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敦
王医生非常热情。因为是网上文字交流,还不知道王医生是男是女。我猜她是女的,而且是温柔知性的类型。在我们交谈的字里行间,她用词文雅,语气舒缓,对我赞赏有加,称我是个思想开通的有志青年。最后,她问:“你最近几天有性生活吗?”
“当然没有。”
“你会自慰吗?”
“当然会。”
“那就好啊。”
我们愉快地结束了谈话,约好明天见面。
半年前,小丽离我而去,让我的性生活毁于一旦,取而代之的是自慰。直接点说,就是手淫。突然想到,手淫算不算性生活?为此我又打开网页,搜索一番。网上不乏明事之人,与我所见略同,单打独斗的手淫不配算作性生活。疑问解开后,我还在互联网中流连忘返,习惯性地点开黄色网站,看着看着,又想自慰。昨天弄過一次,怎么今天还想弄?难道明天去精子库弄不行吗?我努力说服自己。相对于兴师动众的性生活,手淫方便快捷,想手就手,故此很难戒掉。和小丽在一起时,我也会手淫,还被她撞见过一次,那情景真是万分尴尬。好在小丽深明大义,认为这不算什么,人人都有自娱自乐的权利。为此,我们敞开心扉,进行了一次坦诚的交流。她坦白,自己也会手淫,相比做爱,那是另一种美妙的愉悦感。推己及人,看见我手淫后,她并不悲伤难过,反而如释重负,相见恨晚。那是我们谈得最好的一次,像两个惺惺相惜的老朋友。如果我们一直保持这样真诚的交流,就不会分手。生活中有很多事,比手淫还要难以启齿,让我们背道而驰时,还在假装相濡以沫。
一想起小丽,我就无法控制自己。独处时,最容易放任自流。戒除手淫最有效的方法,是过集体生活,而我是个独居的单身汉,整日与电脑相伴,就算把自己搞死,也不会被人发现。
有人敲门,敲了三下,节奏舒缓而沉稳,不像是快递员,他们的敲门声就像扫射的机枪。我终于离开电脑,穿好裤子,来到狭小的客厅。谁呢?该不会是王医生登门拜访了吧?我从猫眼望出去,赫然看见父亲的脸。
母亲在世时,父亲从不会像这样突然造访。如果他们决定进城看看,母亲会提前一天打来电话,让我做好准备。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不过是把房子收拾一下,让我的居住空间整洁一些,显示出我依然保持着生活的热情。一年前,母亲查出胃癌晚期,撒手人寰。她一走,我和父亲之间空空荡荡,失去了传话的人。以往,都是她负责打电话。而我往家打电话时,也希望接听的人是她。在电话里,我们聊上十分钟左右,结束时她总是说:“让你爹跟你说几句。”她把听筒转交给父亲。我们父子没什么好说的,哼哈几句后,就把电话挂了。有时父亲会拒绝母亲递过来的电话,我听见他说:“该说的你都说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母亲转头对我说:“你爹有事,就不跟你说了。”我轻松地回答:“好。”
母亲走后的头一个月,我主动给父亲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讲不到两分钟,这也算是有所突破了。和小丽分手的那个月,我给他打得频繁些,大约每周一次吧。他察觉出异样,不断追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小丽走了。”
“什么?小丽也死了?她还那么年轻!”
“不是死了,而是走了,坐长途汽车走的。对,我们分手了。”
“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儿呢,原来是你们吹了,没事啊,你还可以再找。”
几天后,他竟然找上门来,也像今天这样不期而至。就像春节前领导慰问下岗工人,他笨拙地嘘寒问暖,并叮嘱我重拾生活的信心,再找个女朋友。他不断重复母亲的遗言——“你要好好活着,尽快成家。”重复几遍后,他开始逐字分析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你,当然是指你,她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好好,怎么才算好好?有吃有喝,有房有车,这才是好好;活着,你是想当作家的人,肯定读过余华的《活着》吧,那小说好啊,富贵历尽沧桑,最后所有亲人都死了,就剩他一个,他还坚强地活着,你能体会到什么?做人要坚强;尽快成家,这意思比较简单,就是希望你在最短的时间里结婚。当时你的结婚对象是小
丽,现在小丽走了,你的结婚对象就更多了,这是好事,明白了吧?”
