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玉波
内容提要 如何把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理念,学界已有诸多成果。本文尝试从儒、道、释三家文化出发,把握其各自的核心理念,即人文化成、道法自然、明心见性。在此基础上,本文着重考察儒道释三家文化各自的主导思路,认为儒家文化的主导思路为“一贯”,道家文化的主导思路为“两行”,佛教文化的主导思路为“三是”。通过这样一种考察,作为中国传统文化骨干的儒道释文化,不仅各自的特色有了鲜明的表达,且相互之间的内在发展关系也有所展示。
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组成部分是儒道释三家,或者三教。儒家学说中的“教”主要是教化,不是宗教。佛教在中国的发展,纯粹宗教的味道也日益淡化,倾向于人格养成的教育,道教则具有更多的宗教意味。本文主要针对道家展开研讨。
儒、道文化为中国本土所固有,佛教文化源于印度文明。先秦时有诸子百家学说,但随历史发展,许多学说或被淘汰,或被纳于儒道文化中。佛教入中国,历经近千年的发展,最终中国化,即佛教文化中某些理念及其致知思路,为中国文化所接纳吸收。这样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会通”的过程。全球化时代的今天,我们会更多接触到西方文明成果,努力吸收之也是当有之义。但是此种吸收,非如白纸一张般接受各类色彩之渲染。中国文化的会通精神,即是以已有文化成就与新文化对象开展对话,接纳与否的过程,如筛网一般,有其选择。这一张网是何模样?如何交织而成?此即本文要谈的两个主要问题。第一个问题,涉及儒、道、释文化核心理念的把握,即在传统文化整体之背景下,三家各自最为突出的特点与文化贡献是什么。第二个问题,儒、道、释文化所体现出的核心思路究竟为何。三家之核心思路与各自的理念息息相关。
张岂之组织编写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核心理念读本》①,提出十二个理念,以之概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要义。将中国传统文化主流的儒、道、释三家提出来,探索每家各自的核心理念是什么,也很有必要。笔者认为,儒家学说的核心理念是“人文化成”,道家学说的核心理念是“道法自然”,佛教学说的核心理念是“明心见性”②。
儒家人文化成的理念,奠定下中国传统文化的基调,即人文理性精神。《易传》有言,“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文理性的精神就是“以文化人”。这一看法与中国自古以来的国家观念相关。唐德刚认为,相比于西方民族国家的观念,中国自古以来的国家观念是天下国家的观念,合乎华夏文明与否为判断标准。人文理性精神首先是一种对神秘剩余物或奇迹意识的批判,自西周以来就已然确立,它是中国文化的底线。第二个层面来讲,人文理性精神特别强调人的力量,“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人类个体能提升自我,且能群并创造文明。此即事在人为的精神、文明天下的理想。只要认同此种人文理性精神,彼此间能够理性地对话,而非将他者皆视为异端邪说,华夏文明皆乐于与之交流促进。中国文化最具开放性与包容性,原因即在于此。儒家学说就是此种人文理性精神的化身。
道家文化的核心理念为“道法自然”。《道德经》第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谢阳举认为,“道家崇尚‘自然’,将一切存在、变化及其条件都统一到一个‘自然’概念中,这个‘自然’指的是万事万物的正常态,而不能等同今天人们所言的人与自然、文化与自然二分中的物质自然的概念”③。他进一步指出,“文明的衍生既是收获的过程,也不可避免地含有对‘道’的异化和损失。伴随着这个过程,人为的、人化的、以人为中心的成分越来越多,自然的、原初的、作为条件存在的内涵越来越被边缘化了”。《庄子·外物》篇中有所谓“无用之用”的问题④,可资参考。