来源于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葛兰西的《狱中札记》,表示“受霸权团体或阶级统治的人”[1],葛兰西用其特指意大利南方没有组织起来的乡下农民。中国学者陈永国、曹雷雨等将其译为“属下”“下层阶级”“下层集团”等。印度学者将这一术语用作本国社会阶层的研究,并形成了区别于早期精英史观和后来民族主义史观的“底层史观”,意在为被剥夺了话语权的底层发声。中国当代文学创作及批评领域借用了“底层史观”的研究,倡导文学创作要关注底层的利益及言说。至于具体时间,有学者指出:“‘底层’作为一个专门的文学话题的出现,大概是在20世纪90年代,作为一种文学思潮和重要的研究对象,‘底层叙事’或‘底层写作’则流行于21世纪初。”[2]一大批学者,如蔡翔、李云雷、洪治纲、南帆等先后加入对底层叙事或底层写作的讨论与批评。学者李云雷对底层文学做了如下界定:“在内容上,它主要描写底层生活中的人与事;在形式上,它以现实主义为主,但不排斥艺术上的创新与探索;在写作态度上,它是一种严肃认真的艺术创造,对现实持一种反思、批判的态度,对底层有着同情与悲悯之心,但背后可以有不同的思想资源;在传统上,它主要继承了20世纪左翼文学与民主主义、自由主义文学的传统,但又融入了新的思想与新的创造。”[3]

二、墨白小说底层叙事的具体呈现

以上述底层及底层叙事或底层文学的概念对照墨白的创作,可以看到墨白大多数小说可以被视为底层叙事,墨白从自己的生活经历出发,一直默默地专注于颍河镇底层民众生存处境、精神世界的摹写及观照。颍河镇是墨白在小说中虚构的独特空间,其原型是墨白的出生地——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县新站镇。周口古属陈国,历史悠久,文化繁盛。据传太昊伏羲氏在此建都,炎帝神农氏曾在此播种五谷,是农耕文明的发祥地。秦朝末年,陈胜曾经在此建立张楚政权,而淮阳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陈州,包公下陈州的戏文几乎妇孺皆知,然而灿烂的文化却难以改变这一地区在很长时间内,直至现在依然相对落后的状态,民生艰困、居民生活方式陈旧的现象。墨白以深切的个人体验,用细腻的笔触为我们描述了颍河镇普通居民的悲欢际遇与命运沉浮。

(一)苦难深重却不乏温情的底层世界

有评论者指出,某些底层写作往往难以避免一种模式化的倾向,即存在着“对苦难的过分渲染与堆积,进而衍化为‘残酷叙述’、‘仇恨叙述’乃至‘非人间叙事’”[4]。有这种倾向的底层书写,往往对底层世界的理解过于狭隘,看不到被苦难遮蔽的底层世界所蕴含的光明与希望。而墨白的一些短篇小说,如《母亲的信仰》《父亲的黄昏》《灰色时光》等就避免了这种缺憾,作者以现实生活为依托,为我们构建了一个苦难深重,却不乏温情的底层世界。

《母亲的信仰》《父亲的黄昏》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讲述了母亲、父亲的苦难史、生存史和奋斗史。在这两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早辈颍河镇男女勤劳、隐忍、内敛又不乏善良的性格。他们常以一生之力为了生存下去,为了子女而默默努力、挣扎,当然他们的苦难经历往往与历史的因素不可分割地缠绕在一起。

《母亲的信仰》以写实笔法呈现了母亲1963-1968年的生活状态及经历。彼时的母亲育有三男一女,最大的孩子不过10岁,最小的女儿周岁左右,丈夫因职务原因常年缺席,她需要竭尽全力才可以勉强支撑。母亲5年间的经历其实是苦难的经历。5年中,她两次扒掉自家房子,又两次重建;在任职妇女队长,带头劳作时,经历了女儿因疏于照管被霍乱夺命,自己流产的悲惨事件;丈夫在“四清”运动中出事后,她筹款,抚养孩子,照顾公公,一人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她一直在与种种的困难,甚至是苦难做斗争,这里的母亲其实是颍河镇女性,乃至全中国女性的一种真实写照,她们像大地般坚韧,在苦难中默然坚守。

《父亲的黄昏》则讲述了父亲晚年的苦难遭遇。小说中的父亲为了生存、为了儿女拼搏大半生,在风烛残年之际仍然要为生活奔波、劳碌。因投资失败,欠下9000元巨债。一家人在巨额债务压顶之际承受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已成家工作的三个儿子在根本无望凑齐9000元钱还债的情况下,先是无奈地准备让父亲去新疆流浪躲债,在父亲被抓,躲债之计流产后,儿子们辗转奔波去看望父亲,最后以三个儿子做担保的方式,将父亲从拘留所保了出来。

