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佳佳[昆明理工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昆明 650550]
萨尔曼·拉什迪1947年生于印度孟买,14岁移居英国读书,后短居于巴基斯坦,随后又加入英国国籍,现定居美国。他的移民生活和多次移居经历,成为他热衷于流散叙事的重要原因。拉什迪迄今已创作13部长篇小说和多部批评文集,其中《午夜之子》于1993年获得了英国文学最高奖“最佳布克奖”的殊荣,也正是这本小说为他赢得了广泛的国际声誉,使他成为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和君特·格拉斯等并肩的世界级文学大师。作为当代英国移民文坛上的领军人物,他和奈保尔、石黑一雄被并称为“移民三雄”。他在小说创作上的成就,以及对移民的文化身份等问题的关注为他赢得了“后殖民文学教父”的称号。然而,他的诗歌创作中流露出的流散诗学观很少有学者关注。事实上,他的诗歌创作和在小说中塑造的诗意空间就像一种复调的音乐,为他的文学版图增添了一份多元色彩。对拉什迪的诗歌进行深层剖析,有助于走近拉什迪的内心世界,丰富拉什迪的创作艺术研究,建构一个拉什迪流散叙事的诗意空间。
1989年,英国著名文学杂志《格兰塔》第28期发表了拉什迪一首题为《1989年3月6日》(6 March,1989)的诗歌。在这首17行的短诗里,拉什迪对《撒旦诗篇》引发的国际范围内的“文明的冲突”予以了回应,呼吁从理性角度来看待他后现代式的文学主张和创作风格,并对自己在异域国度的无归属感进行了描绘:
你们瞧,他们后来给我取的这些好名字:/擅于钻营,愤世嫉俗,/自我吹捧,自我憎恨,只会咒骂的恶魔,/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我已经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了,/你看到我面目全非的样子了吗,兄弟。——笔者译
1988年,《撒旦诗篇》的出版引发了极大的争议。面对批判和质问,拉什迪的内心充满恐惧和震惊,不得不寻求英国政府的保护,不再公开露面,过着“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和“记不清自己原来的样子”的流亡生活。拉什迪认为重新描述世界是迈向改变世界的首要一步,作家应该去探讨一切值得探讨的事情,呈现自己精神世界的矛盾。因此在诗歌最后拉什迪对自己的创作提出了辩护:
兄弟姊妹们,他们现在要夺走我的声音,/如果我哑口无言了,谁会欢欣鼓舞呢?/训诫者、政客们、我的同胞抑或是被雇佣的写手/我仍然是无名之辈,过着无颜面的生活,/也许不是,这是我选择的路:/歌唱下去,即使受到非难,我也不会停止/即使理想被现实扼杀,我也不会停止
在拉什迪看来,文学的魅力正在于呈现生活的多个维度和多种潜能,对文学的生存权和想象的自由不仅要捍卫,更要颂扬,针对小说的暴力与威胁实际上是“一种必须要与之对抗的恐怖主义行为”。在剑桥大学所受的教育让拉什迪接受了后现代主义价值观,在文化跨界中否定二元对立和排他性,高扬“多样性、异质性和多元性”,呼吁不同文化之间要进行平等对话和交流,求同存异,建构多元文化共生的和谐世界。但从根本上讲,拉什迪的身份错位和后现代观念,其漂泊不定的灵魂在很大程度上也应对“拉什迪事件”负责。在一个存在有多元文化的世界中,作家更应尊重和理解各民族的宗教感情和宗教习惯,避免引发文明的冲突。
《漂流》(Crusoe)是拉什迪发表在《格兰塔》第31期上的第二首诗歌,描述了继拉什迪事件后他在英国警方保护下在威尔士乡村的隐匿生活。就像《鲁滨逊漂流记》的主人公Robinson Crusoe一样,拉什迪也一直居无定所,生活在主流文化边缘,仿佛被放逐在一座“处于异域他乡,失去语言和身份”的孤岛:
小伙子,听我说,我喜欢这个地方,/青山驱走了我的恐惧,/战斗机像蜻蜓一样/在蹒跚学步、无所畏惧的羊群上空飞舞如织。/在酒吧里一个离异的女子,用一杯酒/引起了我的警卫的注意,他们谈论着橄榄球和假期,/在推杯换盏中越来越亲近。/而我必须把脸埋起来,/以免被修篱笆的农民、晨跑的人,或扎马尾的女孩认出。/当宇宙这幅画布勾勒出万物的剪影,/我必须藏身于这堵厚厚的石灰墙后。/如今我喜欢这个地方,它唤起了我心中/那段比教堂和凯尔特神话还要悠远的往事/一段段安静的旅程/穿越让人欣喜的池水/通向曾经和未来的“塔瓦隆”。——笔者译
