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刚[上海师范大学,上海 200030]
宫泽贤治(1896—1933)是日本近现代文学史上极少数具有世界性、宇宙性品格的诗人、童话作家。对宫泽贤治及其作品的研究在日本开展得很早,一直以来都是研究热点。反观中国,宫泽贤治却一度受到冷遇,直到21世纪初,随着宫泽贤治的代表作陆续被译介到中国,宫泽贤治的研究也持续升温,业已初具规模。然而令人惋惜的是,宫泽贤治的诗歌并未受到国内译者和研究者的重视,相关翻译及研究工作尚处于起步阶段。
宫泽贤治生前仅发表了两部作品集,即童话集《要求繁多的餐厅》(『注文の多い料理店』)以及诗集《春天与阿修罗》(『春と修羅』)。有趣的是,宫泽贤治称自己的诗歌作品为“心象素描”(心象スケッチ),而非“诗歌”。但是,从形式上看,宫泽贤治的心象素描无疑属于诗歌的范畴,因此宫泽贤治的心象素描完全可以当作诗歌来解读。那么,为何宫泽贤治否认自己的诗歌为“诗歌”,而将其称为“心象素描”呢?按照其本人的说法,所谓的“心象素描”,就是“将各种心境照原样科学地记录下来的东西,《春天与阿修罗》属于其中的一部分”。另外,“心象素描”并未完成,而是“我从今以后将致力于完成的、某种心理学工作的准备”(以上着重号皆为引者所加)。众所周知,宫泽贤治是日莲宗的忠实信徒。以此推测,此处的各种心境(それぞれの心持ち)显然并不仅仅指自己的心境,而是指众生的心境、宇宙万物的心境。换言之,“心象素描”就是把众生万物的心境用科学的方法直接记录下来。那么,“照原样科学地记录”就意味着清除诗歌中的幻想成分吗?显然,宫泽贤治的诗歌不但没有清除幻想成分,反而以绚丽多姿的幻想著称。这些幻想不但没有削弱表现对象的真实性,反而因其把握到了万物的本真存在而愈发具有魅力,用宫泽贤治常用的词来说,即捕捉到了“真实”(まこと)。因此,“照原样科学地记录”应该理解为按事物的本真存在进行记录。那么,“心理学工作”又应作何解呢?工作显然指的是诗歌创作,心理即内部,总的来说就是诗歌创作要把握一切存在事物的内在真实。
由是观之,宫泽贤治的“心象素描”从诗歌理论的角度看并无创新之处,然而在称谓上用“心象”代替“诗歌”,表明了宫泽贤治试图创造独特诗歌风格的决心。宫泽贤治的心象是多元的,包括知觉型心象、回忆型心象、思维型心象、幻想型心象、宗教型心象等。
根据杨周翰所说,“悼亡诗”(即挽歌)作为一种独特的抒情诗子类“频繁地出现于中国文学中,但在西方文学中却极为少见”。更准确地说,挽歌在东方文学世界具有深远的传统。正如中国的挽歌起源于《诗经》,日本的挽歌则可以追溯至《万叶集》。另外,杨周翰从比较文学的角度分析了中西悼亡诗的异同,并指出中国悼亡诗“常常是由诗人生涯中的失意挫折而诱发的。它反映了诗人所体验着的沮丧潦倒之情感。通过回忆往日在贫穷逆境中的伴侣之情,回忆起亡人曾成功地维系着的和谐的家庭关系,诗人往往为自己的丧失获得了某种心理上的补偿”。并且,诗人常常运用“梦的主题”,想象生者与死者的相见。宫泽贤治的挽歌发于妹妹敏子病逝的“失意挫折”,反映诗人失去“唯一旅伴”时的“沮丧潦倒之情感”。诗人时常追忆年幼时的快乐时光,并试图追寻敏子的往生之所,期待在一个超自然的时空中与敏子重逢。显然,宫泽贤治的挽歌具有中国式挽歌的特征。而西方悼亡诗的特点在于其具有“深刻的宗教特征”,诗人往往通过“天堂”这一基督教死后世界的表象来构思与亡人相会的场景。宫泽贤治作为一名日莲宗的信徒,其挽歌也具有鲜明而又“深刻的宗教特征”。诗人凭借其深厚的佛学素养以及卓尔不群的想象力,对敏子往生的世界进行了生动的描绘。可以说,宫泽贤治的挽歌超越了东西方悼亡诗的界限,具有世界性与宇宙性的品格,理应得到更多学者的重视。
