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涛,王瑞芳
(大连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辽宁 大连116044)
“在我的世界里,每一个角落都有暴力的踪迹,它并非一首歌、一个梦,或一个戏剧冲突点”(Sebold 1999: 80),美国当代知名作家艾丽斯·西伯德(Alice Sebold)在其自传《他们说,我是幸运的》(Lucky)中如是说,以此形容大学时被强奸的经历所带给她的心理创伤。三年之后,她再次触碰性侵题材,以一名儿童性暴力受害者作为其虚构世界的主人公,创作了长篇小说《可爱的骨头》(The Lovely Bones)。小说以十四岁的少女苏茜·萨蒙(Susie Salmon)为叙述者,讲述了她惨遭奸杀后所经历的漫长治愈之旅。受困于天堂与人间之间的第三空间,死后的苏茜变成了鬼魂,从高处俯瞰着人间发生的巨变。看着家人和朋友日渐从失去她的创伤中走出来,苏茜也慢慢放下报仇的执念,灵魂得到了救赎。该书一经出版就引起了巨大反响,蝉联畅销榜七十余周,荣获“美国年度最佳小说奖”,并入选“英国年度好书大奖”,西伯德本人也被媒体誉为“最具潜力的作家”。究其原因,除作家的亲身经历赋予该作品以深刻写实的创伤叙述之外, 更因她在小说中塑造的两个独特的二重身形象——主人公的妹妹琳茜(Lindsey Salmon)及其朋友露丝(Ruth Connors)——与主体苏茜演绎了一场感知的穿越和交换。二重身形象在为作品增添魔幻色彩的同时,也以其独特的修辞功效在读者当中形成了超文本的情感触发机制。
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形象,二重身有着悠久的历史,但作为一个正式的文学概念,则是由德国作家让·保罗(Jean Paul)在其1796 年发表的小说《塞宾卡斯》(Siebenkäs)中首创并使用的。小说中的主人公塞宾卡斯(Siebenkäs)与其挚友莱布吉伯(Leibgeber)“不仅拥有相同的秉性和体征,而且穿着相同的服饰,仿佛是一个灵魂被分配到两个躯体之上”(于雷 2013:105)。其中,后者即为前者的“Doppelgänger”,英文译为“double”,中文则在“二重身”之外尚有“复影”“替身”等译名,意为与主体如影随形的幽灵式人物,可呈现为影子、姐妹(兄弟)、画像、雕塑等不同形式。奥托·兰克(Otto Rank)从心理学的角度指出二重身的出现“是为了保证自我不受损害,是对死神的极力抗拒”(转引自弗洛伊德1999:282)。弗洛伊德在《暗恐》一文中则提出主体与复影之间存在某种“心灵感应”,使得两者能够“共同拥有知识、情感或经历,进而产生身份认同”(Freud 2007: 522)。中国学者于雷对“替身母题”进行系统梳理之后发现,替身文学最初的创作范式是“相似的生理特征,相悖的精神世界”,但随着此类文学逐渐摆脱传统的善恶之二元对立模式,十九世纪之后的替身文学越来越倾向于“揭示独特历史语境下人物所面临的伦理焦虑与混沌”(于雷 2013: 105-106)。也就是说,如今文学中的二重身已不再是单一的象征主体人格机制分裂的幽灵式形象,而是具有更为复杂的纠葛与设定,更多地审视人物身份的迷失与复归,而“由此所产生的伦理困境恰恰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文学的现代性” (于雷 2013: 107)。就主题而言,创作二重身的目的不再是突出个体身心的裂变,而在于推动背后集体伤痛的整合,因此,探讨二重身离不开“创伤”这一关键词。就小说《可爱的骨头》而言,作家西伯德不仅把创伤与二重身元素进行了巧妙的整合,还在此基础上将艾丽斯·沃克(Alice Walker)所主张的妇女主义(womanism)思想融进小说的主题中,设置了琳茜和露丝作为主人公苏茜的女性二重身人物,使其分别以无意识和有意识的方式伴随苏茜的灵魂走出创伤、完善自我,从而成功地将二重身内化为一种实现创伤迁移的手段。通过二重身关系的整合,三个女孩既并置又互补的成长历程将同性联盟对女性创伤治愈的作用进行了前景化,透露出了作家对于女性创伤治愈的普世思考。