先秦诸子谈“道”者甚多,如天道与人道,但道家之名终为老庄所专有。“道法自然”含义丰富,范应元曰,“盖事物莫不自然,各有当行之路”⑤。魏源认为“道法自然”之意为,“道本自然,法道者亦法其自然而已。自然者,性之谓也。人而复性,则道之量无不全矣,非谓人与天地辗转相法,而以道为天地之父,自然之子”⑥。相比于儒学之“人文化成”理念,“道法自然”进一步彰显中国文化的特色,即对于上帝或一神教观念的不认同。“道法自然”的另一特色,体现于政治思维上的无为路线。庞朴指出,西方人强调人为的精神,自然坏了可以再去造一个自然,中国的思想中道家就不是这样。“道法自然”理念与“人文化成”理念之间既有张力,又有互补。
中国佛教文化的核心理念是“明心见性”。“达磨西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⑦。“不立一法,根源直截,使人明心见性以成佛者矣”⑧。憨山大师说,“此宗不立文字,只贵明心见性”⑨。“祖师西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只论直指人心,要须是其中人始得。若立语句,以至百千万亿方便,其意只是与人解粘去缚,令教净裸裸地辉腾今古,实无许多般计校”⑩。中国佛教最后以禅宗影响最为广泛深远,其宗教性因素逐渐褪色,人文化因素逐渐占据主流,此即表现为心性论对于人文理性的损益。心性主题的突显深刻反映出佛教中国化的最高成就,其中不乏对儒、道二家学说核心因素的统一性把握。更重要的是,这一把握很大程度上影响及于宋明理学心性论之发展。禅宗所体现的中国佛教文化可凝练为此一问题意识,“如何是佛祖大意?”或者,“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答案五花八门,上百种之多。由这些答案可看出,第一,中国佛教着重于对剩余物意识或奇迹意识的祛除;第二,就是心性维度的转向,这是综合儒、道文化的道路。“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所谓“声”,已从耳识之声转向对“心”声的强调。明心见性就是“心”声之明了。正如赖永海所言,佛性论是中国佛教的主题。随历史的发展,佛性论又发展为理学时期的心性论,从而为三教文化所共同认可。
欲把握儒、道、释三家各自主要的思想脉络,则需从三教文化博弈的视角中来观察。儒家学说的思路特色在于“一贯”,盖源于孔子所言“吾道一以贯之”。孟子继此思路并有拓展,大体上确定了儒家思想的发展方向。孟子将儒家的“一贯”之道演化为一种有说明根源的统贯性认识,这就是良知学说。道家文化的思路特色在于“两行”,源于庄子所言的“是之谓两行”,或“天人不相胜”说法,对儒家文化的思路有深度反思与补充。佛教文化的思路可以“三是”偈为特色,源于般若类佛经“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三论、天台、法相、华严、禅等诸宗派,皆不能离此而开掘其学说。笔者用“一、二、三”来说明儒、道、释文化主导思路的特色,并非出于一种任意与取巧。凭借这一把捉,我们能够看出中国文化之复杂性及其历史的融合进展,并在其博弈的基础上进一步理解其融合。稍形象地说,就如麻将游戏,一条、两条与三条,一筒、两筒与三筒。在麻将游戏中,每一个子的权重都是相似的,儒、道、释文化同桌切磋的平等与会通精神与此相似。据此来看,整个中国思想史的脉络或许就能够有更为清晰的展示。
“一贯”思路的第一要点,就是寻求真正的道德根基,即道德自然的问题。孔子提出一贯之道,孟子通过仁义内在性辩论,得出人性善这一结论。孟子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寻找到真正自然而然的根据很重要。“善”的表达就在于,“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内在于自我,属于人的道德本能。所谓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的萌芽,并非出于主体的故意造作。