以下将具体分析创作日期均标记为1923年11月27 日(敏子病逝的日期)的挽歌三部曲《无声恸哭》(『無声慟哭』)。值得注意的是,宫泽贤治在其诗歌作品中频繁地使用括号(单圆括号和双圆括号),括号内的诗句多用方言、世界语书写,内容上多为诗人的联想、回忆、幻觉或幻听。
首先分析宫泽贤治挽歌三部曲中的第一首诗《永诀之朝》,诗的开头如下:
今天
就要去远方的 我的妹妹呵
屋外正下着雨雪 异常明亮
(请取雨雪来)
从淡红色的 更加阴惨的云
雨雪滴滴答答飘落下来
(请取雨雪来)
为了在有着蓝色莼菜花样的这两个破陶碗里
装取你将食用的雨雪
我就像射出之后扭曲行进的子弹
飞奔到这阴暗的雨雪里
(请取雨雪来)
从泛红深银色的阴暗的云
雨雪滴滴答答飘落下来
开头部分叙述了诗人听到敏子的嘱托后,飞奔到屋外为敏子取雨雪(みぞれ)的情节。雨雪,即雨夹雪,是液体的雨和固体的雪的中间状态。“屋外正下着雨雪”“雨雪滴滴答答飘落下来”是对当时天气情况的交代,属于知觉型心象。“雨雪”意象在挽歌中反复出现,构成主导动机。括号内的“请取雨雪来”一句原文为方言(あめゆじゆとてちてけんじゃ),既可以理解为敏子真实说过的话,即知觉型心象;也可以理解为诗人的幻听,即思维型心象。无论如何,诗人希望能够永远与敏子共在的愿望通过“雨雪”的动机传达了出来。根据山下圣美的论断,“雨雪”还“充当了连接天与地的功能,它连接着死者的过去(回忆)时空以及一旦在心中描绘出来便无法消除的、死者的未来空间。它表现了处于两者之间的东西,亦即表现了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处于中间的此在之‘生’”。而反观现实,临死时的敏子即将失去“此在之生”,换言之,敏子即将失去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现在”之维,成为异次元时空中的“悬空”(宙吊り)之在。敏子的病逝无疑给诗人以沉重的打击。对于诗人而言,敏子不仅是自己的“唯一旅伴”(作为日莲宗信徒,拥有相同的宗教信仰),而且是和自己一样经历过爱情挫折的“失恋体验的共有者”。在目睹了人间的生离死别之后,诗人的法华信仰遭到了来自现实的挑战。由此推论,“请取雨雪来”不仅表现了诗人希望与敏子共在的愿望,而且透露了诗人为即将病逝的敏子感到惋惜与担忧的常人之情。
诗的开头以写实为基底,建筑其上的是诗人的想象和虚构。雨雪是“异常明亮”的,而云则是“更加阴惨的”“泛红深银色的”。雨雪从云中落下,寄寓着诗人欲从现世烦恼中解脱出来的愿望。“请取雨雪来”在此段中重复三次,一开始并未引起诗人的注意。诗人回过神来,便立刻像“射出之后扭曲行进的子弹”(まがつたてつぽうだま)一样冲出屋外。这里首次出现了作为主体的“我”以及“我”的行为。另外,“扭曲”一词表现了诗人急切而又不安的心境。
接着,诗歌从一个感叹词开始继续进行下去:
啊 敏子
值此临终之际
为了使我一生光明
你向我要求
如此冰清的一碗雪
谢谢你 我勇敢的妹妹呵
我也会勇往直前的
随着一声感叹,诗的意境发生了变化,出现了明显的宗教性心象。“为了使我一生光明,你向我要求”,敏子的“要求”可能是诗人的幻听。似乎是为了回应敏子的要求,诗人表达了要“勇往直前”的坚定决心。然而究竟该去往何处?诗人在此并未说明。无论如何,自己能够“一生光明”,是受敏子之赐。“冰清的一碗雪”是双重暗喻,既暗喻了敏子的形象,也暗喻了一面反照诗人自我心灵的镜子。
