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钦 [四川省大竹中学,四川 达州 635199]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节选自120 回本《水浒传》的第 10 回,是林冲性格剧变的关键章节;这一章后,无路可走的林冲在柴进的推荐下上了梁山,梁山水泊第一次出现就是由林冲带出。那么,读透林冲、读透这一章,对于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认识小说的主题有莫大意义。
在研究林冲性格剧变时,研究者们多从风雪入手,认为作者渲染出冰冷的环境来推动情节,衬托人物悲剧命运,笔者有不同看法。笔者认为,《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里不止有寒意,更有许多温暖的元素,作者精心设置了一个冷暖交织的世界:一边持续发力,残忍地摧毁林冲随遇而安的梦想;一边又精心呵护林冲性命,让他成为揭开梁山面纱的第一人。
这种冷暖交织本质上就是冷暖对比。对比就是“把两种或两种以上互相对立或者某些方面极不相同的事物放在一起加以对照,以说明事物的相异之处”。这种手法古已有之,“ 《诗经》中就有‘坎坎伐檀’的奴隶与‘不稼不稿’而‘素飨’ 的君子这样善恶分明、美丑互异的形象对比”,到了小说里更被广泛运用。对比,有利于充分显示事物矛盾,突出事物的本质特征,加强文章艺术效果和感染力。本文的冷暖对比包括了自然环境间、社会环境间、主要人物间、次要人物间的对比,凸显了权力操控下社会对林冲的全方位迫害。同时,这种冷暖对比总体上又显示为文章的特殊结构,是古典小说叙事节奏变化多姿、艺术性强的证明。
“风雪”在自然属性上意味着寒冷,但在社会功能上,作者使用风雪恰恰是为拯救林冲性命。漫天风雪在本章至少帮了林冲四次。
第一次是林冲草料场与老军交接工作,放好包裹被卧时风雪渐大,草屋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便打定主意出去买酒。作者利用林冲出门让风雪压垮了两间草厅。正是风雪让林冲提前出了门,才能毫发无损,为后来一气杀三人提供了可能。
第二次是雪水浸灭了火盆的火。林冲离开时将炭火盖了,以便它不外延。后来风雪压垮草厅,定是有草盖到了火盆上,很容易引发大火。不过先前作者把风雪之大铺垫又铺垫,积得深厚的雪水融化,浸灭炭火,免去一场火灾,使刚来看守草料场的林冲免受失火的责罚。
第三次是掩去林冲在路上的痕迹。林冲打酒,回草料场,去山神庙避雪,总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但是陆谦等人一无所觉,也追随着林冲的路线来到山神庙。若发现脚印,很可能会心生警觉,但恰恰由于“那雪正下得紧”,掩去林冲的踪迹,才让林冲没被发现。
第四次是林冲歇在山神庙时。正因风雪渐大,林冲才掇过石头把门靠住,吃牛肉下酒。若风雪不大,大可直接入睡,不必冷酒驱寒。睡得沉时,就算能活,但未必能杀陆谦等人。正是大石挡门,陆谦等推门不开,只好在外站定,林冲才有机会听到一番谈话,愤而杀人报仇。
由此可见,风雪虽铺天盖地,但除了身体的寒意外,并未给林冲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反而是一路不离不弃,给他“温暖”、护他周全。“风雪”是作者给林冲的保护伞。
另外,雪是白色的,白色意味着悲壮,也意味着纯洁和无辜。林冲在冰天雪地里杀人报仇,这昭告世人:他是无辜的,他并不想杀人;可除了杀人,他没有活路了。在第 11 回林冲上梁山时,也是“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见纷纷扬扬,下着漫天大雪。行不到二十余里,只见满地如银”,梁山水泊在漫天雪白里第一次出现。这么重要的地方首次出场必定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作者用一片雪白告诉读者,梁山水泊是无辜和圣洁的,当然也是悲壮的。
实际上,施耐庵对风雪可谓偏爱。《水浒传》里风雪出场的机会不多,但都用在重要场合。写林冲、武松、索超的时候用了风雪,梁山 108 位好汉排位次时下了瑞雪。这些早有方家研究过,此不赘述。
冬天的“火”在自然属性上意味着温暖,甚至是灼热。而文中的“火”恰恰是用来杀林冲的。文中有老军烤火的情节,但没展开,到林冲时作者明确写道:他“就坐下生些焰火”。可即使有“焰火”也不能给林冲温暖,反而需他出门买酒驱寒。到火下一次出现时,已是刮刮杂杂烧着了,草料肯定没救了。沧州在北宋是边境重地,草料场意义非同一般。林冲本待罪之人,草料场一烧死罪难逃。而陆谦还不放过他,要等他被烧死后捡几块骨头回去讨好高俅。此时此刻,山神庙里林冲听到这样一番话,必是浑身冰冷,寒彻心扉。从社会作用上看,火不是暖的,反而是冷的。
这一组对比是自然环境的对比。风雪由“冷”变“暖”;火由“暖”变“冷”,根本原因在于权力介入:权力改变了风雪和火的自然属性。权力是社会环境的一部分,因此,在这篇小说里,是社会环境改变了自然环境的属性。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是发生在冬天的故事。冬天喝冷酒伤胃,最好烫温了吃。作者在这一章对酒温有几次交代,而同为下雪天,林冲上梁山前来到一酒肆,也买了酒肉,还请酒保喝酒,作者却提都不提酒的冷热了。那么此章节里的温酒和冷酒是不是有什么深层的暗示呢?