由于小说别具一格地将死去的少女苏茜作为叙事者, 国内外对该作品的研究主要聚焦小说的叙事策略和妇女主义书写,除Whitney(2010: 351)曾对小说中的二重身元素稍有提及之外,鲜有人从二重身这一角度切入进行深入剖析。笔者尝试透过小说的叙事结构来关注人物间的内在引力,通过研究二重身与主体之间的深邃关联来剖析作家意欲表达的女性主题。本文立足于二重身文学的现代性,以创伤理论为基础,结合妇女主义的相关思想,从人物遭受双重创伤、进行创伤迁移和实现创伤修复三个层面对小说中三个女性人物的内在关联进行深度剖析, 解构小说中两个二重身与主体在精神与肉体等方面的隐秘默契,探究西伯德对苦难的边缘感知和对女性主体性的深刻思考,以期为现实中处于复杂生存困境中的女性受害者提供借鉴。
伴随性而生发的暴力往往会对一个人的身心造成严重创伤,美国心理学家朱迪思·赫尔曼(Judith Herman)认为,这类创伤事件“首先侵犯了一个人对其自身身体整体性的自主权,当身体被入侵、伤害和玷污,主体就会失去对自己身体功用的控制权,而在有关战争和强奸的故事中,这种自身控制力的丧失通常是受害者感到最为羞耻的层面”(Herman 1992: 38)。《可爱的骨头》是一部书写创伤的作品,故事中的苏茜在放学路上被一名连环杀人犯残忍奸杀并肢解, 小说中的她这样描述自己的创伤体验,“我觉得身体不断膨胀,我似乎变成一片汪洋,他则站在里面小便”(西伯德 2016: 11)①本文中《可爱的骨头》的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后文出自该作品的引文皆随文直接标注页码。。对于十四岁的纯真少女苏茜来说,死亡带给她的是极致的边缘体验,而强奸这一暴行则使她完全沦为了一名成年男性的欲望客体,导致她青春期萌芽中的女性意识就此夭折。在如此疼痛而羞耻地死去之后,苏茜的灵魂无法接受这样毁灭性的双重创伤而无处安放——死亡的边缘体验将她残存的意识孤立于天堂与人间之间的阴阳界(the Inbetween)之中,其创伤经历及感受无法为亲人朋友所识解,与人间亲人的羁绊成为了她定义自我身份及其存在方式的唯一出口,“我们想知道他们(在世亲人)的秘密,这样我们才能假装自己的日子更好过一点儿”(17)。强奸造成苏茜女性主体性的失落,使得她一再憎恨自己面对侵犯时的懦弱与无助:“我本该马上设法逃走,但我没有这么做。为什么没有呢?”(5)一次次的自我追问表明了苏茜的迷失和对创伤事件的接受无能。沃克曾于1981 年提出妇女主义的概念,她的初衷是主张黑人女性应彼此建立亲密的姐妹情谊(sisterhood),结成女性联盟(woman-bonding),从而增强自身的力量。但事实上,妇女主义的思想超越了种族主义的斗争藩篱,在广义上诠释了女性群体的独特性及其团结一致对抗男权伤害的重要性。在小说《可爱的骨头》中,尽管死亡直接剥夺了苏茜向亲人朋友叙述伤痛、寻求治愈的契机,但小说分别同时赋予琳茜和露丝这两个女性角色以不同程度的内在边缘感和对女性意识的强烈感知, 使其获得了与苏茜在死亡和强奸的双重创伤中共情的能力,为三人结下跨越时空的姐妹情谊创造了条件。