如果说《母亲的信仰》《父亲的黄昏》这两篇小说为我们呈现了母辈和父辈颍河镇人底层生活的话,《灰色时光》则描述了有着浓厚的墨白亲身经历色彩的小学教师“我”的生存困境。“我”工资极其微薄,在第二个孩子即将出生,各种杂事、人情往来及父亲去世等费用的逼迫下,周末去买蒜贩卖以补贴家用。不想这趟贩蒜之行祸事连连,不仅本钱被抢还出了车祸,使本就艰困的生活雪上加霜。

需要指出的是,《母亲的信仰》《父亲的黄昏》《灰色时光》这三篇小说人物的遭遇多来自外部高强度的劳动、疾病、贫困,历史政策的失误等因素。即便在生存的重压下,在变故重重之际,家人、邻里之间的关系也是比较和谐的,他们默默地彼此帮扶,尤其是家人之间从来都很少埋怨。

《母亲的信仰》中的母亲几乎一个人支撑起了上有老人下有孩子的家,她对丈夫常年外出,对丈夫在“四清”运动中出事,连累家人要退赔,均没有一句指责的话,而是在极端贫困中积极想各种办法渡难关,替夫还债,而丈夫也对妻子的理解与牺牲充满感激;公公在能够劳作时,承担了帮助儿子、儿媳料理家务,重建房屋等生活重担,作为儿媳的母亲,在公公患病后,也无怨无悔地承担起照顾公公的责任,并节衣缩食地为公公买药;孩子们对母亲、父亲以及爷爷充满依恋。而且,我们能够看到这家人在危难之际也常常受到邻里间的帮扶。

在《父亲的黄昏》中,儿子们在巨额欠款面前束手无策时,曾流露出让父亲外出躲债、入狱顶债等看似不孝的想法,其实,这只是底层民众在无力抵御生活风暴时所产生的听天由命的想法。他们的内心因无力救父而备受煎熬,小儿子甚至已经决定把家里的房子卖掉去替父筹款,庆幸的是最终事情出现转机,他们协力凑了一部分钱,并以三个儿子当保人的方式将父亲从拘留所保了出来。

《灰色时光》中的“我”面临巨大生存压力时常感“无能为力”,但“我”外出贩蒜时,是在孕妻及儿子的温情相送中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家门的。在遭遇种种意外之际,“我”先是受到同行者老黑的接济,继而又在脑海中感受到妻儿的依恋:“在满天的阳光里看到妻子和儿子在故乡的老杨树下朝我招手。妻子说:‘早些回来。’我说:‘中。’儿子说:‘爸。’我说‘乖。’”[5]小说在此戛然而止,但在亲情与友情的慰藉中,“我”必将努力前行。

这类小说为我们呈现的是一个苦难深重、贫穷如影随形却不乏温情的世界。他们在生存困境的挤压下情感看似被稀释,因为他们多生性木讷,不会主动倾吐情感,但正是这种似乎被稀释得看不见的情感在支撑着他们苦苦挣扎。

这类小说中的叙述者“我”都有墨白的影子,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呈现母亲、父亲和“我”生活的苦难史,这种写作策略不仅增加了内容的真实性、可信性及可读性,而且有效避免了中国新文学中大多数现代知识分子对待底层民众的那种俯视感。同时,也让读者在与底层世界的近距离接触中消除对底层民众的隔膜与偏见。我们常被告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生活贫困的人们,多是因为他们本身目光短浅、懒惰、不思进取等,而且因为贫困,他们也必定性情凉薄,人与人缺乏真情。这里墨白用饱含深情的笔触让我们看到了一些被苦难、贫穷碾压,却仍然保持着善良、勤劳、坚强等美好品性的底层民众,他们像大地般坚韧,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困苦中默默地相互扶持,并不缺少善与美的光芒。

(二)苦难浸泡下凉薄彻骨的底层世界

如果说上述作品让我们看到底层世界的一抹亮光的话,墨白更多的底层作品则揭示了那抹亮光之外的阴暗。贫穷与艰苦的环境往往能够放大人性的弱点,在贫穷的重压下挣扎的底层民众,往往无比脆弱,尊严常被多方位碾压,他们的耐心和爱心已经被日复一日的贫穷和苦难消耗得所剩无几,这里的底层世界更多地呈现出一种令人绝望的阴暗色彩。墨白的小说,如《灾难》《秋日辉煌》《寒秋》《迷失者》等便对苦难浸泡下阴暗的底层世界进行了观照和审视。