孺子落井一事,即知人的同情心既非出于功利的计较,亦非神授而来,如人的饮食本能一般,属人的道德本能,具有最高程度的无条件性特征,乃人之所以为人的特质所在,此即孟子所说的,“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人性善一旦明确,显然,一个人作恶就是无根据的,虽然在现实生活中,恶从来不会缺位。因为有了此种认识和立场,“一贯”的思路就呼之而出,即“推己及人”,如“推恩”之类。当然,这种“推”也是有策略的。王夫之说,推恩就是要讲求仁术。“恩,心也;推之者政也。恩,仁也;推之者术也。善推者,尽其术而常变一致、难易一揆者也”,推,就是“举心加物”的意思。儒学要且必有其术,有体有用需要“推”的实践与策略。“初心易见,仁术难知”,只有用,仁义会丧失,只有体,则是无策略,意图则无法实现,所谓“无其术,则虽有其心而功不至也”,此不是儒学的真精神。
牟宗三在谈及王阳明时这样说,“天理不是良知底对象,乃即在良知本身之真诚恻坦处。天理就是良知之自然明觉之所呈现,明觉之即呈现之”,良知的自然明觉即自然而然地一贯涌出,不是某种对象化的知识内容。“天理之自然地而非造作地,昭昭明明而即在本心灵觉中之具体地而非抽象地呈现”。“良知是天理之自然而明觉处,则天理虽客观而亦主观;天理是良知之必然而不可移处,则良知虽主观而亦客观”。“一贯”的思路强调自然而然性。但是又要注意的是,“若谓孟子所说之良知良能,由孩提之童而指点者,乃是自然之习性,或自然之本能,则大悖”。儒学所反对的“自然”说,是指纯粹的动物性本能,一种动物的自发性。因为此种意义上的“自然”所表达的,乃是一种置身物外、与己无涉的姿态。而儒学所强调的从人的自发性中发现的道德本能,乃是一种必然关系性的体现,这是一种分析的相关性,不只是一种综合的相关性。按照康德的提法,这是人类的自由因果对于自然因果的超越,不能只是任意意义上的冲动性。
王阳明说,“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坦,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坦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坦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坦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坦”(《传习录》卷二,〈答聂文蔚〉)。这是一种不容已的要必涌现的力量,是自然而然的实现,此即真正的道德。“及至致地久而自然,良知完全作得主”。良知就是“一贯”的真体,“一贯”乃良知的彻底实现。与朋友游南镇时,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山花的寂与明白,显然不只是纯粹认识的问题。关联到王阳明的另一处讲话来理解会更加踏实,“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就如“孝”而言,父亲不在面前,孝并未丧失,来到父亲面前,孝道自然就朗现出来。对于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来说,这种“一贯”的条理、关切也是如此,因为这是自自然然的事情。
“一贯”思路的第二点是,我们不可能置身事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不道德的。人文化成也就意味着此种应有的姿态。孔子说,“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人要去努力实现理想,死而后已,不能逃避。王夫之批判佛教时说,“硬把一切与己相干涉之天理都猜作妄”,甚至“讵生死有分,己不可必,而遂漫然置之耶?”就是说,佛教的问题在于逃离天理,逃避天责,万万不能“只图自家方寸教清净无求便休也”。
北宋时王畴对宋英宗上疏言:“董仲舒为武帝言天人之际曰:‘事在勉强而已。勉强学问,则闻见广而智益明;勉强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王畴的劝说,就是儒家这种积极有为、勉力而行精神的体现。在儒家看来,置身事外的自我是虚假的自我。王夫之说,“夫其所有得于天理者,不因事之未即现前而遽忘也。只恁精精彩彩,不昏不惰,打迸着精神,无使几之相悖,而观其会通,以立乎其道之可生,不有所专注流倚,以得偏而失其大中,自然天理之皆备者,朴实在腔子里,耿然不昧,而条理咸彰”。这是一种分析相关性意识的表达。“所以尧舜文王孔子终无自谓心花顿开、大事了毕之一日”。这是不能等待的事情,如果只是“等天命到来”,则与儒学精神不相干。