正如苏茜在阴阳界努力地想要冲破死亡与生命的界限, 琳茜和露丝在人间也一直挣扎在边缘地带。对琳茜来说,姐姐的去世使她在学校里不得不被贴上“死者亲属”的标签,她“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陌生起来”(27), 因而在家里和学校里都尽量躲避着他人或同情或关切的异样目光。 她读加缪的《抵抗、反叛与死亡》,同时默默收起苏茜生前写的读书报告,佯装坚强以逃离姐姐突然离世所造成的创伤余波。正如苏茜的读书报告标题所暗示的,姐妹俩成了异度空间里相同的“被放逐者——独行侠”(23),而这种相似的情绪体验客观上有助于消除两姐妹间的物理距离。露丝是“那种上体育课大家挑选队友时,倒数第二个才会被选中的女孩”(39),在天才生夏令营中,露丝“和琳茜一样,两个人在营区向来独来独往,不属于任何小团体”(125)。她沉静内敛却反叛独立,长期与学校里的其他人格格不入,即便是苏茜也不曾在生前与她有过太多接触。案发当夜,在苏茜的灵魂于惊恐之中与露丝擦肩而过之时,露丝瞬间拥有了一种对亡灵等黑暗意象的神秘感知力,这把她从普通人的生活圈子挤向了更加边缘化的境地,然而露丝选择主动接纳这种极为私人的边缘体验,并尝试用诗歌乃至毒品与苏茜建立精神联结。在露丝的反复尝试中,她对苏茜这一主体的主观认同逐渐深化,两个边缘人物开始相互靠近,二人彼此感应的亲密联盟就此缔结。尽管琳茜和露丝对于苏茜的创伤事件采取了不同的应对方式,但二人在此过程中获得的边缘体验均为打开苏茜的治愈通道奠定了基础。
除了同样身处被边缘化的危机,琳茜与露丝都痴迷于妇女主义书籍,有着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作为学校男子足球队里唯一的女队员,琳茜参与和男生同等强度的训练,她天资聪颖、出类拔萃,和露丝同为学校天才生夏令营的成员。在校长和凶手等男性集权者面前,她理性冷静、隐忍克制而略带攻击性。露丝则感性而坦率,她怀有激进的妇女主义观念,认为化妆会贬低女性,刮腿毛则是对女性的压迫。她因画出生动的裸女图而遭受校方批评,成长过程中的她甚至对女性有种莫名强烈的渴求,似乎她的“情感需求只有在同性那里才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理解、支持和升华”(吴远林 2017: 77)。很明显,露丝曾具有一定程度的同性恋倾向,但她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实体的同性恋对象,而是一种超越性别对立意义上的女性情谊,因为“她并不想和女人发生性关系,而是想永远消失在她们的怀里,她只想有个藏身之地”(128)。这种纯粹而深刻的女性情谊与沃克在其著作《紫色》中所描述的黑人女性间抽象的同性恋关系不谋而合,可见,与沃克一样,西伯德也寄希望于通过女性间的团结来实现对男权的反抗。就小说人物本身而言,露丝这种模糊的两性观及其对女性集体的依赖欲望,也表明她的女性主体自我尚在发育之中,这无疑对苏茜女性主体权力的重建具有参照作用。
“创伤事件摧毁了人们得以正常生活的安全感,世间的人和事不再可以掌控,也失去关联性与合理性”(Herman 1992: 113),经历了双重创伤后,苏茜被摧毁的是其理解自身存在的能力以及与外在世界建立正常关系的勇气和桥梁。然而,相似的境遇和相同的立场让琳茜和露丝都与苏茜结下了跨越生死隔膜的姐妹情谊,如果说“缝被子的场景出现在《紫色》中,成为黑人姐妹情谊的粘合剂”(尤蕾 2013: 97),那么《可爱的骨头》则是依靠二重身与主体对边缘危机和女性身份的共性感知让三个女性人物彼此吸引、相互靠近,而这也恰巧构成了苏茜寻求天堂与人间、危机与安全、创伤与复原之间关联与逻辑的非理性媒介。
