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明
十四年前的一天,刚刚大学毕业的我来到了唐山市第二十三中学校门口。抬头望着那几个金灿灿的大字,我突然意识到,这里或将种下我的大部分生命。帮我安顿完后,父亲要赶路回家,临走时对我说: “当老师要有好心态,遇到困难别着急,慢慢来,关键是要把课上好!”他的意思我心知肚明,选择当一名教师主要缘于他的意志,他怕我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这份工作缺少恒心。
父亲是一名名副其实的人民教师。十八九岁便开始在邻村的小学代课,挣着比母亲还要少的工分,但他没有怨言、没有自卑,几年后就成了学校的负责人;后来赶上文革时期,好在得到了领导的 “偏爱”;等到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他已是乡里中心小学的一校之长了。那时候在饭桌上听他讲这些,我多少都会有点不耐烦。时代在发展,他却一味抱着陈年旧事不放。等到酒至半酣,他会更加动容,青春懵懂的我干脆起身出门,不再听他絮叨。
中考填报志愿,他希望我干父之蛊,早些参加工作,减轻一点家庭负担,当时最合适的选择自然是考中师。可看见周围很多同学都打算读高中,自己也难免去跟风。“那就报高中吧……”他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一定有很多感叹,但我宁愿相信这是他骨子里的脾气使然。他也读过高中,而且是县里最好的高中,只可惜当时家里的日子极为艰难,读了半年便无法继续。一代更比一代强,是他对儿女们由衷的期盼,为了秉持这个略显 “虚荣”的信念,他还要继续过紧巴日子,供我三年甚至更多年。
我没有掉链子,也考上了县一中。当拿到录取通知的那一刻,我坚信自己做到了比他强。因为,与他相比,我多了一个坚强的后盾。然而,后来的日子却并不顺利。高中的学情与初中明显不同,高一一年一直昏昏沉沉,总觉得有劲使不上,最糟糕的时候成绩已经跌到班里后十名。最闹心的是同时查出了眼疾,医生建议去大医院治疗。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多了一个漫长的目的地——北京。坐在凌晨3点的班车里,四处漆黑,大家都在补觉,我看着旁边打盹的父亲,想着他为我奔波的情景,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下来。
他终于也有悲观的时候。微薄的工资供我上学已经很吃力,如今又摊上巨额的看病费用,他不得不收起面子去借钱。父亲并不贪财,过惯了清贫的日子,很容易知足,可需要钱的时候却拿不出,同样也会心神不安。当从别人手中接过一沓沉甸甸的钞票,他开始悔恨当初的妥协, “如果上中师该多好!”这是工作后偶尔从他那里听到的。债可以一点一点还,主要是这样的折腾太耽误学习,他开始害怕,害怕所有的努力打了水漂。他是一个豁达的人,可眼前的一切却让他陷入焦虑,手中的烟也越抽越凶。每个人的生活都会伴随坎坷,而我的坎坷却来得不是时候。作为男性,我们往往会砥砺自己坚强一点,要在奋斗中实现人生的抱负。然而,此时的我却还是一条寄生在父亲身上的虫子,在艰难的现实面前显得一筹莫展。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进入高二下半年,我的学习居然渐渐有了起色,病情也在逐渐好转,生活进入了相对稳定的状态。
那时候没有铺天盖地的条幅,也没有震耳欲聋的口号,每天钻进书山题海却不知疲倦。高考面前,青春的姿态并不多彩,却也宣示着另一种美丽。终于,走到了七月七日,这个让每个当事人无比紧张、也让每个过来人无比感慨的日子。我很遗憾,今天竟然记不起那一天的作文题,更记不起在作文纸上写下了什么。等到成绩揭晓的那一刻,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考得还不错,父亲的担忧也得到了一定的排解,饭桌上多喝了两杯。待到面色渐渐变红,他的记忆开始被唤醒,话又开始多起来。曾经的坚定、彷徨、忐忑和懊悔,和着浓烈的白酒一并咽进了岁月。我默默地坐在旁边,看见他孤独的表情,双眼不由自主地模糊起来。也许是自知分数没有优势,好学校再多也未必属于自己;也许是受制于过去的经历,不想再给自己平添更多的烦恼;也许是看见父亲年岁越来越大,不想再让他放心不下,我放弃了让自己一度期待的远方,在志愿单上认真地写下 “河北师范大学”。
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所大学,它在召唤着我们,也在修炼着我们。拿父亲来讲,因为家庭的贫困,他虽有相应的潜质,却没有机会,否则他的生命会完全不同。当然,时代是公平的,普遍的贫瘠让大家少了许多非分之想,活着的意义就是用双手来填饱全家的肚子。我曾一度感慨于 “老三届”的特殊经历,在巨大的社会变动面前,每个人的生命就像沧海中飘摇的小船,停课下乡,是群体被迫的选择;而父亲则更加悲凉,他的退学是向生活的主动妥协,祖父常年在外养病,大伯不愿再挑重担急于分家,在那个生存第一的年代,年仅十几岁的父亲,挺着瘦弱的身板,从校园退出来,走向无边无际的土地。
因为我,他在乡亲面前更有面子了,笑开的脸透露着得意,可我却无论如何也得意不起来。他与生活 “斗争”了大半辈子,没有他就一定没有现在的我;他一定也羡慕读过大学的同龄人,却不得不将梦想打包收藏,等我来到人世间再打开给我看;他一直没有停止追求,即使再苦再难也没放弃信念,而我却往往因为生活的一些小事、难事、不顺事而勃然大怒、心烦气躁……后来我常想,作为一个读过大学的人,自己收获了什么、成长了多少;比起父亲,我的大学到底增加了多少意义。我知道,与他这个没读过大学的 “大学生”相比,自己不过是个长高了的小学生。
有人说,80后是幸福的一代,他们不缺吃、不缺穿,能够按时按量去接受教育;也有人说,80后是长不大的一代,他们从小生长在父母的庇护中,缺少了对客观生活的理解和态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冬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在劳动合同书上认真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一签,有人认为我缺少思考,本来可以通过关系去更好的学校,一辈子的事,不能依靠心血来潮;可我没有犹豫、没有后悔,至今都认为这是令自己骄傲的决定。我不愿再让父亲为我奔忙、操劳,只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尽快独立。父亲老了,年轻时候就老了,他早就该歇歇了。年轻时遭了罪、受了苦,一生也承受了太多的不公。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命,凭什么他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折磨与煎熬之中?那时,已经二十三岁的我,必须对生活多一些承担,表达自己的态度。
如今,父亲过了古稀之年,由于气管反应强烈,他的烟已经戒了很多年,可喝酒的习惯一直保持着。从前我经常劝他少喝一点,现在每次回家都要给他带一箱,想喝就喝吧,我也不再相劝。去年初春,他在扫雪的时候不小心摔倒,等到站起来已是4个月以后。从前挺拔的身躯也开始打弯,岁月面前,任何人都要服老。他最欣慰的事情是节假日全家人能聚在一起,生性严肃的他居然也开始喜欢小孙女的调皮,孩子哭了闹了他反而会更高兴,他说这样的生活才更有意思。
我独自躲在老屋的角落,翻看着一张张老照片,心情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