“一贯”思路较适合于人们的思维惯性。但是,对于“一以贯之”的理解,也有不同的声音。庞朴援引焦循的看法说,“一贯者,忠恕也。忠恕者何?成己以及物也。……惟事事欲出乎己,则嫉忌之心生,嫉忌之心生,则不与人同而与人异,不与人同而与人异,执一也,非一以贯之也……贯则不执矣,执则不贯矣,执一则其道穷矣,一以贯之则能通天下之志矣!”,又说,“凡执一者皆能贼道,不必杨墨也……各依时而用之,即圣人一贯之道也”。而在《论语·卫灵公篇》中,王夫之对“一以贯之”有更为详尽的说明。他认为,“乃其曰‘一体该摄乎万殊’,则固然矣;抑曰‘万殊还归乎一原’,则圣贤之道,从无此颠倒也”。他认为,后者的说法很容易流于禅宗僧侣的“万法归一”说。又强调说,“于此之外别有一本以待他日之知,是始之一本,而既之又一本也”。“本”不是现成的,或者说,不是人能够幸运遇到的事情。如果是那种思路的话,就是一种奇迹意识的表现,就会有所谓的“芥子纳须弥、粒粟藏世界之境”,这显然是不为儒学所取的。“非别有一天,则‘一以贯之’。如别有清虚无为之天,则必别有清虚无为之道,以虚贯实,是‘以一贯之’,非‘一以贯之’也。此是圣学、异端一大界限,故言道者必慎言天”。这里也是值得深思的。
“人道既上源于天又植根于每个人的人性之中,它就既具有形而上学的又具有心理学的意涵……由于坚持天人之间的互动,人道一方面要求必须使人的存在具有一种超越的根据,另一方面也要求天的过程得到一种内在的确认”,杜维明甚至认为,人道因此既不是神中心的,也不是人类中心的,天人关系是一种相互忠诚的关系。这在犹太-基督教传统中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道家文化以老庄为核心,其思路的特色在于“两行”。庄子(前360-290)的时代,“许多人想用一个法子来统制一切,即所谓‘以己出经式义度’。其中如申不害、商鞅都是自作法改制的。在庄子看来这只是一种‘欺德’,妄自穿凿。穿凿的结果,把混沌帝弄死罢了”。《庄子·齐物论》提出:“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谓两行。”若仍以“一以贯之”式思路对“道”去把捉,就无法合理地解释“两行”这一说法。老庄道家思想的这一思路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其批判的对象,这就是儒墨诸子中“一贯”的思路。
“两行”思路的第一点在于,“一以贯之”的意识形态会带来相应的不良后果。孙以楷指出,“孔子试图以‘仁’学来补周礼,这个‘仁’实际上是‘亲亲’观念的肿胀。《天运》记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一语道破,说虎狼亦父子相亲,则仁爱,虎狼之仁也。这就是说仁是从血缘观念提升出来的。‘亲亲’有等差,‘仁爱’亦然,爱马不若爱人,爱庶人不若爱君主。强以仁爱消解天下纠纷,无疑于逼着焦大去爱林妹妹。庄子曰:‘至仁无亲’。这恰好击中了仁学的弱点。墨子的‘义’大约犯了和孔子同样的错误”。这里所表达的是对儒家过度“人化”的一个批判,即对于儒家人文精神有批判的反思。《庄子·大宗师》里说,“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彻底的人文也有其局限性。
“两行”的思路是对习惯性“一贯”思路的批判,揭示出“一贯”思路可能的荒谬后果。《庄子·胠箧》篇曰:“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大盗的思路原来也借用了儒家圣人的思路,这是一种自反与自悖。儒墨的学说容易走向虚伪且被虚伪地利用到极致,虚伪即揭示出“一贯”思路的合法性危机。
