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克里玛,打开文学世界的另一扇窗

2019-01-27 19:43宋舒白
鸭绿江 2019年1期
关键词:昆德拉布拉格美国大学

宋舒白

此前,我读西方文学比较多,对东欧的当代文学则涉猎较少。记得只读过米兰·昆德拉的两部作品,一部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另一部是《生活在别处》。最近有人推荐,才读了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的回忆录《我的疯狂世纪》(第一部、第二部),以及《我的金饭碗》《没有圣人,没有天使》《终极亲密》等小说,感受到了当代捷克文学和捷克作家的另一种力量。

克里玛是一位犹太裔的捷克作家,他一生几乎经历了20世纪东欧所有重大事件,先是在10岁时同父母一起被关纳粹集中营(三年),之后经历了东欧的剧变(布拉格之春、苏军进入、天鹅绒革命)。在他的人生履历中,曾先后做过杂志编辑、美国大学教授、医院护工、测量员、递送员。生活可谓大起大落。正如他在自传的尾声中所说:“我的一生中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不自由中。”这样的经历,有的是无法选择,有的则是他的自我抉择(诸如放弃美国大学教授职位归国),而在他做出这个抉择的时候,正值30多岁的壮年,是他人生的黄金时代!这也是最让我钦佩之处:无论世事如何突变,他都没有放弃希望。他用手中的笔,记录着那个奇特的时代:方方面面,点点滴滴,林林总总。

也许有些人去过布拉格。那你一定对布拉格广场、广场上的胡斯雕像、查理大桥、卡夫卡所租住的黄金小巷22号等人文景观的沧桑,留下深刻印象。每一处人文景观,都会有一段历史故事。也正是这些故事,打动了我们,让我们流连并慨叹这个民族的底蕴和气节。如果说这些景致,让我们了解了布拉格的过去,见证了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那么,读克里玛的自传和小说,则让我们知晓了这个城市在现当代的变化,让我们看到了这种精神一脉相承的基因,这正是一个民族的气节,更是这个民族的精神内核。

克里玛的自传,通过对他自己文学经历的回顾和文学实践的分析,客观上使我们得到了一个认识,即在某个时期有影响(甚至是广泛影响)的作品,并不意味着永远有影响;同样,在某个时期没有什么影响的作品,亦不意味永远没有影响。如果是好作品(当然,评价一部作品优劣的标准,会根据时代有所变化,但最终离不开永恒的价值),经过时间的验证,人们定会发见他(它)的优秀。比如《洛丽塔》,这本书当时并不被看好,纳博科夫曾投给美国的四家出版社,都被拒绝。辗转一年后,才在欧洲一家出版社出版,又过两年,才在美国出版,并登上美国畅销书排行榜的第一位,后又被拍成了电影,从此走向世界,成为经典。比如卡夫卡,比如凡·高,他们生前都被病魔折磨,贫困交加,都是死后多年,他们的书和画才被世人认可,进而流传于世。再比如当年一些令“洛阳纸贵”的中国作家,现在也没有人再提、再看了;反倒是当时不被重视的作家,人们却给予了极大的热情,比如萧红、沈从文、张爱玲、汪曾祺,他们的作品一直在被多家出版社不断地再版。克里玛的作品也是如此,曾长达20年不能在国内出版,但没有让他失去写作的热情。一经出版,就得到国内外读者的好评,并多次获得大奖。为什么这些中外作家的作品能够被读者认可,得以流传,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些作家都是有高尚灵魂的人,所写出的作品也必然是有高尚灵魂的作品。而那些随大流的文字,虽一时可能甚嚣尘上,但终究经受不住时间的检验,经过大浪淘沙,必然会被淘汰。