根据创伤理论,某个创伤体验很有可能会激活一个或多个其他创伤经历。为消解创伤带来的衰竭感,身处“天堂”(实为阴阳界)的苏茜亟待寻求合适的对象以寄托她的身份焦虑,而这种焦虑激活了她的心理投射机制, 使得琳茜和露丝冥冥之中成为了主体苏茜视阈中的二重身。“一个人物主体的两个或多个灵魂之间共有一个像磁场一样的纽带,即‘灵魂之间的引力’(the affinity of souls),以保持主体外在形象的一致和内在灵魂的和谐。 当引力失常时, 其中一部分灵魂就会分化, 使得二重身人物浮现。”(Miller 1985: 11)当苏茜的自我焦虑激活了其与琳茜、露丝的二重身关系之后,西伯德以二重身为手段所构建的女性联盟成为了小说主人公的精神庇护所,其创伤迁移的机制也开始浮现。
古老的二重身结构曾见于双胞胎之间,“二重身似乎是主体自身的一部分, 而主体则会产生一种幻觉,即他存在于这个与他拥有相同思维和感知的影像之中”(Lhermitte 1951: 432)。作为苏茜的同胞妹妹,琳茜显然存在着与苏茜在肉体及精神上的联结。几乎每一个人看到她,都不自觉地想到苏茜,“虽然有外婆帮她化妆,但琳茜依然面临同样的问题:每个人都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我(苏茜)的眼睛”(178)。她们的父亲甚至需要刻意提醒自己,“琳茜就是琳茜,而不是我(苏茜)的化身”(178),以避免把两个女儿混淆。除了生理方面的相似性,姐妹俩在心理层面也默契十足。当琳茜收到心爱男生的礼物而满脸通红时,苏茜在“天堂”也满脸通红;当琳茜在苏茜的葬礼上接触到凶手的目光,她突然神秘昏倒,仿佛是潜意识内的主体苏茜被那次创伤经历再次击中。尽管二重身关系在姐妹之间搭起了对话创伤的平台,但琳茜在开始时极力抗拒这种联系,她下意识地避开镜子,总是关着灯洗澡,尽力挣脱苏茜留下的创伤阴影。然而二重身文学演绎的正是一种“不可避免性”,即处在二重身关系中的二人会不可避免地透过一方来反观另一方。因此,琳茜对主体苏茜的回避并非是一种孤立的对立,相反,它恰巧构成了她们彼此联系的核心,成为苏茜以二重身为参照试图消除自身死亡记忆的佐证。琳茜逃避自己的镜像,等同于将创伤事件同时挡在了二人的可视区域之外。如同苏茜无法面对自己死去的伤痛,琳茜也不忍接受与自己如此相像的姐姐已经消失的事实,故而强迫自己对那些镜像假装视而不见,她和苏茜同样对创伤后的自我感到焦虑、困惑与无奈。也许她们没有遵照先天的姐妹关系理所应当地成为最亲密的联盟,但面对创伤,两个人的的确确选择了同样的处理方式,而她们越是逃避创伤,就越会被迫逼近伤痛的真相,彼此的感受也反而会更加贴近。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苏茜事实上将其创伤迁移到了二重身琳茜的心理机制中。
尽管不具备琳茜和苏茜之间天然的生理联结机制, 但露丝在案发当夜被苏茜偶然间唤醒的通灵超能力促使她有意识地成为了苏茜在人间的二重身。针对二人的联结,苏茜本人作了这样的解释,“我们似乎注定与彼此相伴。我飘过她的身旁,她打了一个寒颤,就这样,两个特立独行的女孩找到了同伴”(85)。露丝在苏茜的创伤事件之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她开始吃素,开始为苏茜写诗,开始时常徘徊在案发的玉米地里想象着苏茜,甚至潜藏着苏茜遗体的落水洞也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苏茜也在这时于“天堂”中凝望着露丝。最为精妙的是,露丝能够根据直觉获得所有遭受侵犯或谋杀的女性受害者的创伤记忆并准确判断她们的受害地点,至此,主体与二重身的创伤感知形成了完美的交汇。