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奕博,张绍春
(湖南师范大学a.附属中学;b.历史文化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跪拜礼俗由跪拜礼制和跪拜风俗构成。从起源来看,最初跪拜只是席地而坐的人们相互致意的一种礼仪,双方同行此礼,显示的是双方的相互尊重。但后来此礼发生了畸变,交往中只有一方跪拜,彼此间的尊卑、贵贱之别随之显现出来。用在人与人之间,它有着强烈的人格侮辱色彩;用在国与国之间,它有着强烈的国格侮辱色彩。清政府规定,臣民应根据场合的不同来行一跪三叩首、二跪六叩首、三跪九叩首等跪拜礼。跪拜礼俗在中国大行其道长达几千年,维系着封建伦理纲常、等级制度和专制统治,直到近代才逐渐得以破除。
学界曾有人主张:跪拜礼俗衰废的起点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外国驻华使节不以跪拜礼拜见中国皇帝。但笔者认为,在此之前,中国就已经有有识之士对跪拜礼俗提出了异议。
龚自珍(1792―1841年)是中国近代著名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他通过考证古代君臣之礼,对清朝大臣必须跪着向皇帝奏事的制度表示了不满。他在《撰四等十仪》一文中说:常朝(大臣对皇帝的一般的朝见)的礼节有三种:一是皇帝坐着,大臣也坐着;二是皇帝站着,大臣也站着;三是皇帝坐着,大臣站着。大朝(天子大会诸侯群臣)的礼节有三种:一是“主立臣立”;二是“主坐臣坐”;三是“主坐臣立”。通行于大朝和常朝的礼节有两种:“主立臣拜”和“臣拜起仍就列立”。[1]他找出大量古代“主立臣立”“主坐臣坐”“主坐臣立”实例,来论证不少朝代尤其是汉代及之前君主尚且能够尊重大臣和善待大臣,不像清政府这样将专制推向极致,毫不顾及大臣的人格尊严。
龚自珍这篇文章反映出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对跪拜礼提出了异议和批判。据此可以断定,近代跪拜礼俗衰废的源头应该是鸦片战争前后龚自珍对跪拜礼的置疑。
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前,清政府就与英国等西方国家在外国使节觐见清帝的礼节上多次发生严重分歧。清政府顽固地坚持外国使节觐见清帝必须行跪拜礼,而外国使节则认为跪拜有失国格,不符合国际惯例而一再地反对。
西方列强通过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打破了这种僵局。1858年,受到英、法武力威胁的清政府被迫与之签订了《天津条约》。值得注意的是,中英《天津条约》对外交礼制作了如下规定:“大英钦差大臣作为代国秉权大员,觐大清皇上时,遇有碍于国体之礼,是不可行。”[2]“有碍于国体之礼”首当其冲的是跪拜礼。
上述条款是清政府不愿接受但又不得不接受的,它将外国公使朝见中国皇帝要行跪拜礼的外交礼制打开了一个大缺口。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后,各国公使正式进驻北京,尽管他们多次要求朝见清朝皇帝,但清政府总以皇帝年幼和太后垂帘为由加以推诿搪塞。1872年10月,同治皇帝大婚,各国公使再次提出朝见要求。1873年2月23日,同治皇帝亲政。第二天,英、法、俄、德、美等国公使联合起来以公使团的名义照会总理衙门,要求清帝召见。此后,总理衙门与公使团进行了多次交涉,双方争执的焦点在于觐见是否行跪拜礼。公使团申明:“各国臣工见本国君上或他国君上,并不跪拜,均三鞠躬”;这次朝见中国皇帝,为了表达“格外诚敬”之情,可以改行五鞠躬。[3]总理衙门起初再三强调,觐见必须要行跪拜礼,若使用外国鞠躬礼仪,“则中华国体必为百姓轻视,而本署亦必为人讥刺”。[3]经过多番较量,国势衰弱的清政府最终放弃了外国公使行跪拜礼的要求。同治皇帝于6月29日召见了各国公使,除了日本公使行的是三揖礼外,其余公使一概采用五鞠躬礼。
