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艺
到达黑竹沟当天,我们就成了航飞黑竹沟项目的首批客人,就是乘坐小型直升飞机绕行一周,在高空上俯瞰黑竹沟。老同学吉米悄悄地问:“你敢飞吗?”我说:“敢飞啊!”说实话,当时我也在犹豫,心里有些不安。黑竹沟,那可是著名的“中国的百慕大”。
关于地球神秘的北纬30°线上,发生过太多太多令人不解之谜了,恐怖失踪最著名的,莫过于“百慕大魔鬼三角区”。之前,在峨边彝族自治县县城的宾馆里,我看到一本叫《小凉山》的杂志,上面有这样的文字吸引我:“往事尘封已久,最近从网上才有消息传来,旅行探险者进入峨边的深山老林,七十年前失踪的飞机又一次被提起,引发人们的议论,然而莫衷一是,以讹传讹,有许多不确切。于是,我想当今世界我若不言,那段往事将永远湮没在四川乐山峨边的深山峡谷之中。”这是95岁的陶昌老人的口述。陶老是1946年在峨边失踪的中国航空139客机空难者遗属,也是一年之后到达失事地点搜寻的3位亲历者之一。他叙述其父亲于1946年3月19日乘坐3名美国飞行员驾驶的,机上载有30多名中国乘客,由重庆飞往上海的中航139客机,该飞机在飞行途中失踪,一年后在峨边小凉山的深山峡谷中发现的复杂过程。当年悲剧的发生,让我联想起2014年3月8日马航370客机失联一样,云衢铩羽,犹如晴天霹雳。亲人们一天天等候,终无确切的消息,惶恐,惶恐一天天在眼前掠过。于是,半个多世纪以来,各种传说,纷至沓来,黑竹沟真的就像百慕大三角区一样,成了一个世人惊恐的迷惑之地。
当然,关于黑竹沟的诡异不绝于耳。1949年国民党军队宋希濂部惨败川东,率部向西昌方向逃奔,又被解放军追尾截击。他试图从小凉山的黑竹沟穿越到大凉山,两个美式装备的先遣排进入黑竹沟后,多日杳无音讯;后续部队再不敢贸然重入,宋将军走投无路,于是,抽出手枪试图自杀,被其警卫排长一把抓住,随即被俘于峨边今县城沙坪镇。更有近10来年流传于民间的说法,说的是当地的彝族老百姓在放牛的时候,发现有的牛因为贪吃,跑到了黑竹沟里,村民进去寻牛,数天也没有出来。后来很多人去找他,一直没找到,却发现里面有很多牛。如此,本来就非常神秘的黑竹沟就显得更加的扑朔迷离。村民把这情况报告了当地政府,都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有6名地质勘探人员来考察,进去了,最终还是不见出来。人畜集体入沟神秘失踪的系列事件,口口相传中,黑竹沟更加灵异变幻,令人生畏。初次听闻,我既对鲜为人知的峨边秘境充满好奇,同时又陡增对黑竹沟的畏惧。
坦率地说,我对许多地方为了旅游而无中生有编造传说的现象,多有厌恶。但是,峨边这个地方充满了许多传奇色彩的史实,竟令我抱着一堆文史故纸相伴入眠。神奇神秘,是需要一双特殊的眼睛去引导的。毫无疑问,黑竹沟作为一个早已存在的自然景观,天地万物间每个缝隙都生长着这么多历史,粘黏着曾经飞过上空或脚踩大地的人们,以及他们重重留下的悲剧与遗骸,更加有了后来的特定意义。我琢磨着黑竹沟足夠的魔力,想象他无言无限的能量。比如传说中的惨重伤亡,就是这看似温柔的绿色世界,却到处都隐藏着神秘陷阱的大山沟。既然我已经到来,何不走一遭?因为我们对自然的未知才会感觉她的神秘,因为神秘而吸引我们去探寻,也许探寻的结果有时候是让我们豁然开朗,有时候是让我们更加迷惘。我壮了壮胆,走向直升机。
飞机慢慢地升上天空,蓝天渐次铺开。我低头向下望去,隔着一层层云裳,墨绿葱郁,浓浓地灌满整个山体,在黛绿中不时地闪出一片片红的、微红的、黄的、微黄的,不知道是花还是树,它们盛开在绝望天界之下魔界之上,能把一切生灵熏醉。我问身边的彝族朋友粟那针尔那些黄的红的是什么花。粟那针尔说:“我们飞过的地方就是黑竹沟口,是一片高山湿地,海拔在2000米左右,彝语叫马里冷旧。这里生长的多是珙桐树。”“哇,这里也有珙桐树啊?”粟那针尔说:“多着呢!整个黑竹沟到处都生长着珙桐树。”还真的是,秋天来了,珙桐树的叶子当然会变成了黄色,再过些日子,还会变成了红色。眼前千亩草甸,碧草如茵、湖光潋滟、山色黛蓝,珙桐树便是其间巨大的染色板。
记得我第一次看到珙桐树是在神农架。神农架地处北纬31°,应该说与峨边相隔只是一个纬度,都是地球圆圈里保存完好的亚热带森林的生态线,保存着良好的自然状态,这里有许许多多珍稀动植物,其中不乏众多濒危物种。生态适宜的气候温湿和润,随便选择一个地方步入林中,无论抓到哪一处细节都会有独特的发现。珙桐是有着活化石之称的第三纪遗存植物,历万年沧桑,每年春天在它身上都开放着“中国鸽子花”,满山白茫茫的,它是日月精华的结晶,野性而清香。一百多年前,英国自然学家威尔逊前来中国探险寻找的就是珙桐。据说,他第一次在神农架看到蓬蓬勃勃的珙桐惊喜得都要晕过去了,兴奋得几天睡不着觉。于是,他从中国带了很多珙桐的种子回国。此时,我又看到珙桐树在黑竹沟不慌不忙地生长,它是有福的。我想,为了这一片片珍稀的树种,这里的阳光、雨雾、风神,还有甘嫫阿妞和她的兄弟姐妹、子孙后代,多少人事万物悄无声息地加入为了珙桐树的合唱,深情守护,使得黑竹沟的生命如此蓬勃。
