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意象的构成及其审美价值

2019-01-22 03:36
社会科学动态 2019年1期
关键词:接受者意象文学

刘 洁

自新时期以来比较文学进入新的发展阶段。中国传统的文学研究立足于单一领域思索文学现象、思潮和文本,学科意识不甚明确。随着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崛起,以曹顺庆、乐黛云等先生为代表,提出“中国学派”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以“跨文化研究”为基本特色,文学研究又有了新的学术视界和学术研究方法。这一时期文学研究学科意识进一步加强,也更重视与相邻学科的联系,力求做到文学的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共进,既从宏观视野把握文学发展的外部动因,也立足于文本发现细微之处的审美价值。

与比较文学研究方法的转向相吻合,文学地理学在本世纪初再一次大放异彩。邹建军先生立足于但丁《论俗语》、斯达尔夫人《论文学》等名家著作的基础之上,并对中国梁启超、金克木、曾大兴等学者的成果予以重视,同时提出具有自己独特见解的文学地理学相关研究的理论;随后在相关学术研究成果中又提出要重视文学地理学研究的理论建设与文本研究紧密结合的研究方法。“地理意象”正是其中重要的关键词之一。

在地理学中,地理学家们从不同的地理思想和观点来关注和探究地理学的研究对象,从而形成各自不同的关于对象的理解;这种承载着地理学家研究行为的非单纯对象就具有了“形象体”的性质,从中反映研究者的主观意向,故而被称为地理意象(Geographical Mental Images)。简而言之,地理意象即是指在地理意向理论指导下的地理形象思维所产生的各种“象”,包括地理景观、地理区域、地理系统等。近年来尤其是新世纪伊始,传统诗学的“意象”研究再次引发热潮,历史新时期地理学各分支学科发展,受感知地理学中地理意象研究的影响和跨学科研究的催动,文学地理学领域也出现了众多关于地理意象的研究,两个学科领域内“地理意象”既有其相互吸收借鉴之处,如二者均具有客观之“象”与主观之“意”;同时又有着本质差别,前者注重“象”之客观性和科学性、研究之实用性与实证性,后者着重关注以“意”为中心的“地理”、“象”、“意”三者复合而成的综合体的文学价值,更重视其审美属性,“意”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文学地理学领域关注“地理意象”,应当注意到“地理”并非一个可有可无的概念。创作者的地理认知与地理基因会刺激其产生一系列联想,最终成为文本中“意”之着力点和情绪结,传递创作者对于特定群体某些方面的思索。在两种知识系统内讨论意象内在涵义的规定性,更能理解其深层含义的语境。虽然此前也有学者意识到这是受到地理学的相关理论和一直以来的“意象热”所激发,却并未直接而系统的梳理地理意象之源,或是过于宽泛而机械地界定“象”。因此,本文研究的重点即是地理意象的来源,同时以动态的眼光关注地理意象的形成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探索发现其本质、在文学场域中所处的地位,以及研究地理意象必须坚持的原则或者采用的研究方法,进而重新解读地理意象的价值。

一、意象与地理意象

在中国文论史上,“意象”一词源远流长。其首见于《论衡·乱龙篇》,究其源头则在《周易》,《文心雕龙·神思》首次将其运用于文学理论批评,中古以后则成为评价艺术品位的常用术语,在明代诗评中逐渐被广泛使用,其内涵亦日渐充实。“意象”在中国古代文论虽是重要的思维工具,但其概念却疏于界定。即使到了近现代,诸多学者对其内涵理解也是众说纷纭。

胡适由先秦“铸鼎象物”的行为发现古人所融注的“尚象”思想,认为古人选择典型物象以附着观念表现自己的精神意向,这是一种朴素的“意象”审美意识的体现。蒋寅认为它是一种语象结构且意义自足,韩经太等则进一步补充其主客观互动的生成机制。赵毅衡细致区分了“语象”和“意象”,认为意即意识,意象即“意识中再现的象”①。其后袁行霈给出了相对明了的“意象”定义:“物象是客观的,……但是物象一旦进入诗人的构思,就带上了诗人主观的色彩。这时它要受到两方面的加工:一方面,经过诗人审美经验的淘洗与筛选,以符合诗人的美学理想和美学趣味;另一方面,又经过诗人思想感情的化合与点染,渗入诗人的人格和情趣。经过这两方面加工的物象进入诗中就是意象。”②这一定义中包含了意象的基本生成方式和生成要素。