如何返璞归真,转变虚伪,庄子有深思。孙以楷说,“庄周每每是先破了儒墨之是非,然后缀上一句‘莫若以明’作结束语,以表明他这样‘以儒墨反复相对’的手段绝不是文字游戏,而是基于一种不同于‘知性’的智慧”。庄子思想中的“为是不用而寓诸庸”、狙公赋芧故事,对此皆有寓意。庄子说,“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张远山认为,“庄义可以概括为‘天人两行,天而不人’,郭义可以概括为‘天人一行,人而不天’。郭义‘名教即自然’,正与‘天道人道两行’抵牾”。“两行”思路所代表的,乃中国文化慧命中固有的另一思路,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了。
如何转换“一贯”的思路?“和是非而休乎天钧,和如和羹之和,不执一味。而以可否之自然者为剂。故曰,是之谓两行。两不碍一。盖两非以相觭,正以相剂也”。方以智指出,“若非错综两行,一指徒资笼统。《阴符》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只此一吹,音节自亮。不是蓝田射石虎,几乎赚杀李将军”。他又指出,“两行即通一,郭云任天下是非为两行者错”,“圣人著其应该,藏其究竟。究竟原不可究竟,而即以应该为究竟。寓诸无竟者,寓诸庸也。物物几几,皆是相待,即是绝待,此庄子喉中旨”。舒铖这样说“两行”,“是之谓两行”的这个“是”,指的是“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天钧就是天倪,钧与倪都是分界、分际的意思。《寓言》篇里面说,“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钧者,天倪也”。他说,天倪就是“天然的分际”,分别、界限。两行不是是与非的并行不悖,而是“处世与自处”、“应是非与忘是非”相统一的行为,反对“运钧之上立朝夕”式的是非无定现象。“莫得其伦”就是莫得其倪,倪就是“天然形成的找不到分际的分际或找不到界限的界限”。如此一来,“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庄子·齐物论》)。才能“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庄子·齐物论》)。至于“道通为一”,没有一个思想家会认为自己的思想没有统一性,而两行的思路,并不是否认这种思想的统一性,而是针对“一贯”思路朝向唯一中心靠拢收缩的姿态,提出一种非中心的并行姿态。笔者认为,这才是道家文化对于中国文化的一种推进之所在。
藉此,“两行”思路的第二点在于表明,万事万物皆难以通约。“齐物论是言物之不能齐、不可齐、不当齐、不必齐。先将人籁、地籁陪出天籁,已影个天然生就不能齐的样子。落到天籁,用‘不知其所为使’,三句将齐不齐都提在空中,荡漾折到‘无损益乎其真’,见得不当齐之故。又一路腾挪齐之之害,顺势抛出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句,使不当齐不必齐之故,如旋波乍起,愈转愈深,连用两个‘不用而寓诸庸’,使不能齐不可齐不必齐不当齐之处,激得浪花墨瀋,点滴淋漓。……然则不齐则人皆放不下,齐之则人皆分不开,不如付之一梦,齐与不齐,请君自认”。“齐”的思想,就是要达成认同,或者高度统一的意志。但是,庄子透视儒墨诸子的学说,已经觉察到这一思路所内含的偏颇性与极端性后果。
实际上,“两行”思路在老子那里早有体现,表现在“抱一”而非“据一”的观念上。王夫之认为,“据一以概乎彼之不一,则白黑竞而毁誉杂。圣人之‘抱一’也,方其一与一为二,而我徐处于中;故彼一与此一为垒,乃知其本无垒也”。“据一”,在老子看来,是有穷事业的根源所在,“两俱无猜,妙德之至”。有关“两行”的思路在庄子对于“一”与“不一”的认识和批判中也有显露。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庄子所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不必是一个理直气壮的宣言,不如说是一个辛辣的讥讽。因为他后面接着又说,“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为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人被这些所谓的“一”役使,会非常被动。