我耐心听他讲。这位老皮匠能说出这些话来,很不容易。他和我一样,独居在家,有的是时间打腹稿,说不定还对着空气演练过。我让他说完,再给他倒一杯水,看他倚在沙发上,疲惫得像刚把十几个熟皮的大缸搅过一遍。完成这番话,父亲整个人松弛下来,他已经替死去的妻子尽到责任,如释重负,恢复到往日的沉默状态。
父亲很壮,是个大块头,二百多斤重。小丽第一次见他后,悄悄对我说:“你爹好大,真是父爱如山啊。”此刻他现身于门外,从猫眼看出去,犹如黑云压城。我把门打开,喊声爹,请他进屋。
“阴天,可能有雪。”他先说了下天气。
“哦,外面阴天了,我还不知道。”
“你整天不出门,在干什么?”
“在写东西。”
“你在写什么东西?”
“一个快递员的故事。”
母亲已过世一年。小丽走了半年。在我看来,这两件事都尘埃落定,我和父亲,应该分头开展各自的生活。他做得还好,每日吃饱饭,在村里转转,或者走进田野,看看庄稼的长势,甚至约上几个老哥们,骑车子去远处。他们曾骑到“侯冢一棵松”,离家好几十里,那棵千年古树他年轻时看过一次,一直念念不忘。相比之下,我做得差一些,深居简出,整日闷在屋里搞写作,也没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父亲并不反对我写作,反对的人是母亲,还是她最了解我,认定我不是当作家的料,应该去找份稳定的工作,或者回家安心做一个皮匠。自从大学毕业,我漂泊在外,母亲总担心我会饿死异乡,而父亲却对我充满信心,认为我总有出头之日。他们都错了。直到母亲离开人世,我还没有在异乡饿死,当然更没有出人头地。
相比之下,我更乐意认同父亲的看法。那么小丽呢?虽然她已经走了,但我还是要提一下她的看法。简单地说,小丽的看法与母亲是一致的,只不过小丽作为大学本科毕业生,自然比小学肄业的农村妇女见解深刻,她认为我根本不是在追求梦想,而是在逃避现实。当时她这句话像一把剃刀,划过了我的喉咙。小丽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经常组织车展,于是她异想天开地想去做车模。女人总是高估自己的外貌。这句话我准备了很久,一直不忍说出口。对小丽来说,这确实是一句可以将她置于死地的话。
父亲去看古树的那天晚上,兴奋地打来电话,向我描述那棵树的样子。说了几句后,他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我们之间毕竟还未养成闲谈的习惯,放着各自生活情况不提,却谈论一棵树,让人感觉怪怪的。他只好敷衍三言两语,草草结束了这次本该很有意义的通话。挂断电话后,小丽问:“你爹给你说什么?”
“说一棵松树。”
“你爹跟你是一样的人。”
经她提醒,我才意识到,父亲身上那点天真的基因,被我完全继承,而且放大好几倍。
在对我租住的一室一厅巡视一圈后,父亲吐露出此次登门的缘由。前几日,他和几个老哥们骑车出游,路过一个村庄,得知村里有一位神妈妈,可通阴阳断生死,道行高深莫测。他们怀着崇敬的心情登门拜访,每人请神妈妈算了一卦。神媽妈说父亲在接下来的一年中,会有场灾祸。问她是什么灾,她不说。父亲想,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灾祸,无外乎两种,一是意外,比如车祸;二是疾病,就像夺走母亲生命的癌症。他认为后者的可能性很大。其实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二个月,他怀疑过自己得了癌症,至于是什么癌,他也说不清,让他去医院,他不愿去,大概怕查不出病来,被我和小丽笑话。直到半年之后,那种怪异的症状消失,他才放下心来。
“我想去医院做个全身体检。其实吧,我也不想来,是你娘托梦,非让我来。她告诉你了吗?”他说。
“没有。我很少梦见她。”
“我倒是三天两头梦见她。我还以为她跟你说好了呢。”
“那咱们就听她的,明天上午去做吧。”
“你说哪家医院做体检比较好?”