中西文论在近现代交汇,学者们积极寻找两种文论体系中的术语对应。获得一致认可的是,西方诗学概念Image常被翻译为汉语语词“意象”。庞德对其有过前后三次定义。一是发表于1913年3月的《诗刊》:“An‘Image’ is that which presents an intellectual and emotional complex in an instant of time。”③寥寥数语,翻译众多, 可见其定义何其难也。二是见于次年9月《旋涡主义》:“意象并非一个意念。它是一个能量辐射的中心或者集束——我只能称之为旋涡。意念不断地涌进、涌过、涌出这个旋涡。”④说是定义,确切地讲当为“阐释”,但“中心”或“集束”均为抽象表述,其具体内容仍未说明。再次阐述是在1915年1月《关于意象主义》中“意象不仅仅是一个观念。它是融合在一起的一连串的思想或思想的旋涡,充满着活力。”⑤较前次表述,意象多了能量,且静态意象同样具有强烈的能量,“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因为静态意念之间也可以形成蕴含强大能量的张力结构”。⑥

至今为止,尽管众多学者阐释此术语的学术成果如此丰硕,中西方诗学仍然没有一致的“意象”定义,它在不同语境中被广泛利用因而意义也最为含混。但通过以上阐释及分析可窥见,意象是一个包含了众多因素、具有强烈的审美性的混合体,客观物象与主观意向是必不可少的两个要素,其生成过程中具有动态性。在文学地理学领域,地理意象作为一种对象化存在来说是“意象”的一个分支,因此地理意象的构成要素和生成机制也承续了“意象”理论。

文学地理学中“地理意象”的相关研究,主要存在于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将其作为文本对象,直接指出文本中存在着哪几种地理意象及其意义和价值;二是视其为一种叙述手段,即叙事文本中用于展开故事情节并参与人物形象塑造和思想主题表达的重要地理元素之一,是地理叙事重要的切入点之一,或者作为一种初步研究法而存在,与其他相关概念如地理景观、地理空间有着密切的关系。⑦杜雪琴在其《易卜生戏剧地理空间研究》中将其定义为“诗人与作家以地理物象作为载体而表现自我感觉与想象、情感与思想而产生的一种‘心象’”⑧,“易卜生剧作中呈现出来的与地理相关的物象,实质上是剧作家心中所营构的意象的物化形态,是主观情意与客观物象的统一体,是作为审美主体的易卜生与作为审美客体的自然物象的融合与统一”⑨。这个定义已较为具体,与意象诗学也基本切合。

综合来看,文学地理学中“地理意象”继承意象诗学中的某些基本组成部分,如对于“意”之青睐,也重“象”之独特性,尤其是后者所包含的地理因素对于文本之构成与创作者主观情志之表达的重要意义。但此前在文学地理学领域关于“地理意象”的论述,多是将其视作一种业已存在的对象,或探究它与其所在的地理空间的关系,或针对具体文本发掘其意义价值,而少有论述地理意象的形成机制和内部构成,也没有明确界定它的基本特征,因而不免将其外延扩大化。因此,了解文学地理领域内地理意象之来源与嬗变,能够更清晰地把握它的构成机制及其在文本场域中的本质地位。

二、地理意象的构成机制

在文学地理学领域,“地理意象”的提出与文学的发生学有着一定的联系。研究者指出,文学艺术起源探讨不应只关注“劳动说”、“模仿说”等,因为人生活在一定的地理环境中,外界对其心理刺激更有利于文艺创作,而这种刺激往往无意识且符合人的心理所向。这也是为什么相关学者如曾大兴、邹建军等提出要建立与文学史双峰并置的文学地理学。而外界刺激人们进行创作,最初即比较零散的而又具有特殊属性的地理具象进入到他们的视野中,随即将自己的情感附着其上。因而,探究“地理意象”的本质,必须关注“意象”和“意”、“地理”和“地理具象”的构成及其相互关系。