《灾难》里的中赐因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颍河镇兽医站而收到了向往更好生活的大学女友的分手信,对门饭铺老板娘小倩非常同情中赐的遭遇,中赐对这位善良、美丽却命运坎坷的女子也充满同情。小倩母亲早逝,其父亲为了给其两个弟弟娶亲将小倩当摇钱树,将其嫁给颇能挣钱的老黑。小倩对丈夫毫无感情可言,婚后三年都在偷偷吃药避孕,而老黑对小倩也非常粗暴,只把她当作发泄性欲和传宗接代的工具,他甚至可以不顾小倩的反抗当众将其强行拉进房间发泄兽欲。父亲利欲熏心,对小倩的遭遇不仅视而不见,反而指责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本应骨肉相连的血脉亲情已经被金钱的欲望腐蚀。

不堪的父亲及丈夫,使小倩夸大了中赐对自己的同情,一次在醉意中二人发生了关系,恰被小倩父亲发现,他威胁中赐拿钱私了。小倩非常勇敢地主动揽责,并央求中赐带她走,而中赐却在现实面前退缩了,小倩羞愤交加,当场奔向公路上飞驰的汽车自杀身亡。这是一个让人感到彻骨冰寒的世界,贫穷及对金钱的渴望与贪婪将爱情、婚姻、亲情这些本应非常神圣的情感肢解得七零八落:中赐因为找不到好工作,被女友辜负;而小倩被父亲当作家中的摇钱树利用,这种变相卖女儿的婚姻注定了小倩在婚后难有幸福可言;当小倩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中赐身上时,残酷的现实又吓跑了中赐对她的那点儿同情心,最后小倩的死也算是无奈中的一种解脱。

《秋日辉煌》小说开头,便从女主人公霜的噩梦写起,借此为我们营造了一种与小说名字截然相反的凄惨氛围:“在霜的感觉里秋雨像盐一样已经把她雪白的肌体腌透了。她在细雨濛濛之中看到有一个女人孤独地在满是泥泞的小道上走着,天地茫茫淡白的一片没有尽头。寂寞无望凄伤就一波一波地从她的心里滋生出来。秋雨泪一样在空中稠密起来,如泥浆一样来淹没她,她的胸就闷得要炸,她呼叫着挣扎着用双手去撕裂自己的胸膛。”[6]

原来霜的丈夫粮为了挣钱养家,不分昼夜跑运输运蒜,因疲劳驾驶出了车祸,不仅双腿截肢,还需要支付给合伙的安生8000元钱。于是,粮和霜没日没夜地剥蒜、切蒜想尽早还上这笔巨款,但是他们无论如何努力都不济事,还债的日子遥遥无期。安生并不催逼粮立刻还钱,看似对粮充满同情,实则想借机霸占粮的妻子霜。一次,他竟然在大门口切蒜的粮的注视下,公然走进粮的家中,强迫屋内正在照看婴儿的霜满足自己的淫欲。而失去双腿的粮虽然恼恨得双眼几欲喷血,却也无力阻止安生带给自己的耻辱,最后,粮只好以惨烈的方式自残,切断四根手指,才中断这场耻辱。尽管小说在此结束,但粮和霜的苦难根本没有结束。除安生觊觎霜的美色外,虎也试探性地当着粮的面借机调戏霜,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此赤裸裸地显现,双腿残疾的粮只能借助挥刀自残的方式发泄内心的仇恨,但下一次灾难来临时,他又能拿什么抵抗呢?而且我们看到,在沉重现实的挤压下,霜与丈夫粮之间感情日渐冷漠,他们甚至互相憎恨,但可悲的现实却将他们胶着在一起,让他们麻木、痛苦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抚养孩子,二人的关系也仅此而已。