《庄子·大宗师》说,“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胡文英说,“不相胜,言两边恰好也”。因为“抱一”,老子一书中也特别强调自的问题。“待物自蔽,而天乃脱然”。“心弥急者机弥失,是弥坚者非弥甚。前机已往,追而缀之,如食已饫而更设。后机未至,强而属之,如形已具而更骈。道数无穷,执偏执余以尽之,宜其憎乎物而伤乎几也”。这里的意思是说,一贯的思路的人,往往是心很急的,这个时候或许就会造成很多“余食赘行”的后果。孙以楷指出,“让一切合乎规律地发展,让万物自己变化,让人民自己安排生产与生活;你不用担心人民自主会生出乱子……”。
在两行问题上,王夫之也这样说,“不分彼此而两之,则寓诸庸者,彼此皆可行也,无成心也,不劳神明为一也,不以无有为有也”。他又进一步指出,“可以两行而无不齐于适得,则千轨万辙,无不可行。无不可行,则无不可已,已而合于未始有之本然,以通万不齐之物论于一。岂离众论而别有真哉!亦因是已之而已”。《庄子雪》里面认为,两行的意思说白了就是“两便”。比如说,庄子里面说,儒家讲五常,所谓仁义礼智信,对于社会来讲,当然尤有功效。可是,当这种东西被绝对化和普遍化之后,我们可以看到,盗跖在其强盗生涯中,也是将此作为衡量一个盗贼合格与否,衡量一种盗贼的理想值得接受与否的准则。其讽刺性效果毋庸置疑。
康德在其哲学讲解中提到二律背反的问题,他认为,宇宙论的二律背反问题,在于我们将infinitum(无限)与indefinitum(无限定)混为一谈。当人们谈论宇宙之类的事物时,人们实际上不是像我们的感性直观所面对的对象那样,去观待宇宙这一事物的;实际上,人们只能依据既有的经验,在不断的回溯中,自己认为获得了对宇宙这一事物的直观,而这不过是一种想象的综合体而已。“庄子的‘以明’法,实际上就是‘二律背反’具体而微的形式,它的目的和康德‘二律背反’的用意是一样的,也是以打破知性遮蔽为己任”。
庄子与东郭子有一个对话,涉及道的“无所不在”与“每下愈况”问题。若按“一贯”思路,道要么类似于某种泛神论,道无所不在即具有分有论的色彩。要么则走入神秘主义的思路。可见,“两行”思路针对“一贯”思路的革命性突破,将中国文化的人文理性化特征更加巩固下来。孙以楷说,“东郭子问题的提出就已经是不通了。其问道在什么地方,‘在’,从时空上限制住了对象,即为一独立的实在,道作为理性的对象,本非一独立的‘在’。如果问牛顿‘万有引力定律’何在?牛顿也只好说‘无所不在’。道寓于万物之中,无逃于物又自非一物,所以物物有际而道与物无际,它只是万物之间的关系或变化的原则”。庄子说,“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庄子·大宗师》),王夫之解释说,“畸人而侔于天,则犹宁而不可撄也。彼此皆相造于道,则可以相忘。世俗之礼,一撄也,何不宁乎?”意思还是说,孔夫子试图以仁义之道来弥合人群,就像用水来弥合鱼群一样,所谓“道缝其间”。但如何来理解并进行这种弥合,就存在差异。在道家的“两行”思路看来,儒家的仁义之“一”之“一贯”的思路,具有震荡破坏效应。
两汉时盛行天人感应说,何以如此?或许就是“一贯”与“两行”思路交织下的历史因果产物。庄子讲天人不相胜,荀子讲天人相分,阴阳五行派突出天人感应。在“一贯”与“两行”的历史因果效应中,出现天人感应的思潮就不足为怪。庄子的问题在于“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的指责不无道理。庄子对儒家为代表的“人为”即人文展开批判,而荀子的进一步批判之姿态则在于突出性伪这一命题。性伪不是别的,就是在天人之际问题思考的大背景下,对人文或是人为活动的一种人性新解释。在荀子看来,人为不是别的,乃是人类针对天道的解释与把握。“两行”虽然有其功绩,但也有缺陷。就好比理想与现实的关系一样,现实不是全然被动的、一成不变的,理想也是如此。对于这种动态交织的关系的认识成为天人感应思潮的思想背景。社会的发展,离不开人为的创造。马克思强调劳动对于人性认识的重要性,蕴含着不劳而食非人也,或者说不劳而食废人也。所谓的劳动,并不是机械地劳动,而是在劳动之中建立起诸种关系,人与自然世界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等。当发展到一定的阶段时,就会产生出或者人为创造设计出某些“类人”的事物,比如“法人”。佛教文化面对这种局面,又会何处下手呢?针对儒家的“有”进行“假有”的改造,针对道家的“无”进行了“空性”的改造,这是佛教文化与中国固有儒道文化的相关性表达了。