之后,诗歌又暂时重返现实的维度:
(请取雨雪来)
在高烧与急剧的喘息之中
你向我要求
从被称为银河或太阳 大气圈等等的世界的
天空所降下的最后一碗雪……
……两片花岗岩石材上
雨雪正寂静地堆积着
我颤颤巍巍站立其上
松枝上满是 保有雪与水这两种纯白固体与液体的
晶莹剔透的冰凉雪水滴
就从这闪亮的松枝
取走我那温柔妹妹的
最后的食物吧
在我们一起成长的时光中
已经看惯了的这碗的蓝色花样
今天你也要与它永别
病危时敏子说的话断断续续、难以辨认。敏子的“要求”显然经过了诗人的艺术加工。而且,敏子真的只是发烧喘息吗?宫泽贤治的《无声恸哭》以及日后创作的《青森挽歌》,暗示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简单。那时的敏子脸色苍白,甚至身体还散发着“异味”,然而诗人为了使敏子的形象神圣化、理想化,刻意避免对敏子的真实样貌进行写实性描摹。此处的思维型心象又包含着“银河”“太阳”“大气圈”等贤治诗中常见的宇宙元素,因此又属于幻想型心象。“最后的一碗雪”暗喻了作者与敏子之间的最后一次交流(心灵沟通)。诗人“颤颤巍巍”(あぶなく)地站着,内心充满了疑惧:敏子死后究竟会去往何处?是堕入地狱,还是往生净土?是经历轮回后重生为人,还是变成其他生物?作为雨雪载体的“松枝”意象在《松之针》里将再度出现,而在这里,雨雪还原为“雪水滴”(雫)。原本漂浮于空中的“雨雪”(固体和液体的混合物)降落到了松枝上,融合为同质的液体。而现实中的诗人与敏子,却是按相反方向运动。松枝因雪水滴的降落而“闪亮”,其中闪动着诗人的希望,即希望敏子能够往生净土,重生为人。此段最后部分属于回忆型心象:通过“碗的蓝色花样”这一媒介,诗人试图追寻往昔的美好时光。然而,诗人甚至没有片刻的闲暇去沉浸于对过往的回忆,因为这一日敏子将“与它永别”,与诗人所在的世界永别。“永别”,意味着连接着过去(回忆的时空)、现在(诗人所在的时空)与未来(敏子逝世后所在的时空)的这条时间纽带出现了裂缝,意味着敏子将失去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此在”,成为“悬空”之在。
诗歌继续进行着,并在结尾处迎来了高潮:
(我要一个人走)
今天 你真的就要永别
啊 在那禁闭的病房的
黑暗屏风和蚊帐里
温柔而苍白地燃烧着的
我勇敢的妹妹呵
这雪无论选择何处
都极为纯白
这美丽的雪
从那样可怖而混乱的天空而来
(重生为人时
不再如此
只为自己的事痛苦)
对着你将食用的这两碗雪
我现在由衷祈祷
愿这雪变为兜率天的食物
不久之后 为你和大家
带来神圣的资粮
以我所有的幸福祈愿
诗的末尾极富宗教意味。单圆括号里的“我要一个人走”,原文是世界语("Ora Orade Shitori egumo")。为何要用世界语书写呢?今野勉认为"egumo"的结尾词"mo"(相当于「もの」或「もん」)表达出了一种顺从命运的无可奈何之感。直到此时此刻,诗人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与敏子不可能永远共在的残酷事实。“禁闭的病房”“黑暗屏风和蚊帐”以及“可怖而混乱的天空”暗喻无处容身、前途暗淡的现实境况,这不仅是敏子曾经所处的境况,也是自己现在所处的、未来仍将面临的境况。