诗歌是作者流散境遇的真实写照,拉什迪企图通过诗歌把异国他乡和文化错位双重流散中的孤独、落寞和失落的故乡联结起来。但同时在边缘化的生活困境中,也得到一种教益,获得一种超越诸如中心和边缘、都市主义和边际状态,一种与众不同的眼光与胸怀。从这个意义上讲,流散也是一种积极的生活体验。像奈保尔一样,拉什迪把精神上的漂泊作为追寻的一种乐土,一个寻求亚瑟王传说中的“天佑之岛”——塔瓦隆(Avalon)的过程。家已经被定义为一种理想化的,难以到达的幻想,故土也化为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拉什迪的祖父是一名乌尔都语诗人,父亲也曾在英国剑桥大学接受教育。拉什迪从小就受到东方古典文学传统的熏陶,认为诗歌是文化记忆的载体,一门遗失的艺术。在英国最大的文化活动之一“海伊文学节”上,拉什迪说道:“诗歌能让人更贴近语言的内部,享受文学阅读的乐趣。”拉什迪的小说中经常出现诗歌的痕迹,作为流散叙事的一种复调音乐,展现了移民者对其分裂的文化身份进行积极的重新建构。他的诗歌创作观念具备后殖民语境以及结构主义艺术特征,涉及历史书写以及小说与政治关系的内容,对第三世界和身份建构等问题进行了思考和阐释。对他来说,“诗人就要写不可言说之事,针砭时弊,坚定立场,敢于争辩,塑造世界和警醒世人”。他的处女作《格林姆斯》(Grimus)就是把一首12世纪的诗歌《百鸟大会》演绎成了一部怪诞的科幻小说。在他的童话三部曲《哈伦和故事海》《卢卡与生命之火》和《两年八个月和二十八个夜》中,诗歌作为一种带有解构色彩的“语言游戏”更是富有深刻寓意。例如,《哈伦》和《卢卡》就分别以一首短诗开篇:
赞布拉、赞达、赞纳度:/我们的梦想世界或许能实现,/但幻想的国度亦令人畏惧。/当我游走远方不见踪影时,/只要读它,即能带我返家伴你们左右。
魔法之境无处不在/心之内,域之外,六尺之下/说不尽的镜中幻界啊/所有传说揭露唯一真理啊:/以爱之名,魔法成真
这两首韵文其实是藏头诗,第一首对应的英文字首分别为“ZAFAR”,是拉什迪长子扎法尔的名字。第二首英文字首分别为“MILAN”,是拉什迪次子米雷恩的名字。拉什迪的语言游戏不仅为他的童话作品增添了一份魔力,更借助这种复调音乐式的语言呈现,获取机会,将小说作为语言斗争的地方,为自己四处流散和边缘化的文化身份进行反击。在《两年》中,拉什迪融合了古希腊、伊斯兰哲学、神话、口传历史叙事和诗歌等传统,对印度教文化和英国文学经典等予以互文性的呈现。文化和记忆的碎片成为改写和重组历史的一部分,其中诗歌的融入更使作品富有层次感,有一种把漂浮起来的流散者拉回土地与历史的力量。
萨尔曼·拉什迪虽然没有成为一个诗人,仍然在小说中书写着另一个世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君特·格拉斯曾这样评介拉什迪的作品:他的作品使我们在绝望的境地产生勇气,其诗意能够承受任何最残酷的东西。拉什迪笔下虚构的不是真实的城市和村庄,而是想象中的家园,他以自己的图景和想象来改造世界,让文学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寻找历史真实,解构官方权力叙事下的宏大历史。他的诗歌创作和对诗歌的理解,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来阐释拉什迪架构的多层次、多寓意的文学世界。
①Salman Rushdie.6 March,1989.Granta,1989(28):29.
②Salman Rushdie.Crusoe.Granta,1990(31):127-128.
③萨尔曼·鲁西迪:《哈乐与故事之海》,彭桂玲译,台北皇冠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
④萨尔曼·鲁西迪:《卢卡与生命之火》,蔡宜容译,台北青林国际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