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自觉到文化自立
——《文学人类学新论》的理论探讨

2019-01-28 11:56上海唐启翠
名作欣赏 2019年22期
关键词:人类学家民族志人类学

上海 唐启翠

“我们生活在一个人类学时代。一门关于人的广泛科学是当代思想追求的主要目标。一大批科学研究部门为此联合起来。”(潘能伯格:《人是什么——从神学看人类学》,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20世纪德语世界中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兼神学家潘能伯格一语道出了20世纪中后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诸如艺术人类学、政治人类学、宗教人类学、历史人类学、医学人类学、教育人类学、文学人类学等交叉学科兴起的学术潮流及其时代背景。

文学与文化人类学这两个专业,是如何在20世纪后期发生交叉融合,并逐步形成一门新兴交叉学科的?文学的主观虚构和想象,与人类学的客观取向与科学方法,是如何从对立走向对接、互补并交叉融合为文学人类学这样一门新学科的?

国家社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文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研究”结项成果《文学人类学新论——学科交叉的两大转向》,就是着眼于当代学术发展的跨学科大潮流,从学术史脉络首次系统梳理出两大学科转向的态势:文化人类学的人文(文学)转向和人文学科的人类学转向(文化转向),以及文学与人类学两大学科交叉带来的中国本土学术创新与理论建构的学术史意义。

具体而言,本书的学术贡献集中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首次集中地从学术史脉络上梳理清楚20世纪两大学术转向及其相互跨界交叉所孕育出的崭新研究格局,重点论述人类学的文学转向及其方法论意义,尤其注重将文化视为一种可以深描和解读的符号文本、民族志,一如文学文本的阐释人类学范式,给文学与文化研究带来重要的理论启示,也为文学人类学派以文化文本概念为核心的理论建构奠定基石。

从学科发展的历时性看,作为学科的文学比文化人类学古老得多,然而,随着人类学时代的到来,文学的创作和批评实践常从人类学家的民族志中借鉴主题、素材和思想,而人类学家的民族志写作也或隐或显地向文学借鉴表述形式——比喻、象征、意象和戏剧化等。特别是随着人类学者对民族志写作的文学性意识的觉醒和反思,当代人类学写作和文学之间的密切关系日益受到关注,有着跨学科偏好的专业人士重新定位文学和人类学,为文学与人类学的跨界杂交提供了无限可能。

“民族志学者的工作是什么?——他写。”(格尔兹:《文化的解释》,译林出版社1971年版)“有的人描绘异文化是将其感官直接转化为思维的对称,比如列维-斯特劳斯;有的人是将它们转化成一个非洲神瓮上的图案,比如埃文斯-普里查得;而有的人在描述它的时候,迷失了自己的灵魂,比如马林洛夫斯基式的科学民族志。”(格尔兹:《论著与生活:作为作者的人类学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由此看来,人类学著述被类比为小说;说它们是小说,意思是说它们是“虚构的事情”“制造出来的东西”——即“小说”的原义——并非说它们是假的、不真实的或仅仅是个“想象”的思想实验。民族志可以而且应当追求类似于文学写作的细节真实,以便通过深描揭示或阐释文化的意义。(《文化的解释》)20世纪人文社科领域被引用率最高的当代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兹,一语道破人类学家的民族志写作与文学的内在关系:人类学家是作家兼批评家。作为作者的人类学家,无论是在田野中,还是田野之后的民族志写作,都带有强烈的主体性和温度——我是我,我又不是我。这引导着人类学这门学科在20世纪后期发生根本的转向。人类学的文学转向显著的分水岭和集中体现,就是1984年圣菲研讨会的成果《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通过展示解读和写作民族志的不同方法而引入一种对民族志实践的文学意识,化解20世纪整个人文社科的表述危机,迎来民族志的实验时代。

2.首次深入地梳理、挖掘了人类学的文学转向核心推动者——阐释人类学代表克利福德·格尔兹与作家兼文学批评家肯尼斯·伯克之间的关系,说明伯克是阐释人类学思想的启蒙者和引领者。

19世纪中后期诞生的人类学,进入20世纪中后期,发生了一场学科性质和研究范式的革命性转向,即从“人的科学”转变为“文化阐释学”。文化本身是一种有意义的符号行为所展示的文本,人类学家要做的是通过深描来揭示或阐释其意义,而非简单的观察和记录。比如巴厘岛的斗鸡游戏,其实是巴厘岛社会关系网络和男性象征的戏剧化过程,只有通过深描,才能细致入微地揭示出巴厘岛民行为的意义所在。追溯其理论渊源,离不开美国作家兼文学批评家肯尼斯·伯克的戏剧主义、视角主义、隐喻与文化文本建构等三方面的理论启示,从而揭示出文学批评给人类学的文学转向带来的思想启迪和推动作用。

3.首次较系统地梳理了《写文化》之前,人类学与文学以及古典学之间的密切关联,深入发掘了在表述-写作维度,人类学与文学根深蒂固的内在关联。

学界讨论的人类学转向,主要是指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阐释人类学,特别是《写文化》所激发的三个层面的转向:民族志写作方式的多元化转向、人类学诗学和民族志诗学、文学人类学研究的转向,以及对人类学与古典学渊源关系的重新关注。然而当重新梳理或审视人类学学科发展史,就会发现,太阳底下无新事,不仅民族志写作的文体实验、文学修辞借用的历史悠久,而且发现“人类学家不是邂逅或遭遇文学(跨学科建构将引导我们如此相信),而是由于文学才产生的。更确切地说,民族志是特定条件下旅行写作的结果”(安格丽思:《文学与人类学之间:跨学科话语》,伦敦:劳特利奇出版社2002年版)。早期古典人类学家如弗雷泽、泰勒、哈里森等都曾把人类学当作研究语言和文学的科学;玛格丽特·米德、露丝·本尼迪克特、爱德华·萨皮尔等不仅是科班人类学家也是文学创作者,就连创立了现代人类学科学民族志写作典范的马林诺夫斯基,都情不自禁地宣称自己对康拉德的崇敬之情。“如果没有诗歌式的补足,科学的人类学就什么也不是……尽管不够严密且充满不确定性,贯穿于人类学中的诗学可以指出更具自我意识、更令人满意的科学之路。”(伊万·布雷迪:《人类学诗学》)这就是人类学天然的文学之翼。更何况神话、传说等口头文学以及仪式展演等的存在与传播为文学与民族志间的联系提供了充足的天然养料。

4.通过回顾文学人类学百年学术史,特别是改革开放四十年以来的研究实践,首次集中呈现研究团队如何以中国本土文化重述和理论话语体系建构为使命,提出、论证和归纳总结出中国文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关键词——文化阐释、文化表述、文化文本及文化符号编码论、文化大小传统、神话历史、神话中国、四重证据法及其内在关联。文化表述是文学人类学的理论核心与起点,实物、图像、文字、口传神话传说和仪式展演,是文化表述的符号性显现构成的可见的文化文本,其中实物、图像、口传神话传说与仪式展演是早于文字文本小传统产生的文化大传统,对文字文本小传统具有孕育和型塑功能。四重证据(一重传世文献、二重出土文字、三重口传与仪式、四重实物与图像)及其间性互补是文化文本的立体重建与阐释。而打破神话与历史壁垒的“神话历史”,不仅是中国历史叙事一贯的传统,是新时代重新贯通文史哲诸学科整合优势的概念武器,也是文化文本多元符号编码背后隐蔽的思维法则。因此,上述系列术语不断延展表述的背后,是中国文学人类学对自己的研究对象、方法和理论逐渐清晰的过程,也是逐渐从文化自觉到文化自立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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