“这我也不知道,对了,可以问一下王医生。”
“王医生是谁,你还认识医生?”
“刚认识的。”
我回到电脑前,打开微博,发现王医生又给我发了条私信,提醒我今晚好好休息,养足精神。真是位尽职尽责的好医生。我问她市里哪家医院体检做得好。她很快回复:“当然是省人民医院体检中心,离我们精子库不远。”
父亲不知何时戴上了老花镜,凑到电脑前,“原来这个王医生是精子库的,精子库是干什么的?”他说到“精子”这个词时,略显羞涩。
“精子库是存放人类精子的地方。”
“他们存放精子干什么?”
“供给不孕不育的夫妻使用。”
“不明白。”
看来,我需要对父亲进行一次科普教育了——
“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婚,他们要怎样才能生下孩子?睡觉?这说法太不科学了。男人有精子,女人有卵子,这你该知道吧?精子和卵子相结合,胚胎在母体子宫内生长发育,这样才能生下孩子。我就是这样产生的。你也是。有很多不幸的夫妻,怀不上孩子,如果是男方有问题,那肯定是他的精子不行。精子库里有好的精子,可以代替男方的精子,让女方怀孕。”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我是作家,应该什么都知道。”
“不对。”
“好吧,我想去捐精,已经跟王医生约好了。”
“捐精?怎么捐?”
“很简单,去那里把精子留下。”
“王医生是男是女?”
“大概是女的吧。”
“女的怎么能干这么不正经的事?”
“这有什么不正经的?人家又不白要你的精子,还给钱的。”
“给多少?”
“明天是首次捐精,做个检测,不管合不合格,给一百块,如果合格了,再去捐,捐够了的话,给五千块。”
“你缺钱吗?”
“对,缺钱,需要那五千块。”
“我给你五千块,你别去捐。”
“你走后,我还是要去捐的,那样我就有一万块了。”
晚饭吃的是面条。因为明天我要捐精,他要体检,我们就没有喝酒。吃完饭,父亲去卫生间冲澡。洗完后,他光着膀子晃来晃去。他说:“住城市洗澡真方便,暖气给得足,一点都不冷,你几天洗一次澡?”
“大概一周洗一次吧。”
“我要是你,天天洗。”
皮匠们整日与皮草打交道,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上腥臭的味道,他们理应每日洗上一个澡。在夏天,洗澡的问题很好解决,别的季节就不行了。我记得夏天的晚上,父亲和我去村边的池塘里洗澡。夜色中,父子二人脱光衣服,他一个猛子扎出去很远,我不会游泳,只好在浅处泡着。他游回岸边,壮硕的身体泛着黑光。现在他老了,身上的肉黯然失色,再也闪现不出曾有的辉煌。遗憾的是,我没有继承他的体格,一直是面黄肌瘦的样子。我身上只有骨头,没有肌肉。
遵循王医生的嘱咐,我们很早就上床休息了。只有一张床,双人大床,父亲睡左边,我睡右边。他庞大的体型占据床的一多半。关了灯,从窗户投进对面楼的灯光。除非喝醉了酒,我从未这么早睡,眼睛闭不上。他的鼾声尚未响起,想必同样睡不着。
“你去捐精,有没有想过后果?”
“什么后果?”
“你能知道谁用了你的精子吗?”
“精子库有规定,双方都不能知道,肯定会有人用的,那样我也有后代了,你们让我结婚,不就是想要孩子吗,这样一来,孩子就有了,而且还不止一个,我的精子会被五个女人用,一人生一个,那就是五个孩子,孩子们又生孩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别放屁了,亏你还是个作家,那些孩子能是你的吗?他们会管你叫爹吗?”