尽管读者很难判断这是二重身与主体自然的心理重叠, 还是主体苏茜在遭受创伤之后刻意将自己的憾恨渗透到二重身潜意识中的结果,但身处二重身关系的二人的确从彼此身上得到了某种隐秘的慰藉。这种由感性主导的慰藉可以说是女性沟通世界的专属,因为女性之间的情感要求、思维方式以及性别立场都更为贴近,她们之间的感知迁移更具可操作性,即便不存在二重身,现实中的女性也可以通过经历的共享来实现集体的联盟。然而在慰藉之余,兰克也指出,二重身形象最突出的特征就是拥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意识,“主体人物由于该意识而不得不放弃对自我的某些行为承担责任,转而将承担那些行为的责任转嫁给另一个自我”(Rank 1971: 18-19),也即二重身。这种负罪意识表现在该小说中即苏茜对先前自我面对男性强暴者的主体失落感, 她痛恨自己当初的懦弱与无能, 因而无法走出创伤,而这种精神折磨也投射在露丝超能力的副作用中,“每当有影像在露丝的脑中闪现,都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270)。在一次次地遭遇那些女性被害的记忆瞬间之后,露丝感到思绪沉重、精疲力竭,她的生活中充斥着奸杀案的阴影与女性受害者的哀号。因此,苏茜的创伤不只是迁移到了露丝身上,同时还被狠狠放大了。当两个生命轨迹各异的女性角色承受了相同的悲剧记忆之后,西伯德向读者暗示了女性弱势群体及其边缘处境的普遍性,而苏茜向露丝的创伤迁移也表明,女性只有联合起来共同对抗残酷的现实,才能将分散的个体凝聚成集体,形成巨大的推动力。这一基于主体与二重身共同的救赎模式的创伤迁移表明,那晚的擦肩而过绝非偶然,类似的女性悲剧也不是苏茜个体的创伤经历,而是不断地在现实中重演着。
创伤书写是超越边界的,它不受限于某个个体,一个人的创伤往往可以被放置到另一个人身上乃至另一种意识形态的创伤语境当中去。小说分别以琳茜和露丝作为主体苏茜的“无意识对立式二重身”与“有意识协作式二重身”,在主体的凝视之下,一个人的创伤得以由三个人感知,一名死者的个人事件变成了其所处社会空间内的公共事件,最终微观的个体伤痛进入了宏观的女性创伤书写。西伯德利用二重身机制构建的女性联盟是成功的,二重身手法突破了话语等物理层面的禁锢,扩大了伤痛的维度,从而完成了女性个体意识形态间的创伤迁移。与此同时,三个女性人物的命运也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她们不再孤立地各自发展。在主体以二重身的形式无限接近被压抑的创伤时,二重身琳茜和露丝也找到了各自生存的症结,三者相互依存、彼此关照,一同实现了创伤的修复。
赫尔曼在《创伤与恢复》(Trauma and Recovery)一书中曾引用西伯德的原话来描述创伤对人产生的影响:“在我被强奸后,我失去了我的处子之身,也几乎丧了命。我也丢弃了我一直以来对世界抱有的确定的看法,比如它是如何运作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安全。”(Herman 1992: 37)但正如西伯德通过自我解剖式的写作与健康幸福的婚姻走出了创伤的阴影,小说主人公苏茜也凭借其二重身琳茜与露丝找到了重新认知创伤与重建女性主体性的方法,姐妹情谊再次在女性个体的救赎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对创伤的正面识解是创伤复原的前提,也是受害者重建自我的首要条件。心理创伤的核心体验是自主权的丧失和与他人感情联系的中断,所以,治愈创伤的目标就是恢复受害者的自主权和建立新联系。而要实现这个治愈目标,就必须帮助受害者理性认识自己所经历的创伤,让创伤转化为一段历史,这也是作家为苏茜设置二重身“姐妹”的首要意图——“在影身人物的相似与不似之中,在影身人物的追寻与对抗中,让主人公完成个人身份和内在自我的追寻”(张俊萍、李梦雨 2018: 56)。小说中的琳茜和露丝即为苏茜之欲望和经验的外在编码,在她们的感知与经历之下,苏茜才开始慢慢直面过去的创伤。