庞德关于“意象”的定义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更需要定义的词语“complex”,众多学者译为“综合体”或“混合物”,然其包含何种内容却未作说明。初步考察地理意象即可看出,这同样是一种包含了明显地理要素的地理具象和融注了作家之意的综合体(complex),其本质还不止这些。精神心理学家伯纳德·哈特在《精神失常的心理现象》中曾指出它包含某些意念(ideas)、情感(emotions) 和行动信息(strains of activity),经由外界刺激而后被反映到意识中。虽只有寥寥言语非可解释详尽其包含元素,但它对于“意”之阐述似乎较之前人更为明晰。

在中西文论中,文学中的“意象”处于极为重要的位置,意象研究是“直接指向诗的内在本质所做的探索”⑩。其实不仅是诗,任何凝聚着创作者情感的文学创作和作品,都离不开意象的营构,它不仅融入了作家的思想感情、创作意图等主观因素,还综合了现实生活经验的表象及其变异。地理意象的构成继承了这种对于文本内在的规定性,又增添了其他的内容。

学者张伟然认为,文史学界的文学地理研究“一般都是对作家和作品进行统计分析,因而其中的‘地理’往往只体现为一种分布态势,或者是作为背景的人文社会环境。事实上,地理因素完全可以参与文学创作。它可以成为作家的灵感、作家发挥想象力的凭据,从而形成一些具有特定文化内涵的类型化意象”⑪。杜雪琴也认为“意象的产生是自然而然的,剧作家通过对自然山水的观察与领悟并在其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引起其感觉反映与情感波动,这就是他与自然世界中的一种深层对话,此时此刻富有内涵的意象自然产生并促使他进入创作状态”⑫。许多学者的“意象”研究中,虽未冠以“地理”之名,但是创作者所甄选的意象本身具有强烈的地理属性,因而这样的研究基本就是一种探讨“地理”与“意象”的研究,仅为名称不同而已。

斯达尔夫人《论文学》中指出以法、德两国为代表的南北方文学之差异:南边的法国空气清新阳光充裕,故其文学激情澎湃想象沸腾,注重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故灵动有余,使“人们的兴趣更广,而思想的强烈程度较逊”⑬;而德国因国土较北大陆性气候明显、阴沉多雾、土壤贫瘠,故其文学多神思忧郁的气质。杜雪琴认为,易卜生长于峡湾冰川广布的的挪威、旅居于阳光灿烂的南方城市,这一南一北都成为他的剧作中不可或缺的因素,甚至影响着其创作始终,“作为其生命历程中两种不同的心象,时常处于对立与冲突的状态,同时又逐渐走向融通与汇合之势,具有独特而深刻的象征内涵,承载的是剧作家丰富而复杂的情感。”⑭因而可以说,进入到作家主观创作的地理具象,不仅成为作品中的构成要素丰富作品内涵,更是作家心象的具象化呈现。地理具象勾连起作家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承载其情绪表达和思索方式。因此,地理意象就成为了勾连创作者主体、外部世界与作品之间的桥梁,但其意义并不仅限于此。

地理意象作为文本结构的最小材料单元,又以其历时性的效用与接受者之间相互制约,影响其后来者的阐释与创新。在特定的地理环境中,地理意象与特定的地理具象相对应,融合创作者主体的情志因此产生特定的情感,但是每一篇现在所能观赏到的具体文本,都在不断接受着当时以及后世接受者的建构与解构。因而可以说地理意象是外在于人的客观之象(独立于人的自在之物)进入到文本创作者的视野中,作家通过选择使得短暂、偶发、不系统的意念,变成相对固定、凝聚着创作者主体的主观情志和思索之意。这种主观之意与客观物象化合,地理因素作为一种可以被创造的文学因素参与文本建构,与已有的朦胧“意象”融铸在一起。这并非最终的“地理意象”,而是接受者在接受的同时不断参与、加入自己的思考,所以最终我们所谈的“地理意象”实际上是不断生成的。