取消外国公使行跪拜礼的华夏礼仪旧制,表面上只影响到来华的外国人,实际上也影响到了一些中国人,使他们意识到了国格和人格的问题。比如,觐见清帝时,外国使节不跪拜,而清朝官员却在旁跪拜,这就更加凸显了清朝官员的奴性,让人感到清朝官员仿佛矮外国人一等。这次朝见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跪拜礼仪的权威和根基。
戊戌维新期间,跪拜陋习遭到了维新人士的炮轰。有学者认为,“梁启超首先提出易跪拜礼为西人鞠躬”。[4]其依据是,梁启超在担任长沙时务学堂总教习期间明确主张:“今日欲求变法,必自天子降尊始,不先变去拜跪之礼,上下仍习虚文,所以动为外国讪笑也”。[5]笔者认为,这种观点是站不着脚的。其一,在梁启超提出上述主张之前,就已经有中国人公开呼吁废除跪拜礼俗了。时务学堂于1897年8月第一次招生,9月才正式开学。上面这段话是梁启超批改时务学堂学生课卷时写的批语,书写时间肯定在1897年9月之后。而在此之前,1897年4月22日由梁启超任主笔的《时务报》发表了高凤谦的《论拜跪之礼不可行于今》的文章,已经明确提出要废除跪拜礼俗。其二,梁启超这段话虽然明确提出废除跪拜礼,但并没有明确讲要用鞠躬礼代替跪拜礼。
福建维新志士高凤谦不仅早于梁启超提出废除跪拜礼,而且阐释的理由也更充分、全面和透彻。他在《论拜跪之礼不可行于今》一文中指出,跪拜礼对古人来说是比较方便的,而对今人来说是不方便的;其错不在古人,而在今人泥古不化,不会变通;尤其是在中外交往中,朝见皇帝时“吾人拜稽,而西人鞠躬”,打官司时“吾人长跪,而西人挺立”,这显然是“损国威,挫民气”的。他得出这种的结论:中国如果不改变跪拜的礼俗,那么“自主之权断难一朝而复也”。[6]由此观之,在主张废除跪拜礼上,不是梁启超影响了高凤谦,反倒是梁启超有可能受到了高凤谦的影响。
谭嗣同主张废除跪拜礼的时间也不见得晚于梁启超。《仁学》是谭嗣同于1896―1897年间陆续写成的。他在书中将跪拜礼定性为“无谓之虚礼”,从三个方面进行了更猛烈的抨击:其一,跪拜颠倒事理;其二,跪拜有损人的气节和才能。“繁拜跪之仪以挫其气节,而士大夫之才窘矣”;其三,跪拜致使人际关系紊乱,浪费了人们宝贵的精力和时间。谭嗣同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封建君主专制制度,指出跪拜礼俗盛行的根源在于“君主之弱天下也,必为正繁重之礼与俗”。[7]
封建顽固势力恶毒攻击主张废除跪拜的维新派。叶德辉斥责梁启超“悖妄已极”。[6]尽管如此,维新派的上述主张还是在社会上尤其是知识阶层和官僚士大夫阶层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正是在其影响之下,清末新政时一些官员在少数社交场合停止了行跪拜礼。
戊戌维新失败后,辛亥革命兴起。革命派对民主、平等、自由更加推崇,对封建君主专制制度和跪拜礼俗的抨击也更为猛烈。1903年,革命派人士痛斥清廷统治下“乃复有三跪九叩首诸名号,而习其劳者如体操”的现实,指出跪拜是专制政体虚伪的表现。[8]1904年,章士钊痛批评跪拜等旧习俗为“酿造奴隶之风俗”,指出跪拜直接加剧了两股社会不正之风:一是崇拜有势力者之风;二是崇拜偶像之风。[9]1908年,革命派揭露封建统治者推行跪拜礼俗是为了“欺愚弱而便私图”,指出跪拜造成国人“生气毫无”,阻碍了社会进化,其危害“有甚于洪水猛兽”,因此必须加以摒弃,而代之。[10]不仅如此,革命派还身体力行,在同盟会内部,成员之间不行跪拜礼,而行鞠躬礼或握手礼。
武昌首义得到全国响应后,革命派开始制定禁止跪拜的政策法律。1912年3月,浙江省民政司向刚成立不久的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请示是否照旧祀孔。内务部和教育部随即联署通知独立各省,文庙仍可祭孔,只是跪拜礼须改成三鞠躬礼,衣着须改为便服。[11]此后南京临时政府明令全面废止跪拜、相揖和请安,改行鞠躬礼。8月17日民国北京政府颁布《礼制》,规定男子礼为“脱帽鞠躬”,女子礼为鞠躬,但不脱帽。[12]辛亥革命将沿用几千年的跪拜礼制更替为鞠躬礼制,使人们的精神面貌、人际关系焕然一新,也使平等、自尊、自立、自由等思想观念开始渗入人心,其功绩值得永远铭记。