“管那个干吗。”
“你这是瞎胡闹。”
“你不理解。”
“唉,现在我管不了你。如果小丽没走,你还会去捐精?”
“她管不了我。”
“如果你们前年结婚,现在孩子该一岁了。”
“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仔细想想,也挺可怕的。”
“什么?”
“爹,如果一样东西没完没了,你不觉得可怕吗?”
我有一辆电动车,是花八百块钱买的二手的,停在楼下的小房中。看我添置了如此先进的交通工具,父亲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他认真端详,认为我买得值。从外表看,它确实还算新。
“那人为什么卖得这么便宜,是不是偷的?”他问。
“管他呢。”
我决定骑上它,带父亲去省人民医院。如果它能载得动我的父亲,那就证明它真是一辆不错的电动车,我的八百块没白花。
我和父亲加起来,将近四百斤重,全部压在这辆二手电动车上,摇摇晃晃,竟然也能跑起来。父亲坐在我身后,按住我的肩膀。如果小丽坐在后面,她会搂住我的腰——这辆电动车曾为我和小丽带来过一段短暂的快乐时光。
“你买它干什么,不是出门坐公交吗?”父親问。
“去当快递员啊,干快递得自备电动车。”
“你不是一直跑业务吗,怎么又想去送快递了?”
“为了写一个快递员的故事。”
接下来,我想给他讲讲这个故事。到达红旗大街,等完红灯,我拧动车把,想让车子再次跑起来。它没动。
“走啊,绿灯了。”父亲说。
“可能坏了,没反应。”
“我太沉,你的车子抗议呢。”他下来,站在一边。
少了一座大山,它还是固执地一动不动。旁边有个修车摊,我推过去,让师傅看看是什么毛病。师傅很快查出了问题所在,“控制器坏了,换一个吧,要好的还是一般的?”
大街上随便一个人,都会冷不丁让你做道选择题。“多少钱?”我问。
“好的一百,一般的六十。”
“要一般的,你先修着,我办完事回来骑。”
“怎么不要好的?”父亲说。
“一般的就行了,破车,要什么好的?”
我们坐上公交车。车上人不多,父亲坐我前面,他突然转过头来:“你那个快递员的故事写完了吗?”
“没有。”
“你给我讲讲。”
“不想讲,挺没意思的。”
父亲转回头。因为电动车的事,我的心情变得很糟,什么故事也懒得讲了。我看着外面,天阴得很沉。快递员是我一年前的社会身份。母亲住院,我去照料,就辞了职。等母亲去世后,我回来,状态很差,不想上班,整日躲在屋子里写快递员的故事。写到三万多字的时候,小丽走了,我再也写不下去。我一直认为,小丽在带走我所有快乐的同时,也带走了我的灵感。从她离开那天起,我虽然整日坐在电脑前,一副奋发图强的样子,却再也写不出像样的东西。
在做快递员之前,我干过不少工作,大多是业务员,换了多家公司,业绩为零,一单生意都没有谈成,每月只拿基本工资。快递员虽然辛苦,但比当业务员挣得多,我攒下八千块钱,想着撑半年应该没问题。小丽走后,我将生活成本压到最低,竟然又撑了半年。目前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连电动车控制器都买不起。我本来打算去卖血,可现在的血不能卖,只能捐献,最多换回一袋牛奶和一个面包。我在网上看到精子库的微博,发现捐精比卖血容易实现,而且很划算。与此同时,我突发灵感,为什么不以捐精为题材写一篇小说呢?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父亲的到来,差点扰乱我的计划。好在他的体检并不妨碍我的捐精。早起时,我本打算拿到那一百块钱后请他吃顿好的,再喝瓶好酒,可现在要买电动车控制器,只好降低标准,少点俩菜。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父亲会让我付