幼有所长、老有所养,一直是理想社会的一种理想图景。在贫穷的农村,由于救助体制、生存资料的缺乏以及寒凉人性的倾轧,这种图景像镜花水月般遥不可及。失去父母,尤其是失去母亲庇护的孩子以及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往往是悲剧命运眷顾的对象。《寒秋》中两岁时亲生母亲病逝的孩子毛头,在父亲再娶之后,三年中饱受后娘虐待而瘦骨嶙峋。一次他实在忍受不住饥饿的煎熬,抱着父亲的腿喊饿,使后娘受了丈夫的白眼,遭到后娘的嫉恨,竟然被后娘故意超量诱食后撑死。与遭遇阴险狠毒的后娘算计的毛头相比,风烛残年中遭遇白眼狼养子虐待的老人雷邦士的命运同样悲惨,读之让人泪目。《迷失者》写的是已经当了镇长的赵东方,因虐待养父雷邦士,致其惨死,而被儿子赵中国从小看在心里,之后郁郁而成心结,终于一日以被爷爷鬼魂附体的方式发病,控诉父亲赵东方虐待曾经“像头老牛一样为他家卖命拉套”,后来瘫痪在床的爷爷的故事。小说以民间常见的灵魂附体的方式,即让死去的爷爷的灵魂附体在孙子赵中国身上的方式,揭露镇长身份的赵东方不仅不知养父的养育之恩,而且在其晚年病重后,对其百般虐待,终致老人惨死,在丑恶行为被公开之际,又表现出欺下瞒上、阿谀权贵等种种丑行。由于镇长赵东方虐待养父是借助其儿子之口进行揭发的,赵东方为了遮丑,为了自己的仕途,甚至萌生了要杀死儿子的念头。儿子的一场病,几乎是一个照妖镜,让人模狗样的赵东方及其老婆等现了原形。在这类小说中,人性之恶往往与苦难互为因果,墨白这种对底层世界人性恶的审视回应着中国新文学启蒙先驱们开创的批判国民性主题。

(三)社会转型过程中备受挤压的底层世界

20世纪80年代以前,农村底层民众的贫困与苦难还没有太多困扰他们的精神层面,因为那时候农村几乎是一个封闭的环境,大家都在那种状态中挣扎求生,很少产生因为比较而带来的强烈的心理落差。然而当现代文明入侵农村时,原本传统的农村生活及生产方式受到极大冲击。原来在传统的经济环境下能够较好地谋生的一部分人开始受到冲击。墨白的一些作品便敏锐地捕捉到了此类群体所遭遇的时代变故。

小说《村夫图》主要写了乡村手艺人在新时代的没落,他们是注定被时代抛弃的无可奈何的人。这里的剃头匠老梅因不会用电推子,年轻人便从来不涉足其理发店,找他剃头的只是一些老人,剃头挑子十多年前就废了;同样,这里的锔匠、打马掌的恩舅、染坊的老八这些曾经靠精湛的手艺为自己挣得果腹的食粮以及尊严的人,也都在新时代的悄然来临中,慢慢地陷入尴尬的境地。小说以极为平和的口吻为我们呈现了这些民间注定要逐渐没落的手艺人。这些手艺人,多已经陷入老年,他们虽然也对日渐不堪的境遇有着极为清醒的意识,但心态仍较为平和,即便有伤感也是淡淡的。

与《村夫图》相比,《寻找乐园》这篇小说所揭露的主人公的痛苦要尖锐很多。《寻找乐园》中的麻狗是一位心灵手巧的汉子,他不仅会种地,还会打铁,做镰刀、锄头等农具出售,在传统的小农经济模式下生活得还不错,但在整个社会向现代化转型的大背景下,他和妻子大白桃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让自己和家人过上有尊严的生活。文中详细描述了在麦收季节,夫妻两人在等待稀缺的打麦机打麦时,几次被那些头脑灵活、紧跟时代潮流的镇子里的红人们抢占先机而产生的强烈的内心痛苦。文中的赵启、小眼便是镇子里的红人,他们买机器,办工厂,走关系,说话有分量,态度强势。在跟这些红人争夺打麦机时败下阵来的麻狗,除了痛惜失去打麦良机外,体验更多的是因“不胜人”而产生的屈辱感。这篇小说反映的社会内容非常深广,体现了作者从社会角度对底层民众生存状态的真实观照与人文思考,社会历史的无情变迁,权力阶层对底层的威慑以及社会心理的转变让他们猝不及防,无所适从,且倍感焦虑与屈辱。虽然他们的生活水平仅从物质角度看,已经进步了,但是他们的精神却备受碾压。从这种维度上来看,墨白的小说避免了学者徐德明所指出的底层叙事存在的误区:“大多数小说没有顾得上对作为背景的现代性进行深入反思。”[7]墨白以麻狗夫妻的辛酸经历揭示了颍河镇普通村民的生存状态及精神状况,折射了整个豫东平原,甚至是整个中国农村的生存状态与精神世界,展现了农业中国与现代性的复杂缠绕。

此外,墨白笔下还有一些离开乡村去城市谋生的底层民众,他们在与外界的交流碰撞中,其贫穷的地位及身份以极为触目惊心的方式显现出来,与之联袂而来的是精神上的屈辱感。对于这类群体,墨白写得最好的是有他自己身影的进了城的知识分子。