作者写温酒有两次。一次是陆谦和富安请差拨、管营喝酒,付了酒钱,讨了汤桶,自行烫酒,其间水不热还让小二换。第二次是林冲到酒店时,店主为他接风,烫壶热酒请他喝。此外,在被删的文本中,还有一次温酒。林冲杀人后,来到一草屋,有四五人在向火:“只见火炭边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些酒香。”
冷酒也写了两次。一次是林冲歇在山神庙“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以驱寒暖身,可惜这个酒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林冲就听到了火响,停止了喝酒。一次是他杀人后,准备离开,走之前将冷酒吃尽,把葫芦丢了。
由此可见,喝温酒是需要一定条件的,温酒是安稳生活的象征,而冷酒则是冰冷绝望的代表。当林冲被迫进入山神庙时,他已进入绝境,美好生活已然远去,他只能喝冷酒,哪怕想用冷酒驱寒都是奢望。杀人后,他心已死,喝的更只可能是冷酒,因为一切温暖都与他无缘,因为世界是冷的。正如鲍鹏山所说:“这个冷酒,世界是冷的,林冲此时的心也是冷的,把这个吃尽了,酒葫芦一扔,人世间就是这样的寒冷,人世间根本找不到温暖。”
这一组对比是生活条件的对比,是什么让林冲连温酒也喝不上了?还是权力,它指挥着陆谦等人步步紧逼,剥夺了林冲最后的安稳生活。
鲍鹏山在讲林冲时说过:“ 《水浒》的作者给我们写出了这两种不同的人,让我们觉得这个世界很丑恶,但是这个世界又很值得我们留恋。这个世界有很多很多的陷阱,有很多很多的肮脏,但是这个世界也有很多很多的美丽,有很多很多的可爱值得我们去珍惜。”《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里,人性的丑恶和美丽是交织的。作者让人性的美给林冲温暖,又让人性的恶来毁灭所有温暖。
李小二是李冲之前救下的,此外,再无任何交集。一日,林冲在沧州城闲走,李小二认出林冲,并主动在背后叫住他。他对林冲感恩戴德,他妻子也知恩图报,不在乎林冲罪囚身份,视林冲如亲人。先管待林冲酒食,还把他送回天王堂,第二日又来相请,时不时送东西给林冲吃,替他浆洗缝补衣服。在这场交往中,林冲一直是被动的,李小二夫妇是热情主动的。他们给了林冲这个罪囚久违的温暖。若陆谦等人没赶尽杀绝,林冲极可能在李小二夫妇照顾下安稳地过完发配生活。可惜天不遂人愿,陆谦追来,在李小二的酒店密谋杀人。李小二敏锐地发现这些人很可能与林冲有关,于是叫妻子去偷听,妻子毫不犹豫去了。明明听到“高太尉”几个字,也能猜到,若被发现将把自己置于无比危险的境地,但他和妻子还是义无反顾地帮林冲。在这两人的心中,情义大于权力。这是小人物身上的精神正义,也是林冲留恋安稳生活的一个原因。后来他们把偷听的信息毫无保留地告知林冲,李小二明知林冲不会就此罢休,说不定会连累自己,但情义又一次战胜私利。在林冲被调走时,他还承诺要挪功夫去看林冲。所以,即使林冲被调到破烂的草料场,心里还是对生活有期待的。