他的体检费。如果他晚来些日子就好了,那时我已经拿到了五千块钱,别说体检,就是去外地旅游,也没问题。
体检中心的护士好像比王医生还体贴,听说父亲要做全身的体检,更是热情似火。这里窗明几净,设施完备,绝非乡镇医院可比。父亲非常满意。体检费是一千多块,他痛快地掏出钱包。谢天谢地,他对我这个儿子还算体谅。我拿着体检单,陪他走过一间又一间体检室,最后抽了血,做血液筛查,好检查他到底有没有得癌症。从头至尾,父亲始终兴致勃勃,每做完一项,他都问医生,怎么样?令人欣慰的是,医生总能给出让人满意的答案。从各项指标看,父亲非常健康。离开时,他还饶有兴致地做了一份健康问卷,结果也是乐观的。体检结果一周后领取。我几乎可以确定,父亲的身体安然无恙——神妈妈一贯妖言惑众。
“就怕血液筛查结果不好。”他说。
“放心吧,没事。”
我们来到大街上,向人类精子库的方向走。离中午还有段时间,我想赶紧把精捐了,拿到一百块钱,再请父亲吃顿饭。如果幸运的话,他会乘坐下午的火车离开。
我给王医生打电话。她留的是办公电话,并非个人手机号码。情有可原,我们之间那件看似极为私密的事,其实是光明正大的公事。我希望接电话的人是她,声音温柔而圆润,让人心向往之。电话接通后,那边无情地传来一位男子的声音。
“你好,这里是人类精子库。”对方字正腔圆,还有点惺惺作态。
“王医生在吗?”
“王医生还没有来,您是不是预约好的志愿者?”
“是的,昨天和王医生约好了。”
“您现在到哪儿了?”
“就在附近。”
“您直接过来吧。”
“问你件事,王医生是男的还是女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问问。”
“你赶快过来吧。”
见我们进来,值班的男医生站起身,热情地招呼,请我们坐在沙发上,还倒了两杯水。他开玩笑地对父亲说:“刚打电话的人肯定不是您,您岁数有点大啦。”
“其实我也想捐。”父亲说。
“哈哈,不行,我们这有规定,捐精者必须是45岁以下健康男性,还得是大学毕业。”
“我六十岁,小学没毕业。”
“那差点儿,旁边是您儿子吧?”
“对,他连四十岁都不到,大学毕业,条件是不是合适?”
“嗯,看样子挺合适的。”
我填了一张表,还在一份协议书上签了字。他们要求的身份证和学历证,我也带了。这位男医生很满意,看着表格,郑重地问:“这几天有过性生活吗?”
“都半年没有过了。”
“这样最好,你跟我来。”
他起身领我走进一条狭小的走廊。父亲竟然也跟在后面。医生说:“这位大爷,请您坐在沙发上等一会儿。”
捐精室在走廊尽头,有三间,医生推开其中一间的门。里面有一张小床,床头柜上摆着一本人体摄影集。他关上门,举着一个小小的塑料杯说:“等会儿一定要全部射在这里面。”
我点头。
“脱裤子吧。”他说。
“怎么,当着你的面撸?”
“当然不是,我先给你清洁一下,然后你一个人撸。”
“我自己清洁好了。”
“不行,按规定,必须医生亲自给志愿者清洁阴茎。”
我做了个深呼吸,缓慢地褪下裤子,昂头看墙上的捐精须知,突然下面一凉,低头看见他正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给我擦拭。小丽都没有对我做过这种事。如果把他换成王医生,那该多好啊。他突然肩膀抖动,笑了起来。我问:“你笑什么?”
“你是第一个爸爸陪着来捐精的人。”
“那有没有老婆陪着来的?”
“你太逗了,怎么会有老婆陪着来的?”