可不是吗?再一看那些历经亿万年时光雕凿的石峰之间,深不可测,可了不得,有青峰似剑,有深潭罩云,在天空的色泽、阳光照射下,熠熠发光。那一条条、一幅幅垂挂的瀑布,顺崖而下,万流归壑,水烟缥缈,在这样的澄澈的天光之下,成为了不可替代的自然杰作。我在想,千万年之前,不知是谁的彩笔痴狂,把她描绘得如此多情,安抚了我初时的不安。此刻,黑竹沟完全没了应有的狰狞,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情景,那些读过的史料,听到的往事,留在脑子里的画面早已了无踪影。
秋色,在缤纷之上。
我俯瞰眼下的黑竹沟,却突发奇想,先前中航139客机从这里飞过的时候,正是兵荒马乱的日子,乘客们恐怕无暇也没有兴趣细细欣赏黑竹沟的奇特景观,还有那些有爹有娘的可怜的两排士兵,那些寻牛的村民和勘探队员,他们走进黑竹沟的时候,他们的心境又怎么能与我同日而语呢?我想,他们可能连瞬间的美景都来不及看一眼,便留下可贵的生命,而这些生命又赋予了黑竹沟更多的内在语言。
我们回到地面,进入的是一条原始峡谷林带,这就是所说的“魔沟”。那又是另一番感觉了。粟那针尔说,这里就是曾经发生过多起人畜入沟神秘失踪的地方,石门关就是这条道上最凶险处。他这一说,恐惧瞬间燃烧我的眼睛,我看到黑暗的山影像乌云一样压下来,无数道阴风从石缝里钻出来,我身子一抖,打了个寒战。前行之路将把我带往何处,我并不知晓。地上潮湿一片,我浑然不觉,参天大树的叶子垂下水滴,水声笃笃,时大时小,滴在蜿蜒的石头路上,有节奏的响声就在近处,却仿佛又在山那边。偶尔看到一眼从树尖而入的天光,天光暗淡,雾气缭绕,形成了湿重的喘息。闪着微光的森林,让我生畏不已。这里的生命如此之多,很多生物以防着自己成为被捕食者,有的高高在上盘踞在无精打采的树叶上,有的挂在树杈,看起来最无害的昆虫却有最致命的毒刺,没准脚边最灿烂的花朵却秘密带有毒性,这种生存竞争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我左顾右盼,不希望任何大小的灾难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想,大自然有自己的法则,她是公正的,同时她又是很残忍的,这里并不存在可以上诉的法庭。大自然赐福于我们,而且毫不吝啬地给予,但是作为回报,她要求我们考虑她的感受,万万不可伤害。此时,我发现了手机进入了无服务状态,心里越发紧张。粟那针尔看了我一眼,说:“黑竹沟有一个大约60公里的地磁带,我们走的还不到十分之一的路程,还看不到十分之一的景色,沿途火山巖石中含有大量的丰富的矿物质,会产生高强度的地磁,超强度的地磁可以使钟表停摆,指南针失灵。即使可能装上了基站,手机也不一定信号畅通。再加上山峻沟深,林野兽多,石苔厚滑,水流湍急,沼泽遍布,是一个藏在僻处无人知,人类不曾搅扰,无力侵占的洪荒地界,诸多因素随时都可能导致人畜失踪离奇事件的发生。”粟那针尔话音一落,一行人全都哑言噤声。是的,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同一地球上,其他每个人的幸福和灾难也是我们自己的幸福和灾难。我们的生存唯一希望有赖于这样一句话: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同一颗行星上,我们所有人共同为我们碰巧生活的世界的安宁承担责任。
我们人人踩着前者脚印一步步前行,突然哎呦一声,我们回头眼睁睁看着一位同行的文友陷入一旁沼泽。原来他迷醉于美景,没有按照规定踩着前者脚印行进,一不小心踩入沼泽,顿陷齐腰。所幸施救及时,才避免发生灾难。慌乱停息后,我想当年红军过草地时,多少生命就是这样在川西沼泽沦陷的。因此,面对大自然,我们心存敬畏。
这一回,我是真正感受到黑竹沟的色彩和气息,我也仿佛听到魔鬼的呼唤,这是黑竹沟傲然世外、兀自生息的洪荒气度。也许,地球最为洪荒的气度,只能留存于人迹罕至之处,留存于爱山护山的民族身上,她才能始终保持初始的本真本色。故而,倘若还有机会,我还来峨边黑竹沟。
责任编辑 宁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