大乘佛教之盛行,与中国固有文化相比,强调“无所得”的精神。如下是禅宗史上的一段公案:
有一僧,密听,只不闻末后一转语。请益其僧,僧不肯说。如是三年,执侍巾瓶。一日因疾,僧云,某甲请举前话,不蒙慈悲,善取不得,恶取去。遂将刀向前云,上座若不为某甲举,即杀上座去。僧悚然云,闍梨且待,我为汝举。乃云,直饶将来,也无着处。其僧忻然礼谢。
所谓的“无所得”,即是对奇迹意识或剩余物意识的批判与祛除。这一批判乃中国佛教“明心见性”核心理念的根本所在。玄妙之物以及求玄求妙的意识,非中国佛教的追求。“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心、佛与众生,是三无差别。”此类说法,都以空、假、中“三是”偈为核心思路。空、假、中是因果统一性(体)的体现,反映出佛教缘起学说之特色。佛教于中国原有文化的推进,乃立足于“三是”思路,集中在“假”上做学问,此即缘起学说的中国化表达。“假”作为“三是”之一“是”,在人文与自然的问题上有推进。换句话说,在彻底的自然与彻底的人文之间,“假”对之有进一步的统一。这种统一的实现,就是领会到“无所得”的明心见性意识。
“三是”思路的第一点就在于指出,自然观念属于因果观念中的无因论。佛教入中国,与道家道教的矛盾最明显。整体来看,主要反映在缘起与自然观念的论争上。佛教界往往认为,自然的观念是一种无因论的看法。比如说,三论宗吉藏法师批判中国固有的自然观念,他说,“汝因不自然得自然,则是相因,不自何名自然。又问,汝有不自然,则自然理不遍。若无不自然,云何有自然。若言实是自然,但妄执成不自者,是亦不然,即此妄执亦是自然,云何有不自然?”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如果你(论敌方)是因为不自然的事物而得出自然之道,那么,你所说的自然其实也离不开不自然,“不自”当然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然了。而且,如果有不自然的话,就违背了自然之理的普遍性,如果没有不自然的话,自然的说法又多此一举。假如又说本质上是自然的,因为虚妄而导致不自然的话,也不能成立,因为所谓的妄执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哪里有什么不自然呢?吉藏法师对于自然观念的批判可能也存在某些偏差,但我们这里要认识到的是,包括吉藏法师在内,佛教对于自然观念的批判,往往是将之与无因说联系在一起。藉此而强调佛教因果观念的统一性把握,应该才是其本怀。
因此,佛教“三是”思路的第二个方面就集中于因果统一性(体)的认识。“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作为中观学派的方法入手,反映出大乘佛教的基本世界视野,也是中国佛教最为突显的特征。
就法相唯识宗而言,这一宗派从“唯识无境”入手,突显大乘佛教因果缘起正理。所谓唯识,主要以第八阿赖耶识为主干而建构的八识学说,经由《成唯识论》这一经典而有概括的表达。第八阿赖耶识,主要说明因果何以可能的问题。阿赖耶识的汉语意译为“藏识”,有三义,能藏、所藏、执藏。第八识还有其他名称,一为种子识,以阿陀那识说明之,“阿陀那识甚深细,一切种子如瀑流。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种子识这一维度主要着眼于因果统一体的“因”这一视角。又名异熟识,即果报识,这是从果的角度来说。但是,同体而异名所彰显的,乃是因果统一性的问题。因果不能割裂而毫无关联性,因果也不可能完全同一,二者彰显的是不同侧面的关联性视角。换言之,第八识(或“心”)也不能独立固存,要通过因果的关联性视角而得到理解与把握。