他哈哈大笑。我感觉他的吐沫星子喷到了我的下面。他收起镊子。我说:“麻烦你再擦一遍。”
我光着下身,躺在小床上。人体摄影集很重,举着看颇为费力。那一幅幅赤裸而拘谨的照片,仿佛全部由某位退休老干部精心拍摄,散发着中国传统古典之美,高雅而清新,对我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把摄影集放下,拿出手機,翻开通讯录,找出小丽的名字。小丽早已不用这个号码,我打过几次,都是关机。我只能盯着她的名字,想着她。我们的第一次,是在她的出租屋里。那是我们第三次约会,先吃了顿饺子,又去她住的地方聊天。我看到她的床上有本杂志,于是趴过去,翻到印有笑话的那页,读给她听。她笑着趴到我旁边。我们对望一眼,迟疑片刻,吻在一起。想到这里,我终于硬起来。小丽出现在床边,脸上带笑,好像刚听完一个笑话,她俯下身子,帮我弄。
“把我的灵感还给我。”我说。
“谁偷你的灵感了?你一写不出来就怨我。”
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干脆闭上眼睛。
我终于把白色的液体射进塑料小杯子里。我喘息着,慢慢安定下来。小丽无影无踪。我把她的名字从通讯录中删去。穿好裤子,我端起小杯子,开门,被挡在门前的父亲吓了一跳。
“等你半天还不出来,只好来看看。你刚才跟谁说话,这屋里还有别人?”父亲探身往里张望。
“别看了,就我一个人。你不能过来,人家没拦着你?”
“那医生去厕所了。”
父亲抓过我手里的小杯子,戴上老花镜,认真端详,好像在观察一张兔皮的毛色。
“你的子子孙孙都在里面?”
“对,有成千上万呢。”
走廊上有窗户,我把小杯子放在窗台上,敲了敲那扇小玻璃窗。窗户马上打开了,伸出一只纤细而白嫩的手,熟练地捏起小杯子,返回里面,玻璃窗随即关上。那电光火石的瞬间,我看见一个女人美丽的额头和耳朵。她的脸被胳膊遮挡,想必同样很美。
医生埋怨父亲,不该擅自走进这条走廊。
“什么都没看见。”父亲说。
“你看见也没事,都是男的,关键是有规定,无关人员禁止入内。”
“我是他爹,怎么会是无关人员呢?”
他递给我一百块钱,“原来你是个作家。”
“谁说的?”
“刚才你爸告诉我的。”
“他还说什么了?”
“你来捐精是为了体验生活,现在体验到了吧?”
“检验室里那个医生是王医生吗?”
“按规定,你不能认识做化验的医生。”
时至中午,我和父亲走进一家小饭馆,要了两个菜和一瓶老白干。我们终于可以好好喝顿酒了。皮匠都爱喝酒,夏天喝啤酒,冬天喝白酒。现在是冬天,天阴着,北风轻吹。这里离火车站不远,可是父亲还未表露要走的意思。他来时两手空空,好像什么东西都没带。也就是说,等会儿喝完酒,我们不必返回住所,可以直奔火车站。一周之后,我拿他的体检报告,如果有异常,他可以再过来,看病就医,我自会全程陪同。我心里这么想,无法说出口。他毕竟是我爹,我怎么好意思赶他走。
酒还剩半瓶时,父亲脸红了。他喝酒上脸,我也一样。据说这样的人酒量不大,但丝毫不妨碍我们对酒的热爱。他喝酒的节奏突然加快,连续灌了两口。这是要“说点什么”的架势。
“你本来还有个弟弟,知道吧?”他终于开说了,说的是陈年旧事——我还以为会是多么新鲜的事。
“听娘说过。”
“那年你两岁多,你弟弟才四个月,不是生出来四个月,是在你娘肚子里四个月。”
“嗯,当时计划生育闹得很厉害,我娘被抓到县医院,把我弟弟打掉了。”
“你也去了。”
“我去干什么?她从没给我详细地讲过这件事。”
“那时你比计划生育厉害多了,闹起来谁
也治不住,看你娘被抓上拖拉机,往死里哭,我只好抱着你追到县医院。你娘在屋里做手术,你在走廊哭。你娘做完手术,被人家推出来,你跟疯了一样,哭得嗓子都哑了。你娘躺在床上哭,你在我怀里哭,哭了一晚上。”
“你抱着我哭了一晚上?”