小说中,苏茜无法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离开家庭的事实,因而在天堂与人间交接的阴阳界徘徊,凝视着亲人朋友在人间发生的一切。每当苏茜看着与自己外表极为相似的妹妹能够自由地长大,过着她再也无法继续的人生,她都会十分羡慕妹妹,并为自己死去的事实感到痛心,因此,对二重身的凝视将主体引向了创伤事实在其视野中的重复闪现,换句话说,琳茜的存在就是对苏茜受害者身份的提醒,所以起初琳茜才会极力避免直视自己的镜像。但当琳茜潜入凶手哈维(Harvey)的家中寻找苏茜被害的证据时,这种受害者的标签被成功扭转。因为面对同样的加害者和类似的危急情境,不同于不幸遇害的苏茜,琳茜凭借自己的矫健和机警从凶手手中侥幸逃脱并成功偷到了案件的重要证据,姐妹间的互助将个人不可能完成的事通过对方的力量加以实现,这正是女性联盟的现实意义所在。正如小说标题所暗示的,不论是家庭,还是一个性别集体,都犹如一个人周身的骨架,即便作为个体的骨头可能偶有缺失,但剩下的骨骼总会帮助弥合,让作为集体的骨架重新变得完整而坚固,所以女性要实现创伤的修复需要同性间的联盟。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认为:“回到灾难发生的地点,即潜意识的地点,或者说是潜意识的边缘,能够让创伤受害者重新获得对创伤的完整意识。”(Caruth 1996: 55)身为苏茜的二重身,琳茜代替主体“回到了创伤地点”,通过对创伤施与者能动的反抗,用不同的结局改写了主体苏茜对其创伤过往的理解与认知。“创伤认知的终极目标, 是受害者能够将他所经历的故事转化成语言”(Herman 1992: 126),即通过叙述创伤事件让受害者更好地理解其创伤记忆。小说中,始终凝视着这一切的苏茜,在琳茜幸存下来的这一天终于结识了“天堂”里其他被哈维残害的女性受害者,相同的创伤经历让她们得以互相倾诉。苏茜说,“我每说一次,心里的痛苦就减轻一分”(200),可见她对自己的伤痛过往已经开始建立全新的认知,这是苏茜个人的解脱,也代表着姐妹情谊在反男权压迫战斗中的胜利,这进一步证明了“妇女们必须团结起来,汇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才可能使自己处于斗争的有利位置”(赵晓囡 2010: 62)。
如果说琳茜无意识地扭转了苏茜的创伤事件,打开了她叙述伤痛的大门,那么露丝则一直是苏茜有意识的创伤“代言人”,因此,相比于琳茜与苏茜之间的姐妹情谊,露丝与苏茜之间的联盟似乎更加紧密,作为二重身的露丝也更擅长倾听并与主体进行精神上的交谈。卡鲁斯认为:“困扰着受害者的不仅仅是暴力事件这一事实,还有该暴力事件尚未被充分理解的事实。”(Caruth 1996: 6)而无数女性受害者的创伤记忆在露丝脑海中的持续显现, 恰好成为了那场苏茜尚未进行全面认知的死亡的重复演绎。露丝一边在日记中记下这些阴郁却珍贵的创伤记忆,一边创作着题为“身为苏茜”“在她之旁”“坟墓之唇”等诗篇,她觉得,“如果她专心致志地写下去,说不定就能释放我(苏茜)的鬼魂,她自己也因此重获自由”(127)。由此可见,露丝书写创作的过程正是苏茜借由二重身之笔叙述其创伤并进行自我和解的疗伤之旅。这种将二重身的视觉和知觉作为独特的创伤认知途径的方式,使主体在与创伤事件间接碰撞的过程中更加强烈而直观地消除了死亡的特异性。