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前程
(中共福建省委党校 哲学教研部,福建 福州 350001)
“中国化”在当代中国是一个具有很强学术性和政治性且被广泛使用的语汇,其本来意义是“去西方化”或“去俄国化”而成为中国的。中国化,在一定意义上就是指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即去除马克思主义的西方属性,使之成为中国的现代化理论。这种从结果推断来源的认知方式,虽然有助于加深人们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认同,却把复杂的历史过程简单化了,不利于看清近代以来中国化运动的整体面貌及不同历史阶段上内涵的转变,也不能达到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丰富内涵的立体和动态理解,以及作为近代以来中国人民探索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这一漫长历史过程和逻辑演化。因此,只有从近代中国化内涵与现代化要求互动的多维谱系中,才能看清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何以可能及其与中国的现代化运动的本质联系和历史必然性。
自第一次鸦片战争起,中国社会被迫卷入世界现代化潮流。这种被迫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中国不跟上西方的现代化运动,就有亡国灭种的危险,这迫使中国人必须思考、面对和解决如何跟上西方现代化步伐,存续中华文明的问题。二是中国不具备建立现代社会及其生产方式的基本条件,甚至没有产生变传统中国为现代中国的意识,建立现代生产方式的需要是由西方侵略者强加的。这意味着当时中国的先进分子只能凭自己对西方的有限认知去想象和建构中国的现代化。因而对置身于这一巨大时代反差下的“中国人来说,西方不只是帝国主义侵略,或奇淫技巧的发源地,而且当作世界文明本身。”[1]由此而来,现代化就是西方化,要现代化就必须学习西方;但中国文化中根深蒂固的“防夷变夏”自觉意识,使中国人从学习西方之始,就蕴含着立足自己的历史文化视野来审视和选择西方文化的价值和模式,以中国文化统摄、融合西方文化,带有明显的“去西方”色彩,即后来称之为中国化的立场,“并非一个简单地向欧美国家的认同过程”[2]。
最早试图把西方现代文明融入中国固有文化的是地主阶级改革派的代表人物林则徐和魏源。他们在亲眼目睹了第一次鸦片战争中西方武器的威力后,认为要抵御西方的侵略,只有“师夷长技以制夷”;而“夷之长技三:一战舰,二火器,三养兵、练兵之法”。[3]通过学习西方军事技术,不用变革中国,就能达到抵抗夷人侵略的目的。“尽得西洋之长技为中国之长技”,则中国水师“可以战洋夷于海中。”[4]尽管沿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传统思维模式,本质上是把代表西方资本主义文化的先进技艺融入传统封建文化,实现其封建化,但他们提出的化“西洋长技”为“中国长技”的思路——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已触及了“中国化”的逻辑结构和发展趋向,成为近代历史上把西方现代理论中国化的肇始者。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第一个较系统的融“西”于“中”的构建中国现代社会的理论,是中国化运动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梯。“中体西用”论以传统的体用之分为基本解释框架,把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分别纳入“体”或“用”的范畴,然后以中国封建传统文化去统摄、结合西方文化,以解决中国社会的发展困境,其基本主张是“器则取诸西国,道则备当自躬。”[5]“中学其本也,西学其末也,主以中学,辅以西学。”[6]即在不触动中国传统“道统”的前提下学习、引进西方的军事技术和现代生产力,完善和拓展中国传统文化(洋务派);或者通过把中国社会文化中的“器用”部分西方化,实现中体与西用的融合,以建立“一种‘不中不西,即中即西’的新学派”,[7](维新派) 以之指导现代中国的建设。这些见解反映时人对中国化运动有了一定程度的自觉意识。但就实质看,除了对“西用”的理解和借用不同外,都是立足中国传统吸纳西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制度,以达到祛除中国社会的殖民性、恢复中国的封建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洋务运动和维新运动是中体西用论的不同版本,是不触动现实社会秩序的改革运动。这一立场使他们对“中学”和“西学”缺乏应有的批判和反思,对二者的矛盾和冲突也估计不足,因而找不到二者结合的正确途径,其提出相结合方案带有较多的主观想象和虚构,在实践中只能归于失败。
八国联军侵华后,由于统治阶级中保守派的瓦解和消失,士大夫中有组织的反对学习西方、反对现代化的政治势力基本消除,中国社会的核心问题自此从要不要现代化转变为实现什么现代化和由谁来领导现代化等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清末新政和辛亥革命,既是中体西用论的另类实践,也是不同阶级对中国现代化主导权的争夺。清末新政,本质上是融西方现代化理论于中国君主集权的道统,它的失败,预示着封建统治阶级主导的中国化路向的失败和建立封建资本主义现代化国家方案的破产。其后的辛亥革命是以三民主义为指导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实际上是把西方近代资产阶级的社会政治、经济、思想学说统摄于中国传统文化:即三民主义“有因袭吾国固有之思想,有规抚欧洲之学说事迹者,有吾所独见而创获者”,[8]是“自己的社会情形”与“世界潮流”[9]相结合。因此,尽管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君主专制,三民主义成为第一个取得阶段性实践成果的中国化理论,但由于辛亥革命没有祛除中国的封建势力和殖民势力,而是想当然地照搬欧美的制度于中国,忽略了中国的现实国情,最后只能得到一块民国的“空招牌”,中国的现代化也没有获得实质的进展。它的失败,促使中国知识分子反思近代以来向西方学习的历程,由此导致了中国化的不同路径,进而提出了不同的现代化方案。