诗人也想和敏子一同前去,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敏子孤身一人前往未知的世界。“无论选择何处都极为纯白”是对敏子精神美的表现,“美丽”一词则是对敏子肉体美的直接表现。借助双重美的表现,诗人将原本作为凡间女子的敏子形象提升为同时具有肉体美和精神美的理想存在。作为主导动机的“雪”仍是一个双重暗喻。括号内的“重生为人时/不再如此/只为自己的事痛苦”,既可以理解为经历生死轮回的敏子将成为善道的化身,也可以理解为诗人即使与敏子分离仍要坚守真理、为众生万物谋幸福的决心。诗的末尾迎来了高潮,在诗人的“由衷祈祷”中出现了明显的宗教话语“兜率天”。“兜率天”一词的出处是《普贤菩萨劝发品第二十八》:“若有人受持、读诵、解其义趣,是人命终为千佛授手,令不恐怖、不堕恶趣、即往兜率天上弥勒菩萨所……”值得注意的是,宫泽贤治原本此处写的是“天上的冰激凌”(「天上のアイスクリーム」)。在宫泽贤治那个年代,冰激凌尚未普及,只能在夏天的西洋食堂或西洋点心店买到。作者在宫泽家的藏本中将其改为“兜率天”,无疑是为了使诗歌的末尾更富于宗教意味。“兜率天”中蕴含着诗人希望敏子能够往生净土的心愿,亦是对敏子往生世界的一种探索。
整首诗采用了现实空间与幻想空间交叉并行的结构,交织着知觉型、思维型、幻想型、宗教型等多元心象,并最终通过“兜率天”将诗歌引向高潮。“雨雪”作为主导动机贯穿始终,是自然、宗教、宇宙的结合体。另外,从充满音乐性和虚构性的文本中可以窥见诗人内心深处的苦恼、疑惧和希望。
“松枝”意象将《松之针》与《永诀之朝》建立起了联系:
是取来了刚才的雨雪的
那美丽松枝哟
哦 你简直像是扑上似的
将热烘烘的脸颊贴附上那绿叶
甚至奋力将脸颊扎入
那植物性的绿叶之中
你那近乎贪婪的模样
多令我们惊讶啊
你是那么想去森林
当你那般被病热燃烧
在汗水和疼痛中痛苦挣扎之时
我却在日照之处愉悦地工作
边思考着别人的事 边在森林中漫步
((啊 真好 真清爽
像是来到森林里))
像小鸟 像松鼠般地
眷恋着森林的你
不知有多羡慕我
理解这段诗的关键点在于“松枝”和“森林”两个暗喻。根据山下圣美的解释,作为承载雨雪的容器,松枝暗喻了“作为书写手段、工具的铅笔”,而“病热”以及“想去森林”则暗喻了敏子对于书写的热望。“扑上”“扎入”两个动词传达出了敏子渴望书写的强烈冲动。由此推论,敏子之所以如此这般“羡慕我”的“工作”,是因为对于敏子来说,继续从事“书写”这项“愉悦”的工作已经无法实现了。用“松枝”“森林”“小鸟”“松鼠”等自然界的动植物作喻,又揭示了敏子心灵中具有的自然属性。双圆括号内的“啊 真好 真清爽/像是来到树林里”两行诗句通过移情的修辞,表现了诗人与敏子之间感官与心灵的互通。顺便一提,诗中的“别人的事”指的是诗人的恋慕对象保阪嘉内。
啊 今天就要去远方的妹妹呵
你真要独自一人去吗
恳求我和你一起去
哭着对我那样说吧
你的脸颊
今天反而有着难以言喻的美丽
我也来放这新鲜的松枝
到绿色的蚊帐上吧
现在雪水滴大约也将滴落
天空
也会飘荡着
清香的松节油味道吧
对于宫泽贤治来说,敏子正如但丁笔下的贝雅特丽齐一般,既拥有作为凡间女子的美貌,又蕴含着无以言喻的神圣性精神内核,是肉体美与精神美的统一体。而与此形成对照的,则是跋涉于修罗道的诗人自己。那么,将松枝放到“绿色的蚊帐”上该作何解呢?经由这一颇具仪式性的行为,“松枝”仿佛具有了魔力,散发出“清香的松节油味道”。同《永诀之朝》的结尾一样,这是宗教性的升华。“雪水滴大约也将滴落”,暗示时间的流动以及诗人与敏子的分离。此诗虽然短小,却内涵丰富,以“松枝”和“森林”为暗喻,展现了心象所具有的深度。诗人与敏子之间的互动显著减少,诗人的内心独白开始占据诗的中心。