总之,在明确的创作者主体和多元、模糊的接受者主体的双重文化意识的塑造下,地理意象这种文本内部的最小元件就成为了自然的外在世界、创作者主体、接受者主体以及文本四者之间的粘合剂。外在物象进入创作者的视野,与第一层主体的文化意识互动不断筛选反观这种地理具象从而实现其第一次营构;随即接受者在自身先在的文化意识的驱动下,以犹疑、审慎的眼光观察这些地理意象,将自己的思索和在各种文化场域中生成的新的意义赋予其上完成第二次营构,又供后来的创作者甄选和使用。但必须注意的是,这种层次性在逻辑上并非那么明显,地理物象的刺激和文化的渗透多是同时进行,并且广义上的创作者主体和接受者主体也具有意义上的交叉之处。可以说,地理具象、主体与文化意识三者以互动对话的方式,构成了这样一种意义多重性的地理意象。

三、地理意象的解读方式:历史还原与现场还原

在地理意象研究不断发展中,新的研究者开始逐渐对其内涵进行扩展,在这个过程中也就逐渐形成了关于地理意象的解读方式。鉴于之前的研究者多是立足于具体文本来探索,更多关注作家之“意”与作品中地理形象的结合,传统“以意逆志,知人论世”的解读观念仍然有着相当重要的作用。这一点非常必要,但也或多或少地忽略了这些创作之“意”是经过了许许多多的人反复打磨、接受了众多文化心理的暗示而形成的。因为文学总在不断向前发展,人们在继承前人思想和成果的基础上,更是努力寻求并创作与时代相符合的现代阐释,所以他们总是在“先在”(pre-existing) 与“此在”(existing)之间寻求平衡点。因而接受者对于地理意象的形成也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历史还原和现场还原尤为必要。

“历史还原”在过去时常视其为“复原”或“返本”。《文心雕龙·知音》中的“沿坡讨源”即言此意。梅新林在探究文学世家时指出,所谓的历史还原过程实际上是一个逻辑建构的过程,“因为任何历史还原的努力,都不可能真正复原已经消逝的原生态的历史本身,而只能在充分激活‘历史记忆’的过程中通过形态辨析与规律探寻重新建构接近于原生态历史本身的历史文本,由此逐步斟于历史与逻辑的辩证统一”。⑮故而正本溯源并不是回归到最初创作的原生态语境,更不是拘泥于过去的意义解读。追本溯源与现代阐释、历史还原与现场还原当有效结合,立足于现有文本,将地理意象置于特地的地理环境、文学系统和文化场域中加以解读,以求历史与逻辑一致、创作者之意与接受者之思共存。

张伟然认为,“文学地理学所讲的地理意象,乃是可以被文学家一再书写、被文学读者一再感知的地理意象,它们既有清晰的、可感知的形象,也有丰富而独特的意蕴”。⑯这里直接提到了“地理意象”的生成性。在意象诗学中,研究者提到了关注接受者之意的重要性,认为这是作者当时之意象与千古读者之精神的融合。意象的生成如此,地理意象更不出其右了,甚至情感的叠加和触发会更加明显,人们对于相同或类似地点的物候感知往往会弥合时间上的隔阂而获得某种一致性。因此,当我们在探究文本中的地理意象时,既要立足于具体文本分析入乎其内,又要联系文本所在的文学系统考察地理意象的历史渊源相关流变。后者与“原始意象” (primordial image) 或“原型” (archetype)意象论的研究有类似之处。毕竟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活动中残存的碎片在作者的创作活动中已经有了根深蒂固的影响,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作者”都是潜在的接受者,同样的道理,每一个接受者也在不断给地理意象赋予自己的新解读逐渐为后来选用。由此可以窥见,即使是同一种意象,在不同的作品中往往也具有多样化的内涵,最终还是需要立足于宏大的文化系统和每一部具体文本来全面深入考察。

这种历史还原和现场还原的方法,与巴什拉所提出的“移植”异曲同工。在心理学意义上,移植赋予物质以诗意的想象从而呈现出形形色色的丰富性,增加其内涵的密度性。这里的物质也就不再是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物质,而已经成为了一种意象或符号。这种意象符号不可避免要受到创作者主体的主观制约,其情感反应链与个人经历会对这些符号叛逆性继承从而沿袭生发。因而不管是意象还是地理意象经由前人使用,一旦成为闪光之处,也就是浓缩化的文化聚合体,此时具体文本的结构神韵与作者的情感哲思与千古文化系统相关联,使得看似孤立于文本中的地理意象成为连通特定地域与文化的桥梁。故而,与文本有关的所有主体实际上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文化的“前在性”与“陌生化”的双重“胁迫”,因为他们脑海中“存在着一个理解对象的‘前在性’(包括对象的前存在和主体接受维度的前存在)”⑰,所以才会寻求对象塑造的陌生化来突破预设。