一些激进的知识分子认为,近代以来中国现代化运动的屡遭失败,主要原因在于没有根除封建传统的阻碍,不能全心全意学习西方,为此提出了“全盘西化”作为解决方案,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全盘西化论的提出,实际上否定了近代以来西方资本主义与中国传统相结合这一中国化逻辑的可能性。在他们看来,文化都是一个整体,不是各部分的简单相加,因而不能采取“从西方文明中只采取那些适合现实迫切需要所必须的东西”的“选择性的现代化”,[10]只能全盘接收才能成功。陈独秀等人认为,传统与欧化、西化、现代化是格格不入的,两者只能取其一,“断断不可调和迁就的。若是决计革新,一切都应该采用西洋的新法子,不必拿什么国粹,什么国情的鬼话来捣乱。”[11]李大钊也主张对中国固有之态度、文化和文明来个“根本扫荡”。[12]在他们看来,西方现代文明要成功地实现中国化,就必须以完全西方化为目的,“全盘接受了,旧文化的‘惰性’自然会使他成为一个折衷调和的中国本位新文化。”[13]这种把传统完全悬置起来,幻想中西文化能自发地实现结合的中国化思路,显然不可能成功。而且,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去中国化,即使成功地除去“半封建”,剩下的也不是现代化,而是完全的殖民化。因此,这种主张尽管惊世骇俗,却没能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流思想。
一些固守传统的知识分子则认为,效仿西方的现代化方案之所以失败,原因在于忽视西方现代文明的弊端和其中包含传统文化太少。由此,他们针对“全盘西化论”,提出以传统儒家文化统合西方文化,实现儒家文化的现代化、建立新儒家来解决中国现代社会的建构问题。即“援西学入儒”“以中国的态度走西方的路”,[14]用儒家的旧瓶装西方的新路。按照这一思路,新儒家代表人物贺麟提出了“儒化或华化西洋文化”,以儒家思想“陶熔统贯”各种外来思想的主张,[15]并把这一主张具体化为三条原则:“以西洋的哲学发挥儒家的理学”“吸收基督教的精华以充实儒家的礼教”以及“领略西洋的艺术以发扬儒家的诗教”。[16]在他看来,中国现代文化的建构是一个儒学吸收、融会、转化西方文明的过程,是“融会吸收西洋文化的精华与长处”,实现“儒家思想的新开展”[17],从儒家“旧的传统观念里,去发现最新的近代精神”[18]的过程。只有秉持这样的思想,才能在实现现代化的同时保存中国的民族性,建立的现代社会才是中国的现代社会。王新命等10位教授在《中国本位文化建设宣言》中提出的文化建设应当“对旧文化去其渣滓存其精英,对西方文化取长舍短择善而从,根据中国本位,采取批评态度,应用科学方法来检讨过去,把握现在,创造将来”[19]的主张,遵循的也是这一理路。这实际上肯定了西方资本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这一中国化的逻辑结构,并进一步强化了传统文化在中国现代化理论与实践建构中的基础和主导地位。这一主张由于契合当时社会大众追求民族独立的普遍心态,加之照搬西方文化屡屡遇挫,因而引起人们的共鸣并成为社会的主流话语。
这样,在“五四运动”前后,中国社会在经历数十年的向西方学习之后形成了这样的共识:任何一种西方理论与民族文化优点有机结合起来,实现其中国化,才能影响并指导中国人民实现国家复兴和民族独立。即是说,把西方先进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以实现西方文化的中国化,已经成为中国先进分子解决中国现代化问题的基本理论框架、逻辑结构和自觉追求。于是,“中国化”概念由此被提了出来并很快成为思想界的主流。其基本含义是“将外来理论应用于中国环境、解决中国问题、获得中国特色、形成中国化的理论”[20],并在实践中形成了“三民主义儒学化、新儒学、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三个不同的发展路向”,[21]成为不同阶级和主义都能接受的普遍意识形态。就内涵而言,当时“中国化”的基本语义和逻辑结构,仍然是西方先进文化与传统文化的结合,强调中国文化的主导地位,没有触及阻碍中国社会转向现代的落后的封建性和殖民性两大腐朽势力;而且,由于传统文化本质上是封建文化,强调传统文化的本体地位而没有祛除其封建性,使当时的“中国化”运动带有明显的复古和封建化倾向,容易被当时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利用来为自己的统治辩护,使中国社会长期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状态中。抗战时期,蒋介石提倡的“新生活运动”,就是打着“中国化”的旗号进行的。由于这一原因,一些知识分子认为当时的“中国化”运动是落后、腐朽的代名词,是与“排外主义”“反现代主义”相等同的,[22]阻碍了中国现代化进程,应予以摒弃。因此,如何把“中国化”运动导入正确方向和轨道,以促进现代中国的建立,就成了中国先进分子必须进一步思考并解决的重大问题。