陆谦与林冲自幼相交。从陆谦的年纪看,这份感情持续近三十年了,或更久。林冲是真心把陆谦当知心好友,他有隐秘心事,不跟鲁智深说,但会向陆谦倾诉。可就是这样一位好友,为前程出卖林冲,并对他一路迫害,不死不休。白虎堂毒计是陆谦设的,火烧草料场也是陆谦定的。当时陆谦、富安、差拨三人在庙外,一人问这计好不好,一人答:“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此人以太尉和衙内名义许了官,说明不仅跟衙内熟,还得到了太尉认可。陆谦本就在太尉门下,白虎堂计时与太尉说过话,后又自称太尉心腹,为人狠毒有头脑;富安只是高衙内帮闲,在太尉面前露面机会不多,可见此计是陆谦定下的。烧死人最好,烧不死人烧了草料也是死罪,何其歹毒!在其他人要求回城时,陆谦还要再看看,捡骨头回去邀功。他就是这样对相交几十年的好友的,为私利弃做人的基本道义于不顾,一再残害无辜的林冲。如果说李小二夫妇是人性至“暖”的代表,那么陆谦就是世间至“冷”的象征。
这一组对比是人与人之间的对比,是与林冲关系亲密的人之间的对比。是什么让陆谦放弃了这么深厚的一份友谊,连三十年的好朋友都不要了呢?仍然是权力,权力能化挚友为死敌。
老军细致地交代工作,在收拾行李时,主动把火盆、锅子、碗、碟、酒葫芦借给林冲,还贴心地告诉他哪里可打酒。店主切盘熟牛肉、烫壶热酒,给林冲接风。这些小细节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淳朴,也让林冲感受到了温暖。
富安与林冲无冤无仇,为了巴结高衙内,从京城一路追杀林冲。差拨和管营受柴进嘱托照顾林冲,但陆谦来后,却欣然加入谋杀阵营。管营出面把林冲调往草料场,美其名曰抬举他;差拨爬入草料场,四下草堆点了十来处火,定要林冲性命。他们受名利和钱财诱惑,枉顾法律、道德和人情,把林冲推入了冰冷的绝境。
这一组对比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对比,是与林冲关系不甚亲密的人之间的对比。在这一组对比中,权力泯灭了人淳朴的天性,让人沦为后天欲望的奴隶。
前期林冲心是暖的,这在文中有两大表现。一是他善良侠义,同情弱者。林冲赔好话、贴银子,顺手救下要被人送官司的李小二,又再给银子让他另谋生路,实乃古道热肠。这时的他心是暖的。二是他一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无论处境多难堪,林冲都能忍,即使是到草料场这种破地方,他还想“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他是打算长期住下去。后来破房子倒了,他拽了棉被,带了酒葫芦去山神庙,锅碗瓢盆都没拿,说明他只准备待一晚,明天还是要回去修房子。他这么得过且过、委曲求全,确是对敌人警惕不足,对权力认识不足,一直心存幻想。但一个人心存幻想、对未来抱有期待,不正好说明他的心是暖的吗?