小说的末尾,当露丝站在落水洞边缘对苏茜的遗体有所感知时,苏茜的灵魂降临到了露丝的身上,二人终于得以真正对话。“这些年来,我一直为你写诗。苏茜,你难道不想要点什么吗?”(318)在二重身对主体发出这个终极叩问的时刻,主体的自我救赎终于走向了终点。苏茜的答案是放下仇恨,拥抱未来,她说自己之所以回到人间,“不是为了追踪哈维,而是为了带回一片未知的天堂”(327)。此时的苏茜终于走出了狭隘的阴阳交界处,在全面认知创伤之后得以对过去释怀,放下仇恨,也卸下对凡世亲人的执念,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堂。
创伤复原的标志是重建自我。 对于一个身处青春期的创伤受害者来说, 这一点似乎显得尤为关键。赫尔曼认为:“青春期经历的创伤会破坏这一阶段的三项正常任务:自我身份的形成、与原生家庭的剥离以及对更广泛世界的探索。”(Herman 1992: 44)小说中的少女苏茜在初尝恋爱滋味之时就惨遭奸杀,不止其女性自我的主体性发展被迫中断,连同贞操一并失去的是她对有尊严的爱情和正常性爱体验的向往。因此,要想修复苏茜的创伤,必须重构她的女性身份。当主体的身份完整性被全面摧毁而无法以一己之力摆脱创伤事件对其身心的钳制时, 二重身琳茜和露丝作为苏茜的同性联盟完美地充当了她再次探索世界的钥匙。 西伯德利用主体与其二重身间相知相通的思想与感官体验在受害者与创伤世界之间搭建起了新的信任与希望。
不同于苏茜面对哈维时被动、受压制的立场与处境,琳茜与露丝在两性关系中享受着充分的主导权。在琳茜因姐姐去世而承受家庭巨变的艰难时刻,体贴的男孩塞缪尔·汉克尔(Samuel Heckler)的陪伴给了她极大的慰藉;而对同一个人的哀悼与思念则使得露丝和曾与苏茜互相倾慕过的雷·辛格(Ray Singh)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两段爱情的发展都对苏茜的治愈产生了微妙的效果。一方面,二重身的美好爱情消解了主体在双重创伤中遭受的心理阴影。当琳茜和塞缪尔亲吻的时候,苏茜感叹道,“我几乎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75),这表明爱情这种温情的交往激发了创伤受害者的生命活力;而随着和雷的日渐亲密,原本甚至性向不明的露丝内心居然有了波动,雷“唤起了她内心所有的感觉”(269),同时也让苏茜感知到了爱情美好的模样。另一方面,二重身对性爱的主导增加了主体自我肯定的力量,使其重建了身为女性主体的自尊感。文学作品中的二重身很多时候被用来“外化原身无法满足的欲望、恐惧和自我认知缺失等边缘人格症候”(郑荣华 2016: 65),小说中这两对情侣的性关系都是在女方的暗示下发生的。在情窦初开的年纪,苏茜生前也曾短暂地与雷互相吸引,但就在她与雷初吻不久之后,哈维便将她奸杀,这打消了苏茜对与异性亲密接触的浪漫憧憬,残忍剥夺了她的女性主体性,使她遭遇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阉割。因此,从琳茜和露丝的身上,苏茜不只感受到了生前渴望已久的欲望的导泻,而且借助二重身摆脱了其之前被阉割的心理状态,自我认知能力也由此上升到更高的维度。在小说的最后, 当苏茜与露丝灵魂互换时, 她终于以身心完整的姿态与雷实现了她向往已久的亲密接触,用有尊严的的性体验驱逐了曾经的性经历所带来的羞辱感与悲愤感,“你吻我的时候,我看到了天堂”(328),她对雷这样说。由于小说中的阴阳界是一个不受时间维度限制的非自然空间,苏茜曾将该空间误以为是她的终点——天堂。但随着苏茜对创伤的认知和修复,其所处的空间——阴阳界逐渐产生变化,直至真正的天堂开始闪现出存在的迹象。这一系列平行的进程表明,阴阳界实为苏茜断裂的自我意识的延续,为她提供了一个幽闭的自我修复场所,促使她将死亡的恐惑归于平淡。因此,当苏茜“看到了真正的天堂”,此处的天堂已不再是苏茜一度迈不出的阴阳交界处,而是容纳创伤恢复者的真正意义上的天堂。