总体而论,近代以来的中国化运动,肇始于先进分子对鸦片战争的反思,早期的中国化虽先后采用过“中体西用”、本土化、中国化等不同名词,但基本内容是因袭传统,把资本主义社会的部分特点与封建文化相结合,实现资本主义的封建化,其本质是封建化,与倡导模仿西方社会的“西化”主张相对立。因而洋务运动、维新变法、清末新政、辛亥革命,总体上都可看作中体西用论的实践,区别仅在于封建文化和资本主义文化的程度高低不同而已。从更深的层次上说,本土化与西化的争论,不仅仅是中国现代化的道路之争,而是内含着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的双重紧张关系和矛盾冲突:一方面,现代西方文化,必须去除中国的传统特质,才能实现其现代转换,在当时即是去除其封建半封建性质,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防夷变夏”的核心理念相冲突而无法实现;中国传统在借用西学实现自身的现代转换中,又必须去除西方现代文化的外在性以及其带给中国社会的殖民地属性,但这与奉行“丛林法则”的资本主义本性不容。因而在没有找到这两对矛盾的解决办法时,所谓实现西方资本主义与中国传统的结合,即中国化,只能是一种幻想。在半封建半殖民地和外国资本主义的侵略下,提倡把资本主义中国化的结果,不是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国的资本主义化,只能演变为大地主大资产阶级与帝国主义相互勾结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阻碍甚至窒息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因此,中国必须寻找新的理论,才能找到开启自己现代化进程的钥匙。
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时面临着资本主义在中国遇到的相同困境:如何去除自己的外来属性与中国相容并去除中国的半殖民地半封建属性,最终实现对中国的现代改造。但马克思主义以对普通大众现实命运的关怀和对人类未来美好社会的追求,化解了与中国传统的紧张关系,并与中国民众形成了一种文化和心灵上的契合,从而为其改造和提升中国传统社会提供了可能,也是其能得到民众普遍认同的重要原因。因此,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最初是源于近代以来国人效法西方现代化探索的失败,“这近几十年来,尚无切实有效方法”[23],而“俄国式的革命,是无可如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24]以及俄国十月革命的影响和示范效应——“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走俄国人的路,这就是结论”,[25]但它在中国的迅速流行和被接受,则是由于其人民性的基本立场和情怀带来的与中国文化精神和民众心理的契合。因而,在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的短短二、三年内就有取代在中国宣传、实验了几十年的资本主义之势,以致走社会主义现代化之路、建立社会主义的中国成了当时人们热衷的目标,并导致了1920年关于社会主义的论争。这一争论的核心问题是:“当时中国的出路是实行社会主义还是发展资本主义,实际是如何认识和处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关系”。[26]它反映中国社会有意识地把“实现什么样的现代化,怎样实现现代化”作为时代课题提了出来,标志着中国的现代化探索由自发进入自觉的阶段。同时表明: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结合起来,已经成为探索现代化建设道路的基本范式。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及其内涵和逻辑结构,最早是毛泽东在1938年的六届六中全会上提出的。他提出这一命题的本意是为去除马克思主义的外来属性而带上中国的社会属性,以达到建构中国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的目的,并在这一过程中去除中国社会的封建性和殖民性,变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为社会主义的中国。毛泽东指出:“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现中带着必须有的中国的特性,即是说,按照中国的特点去应用它,成为全党亟待了解并亟须解决的问题”。[27]但中国共产党初建时热衷于从俄国十月革命得到的启示,试图扫除一切传统的阻碍以实现中国的现代化,或对传统予以悬置而直接借用俄国的经验,实施社会主义以建立现代中国。这一理路后来被称之为教条主义而被批判。尽管在这一过程中部分领导人睿智地提出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思想。例如,1913年,李大钊就说中国有自己的特殊性,将来建立社会主义时必定“与英、德、俄……有异”;[28]1924年,恽代英提出中国革命采取的办法要“根据中国的情形”[29]来定;瞿秋白则于1927年提出了“应用马克思主义于中国国情”的主张;[30]1936年10月,张闻天在《关于白区工作中的一些问题》的讲稿中也指出:党员干部要“能够使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方法,去分析具体的环境,并从这种分析中得出一定的行动方针”;[31]甚至在党的正式文件中也出现过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结合起来的字句,如1935年12月的瓦窑堡会议指出,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应该把马列主义“活泼地运用到中国的特殊的具体环境中去”,[32]1937年4月,中共中央在告全党同志书中认为,能否根据具体情形把马列主义原则“具体化,成为具体行动的指南针”“将决定此次大革命能否胜利的命运。”[33]但这些只能说是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探索和理论发端。艾思奇认为,“自从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就可以说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的开始”[34]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因为这时没有也不可能找到并系统总结出马克思主义结合中国实际的具体途径。因此,严格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从毛泽东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并对其意涵进行完整阐释才真正开始的。