因此,对地理意象的解读与研究应当基于这样一种基本过程:从具体文本中的书写到与复原历史文化意识相呼应,再到发现超越时空的人类共同情感、文化认同,最后又回归到具体文本。在这个过程中就有一个由内向外再向内转的轨迹,因而这是一种客观世界与文本世界的双向互动模式,是创作者与接受者之间的对话。

四、地理意象的审美价值:天地人一体

学界关于地理意象的研究最后都会落脚到地理意象的意义,多是针对具体文本而言,或是故事发生与发展的重要地理学背景、提供作家表达情感的基础与途径以及审美意识,多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与人物命运性格相连;或是作为重要的叙述手段。从文学的本质属性和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建设出发,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地理意象超越具体文本所产生重要的意义与价值。

首先,地理意象是一个象征隐喻符号。从共时性来说,地理意象在具体的文本中,成为文本构建的地理空间要素的重要组成部分,参与文本系统的完成,并因其丰富的文化意蕴和主体意志的复合,而成为特定的象征符号指向某种特定的表达。例如在托马斯·哈代、艾米莉·勃朗特等作家的文学作品中,艾敦荒原和约克郡荒原不仅仅是一个背景,更常常作为一个隐喻或者象征。《还乡》把艾敦荒原作为宗法社会的象征予以描写,同时荒原孤傲的面貌又与主人公犹苔莎在荒原格格不入的生活状态相一致,象征二者在精神气质方面的一致性。《呼啸山庄》中长年刮着北风的荒原,象征着两个庄园非人间的气氛和希刺克厉夫危险狂躁野性的性格。凡此种种,不可胜数。

其次,地理意象是一个文化聚合体。从历时性来说,地理意象因为具有鲜明显著的地理因素和地域特色,展示着不同时代地域的创作、接受心理和文学变迁的内在动因及表现形态。地理意象即在时空两个维度上参与文学文本全方位、立体性构建,进而观察出特定群体的精神气质和生存状态。如在宋玉辞赋中的“高唐神女”完全是独特地理环境和荆楚之地风情文化复合的产物。川东与鄂西一带地貌奇特怪石嶙峋、山间气候风云变幻山雨颇多且急,而且楚人重巫善想象,故而衍生出“神女”意象。闻一多就认为“巫山朝云”与《诗经》“南山朝隮”几乎一体、“高唐”即楚地“高禖”,陈梦家更是直言神女为“帝之季女”的“巫儿”,认为这些都与荆楚之地巫祭之风盛行、民风淳朴、青年男女奔放热烈的爱情观有关,故而“高唐神女”也是典型的具有独特地域特色的文化贮存器。

再次,地理意象与文学的审美属性具有内在的一致性。文学本质是审美的,这是永远不可否认的准则。地理具象的选择是作家审美追求的体现,“往往能够体现出作家本人的审美态度、审美情趣、审美态度,以此出发,就可以把握作家的创作心理与审美个性,可以进一步解读作品的思想价值与美学意义”⑱。文本中的地理意象承载了作家对自己所生存的社会某种特定的思考,寻找和发现人、社会的价值,感受和理解关于人生、社会以及存在的意义。如易卜生“对于自由理想的向往,是伴随着他生活的地理环境而出现的,比如大海、峡湾、山岭、黑夜、夏日、寒霜,以及生长在远处那不可知的自然景物等,常与作家内心的情感相通相应……如果没有悬崖陡壁的高山、高高在上的教堂塔楼、庄园远处的水车沟等这些具有北欧特色的高山峡湾与庄园风情的地理景象,那么,剧中人物高原的理想以及高尚的道德,便不会得到完整的保存以及诗意的书写”。⑲而这些具有高尚道德和生命追求的主人公,正是作家自我的写照和“在高处”哲思的具象化呈现以及对一以贯之的“描写人类”的任务的践行。后世接受者在品鉴这些文本之时反观自身、审视并深入剖析自我灵魂,从而获得认知与精神上的认可与“同情”。