“对,但我没哭,是你在哭,哭了整整一晚上,哭得我都想哭了……当时真想揍你啊。”
我们喝完酒,往火车站那边走。天阴得更沉了。父亲仍未提及何时离开。我将他引领过去,他看到那些背着包裹的人们,没准会说:“对,我该走了。”于是他买上一张票,与我在广场上告别,坐上开往老家的火车,到家后再打个保平安的电话。
酒后燥热,被冷空气一吹,还挺舒服。父亲看着街景,默默走在我旁边。他年轻时经常出门贩皮,东北、西北和西南各省都跑过,如果此刻他提出想再去那些遥远的地方转一转,我会非常同意,并鼓励他火速前往。他还不算太老,做一次长途旅行完全没问题,就看他想不想那么干。
越接近火车站,街上的人越多。我说:“前面是火车站。”
“昨天我就是从那里下的车。”
一辆大巴从我们眼前开过。他说:“这是去西柏坡的班车。”
“你怎么知道?”
“车上写着呢。”
火车站旁边是汽车站,不时有大客车开出来。父亲停下脚步,用手臂挡了我一下,示意我也停下。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走了?前面就是火车站,有什么事不能边走边说呢?
“你去过西柏坡吗?”父亲问。
“没有。”
“那咱们去一次。”
父亲改变了前进的方向,折向汽车站。我虽亦步亦趋,但并不想去西柏坡。西柏坡,离石家庄不算远的革命圣地,父亲这个岁数的人,都会无比向往。
“咱们去西柏坡干什么?”我问。
“看一看。”
“回家上网也能看,我能找出很多西柏坡的照片。”
“那不行,得坐车过去,实地看。”
在售票大厅,父亲去买票。我站在门口,远远望着。他在售票窗口趴了片刻,直起身来,走回我面前。
“今天没有去西柏坡的车了。”
我长出一口气,同时假装深感遗憾。
“刚才那辆,是最后一辆,咱们就差一步。”
“走吧,去火车站转转。”
“火车站有什么好转的,附近有没有公园?”
看样子,父亲还不想離开这座城市,他想去公园走走,以抵消对西柏坡的向往。生活在农村的父亲对城市的公园有种特殊的偏爱。尽管从诗意的角度讲,农村绿树环绕,鸡犬相闻,自有一派田园风光,与城市的公园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在父亲看来,二者不可同日而语,公园是城市生活的精髓所在,是饱食终日的城里人醉生梦死的温柔之乡,进城如果不逛公园,等于白来一趟。好在我租房的楼下有个小公园,名为石刻园,他每次来都会兴致勃勃地去转几圈。
“回去到石刻园转吧。”我说。
“不行,今天我想去大公园。”
离火车站最近的公园是水上公园,一座颇具规模的大公园,我与小丽逛过几次,那里有片湖,可水上荡舟,每小时三十块,挺贵的,对于恋爱的人来说,这是必玩的项目。我和父亲坐上公交车,前往水上公园,我想,在这阴冷的冬日,父亲应该不会提出划船的建议,我们从东门进,沿着湖边走,走到西门,乘坐返回红旗大街的公交车,如果到那时他还对公园念念不忘,可以去石刻园。我回屋里待着,他一个人逛,想逛多久就逛多久。
我们刚进入水上公园,漫天飘起雪花。终于下雪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也是这两年来的第一场雪。石家庄再也无法伪装成一座南方的城市。这雪还不小,雪片如指甲盖大小,只一会儿工夫,落满肩头。
父亲不说话,我也保持沉默,雪落在我们之间,又被我们踩烂,那些落在湖里的雪,也未能幸免于难,统统被湖水吸收,成为新的湖水,
只有落在灌木丛里的雪,才保持着雪的形态,它们连成一片,仿佛父亲晾在那里的白兔皮。
湖边有只巨大的铁狮子,是沧州铁狮子的山寨版。父亲去过沧州,见过那只正版的铁狮子。他终于找到话题,对我说起关于这只狮子的传说。讲完后,他又提出与铁狮子合影的要求。我掏出手机,不断后退,好把铁狮子和父亲全部拍进画面。在我即将按下拍照键的那一刻,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我只好对父亲摆下手,让他放松一下,不必再紧张地挺着身子,照片等我接完这个电话再拍。
电话是精子库的男医生打来的,他用恭喜的语气告诉我,我刚射出的那摊精液是合格的,达到了国家规定的标准,但他们还有一套自行拟定的标准,比国家标准高一些,用这标准衡量,我的精液量偏少。他认真地问我这两天是不是有过自慰。我支支吾吾地承认了。
“如果你想继续捐精,必须控制住自己,不要自慰,每周到捐精室里手淫一次,也不会把你憋坏。”
“那好,我能控制住。”
“非常好,今天是周三,下周三你过来再取精检查一次,这七天你一定要控制住,不要有性生活,也不要自慰。如果能达到我们的标准,检查血液和身体后就可以正式捐精了。”
“没问题,捐精得多长时间完成?”