从历史发展看,以社会主义现代化为目标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运动,经历了布尔什维克化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两个发展阶段。由于幼年时期的党“对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和中国革命的实践还没有完整的、统一的了解”,[35]更没有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在实践中结合起来的意识与自觉,只能在实践中照搬苏联经验,把苏联式社会主义当作自己追求的目标。为此,中国共产党虽然一成立就正确地提出了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纲领和实现党的布尔什维克化的任务,但实践中对这些纲领和任务的实行是完全模仿苏联的。尽管共产国际反复强调各国要“善于把列宁主义的一般原则运用于某一国家的某一具体环境,”[36]由于中国共产党当时尚处于幼年和成立时作为共产国际的中国支部这一定位,[37]只是机械地照搬共产国际的口号和做法于中国革命实际之中。六大通过的党章中明确规定:党的各级组织及全体党员不管同意与否,对“共产国际代表大会,或本党代表大会,或党内指导机关所提出的某种决议,应无条件的执行”。[38]直到经受革命挫折后,中国共产党才认识到实现党的布尔什维克化是“要能按实际情形而运用经验与理论”[39]。这实际上提出要根据中国情况来运用十月革命经验,为从布尔什维克化转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提供了历史语境。
可见,毛泽东提倡“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首先是确立中国自己的马克思主义解释权,以便在实践确定何种马克思主义能与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反映了中国共产党人开始以一种自觉的批判态度来对待俄国革命的经验。其蕴涵的更深刻背景,则是对近代以来先进分子对待外来学术思想和中国实际的错误态度纠正,而不仅仅是为了反对党内的“洋八股”和教条主义。因为经过数十年的现代化探索,中国社会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人们对如何对待中西文化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认识和科学的态度,从而对一种以新的现实为根据,融合中西的理论提出了要求,以适应当下实践的需要。因此,毛泽东把中国实践而不是中国传统文化作为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的对象,既是对实践要求的回应和解答,也是跳出把中国等同于封建中国的传统认知定势。因为当时中国人民的实践主题是反帝反封建以实现中国现代化,马克思主义与这一实践的结合,必然以反帝反封建为直接任务,这样,既能去除马克思主义对中国而言的外来性,又能去除中国社会的半殖民地半封建属性,从而解决了自鸦片战争以来外来文化与“中国的什么”结合及怎么结合的问题。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这种逻辑结构,要求马克思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不断接受实践的检验以保持自己的活力,获得存在的合法性。这是毛泽东总结近代以来中国人民学习西方的漫长历程后得出的结论:“必须将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恰当地统一起来,就是说,和民族的特点相结合,经过一定的民族形式,才有用处。”[40]“吸收外国的东西,要把它改变,变成中国的。……应该学习外国的长处,来整理中国的,创造出中国自己的、有独特的民族风格的东西。”[41]这就是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内容,不仅是运用马克思主义于中国的具体环境,还要“以马化中”,使“中国革命丰富的实际马克思主义化,”[42]实现“国家的社会主义化”[43]以去除中国的半殖民地半封建属性,变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为社会主义的中国,进而实现中国的现代化。这一目标路径决定了毛泽东倡导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虽然包含了“以马化中”和“以中化马”两个方面,但主要是以马克思主义来变革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建立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其所以如此,一是中国共产党总结历史经验得出建立社会主义的既定方针,但不知社会主义为何物,需模仿苏联,必须强调社会主义的共性,才能为模仿提供理论基础。二是当时两大阵营对立,过于强调中国特色有可能不被社会主义大家庭所接受,从而堵住了借鉴他们的建设经验的机会,难以营造有利的国际环境。三是中国开始进行社会主义建设是从无到有,必须先解决有无问题,再谈合不合适的问题。