“野狐禅”这一公案为人所熟知,何以“不落因果”而堕入五百世狐身?百丈禅师为其转说一句“不昧因果”,何以能脱去五百世狐身之苦?其间一字之差,实有天壤之别。佛教认为,万法不离因果。流转因果与解脱因果,着重点皆在于因果统一性的把握上。因此,所谓的因果统一性(体)并非某种自性或实体的特出,毋宁说是空性意识的绽放。这就是因果统一性的认识。就哲学思考而言,这就是有关条件性、关联性问题的思考。
若从一心生一切法者,此则是纵。若心一时含一切法者,此即是横。纵亦不可横亦不可。只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故。非纵非横,非一非异,玄妙深绝。非识所识,非言所言,所以称为不可思议境,意在于此。……若法性生一切法者,法性非心非缘,非心故而心生一切法者,非缘故亦应缘生一切法。何得独言法性是真妄依持耶?若言法性非依持,黎耶是依持,离法性外别有黎耶依持,则不关法性。若法性不离黎耶,黎耶依持即是法性依持。何得独言黎耶是依持?……龙树云,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心喻法性,梦喻黎耶,云何偏据法性黎耶生一切法?当知四句求心不可得,求三千法亦不可得。
此即天台宗智者大师核心思路的解说,非纵非横、即纵即横为其视角。智者大师所言的“尹字三点,非纵非横”,更能够说明因果统一性问题的认识思路,此即“三是”思路的天台宗展示。相对于中国固有的儒、道文化之“一贯”与“两行”思路,新的“三是”思路体现出中国文化的演进,乃中国文化融合之路的预演。不需启灵于上帝或神灵,基于现实世界的思考,新鲜的文化成果在交融中出炉。没有这样的文化创新,很难想象宋明理学发生的可能性。“以三千法皆因缘生是故:即空假中,三谛互具,非纵非横。故荆溪云,三德三谛三千,皆绝言思是为妙境。”“问:圆伊三点人皆会,洛浦家风事若何?师曰,雷霆一震,布鼓声销”。就是后来居上更为兴盛的禅宗,其僧侣亦清楚佛教这一核心思路,即“三是”的思路。“圆伊三点水,万物自尖新”。“迷三德者,三惑以之纷纭。悟三谛者,三观由之法尔。其体本自非纵非横,厥修由来不并不别。苟得一而失二,则圆伊之体乖。或为彼而执此,则恶叉之惑聚,又乌足以称圆修哉!”我们可以这样说,中国佛教“三是”思路,不仅仅是印度佛教的中国化表述而已,更是针对着“一贯”、“两行”的中国固有思路,有相当程度的融合与推进。这就为后世理学文化的创新与全方位的文化融合,奠定了思路和基础。
儒道释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之主流,其核心理念与思路皆有差异性,但最终能够达成会通的局面。这是中国文化特色的最为明显的表达。儒家学说所奠基的人文理性精神,道家文化所强调的自然观念,以及佛教文化所强调的因果学说,最终都在有关心性哲学思考的问题意识下走到了一起。正如人们在进行麻将的游戏时那样,在中国历史的不同时期,因应于不同的时代问题,三家的学说就有了隐显的差异。当面临世界文化潮流乃至全球化时代,中国文化或许就处于这种三缺一的格局。我们需要真诚面对包括西方文明在内的其他一切文明,新的文化融合与会通自然且必然地呼唤新的智慧。
注释:
①张岂之主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核心理念读本》,学习出版社2012年版。
②湖南大学岳麓书院肖永明教授对笔者有启发。
③谢阳举:《道家对文化和自然相互异化问题的诊治》,《暨南学报》2012年第10期。
④“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见《庄子·外物》。
⑤[宋]范应元:《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无求备斋老子集成》初编,艺文印书馆1965年版。
⑥[清]魏源:《老子本义》,《无求备斋老子集成》初编。
⑦《法演禅师语录》卷中,《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34年版。
⑧《无见睹禅师语录序》,《卍续藏经》第70册,京都藏书院1975年版。
⑨《憨山老人梦游集》卷第十三,《卍续藏经》第73册。
⑩《圆悟佛果禅师语录》卷第十三,《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