最后,地理意象让文本创作与批评“在三维耦合中回归文学生命意义现场”,即“使人文之化成、文学之审美,与地理元素互动、互补、互释,从而使精神的成果落到人类活动的大地上”⑳,最终使得文学主体于反观自身的同时获得思考。例如哈代刻画艾敦荒原和与荒原气质一致的犹苔莎,深刻反映出在时代转折之际那些看似独立于外在社会的人们是怎样在夹缝中生存而最终被迫裹挟到时代滚滚潮流之中的;而“社会转型”这一复杂的现象在每个国家和民族都曾发生过,这种新旧交替时期的社会带给人们精神上的“阵痛”也是跨越时代和地域的共同情感。正如前文所说,地理意象勾连起了最广泛的文学主体和最具有地理特色的外在物象以及文化意义,这种有着内外世界粘合剂作用的地理意象,最终的落脚点仍然是对与文学以及文本相关的主体的观照,从而形成天地万物与人之间的对话。

文学地理学批评尤重立足于文学文本具体的研究,从文学的本质属性出发,将审美分析作为一种重要的研究方法。因而在对地理意象意义与价值进行探究时,应结合具体文本和漫长的文学文化发展史加以思索,发现其附着的文化意义和象征隐喻符号价值,关注地理因素发挥的独立不可替代的审美价值,以及与特定的地域群体之间的相互观照。

关于文学地理学领域的“地理意象”一词,首先由谁所提出已无从可考,近年来相关研究成果颇丰,但却少有地理意象的内部逻辑构成来考察。继承“意象”诗学而来的“地理意象”,是在具体的作家与文学文本中予以观照的,从具有显著地域特色和地理因素的外观具象引发主体的内心刺激参与到文学创作,到创作者接受者两类主体的主观情志相互作用、相互阐发,再到社会文化附着其上参与营构,到最后文本中的一种地理意象形成,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多向对话过程,地理因素和地域特色尤其在其中发挥独立不可替换的意义和价值。笔者试用一个简单的图形演示如下(见图1):

图1 文学地理学中“地理意象”的基本形成过程

在地理意象的这个形成过程中,每一次的文学主体的参与,实际上就是一次再创造,融合在主体精神深处的地理基因与地理认知也会随之依附其上,因而这是一种复合而成的综合体。需要注意的是,虽然上文以图1加以演示,然而其形成的每一个步骤却并非可完全分开,这样一种机械分步也只是为了对传统多只关注创作者主体而忽视接受者、重视共识性特征而略去历时性生成等的着重强调,因而在研究地理意象时也应该更加注意对于历史现场和文本现场的双重把握。作为文学文本的最小元件,地理意象发挥以一总多的效用,勾连起的外在世界与文学主体,成为主体意志具象化呈现的载体,表现创作者和接受者对于文本之外的社会群体的关注,实现“天—地—人”之间的三维耦合。

注释:

①赵毅衡:《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主义文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33页。

② 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 (上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4页。

③Pound,Ezra,“A retrospect”,in Twentieth-Century Literary Poetry,Neil Roberts ed.Longman,1972,p.59.

④⑤⑥ 黎志敏:《诗学建构:形式与意象》,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88、90、98页。

⑦ 曾大兴:《文学地理学概论》,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324—326页。

⑧⑨⑫⑭⑲ 杜雪琴:《易卜生戏剧地理空间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2、32—33、33、53、引论第7页。

⑩ 李瑞腾:《诗的诠释》,台湾时报出版公司1982年版,第143页。

⑪⑯ 张伟然:《中古文学的地理意象·前言》,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3、16页。

⑬ 斯达尔夫人:《论文学》,徐继曾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47页。

⑮ 梅新林:《文学世家的历史还原》,《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1期。

⑰ 杨向荣:《陌生化》,《外国文学》2005年第1期。

⑱ 邹建军、刘遥:《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主要领域》,《世界文学评论》2009年第1期。

⑳ 杨义:《文学地理学会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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