历经了与敏子悲痛的分离之后,诗人开始将目光聚焦于自我的内心世界,并对自我进行了一番严厉的凝视。
啊 更加远离巨大的信仰力量
又失去纯粹以及小德行的数量
当我走在蓝黑色的阿修罗道上时
你要独自一人寂寞地走上
自己所被决定的道路吗
当与你拥有相同信仰的唯一旅伴的我
由于在光明而冰冷的精进道上悲伤且疲累
而飘荡于毒草与荧光菌的黑暗原野之时
你独自一人要去哪里
随着雪水的滴落,雪的意象消失了,这意味着失去了“镜子”的诗人必须直面自己的心灵世界。前行的路上,诗人即将失去“拥有相同信仰的唯一旅伴”。因此,跋涉于“蓝黑色的阿修罗道上”的诗人便只能孤身一人在现实的“黑暗原野”上踽踽独行。对自我的凝视中也包含着自我超越的企图,若非如此,诗人又何必坚定地走在“精进道”上呢?然而,自我超越的道路是艰难曲折的,虽然前途“光明”,却也必须忍受“冰冷”的考验。
接着是诗人幻想中的母亲与敏子的对话:
(我的模样很难看吧)
你以一副无以言喻的绝望且悲痛的笑容
边紧盯着
我所有细微的表情
边勇敢地如此问母亲
(不 非常好
今天看起来真的非常好)
真的是那样
即使头发也是更加乌黑
而脸颊简直是小孩的苹果脸
请保持着这美丽脸颊
到天上重生吧
((但 身上还是有异味吧))
((不 一点也没有))
真的没那回事
因为这里反而充满了
夏天原野的小白花香味
“我的模样很难看吧”“身上还是有异味吧”,这些内心独白暗示了病逝前敏子的真实状态——脸色“难看”,身上散发着“异味”,更暗示了敏子内心的恐惧感以及“罪意识”,这种“罪意识”也笼罩着作为“共犯”的诗人。然而诗人更愿意相信,一切恋爱(包括师生恋和同性恋在内)都是发乎自然天性,并非十恶不赦的异端行为。而且,只有将个人的私欲升华为普遍性的宗教之爱,才是恋爱的正道。在此意义上,将自己内心的痛苦、不安以及对新生的渴望和盘托出的敏子在诗人眼中仍是美的化身。“小白花香味”令人联想到佛经里的曼陀罗花,暗喻诗人企图通过《法华经》信仰实现自我超越的崇高心愿。
只是我现在无法说
(因为我正走在阿修罗道上)
我的眼神之所以看来悲戚
是因为正凝视着自己的两颗心
啊 不可那样
悲哀地移开目光
“两颗心”,即两种心灵,两种自我。一方面是跋涉于修罗道的充满痛苦的心灵,另一方面是极力超越修罗道的充满热望的心灵;一方面是为敏子的病逝感到无限惋惜、为自己的同性恋倾向深感罪恶的修罗自我,另一方面是决定不再“只为自己的事痛苦”的理想自我。不可“移开目光”是敏子在《自省录》中的原话,诗人以此自戒,告诫自己不可逃避现实,必须正视充满了矛盾和局限的自我存在,以便超越修罗自我,实现自我的更高存在。
第三首挽歌直接从宗教型心象出发,将视线转向内部,展现了诗人复杂幽微的内心世界。贤治在完成挽歌三部曲之后陷入了长久的冥想,一度终止了创作。痛定思痛后的贤治不再耽于幻想,开启了一段追寻敏子往生之地的旅程,并创作了《青森挽歌》《鄂霍次克挽歌》《喷火湾》等挽歌。
以上逐一对宫泽贤治的挽歌三部曲《无声恸哭》进行了细读,揭示了诗中蕴含的自然、宇宙、宗教等多重诗性空间,分析了诗中运用的多元心象素描,贯穿其中的是诗人独一无二的诗歌风格以及高洁伟岸的人格魅力。由于篇幅所限,宫泽贤治的另外几首挽歌只能暂且割爱。无论如何,宫泽贤治的诗歌具有无限阐释的可能性,仅此一篇是无法阐释详尽的。