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形象,二重身的特别之处在于其与主体之间相互牵引、相互影响的能力。当苏茜通过二重身反转其被动受害者的身份,一步步治愈创伤的同时,琳茜和露丝也与她们身心内部的主体达成了和解。琳茜在勇闯凶手家后开始对始终陪伴在她左右的苏茜有了强烈的感知,但正如苏茜所说的,“她如今已不再逃离我,也不再奔向我”(260),而是把过去舒展地放在了回忆里。露丝则借灵魂出窍得以去天堂匆匆一瞥,当曾经被她记在日记里的女性灵魂纷纷如天使一般出现在她的面前时,恐怖和哀号的气氛全部散去,当年身不由己被鬼魂纠缠的她终于知道了如何享受自己作为创伤记忆收集者的超能力并从中挖掘伟大的妇女主义价值,如同沃克在其妇女主义作品中所传递的,“无数个已消失和被遗忘的女性渴望着对她说话……她必须努力去找到她们,把她们从被忽略、被噤声的境地中解放出来”(Walker 1983: 36)。由此,苏茜的生命得以在琳茜和露丝的身上延长,主体与二重身一同在这场创伤事件中得到了救赎,这是三个女性创伤个体的创伤治愈。而她们通过联盟从彼此身上汲取生存力量的成功尝试,则显示了女性集体在帮助个体实现创伤修复时所蕴含的巨大能量。
总之,创伤书写反映了作家在现实中遭遇创伤之后的心灵自述,如果读者透过作家个人的心路历程听到了自己心灵的回响,那么文学作品就会超越文本的限制迸发出磅礴的治愈能量。西伯德曾在自传中写道,“创伤记忆会被保留下来,并携带着力量,通常它是那些无权无势的、被压迫的,或遭到残酷对待的人唯一的力量源泉”(Sebold 1999: 106),而小说《可爱的骨头》正是作家将这股力量外化为普世的治愈源泉的证明。 值得一提的是, 现实生活中的西伯德尽管通过庭审为自己的强奸案讨回了公道,但其好友莉拉(化名)却惨遭报复。面对好友同样遭遇强奸的事实,西伯德自责不已,她在自传中说,“莉拉是我的克隆人,我的朋友,我的姐妹……是世界剩余的部分,未遭污染的另一半,可现在她踏进了我的世界”(Sebold 1999: 217)。这件事严重破坏了这对密友的关系,二人最后的交集就是一本名为《双重人格指令》(Instruction to the Double)的诗集。不难推断,西伯德把自己和友人遭遇强奸的不幸经历通过二重身的手法进行了文学编码,以莉拉为原型,在文本之内创作出了琳茜和露丝这两个二重身形象,不同的是小说中的“克隆人”从危机中幸存了下来。解开这些密码,读者就会发现西伯德在文本之外所寄托的对友人的深切思念与诚挚祝福,以及对女性受害者携手复原的隐秘呼吁。对二重身的批评路径之一就是“基于性别、种族等政治问题而进行的寓言式解构”(于雷 2013: 109),历经了被男性霸权压迫的创伤,西伯德不仅通过对自身身份的追寻成功走出了创伤的边缘地带,而且通过对女性创伤的切身思考,利用文学创作表达了其对现实中无数女性受害者的人道主义关怀:直面不幸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仍然是可以实现的。因此,创伤需要被感知、被识解,女性则要团结起来彼此联盟,这样才能从集体的感知默契中得到慰藉并获得力量,从而一道从男权的创伤阴影中走出来,而生命包罗万象,永远值得人们拼尽全力去感受它余下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