墨白对于进城知识分子的书写,尤以《欲望》三部曲最具典型性。《欲望》三部曲分别由《裸奔的年代》《欲望与恐惧》《别人的房间》构成,揭示了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初,三个从乡村走向城市的男性知识分子的命运沉浮。《裸奔的年代》中的谭渔、《欲望与恐惧》中的吴西玉以及《别人的房间》中的黄秋雨,都是由乡村进入城市的知识分子。尽管他们的职业有所不同,在外人看来也有光鲜的一面,但他们都带有极强的乡村苦难的心理烙印,以及城乡夹缝中艰难挣扎的屈辱及痛苦。小学教师谭渔在农村挣扎了34年,方凭着文学方面的才能进入城市,但是进入城市之后,就被残酷的现实给迎头一击。他发现文学的神圣性早已被市场经济淘洗得踪影全无,编辑部的同事们都在忙着赚钱,进城后的谭渔感受到一种空前的无力与烦恼。即便如此,这种生活仍然是谭渔几乎用尽平生之力才得到的。吴西玉虽然在别人眼中是堂堂副县长,但他自己知道这其实只是个摆设,他名义上是副县长却没有实权,名为丈夫却被性冷淡的妻子禁止碰触,过着痛苦不堪的生活。《别人的房间》中的黄秋雨也同样是无力而被动的,小说中虽然有很多其亲笔书信的披露,但是这些都需要别人的阐释与解读,这表明他是一个没有话语权的人,是一个被别人任意阐释、支配的他者。对于他们三人来说,进城之后的生活同样充满了血泪挣扎。

他们在从乡村到城市的突围中已经耗尽心力,在为命运作困兽斗时,往往自顾无暇,甚至会用功利的态度对待婚姻及情感,这给他们进城后的生活投下了阴影。尽管刚进城时,谭渔信誓旦旦地告诉妻儿,会在时机成熟时接他们一起去城市享福,但在结识了锦城师院的老师叶秋时,便对其产生了狂热的爱恋,与此同时,他处处觉得妻子丑陋、粗俗、老土,最终不顾妻儿、父母的苦苦恳求及规劝,与乡下妻子离婚,成了内心备受煎熬的负心汉。吴西玉为了更好、更快地改变命运,娶了能够对他登堂入室有所帮助的牛文藻,后来他凭借牛文藻父亲的帮助,一度任了副县长的高职,但却一直没有尊严地生活在妻子的高压管制之下,婚姻毫无幸福可言。小说末尾的吴西玉在知晓妻子的圈套后,戚戚然如丧家之犬,最后在精神恍惚中死于车祸。《别人的房间》中的黄秋雨因和市委书记的妻子产生了情感纠缠,而被人谋杀。文中多次提及黄秋雨不如意的婚姻,尽管婚姻让他非常苦恼,可他没有勇气摆脱无爱婚姻的羁绊,最后陷入与市委书记妻子林桂舒的情爱纠缠中,惹来杀身之祸。因此,进城后的他们看似实现了人生的逆袭,完成了身份的转变,却陷入感情的漩涡,过着身心分裂,痛苦不堪的生活,甚至因此而丧命。

三、结语

通过对以上三种底层世界的描写与呈现,墨白表达了他作为与底层血脉相连的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为底层代言,为底层发声,一直都是墨白的文学追求,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我认为底层的苦难远远没有结束,我们需要加深对这种苦难存在的认识,而不是去淡化这种苦难。也就是说,我们文学家要真正地关心他们的存在,就要从文学的角度来正视他们苦难和痛苦的存在,而不是去俯视他们的存在。”[8]需要指出的是,墨白在呈现底层世界的苦难时并没有把底层世界描述为漆黑一片,而是真正地呈现出了底层世界的多元性,哪怕其中的光亮那么微弱。

墨白一直以平等的态度,满含深情地关注着这片贫穷大地上人们的生存苦难与精神苦难。在作品中,他对造成底层世界苦难的原因进行了深刻的思索,既指出二元性社会体制对农村的不公,同时又对现代性背景下底层世界的新动向进行了及时而深入的观照。在指出农村面临不公平的社会制度时,又能够毫不留情地对一部分底层民众本身的性格弱点进行审视与批判,而且在审视与批判时并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进行指责,而是能够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进行人性弱点的检视。这种以平等的态度对底层世界苦难原因进行的从外到内的剖析,彻底而全面,既没有一味地将苦难归结于政策与历史的因素,也没有忽略对人性弱点的省察。相信只有以这种态度,才能够真正剖析底层苦难的原因,进而引起注意,看到疗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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