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梓
《木兰诗》被选入部编《语文》七年级下册的第八课,课下注释说明其选自《乐府诗集》卷二十五(北宋郭茂倩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是南北朝时北方的一首乐府民歌。
该册课本42页脚注:“﹝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据说,提着兔子的耳朵悬在半空时,雄兔两只前脚时时动弹,雌兔两只眼时常眯着,所以容易辨认。扑朔,动弹。迷离,眯着眼。”
这是全国统一教材《语文》课本,其权威性应该毋庸置疑。但是,倘若有学生问,这个“据说”是据谁说的啊?相信绝大部分初中语文教师都无法回答。因為搜遍网上,在今部编统一教材之前,各地名师所做课件,无一例外都只是以“据说”来搪塞疑问。因为,这也是之前人教版统一教材给出的“据说”。如2000年4月版:“﹝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据说,兔子静卧时,雄兔两只前脚时时爬搔,雌兔两只眼睛时常眯着,所以容易辨认。”如果网搜《汉典》,其附录《国语辞典》扑朔迷离则仅是“扑朔,雄兔脚毛蓬松。迷离,雌兔眼睛眯缝。扑朔迷离指兔子奔跑时很难辨別雌雄。”
现在,绝少有教师能搬出五十年代人教版初中《语文》课本来,那时的第四册33页脚注:“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这两句写兔子静止时候的状态:雄兔比较好动,静止的时候两只前脚也常是爬爬搔搔的;雌兔比较好静,静止的时候,两只眼睛也常常是眯着的。它们一跑起来,就看不出这个区别了。……扑朔,爬搔的样子。迷离,朦胧的样子。”这应该就是2000年版本所持“据说”的由来。
但是不难看到,今天部编本的“据说”,跟2000版的“据说”,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差距。到底是兔子静卧时,还是提起耳朵来,再判别雌雄呢?学生好像只能服从现今部编本的“据说”。
那么,最新部编本的“据说”就对嘛?首先要排除的,是《国语辞典》所谓“扑朔,雄兔脚毛蓬松。”因为,哪种兔子脚上的毛更蓬松,乃是品种的遗传差异,实在与雌雄无关。所以,先排除这一点不再细说。
但要说兔子被抓住耳朵提起来,则无论公母,腿脚都可能抓挠、扑腾,偶或不抓挠时,也未必就是母兔。这一点,养过兔子的人都知道。而且,凭一般养殖经验说,既然抓起来了,判别公母,公的睾丸那么大,没有谁会以它是否扑腾来当作依据。要说睾丸还未显见的小兔崽,则必须得翻开阴部才能认定。
而古人为文,表述雌雄性状历来含蓄。无论《木兰诗》的原创,还是现今课本选用的文本,对其主人公的少女品质,绝对是避讳歧生亵意的。这就必然要以兔子自然状态的雌雄性状,来给读者做出文字的表述,哪怕是不够确切精准的举隅。这才有了“脚扑朔”“眼迷离”的分别表述。
真要从事实上说,则兔子在惊惧、发怒、兴奋、撒欢以及有似警示什么时,经常会有一种其他动物没有的动作,就是用后脚拍地,发出扑腾的声响。那动作,卧着能发,跑着也能发,或只一下,或稍顿续发,但都是简短快速得很,几乎看不到它是哪只脚怎么拍地的,就只能听准那砰的一声。但这依然不仅是公兔才会,母兔也会。只有一种情形,母兔不在发情期,眯着眼恬然休息时,公兔有欲就会骚扰母兔,无论绕圈还是抵近,都可能后脚拍地,发出砰——砰的声响,以挑动母兔的情绪。
《木兰诗》的原创,应该就是基于这种情形,将兔子的一般行为性状,作为特定情形的表述。这也算是一种模糊表述的修辞手法,以使“公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从而避免字面的歧生亵意。
“扑朔迷离”之所以至今扑朔迷离,盖因一般文人疏于了解兔子的这一行为性状,也更说明原诗产自民间说唱,而非文人创作。鲜卑语原创民歌的具体表达虽已无法考据,但北魏时典籍都用汉字记载,其时汉译水平是不会太糟的。
哪么,“扑朔”是个什么词,为何没写作“扑腾”呢?
愚以为,这个“扑朔”,应是该诗原创意义上民间说唱口语的一个拟音词。而且自有汉译版本入南朝乐府,因为“扑朔”的字面化,对动作或拟声都缺乏形象的语感,也更没人弄清过本词的原义,以致后世汉语至今少见单用“扑朔”行文入句。
拙文《〈木兰诗〉关键存疑再探》(见《中华读书报》2017.06.28日15版),曾探讨过该诗的“木兰”一词,应该就是“牡丹”的鲜卑语音,或是隋唐花圃栽培之前牡丹在源产地的方言口音,对音直译汉字作“木兰”,则与南方树种紫玉兰发生重名,直到花匠从《神农本草》找到药名牡丹,才不再借称木芍药。唐人韦元甫明知此“木兰”不是南方木兰树,又不知到底是何物,且见原诗内文并无主人公姓名,就把本是花名为诗题的“木兰”,当作人名附入了诗内。
鲜卑语没有形成文字系统,就被孝文帝汉化彻底禁用了。这个“扑朔”,应该就是他们的口语。但是,鲜卑语被官方禁用,其对北地方言的影响却不会戛然而止,而应该会影响深远。
如北地方言读若“ku chuo”的一个词,通常的意思是指,不在视线内或目视中也难于细致分辨或描述的暗动、躁动所发轻微或低沉的动作、声响。如:“老鼠在柜子后ku chuo呢。”“小狗kuchuo kuchuo爬出来了。”没看明白而质问孩子的小动作“你在那儿ku chuo啥呢?”有时也指多余的没多大意义的忙活“别瞎ku chuo啦,赶紧上班去吧!”这个方言未必是鲜卑人发明的,但他们与北地汉人相处几代,同样也未必不会使用与此音义相近的口语。现今缺少的是这口语最早发生年代的证据,切望语言学专业的考据。
不管学界能否找到确切证据,愚以为,《木兰诗》里的“扑朔”,极有可能就是这种方言最早的汉字记音。
两晋以降,汉语书籍才出现大量从口语而来的记音词。这个“扑朔”,至少可以确定属于这类的记音词。更确切点说,因为这个词在《木兰诗》汉译之后,一直没谁弄清其语源形态,除形成了一个模糊其然的成语,“扑朔”也就僵化在了该诗文本中。拿隋唐以来的汉语典籍,解释不了“明驼”与诗题“木兰”,同样也考据不出这个“扑朔”的来历。这个“扑朔”,或者又是《木兰诗》原创早于隋唐的另一个佐证。
就《木兰诗》最后这段文字,前两句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假定形式的设如,后两句则是以反问的形式,来表述主人公女扮男装,实现了替父从军完好归乡那种喜不自胜的心情,乃至对重男轻女的讽喻。这是该诗最后一段,拿百姓家常养的爱畜作比,以完美的比兴手法,巧妙修辞,多层次的感慨、蕴意,特别一个“我”字,完承该诗核心意义上的情感激荡。单从阅读和理解全诗来说,“扑朔”就是不安分的“扑腾”,再多的辨析或考据,都对诗本意的理解无关紧要。
在下村愚,除了识几个汉字,对相近鲜卑族语的阿尔泰其它语种概无了解,凭一腔喜爱,对经典弄出这番捉字释义的话来。就此,谨奉拙见,向相关语言学专家拜求赐教,旨在确定“扑朔”的原创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