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欣怡
清水?我盛的是清水?
这对于一只酒樽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我跺着脚表达自己的不满,随后被一只手一把握起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立马老实了。
我被举在半空中,俯视桌面时,发现桌上还有一碟豆腐干。
我的主人把我凑到他嘴边,轻呷一口水,然后把我放下,再闭上眼睛咂咂嘴,很陶醉的样子,似乎真的在品尝美酒。片刻沉醉后,他又睁眼,眼神里带上了少许醉意。
醒醒吧居士,你喝的只是清水而已,我有点好笑地暗想。
东坡居士这个人和名字一样奇怪,长得像文人书生,干起农活来却跟个地道的农夫一样。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今天他不知怎的,兴致大发,便顺手把我带到地里去了。我看着他唱着俚俗的劳动号子挥汗如雨,在休息时望着翻滚的麦浪满足地笑:“再过几天麦子熟了,就可以酿酒了。”他喃喃地说道,冲路过的朋友招了招手。
嗨,酒鬼。
不过,他和普通农民不同的地方,没准也就是这一点了。哦,不对,还有一点就是,他会在劳作间隙读书,读到有所感的地方就拿起笔批注一下,字有点瘦,筋骨却很好。
金乌西坠,在回家的路上我打起了瞌睡,睡到一半却被一个小毛孩折騰醒了。想起我在半睡半醒中听到的谈话,我弄明白了,居士在回家的路上遇到这个和爹妈失散,吓得哇哇哭的小东西,就上前安慰,还把我当玩具哄他玩。可苦了我,被这个小家伙捣鼓了半天,惨遭毁容,身上多了好几道划痕。看着这个小东西破涕为笑,不再试图到处乱跑,居士似乎也很开心,他的眼神不再那么疲倦。
月上梢头,那小家伙的爹妈终于把他领走了,我被带回了家。居士的夫人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连连埋怨居士。他没有辩驳,只是说:“能帮助一个小孩子,让他快乐,我在黄州也算有点用处。”他眼神中试图遮掩的无奈堵住了我的抱怨。
居士其实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无忧无虑。
一晚,小船有点颠簸,月光稀释了船舱里的黑暗,却没有稀释居士眼里的幽暗。他的手指放在一本打开的书上,迟迟没有翻动。
他一直望着北方。忘了他的书,也忘了我。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就着月光,我认出了几行字。有人在发牢骚。应该是些写得很好的东西,可惜我看不太懂,不知道它在说什么。直觉告诉我,居士心里正发着和这个人一样的牢骚。
我希望他开心一点。
过了良久,他回过神来,望向明月。今夜的月残了一角,他却像欣赏满月一样陶醉。他在微笑,笑容里带点自嘲。
他又喝了一口水,这次是一口灌下去的,仿佛急于喝醉。我被高高举出窗外,对着月亮。月光才是居士的酒,迷醉了他的眼睛。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敬你们一杯。”他对着浩浩江面这样说着。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随后他松手,醉倒在窗前。
我掉进江水,溶入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