①宫泽贤治曾在《要求繁多的餐厅》的广告文中这样写道:“这些(收录的作品)绝不是谎言,绝不是虚构,绝不是剽窃。/即使有些许几次内省和分析,但确实就是当时心象中出现的东西。是故,这些东西无论多么愚蠢,多么难解,也必然是心灵深处的万人共通。”
②木村幸雄将心象素描归纳为五种类型,分别是记录实在对象的知觉型心象素描、记录记忆心象的回忆型心象素描、记录内心独白的思维型心象素描、记录幻想心象的幻想型心象素描、记录由宗教信仰唤起的超现实心象的宗教型心象素描。
③《诗经》中的挽歌,如《绿衣》《葛生》等。《万叶集》中的和歌分杂歌、相闻、挽歌等三个子类,柿本人麻吕为悼念妻子之死创作了大量挽歌。
④宫泽贤治的挽歌除了《无声恸哭》三部曲外,还有《青森挽歌》(『青森挽歌』,1923 年8 月1 日)、《鄂霍次克挽歌》(『オホーツク挽歌,1923年8月4日)、《喷火湾》(『噴火湾(ノクターン)』,1923年8月11日)等,本文限于篇幅不予详细讨论。
⑤本文摘录的诗歌中译版本均出自顾锦芬所译的《不要输给风雨》,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必要时参考天泽退二郎编的《新编宫泽贤治诗集》,略作改动。
⑥异次元时空即宫泽贤治在诗集《春天与阿修罗》的序言中提到的四次元世界,其中的第四维是指时间。
⑦敏子读高中时曾与学校的音乐老师铃木竹松坠入爱河,最终不堪舆论压力被迫转校。后来,敏子在她的《自省录》中告白了自己内心的痛苦、不安以及对新生的渴望,决定不再为一己私欲苦恼。初恋事件是导致敏子病倒的真正原因。宫泽贤治曾在岩手医院接受长期住院治疗,住院期间对一位和他同龄的护士产生了恋情。然而,随着宫泽贤治病愈出院,这段恋情无果而终。进入盛冈高等农林学校后,宫泽贤治又对一位和他同年入学的男学生保阪嘉内产生了恋情,最终两人的关系因在信仰和同居问题上无法达成共识而逐渐疏远。
⑧《无声恸哭》中母亲与敏子的对话如下:“(我的模样很难看吧)/你以一副无以言喻的绝望且悲痛的笑容/边紧盯着/我所有细微表情/边勇敢地如此问母亲/(不非常好/今天看起来真的非常好)……((但 身上还是有异味吧))/((不 一点也没有))/真的没那回事。”《青森挽歌》中的诗句:“((喂喂 那脸色有点苍白哟))……((再说一件事给你听吧 喂 事实上啊那时的眼睛是白色的 没办法马上入睡哟))。”
⑨根据今野勉的考证,当时的宫泽贤治业已通过敏子自己所写的《自省录》知晓了敏子初恋事件的始末。
⑩蓝色是宫泽贤治的常用色彩,往往带有消极意味。在挽歌中出现的“蓝色”则表达了对亡妹敏子的追念。
⑪兜率天(Tusita-deva)是欲界的六天之第四,是菩萨成佛前所住的地方,现有的说法认为弥勒菩萨居于此地。此地天人的寿命是四千年,其中一个昼夜相当于人间的四百年。
⑫根据下西善三郎的考证,宫泽贤治在《青森挽歌》中踏上了追寻敏子往生之所的北方之旅,北方是兜率天弥勒净土的方位。另外,宫泽贤治以佛经中的西方极乐净土为蓝本,虚构了兜率天弥勒净土世界。
⑬《小岩井农场Part 9》:“若把那当作是一个宗教式的情操/就会因为那愿望而受挫或疲惫/自己与唯一的另一个灵魂/完全且永久 天涯海角都要相随/这怪异的形态称之为恋爱/而依循那方向一直下去/就算牵强也硬要蒙混强求/那绝对无法得到的恋爱的本质部分/这倾向称之为性欲/所有这些 都借由渐移之中的各式各样的过程/而存在各种看得见或是看不见的生物种类/这命题即使是可逆的 也还是正确的。”
⑭《法华经》宣称要解救一切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