这决定了毛泽东尽管从方法上强调中国特色,却只能以实现国家的社会主义化、建设社会主义的中国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核心目标。毛泽东指出:“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44],表达的就是这一意思。为此,毛泽东一方面强调根据中国的具体环境对马克思主义进行创造性的转换,以适应人民群众的需要;另一方面强调提高全党和全国人民的马列主义水平,以学会并不断提高自觉地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去分析和解决革命、建设实际问题的能力。通过这二者的结合,党领导人民取得了革命的胜利,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及完整的工业和国民经济体系;通过系列思想和制度变革,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为中国现代化奠定了先进制度基础,中国从此走向了繁荣兴盛的社会主义康庄大道。
总之,这一阶段的中国化以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建立社会主义为核心。毛泽东根据近代以来现代化探索的经验、时代要求和中国革命的实际,把中国化具体化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把其内容和逻辑结构具体化为立足中国革命实践的特殊性去祛除马克思主义带有的欧洲地域性,强调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而非其具体形态作为建立社会主义中国的指导思想并使之与中国国情相结合。在这一理论指导下,以革命手段推翻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和帝国主义在中国的统治,建立了社会主义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找到了实现中国现代化现实途径。
从中国化的内在逻辑和社会自身的发展来说,毛泽东领导中国人民建立社会主义,回答了“社会主义中国是什么”。这仅仅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过程中走出第一步:因为按照中国化的发展逻辑,不仅要在中国建立社会主义,还要进一步解决“中国的”社会主义是什么这一问题。这就是说,如果在社会主义制度建立前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侧重点是马克思主义化中国的话,那么,在中国基本建成社会主义社会后,最关键的问题是以中国特殊的国情为标准来检验、评判马克思主义,并对之作出适合中国国情的转换,最终建立起立足中国国情的彰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唯其如此,中国才算真正建成了社会主义。正因为如此,毛泽东在社会主义制度确立后紧接着提出探索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道路问题:“我们要进行第二次结合,……自己根据中国的国情……努力找到中国建设社会主义的具体道路。”[45]毛泽东在1961年要求“必须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同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具体实际,并且同今后世界革命的具体实际,尽可能好一些地结合起来。”[46]从这里可以看出,此时的毛泽东对实现社会主义的中国化已经有了理论和实践的自觉。由于当时中国面临的险恶环境及毛泽东实际上把列宁主义、斯大林主义等同于马克思主义。这一理解的偏差,使毛泽东事实上把苏联模式等同于社会主义,把苏联模式作为判断是不是坚持社会主义的标准,使中国现代化建设出现严重挫折,没有探寻到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建设实际相结合的正确途径。
邓小平是在毛泽东取得的成就的基础上进行建设现代化探索的:在理论上坚持了毛泽东正确地阐述了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解及其逻辑结构,但此时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前提已经发生重大改变:中国已经建立了社会主义社会,但以苏联模式为范式建设的社会主义不完全符合中国情况,需要在实践中予以完善。这就从逻辑和实践上提出了如何建构基于中国民族特性和实践特点的中国化社会主义的问题。以中国实践为中心去重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和实践,就需要突破从俄国传入中国的原有马克思主义的垄断地位,确立中国自己对马克思主义的话语权和解释范式,才能实现其与中国当代国情的第二次结合。基于这种理解,邓小平在探索符合中国情况的社会主义实践形式和道路时,把“什么是马克思主义,怎样对待马克思主义”作为思考的起点,并以对马克思主义的再理解为契机,打破对俄国式马克思主义的迷信,进而破除苏联模式的圣像,为探索和确立中国式社会主义现代化在马克思主义话语中的合法性奠定了基础和前提。邓小平指出:“社会主义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苏联搞了很多年,也并没有完全搞清楚。可能列宁的思路比较好,搞了个新经济政策,但是后来苏联的模式僵化了。”[47]因此,中国可以也必须打破苏联模式,创建自己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道路。在这一思想指导下,邓小平根据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论述及中外建设现代化的经验和教训提出了生产力标准,并以此重新阐释了社会主义本质的内涵:“讲社会主义,首先就要使生产力发展,这是主要的。”[48]由此,邓小平确立了中国的社会主义标准,以此为依据再去批判地分析和反思毛泽东建立的社会主义中国,并对之进行改革,自然就能找到符合中国独特情况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道路。