前面已经说了,跪拜礼俗包括相互渗透的跪拜礼制与跪拜风俗两个部分。跪拜礼俗虽然是恶俗、陋俗,却作为政治伦理和社会文化在中国积淀达数千年之久,因此短时间内辛亥革命废除了跪拜礼制,但无法完全废止民间跪拜风俗。民国时期是跪拜旧礼俗与鞠躬新礼俗犬牙交错和短兵相接的时期。虽然总体上跪拜礼俗的活动空间和影响力逐渐缩小,但却一度反弹和挣扎得很厉害。
民国时期,有三股势力竭力维护跪拜礼俗,使得其垂而不死。第一股势力就是封建军阀(尤其是北洋军阀)势力。这股势力是封建顽固势力的政治代表,是新礼俗发育的最大阻碍。封建军阀维护跪拜礼俗的目的是捍卫封建等级制度和扩大自己的特权。袁世凯窃取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后,就想方设法地恢复跪拜礼仪。在他的授意之下,1913年北洋政府教育部通令各省学校:孔子诞生纪念日要行三跪九叩礼。[13]1914年9月28日,袁世凯亲率文武官员到北京孔庙行三跪九叩礼,各省将军、巡按使则在各省文庙举行仪式相同的祀孔典礼。1917年张勋复辟帝制,也曾力图恢复跪拜礼制。封建军阀虽然使跪拜陋习横行一时,但终究没能撼动和废除1912年《礼制》。
第二股势力是文化教育界的守旧组织与人士。最典型的就是孔教会及其会员。1913年春,在上海举行的祀孔活动中,军政各界人士行的是三鞠躬礼,而孔教会成员行的却是三跪九叩礼。全国孔教总会会长康有为居然宣称,人的膝盖生来就是用来下跪的。他顽固至极地叫嚣:“凡入庙而礼天圣者,必行跪拜礼,以致其极恭尽敬”,否则的话,“不知留此膝以傲慢何为也”。[14]康有为和孔教会的思想主张在新文化运动中遭到了猛烈冲击和清算,逐渐失去了影响力。但社会上类似的主张却时隐时现。
第三股势力是习惯势力。当时许多中国人虽然在一般场合不再行跪拜礼,但在婚丧嫁娶特别是在办丧事等特殊场合却摆脱不了行跪拜礼的惯性。时人记载:“民元定制,只脱帽鞠躬,惟县人狃于积习,凡婚、丧、祭祀,无不跪拜如故。”[15]1917年,一位官员回到湖南省慈利县参加其父丧礼,由于不用跪拜礼,而用鞠躬礼,现场乡亲顿时“群声哗沸”,纷纷相继散去。[16]1929年,南开大学一位何姓教授订婚,大摆庭宴,其间居然出现了“三跪九叩诸教授大礼致贺”的场景。[17]大学尚且如此,乡下就更不要说了。
1931年4月,鉴于跪拜礼俗“时至今日,一般社会上至城市,下至乡村,每遇婚丧大典以及四时祭祀,仍奉行跪拜”的状况,国民党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张诏舞等人上书国民党中央,请求禁止跪拜:“跪拜礼节乃封建社会之产物,亦即满清政府下之恶习。民国肇兴,业已明令废除,代以鞠躬礼。若长此沿用,殊属有违功令,且贻外人以莫大之讥。是不能不严令禁止者也。”随后,南京国民政府内政部通令全国:“凡举行婚丧大典及四时祭祀,应依国府新颁法令切实奉行,废除拜跪礼节,而杜封建恶习”。[18]这是民国成立后,政府第二次大张旗鼓地禁止跪拜。之后,民间跪拜的现象明显减少了许多。
综上所述,近代最早对跪拜礼俗提出异议的中国人是龚自珍;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外国使节觐见清帝要行跪拜礼的外交礼仪制度被破坏;戊戌维新运动期间,福建维新志士高凤谦不仅早于梁启超提出废除跪拜礼,而且其阐释的理由也更充分、全面和透彻;辛亥革命废除了沿用几千年的跪拜礼仪制度,鞠躬礼俗从此开始在中国大行其道;民国时期,有三股势力竭力维护跪拜礼俗,使得其垂而不死;1931年,民国政府不得不第二次大张旗鼓地禁止跪拜。总而言之,在中国近代,跪拜礼俗经历了从横行一时到黯然失色的变化,这体现了时代的进步。从中可以看出,跪拜礼俗是与封建思想、封建势力纠缠在一起的。废除跪拜之声高涨之时,往往是民主、自由、平等、人格独立等进步思想观念得到张扬与传播之时。而恢复跪拜之声高亢之时,往往是封建逆流一度猖獗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