从克里玛的自传和作品中,我也读到了一个作家人格的伟岸,精神的高洁,心灵的纯净,信念的坚定。比如,他在美国大学讲学期间,国内的精英正大批大批地逃离,而美国大学此时向他抛出高薪的橄榄枝。两条路径摆在他面前:一条是留在美国,生活优渥;一条是回到捷克,充满变数。但他决然地选择归国。理由只有一个:“因为对我来说唯一有意义的工作就是写作,讲述那些和我的生活有某种关联的故事,而我的生活又和祖国紧紧地捆在一起。”(见《我的疯狂世纪》第二部)他选择了和米兰·昆德拉、纳博科夫不同的路径。更值得一提的是,在他的好友,也是和他共命运同呼吸的哈维尔当选为捷克总统后,哈维尔给他这个元老级的人物提供了各种职务,他都一一拒绝。他只想继续写作,“我想继续做我也许至少有点儿懂的事”,“人类更需要礼貌、工作、诚实和谦卑”。如果说之前,他拒留美国的爱国之情让我感动,而此时他拒绝担当要务,则让我顷刻对他充满敬意。可见,一个人的伟大,不在于他说些什么,而在于他做些什么;一个人的崇高,不在于他的理论有多么高深,而在于他的知行合一。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说克里玛是知行合一的典范:他用作品说话,用作品记录自己的在场和参与。这期间,他写了很多话剧和小说,话剧先后在国内外舞台上演,多篇小说在国外出版社出版。

如果拿昆德拉的小说同克里玛小说比较,他们的写作风格是不同的。昆德拉的作品可能更诗意,更飘逸;克里玛则更写实。这也许是因为昆德拉出国了,再也沒回来;克里玛归来了,置身于捷克的现实生活之中。生存境遇不同,作品风格也不相同。克里玛作品写的几乎都是他经历过的事,因此,作品里总能看到他的身影,他的生活痕迹,也使他的小说更像自传。比如,小说《我的金饭碗》里的五个小中篇(《画家梦》《偷运》《考古》《司机》《递送员》《土地测量助理员》),都是用第一人称叙述,都是他生活经历过的事件(我是先看了自传,后读的小说,这种感觉更强烈),人物都是他熟悉的小人物。这些小故事小人物记录了“卑微”和“强大”的游戏,在一场场“卑微”看似要输的游戏中,“卑微”的小人物却从不放弃希望,也正是这样的不放弃,才有了后来的变革和改变。比如,《偷运》中的米古拉什和他的妻子安琪拉,因为对文学的热爱,而帮助“我”——一个作家运书,其惊险程度有如大片,有追踪,有盯梢,最后“我”成功逃离。比如,在《司机》一篇里进行的那场“权力的游戏”,“我”则充满了机智和幽默。记得某个导演说过:“当你感到自己开心得仿佛站在世界之巅的时候,你就应该写一出悲剧;而当你感到情绪黑暗低沉的时候,就应该写喜剧。” 克里玛的小说可以说是一幕幕轻喜剧,既幽默又接地气;既平和,又现场感特别强。

在传记中,他还谈到一些作家作品,其见解独特,别有情趣。比如,他读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时,“我有一种感觉,跟一个讲述未成年继女和成熟男人的爱情冒险故事相比,多彩的沿高速路匿名的世界更令作者着迷,因为在这里可以隐藏不忠,甚至更糟糕的卑劣行为”。在谈到卡夫卡时,他的有些分析也比较另类。他说,卡夫卡似乎对“思想解读根本不感兴趣,他甚至对围绕自己的世界也不感兴趣,而几乎只考虑自己,写得最多的是关于自己的不足,自己的长大无能”,他努力接触女人,但他无法同她们“完成任何关系”,“就好像他无法完成任何大的作品一样”(卡夫卡没有写过特别长的长篇小说)。这些观点,同我以前看到的那些学院派的研究者的观点,比如把作品归于有关正义、命运、思想等宏观上的解读大相径庭,也令人耳目一新。

还有一个小插曲,我也要写上几笔。前些时候,在一本刊物上,我读到过一篇散文,某位中国作家到布拉格参观访问,其中安排了同克里玛见面的环节。一个细节很有意思,这位作家说,以前他不了解克里玛,没读过克氏的作品,因为有访问见面的安排,临行前才读了克里玛一个几万字的中篇小说。而在访谈结束后,克里玛没有出门为这位作家送行,这似乎在礼节上说不过去。而这位中国作家也有几分不爽:这老头架子好大呀。我想,这也许是两位作家在心灵上没有达到契合的缘故。

写到这里,已近黄昏。透过打开的窗子(我住在25层楼),看见了白云山正泛起黛青色的光,山顶上依然有云彩在走。白云山,虽然它有时被雾气掩埋,被云雨包裹,但它终究屹立在那里,且天长地久。就像一个有骨气的人,那份至纯、仁爱之心,致使他的作品和他的人品,无论何时都岿然屹立。

【责任编辑】  邹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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