按照这一思路,邓小平在理论上和实践中区分了现代化、现代化的不同道路、现代化的不同做法及三者的关系:计划或市场“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计划经济不等于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也有计划;市场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也有市场。计划和市场都是经济手段”。[49]剥离出资本主义现代化道路中反映现代化共性的东西,摒弃其意识形态内容,为学习西方先进经验提供了理论支持。循此思路,他进一步区分了社会主义现代化与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具体做法——苏联模式,“社会主义制度并不等于建设社会主义的具体做法”,[50]从而为中国开辟自己的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打开了广阔的空间。邓小平强调现代化的共性与各民族国家现代化道路的特殊性,既否定了照搬任何具体的现代化道路的可能性,也是为学习西方乃至其他现代化建设经验作了理论上的论证。在他看来,中国的社会主义就要把现代化的一般规律、社会主义的本质、中国的特殊国情在实践中统一起来。为此,一要以现代化为目标,“大胆吸收和借鉴人类社会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吸收借鉴当今世界各国包括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一切反映现代社会化生产规律的先进经营方式、管理经验”。[51]二要坚持建设和改革的社会主义方向,逐步实现共同富裕。“社会主义最大的优越性就是共同富裕,这是体现社会主义本质的一个东西。”[52]三要“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实际出发”,[53]不断探索建设中国特色现代化的新理论、新实践。这些论述既为在现代化建设中突破苏联模式、充分吸收资本主义所反映的现代化经验提供了基本遵循,也拒斥了欧美现代化模式的所谓普适性,“走自己的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54]就是对在中国语境中“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的科学解答。
以现代化实践中的问题为导向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使中国共产党在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同时又突破了社会主义的既有经验和模式,既继承了中国传统又突破了传统的束缚,依据时代要求和自身特点开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这条道路“不是其他国家社会主义实践的再版,也不是国外现代化发展的翻版”,[55]而是符合中国国情的“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必由之路。”[56]这既回答了在中国国情基础上实现什么样的现代化及怎样实现这种现代化的问题,也为新时期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及其中国化提供了行动纲领和实践指南。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指引下,党领导中国人民把中国国情、现代化规律、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统一起来,提出了解决中国现代化问题的总体方案和具体路径,并以举世瞩目的伟大成就使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蓝图正在一步步变成美好现实,我们伟大的祖国正在一天天走向繁荣富强,中华民族正在一步步走向伟大复兴。”[57]可见,在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建立以后,必须立足中国国情特点和现代化面临的实践问题为中心运用马克思主义,才能实现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为中国的发展进步提供科学的理论指导。
总之,从现代化的视野看,近代以来中国化运动,从内容上大体分为三个阶段。期间逻辑与内容的转换表明:选择什么样的理论为指导和科学认识中国国情,对中国化运动内容及路径的实现有决定性影响。这一运动的最终结果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但人民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认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理论的方案需要通过实际经验的大量积累才臻于完善。”[58]只有明了这一艰辛的探索历程,清晰把握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发展的历史图像,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在中国现代化建设中的地位和作用,珍惜并坚定维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这一来之不易的伟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