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郝传统当年做过语文老师,后来作为笔杆子被市领导相中,调进了机关,人称“机关一支笔”。退休时享受正局级待遇,这在娄城算是混得不错的。
其他领导退休后,人走茶凉,渐渐门庭冷落车马稀。唯有郝传统因为有个作家身份,反而越活越滋润。作家只要文章写得出,发得出,就没有退休之说。他呢,每个月都有作品发表,稿费多少在其次,最让人羡慕的是每年还总有一两次、两三次外地的笔会、研讨会、讲课等邀请他,这是其他当官的眼热不动的,就算你曾经比他官大几级也没用。
这不,当年教过的学生如今当校长了,特意邀请他去讲课。出于对老师的尊重,校长言明,讲什么,郝老师您自己定。
郝传统最近发表了一篇《成语故事是中国智慧的源头之一》,洋洋洒洒六千多字。
郝传统决定,讲课题目是《从成语故事说起》。
校长没有其他要求,只对郝老师说:现在讲课最好与学生有些互动,这样气氛活跃些。郝传统一口答应,说:没有问题。
郝传统的成语故事是从《愚公移山》讲起的。他告诉同学们太行山在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之间,王屋山在山西阳城、垣曲与河南济源之间……没想到有学生说:老师,这在百度上一查都有,你就著重讲讲愚公具体是怎么移的山?愚公是真愚还是假愚……
郝传统一愣,心想,这是神话故事,《列子》里也没有移山的具体细节与过程,正面回答肯定不讨巧,好在他是老机关了,应对质疑、提问自认为绰绰有余。郝传统引导学生讨论愚公与智叟,到底谁愚谁智,到底应该学谁?
学生的发言出乎意外地热烈。
学生甲说:“我们中国传统理念的核心之一是天人合一,顺其自然。而愚公的做法,往小里说是个人主义膨胀,不敬畏自然,妄图挑战自然,往大里说就是破坏自然环境、破坏生态……”
学生甲还没有说完,学生乙就抢着说:“是啊是啊,山移了,那原本住在那里的动物、长在那里的植物怎么办?这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吗?”
郝传统没有想到现在的学生思想这么活跃,与他当年做学生时不可同日而语,有点儿尴尬地说:“我们要学习的是愚公的精神。精神还是可嘉的嘛。”
学生们似乎并不买账,学生丙说:“请问老师,愚公自说自话移山,向有关方面申报了吗?有批准文件吗?如果没有,那是违法的,要吃官司的。”
郝传统有点儿乱方寸了,只好说:“你们不要纠缠于细枝末节,要看到愚公那种挖山不止的精神状态,鼓舞人呐。”
学生丁说:“愚公犯傻,他家里人跟着犯傻,这也算了,可能遗传基因在作怪。但他挖山破坏自然,朝廷的衙门就不管吗?那警察岂不犯了渎职罪?!”
郝传统急了,说:“我们不讨论警察、朝廷,大家就智叟的观点进行评判。”他寄希望于公开引导,让讨论回到他设想的轨道上来。
学生们不理会这个,学生戊说:“智叟是个说真话说实话的人。现在这样的人太少了,为什么要批判?我个人觉得,我们应该向智叟学习。”
郝传统苦笑着说:“好好好,我们先不谈智叟,还是讨论一下愚公有什么值得学习的?”
学生己说:“谁摊上愚公这样的家长,那算倒了十八辈子血霉,他这不是绑架自己的下一代与下下一代吗?哪有这样坑自己孩子的家长。”
学生庚说:“说得对,愚公的孩子原本可以读书,参加科举,不能出将入相,做个七品芝麻官或许有可能。也可以做做生意,不一定像胡雪岩成为红顶商人,但开个店铺,赖以养家糊口,太太平平过日子还是有可能的。再不济,在王屋山打打猎,或采采草药,或种几亩薄地,天高皇帝远,任我自逍遥,多好。可现在,被迫跟着愚蠢的父亲去挖山,一辈子的幸福生活等于毁了。”
没等郝传统解释,学生辛接着说:“愚公这老头儿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嫌山高挡路,他不会搬家?迁徙是中国古人的常态,他为什么固执呢?”
郝传统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提高了嗓门说:“愚公的故事流传了几千年,代代相传,口口相传,当文字学,当故事听,当神话传,从没有人质疑,怎么到了你们这里,全理解歪了。”
学生癸说:“老师,不是我们这些00后理解歪了,而是你们脑子里糨糊太多。你想想,古今中外,有哪个傻子放着好日子不过,会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去挖山移山。这明显是蹩脚文人、三流文人在胡编乱造。应该起诉他造谣罪、扰乱思想罪……”
郝传统气得不轻,连忙摆摆手说:“看来你们都是智叟,在你们眼里,也就我是愚公吧。”
突然,下面响起了学生们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