随着希望的破灭、幻想的消失,林冲心变冷了。林冲心冷也有两个表现:一是决绝残酷地杀人。因为认识到敌人不可能放过自己,自己绝不可能再过以前的生活,林冲绝望了,他用残酷的杀人来发泄愤怒和绝望。二是最后“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被子和葫芦都是生活用品,是安稳的象征,林冲即将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这些都没用了。花枪冷冰冰的,是杀人和自卫的武器。无论自卫还是杀人,他将来都不可能平静。林冲留下安稳和温暖,带走冰冷和绝望。
这一组对比是同一人不同时期的对比。林冲由心暖到心冷,还是权力在作怪。权力毁灭了他的希望,改变他的性格。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里的“冷”包括自然环境的冷和人心的冷;“暖”包括自然环境的暖和人心的暖。冷暖对比贯穿全文,从题目“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开始,到最后林冲心冷结束,作者精心设置了“冷暖交织”的结构,这种结构本质上是一种高超的叙事节奏。“中国古代诗文讲究节奏,结构上的节奏就是张弛徐疾的调配,作为形式美的一般规律,对小说创作也适用”。早在金圣叹批评小说时,就已经注意到我国古代小说讲究情节延宕,不会一味求快,情节的发展速度多有变化。“情节延宕,结构便摇曳多姿”。《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结构之美正体现为它忽冷忽暖、忽张忽弛的叙事节奏。林冲遇小二是温情满满(暖),陆谦等人酒店密谋则是叙事节奏变紧(冷);小二如实相告带来温情(暖),林冲被调草料场又让读者揪心(冷);风雪、老军和店主的关心体贴冲淡紧张之感(暖),草场火起,林冲必死无疑,叙事看似只能终结(冷);风雪呵护延续、林冲夜宿山神庙、剧情反转、捡回一命(暖),无路可走、林冲愤而杀人(冷)。
在冷暖的缠斗中,林冲没能杀掉真正仇人高太尉,且失去一切,所以,冷的一方最后占据了上峰。为什么会这样呢?关键还是个“权”字:“冷”的一方掌握了绝对的权力。虽然林冲也有权力,但冷的一方权力更大。北宋时,太尉是对当朝武官的尊称,相当于现国防部长级官员。林冲为八十万禁军教头,但撇开八十万有些夸张不说,教头的实际权力也不大。禁军是十八般武艺样样都学,都有人教,林冲只是枪棒教头。《水浒传》里教头很多,王进、林冲父亲、林冲岳父都是,教头的权力在当朝太尉面前根本不叫权力。
这一组对比是整体的结构对比,绝对的权力带领着“冷”的一方覆灭了林冲的所有温暖。由以上研究可知,权力改变自然环境的属性;权力把挚友化为死敌;权力泯灭人善良淳朴的天性;权力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权力覆灭林冲的安稳和温暖……所有的冷暖对比最后都指向了“权”字。权力从哪来?权力是制度赋予的:太尉的官职是皇帝给的,皇帝是封建制度的代表。上层掌权者用权力毁人家庭、害人性命,连林冲这样小有地位的人都不能避免,无权无势无钱的底层百姓过得又是什么日子呢?北宋末年社会黑暗可见一斑。这样的乱世终于把善良忍让的林冲逼成了杀人放火的造反先锋,不可谓不讽刺。下层百姓安分守己无处容身,上层官员违法乱纪随心所欲,乱自上作、权逼民反的主题在冷暖对比中越发清晰。“ 《水浒》反映的时代,确是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十分尖锐化的历史时期。北宋王朝一方面对外屈膝,缴纳岁贡;一方面穷凶极恶,掠夺人民。有名的‘花石纲’,使人民破产,激起‘饥民并起为盗’。《水浒》选择了这个时代,把宋江起义军的历史事件描写成声势浩大的千军万马攻城夺县的人民大起义,也是符合这一时期历史生活的真实的”。
《水浒传》是世代累积型小说,之前的话本、戏曲里林冲或不存在,或以小人物面目出现,毫不起眼,到了《水浒传》里就成了揭幕者。《水浒传》开篇不写梁山好汉,而写高俅发迹,不像《三国演义》,开篇就写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水浒传》里梁山水泊到第 11 回才出现,正是由历经磨难、被权力逼得无路可走的林冲带出来的。这些都是作者的独创,林冲的作用不言而喻,林冲的经历最能反映权逼民反的主题。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冷暖缠斗之后,这位被权力逼出来的“英雄”在风雪的追随下,一路向东,拉开了梁山好汉聚义的大幕。
① 李 裕德:《新编实用修辞》,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第217页。
② 茅 海英:《论文学中对比表现手法的实质及其功用》,《齐齐哈尔师范学院学报》1987年第4期,第111页。
③④⑤⑦⑨⑫⑬⑭ 〔明〕施耐庵:《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人民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5页,第5页,第6页,第5页,第6页,第7页,第5页,第8页。
⑥⑧⑰ 〔明〕施耐庵、〔明〕罗贯中:《水浒全传》,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85页,第82页,第2页。
⑩⑪ 鲍鹏山:《鲍鹏山新说水浒之林冲(七)》,中国国际电视总公司2012年版。
⑮⑯ 王先霈、周伟民:《明清小说理论研究史》,花城出版社1988年版,第302页,第3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