“一般得六个月,完成后奖励你五千块。”
我让父亲重新摆好姿势,拍下他与铁狮子的合影。体型庞大的他不怒自威,正好与铁狮子相得益彰。他走过来,看我拍得怎么样。
“刚医生打电话了,合格,但不够好,还需要再检查一次。”
“血液筛查这么快就有结果了?不是得等一周吗?”
“不是你的血液,而是我的精液。”
“哦,那他们什么时候给你五千块?”
“完成后就给,估计得六个月之后。”
“要捐那么多啊,我可听说,一滴精十滴血,这玩意儿比卖血还伤身体。”
“放心吧,真要伤身体,我连二十岁也活不到。”
在漫天飞雪中,我仿佛看到一个故事翩然而至。我突然产生一种把这个故事讲给父亲听的冲动。
“爹,有一个人想自杀。”
“谁?”他举目四望,寻找一个正欲投湖自尽的人。
“不是在公园里,在我想写的那个故事里,有一个人,想自杀。”
“哦,原来是在你的小说里啊,你为什么要他自杀,活着不挺好吗?”
“他生无可恋,感觉活不下去了,所以要自杀,可这并不是故事的关键。”
“那故事的关键是什么?”
“他想在死之前给这世界留下点什么,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精子库的捐精广告,于是他想,把精子留给这世界,是最好的选择,那样他也算有了后代,基因得以传播,实现人活一世的根本目的。”
“什么根本目的?”
“人,其实与其他动物一样,都是以繁殖后代为活着的根本目的,他去捐精,恰好歪打正着地实现了这一目的,可以死而无憾了。”
“你的思想有问题啊,这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不是我,是我小说里的人,我为了写捐精的过程,所以真的去捐精。当然也是为了钱。”
“你写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你怎么不写写我?”
“你有什么好写的?”
“也对,我一个臭皮匠,确实没什么好写的。”
我们坐在公交车上,眼睁睁看着这场大雪为所欲为,正以革命者的气魄改天换地。到达红旗大街,修车的师傅浑身洁白,已变成雪人。他早给我的电动车换上新的控制器,焦急地等我回来,好尽快离开这兵荒马乱的大街。我给他六十块钱,说:“师傅,这辆电动车要是卖掉的话,值八百块吗?”
“八百不值,四百差不多。这车大修过。”
马路仿佛比别的地方热,雪落在上面,即刻融化成水。我建议步行回去。父亲不同意,他接过车把,拍拍车座上的雪,一屁股坐上去,示意我也坐。他会骑摩托车,骑电动车不在话
下,我只是担心两个人的体重会将车子再次压坏。我提着一口气,坐在父亲身后,扶住他厚实的肩膀。电动车缓缓前进,他果然是行家里手,比我骑得稳。突然,他的脸偏向我这边说:“你是不是想让我今天就走啊?”
这句话问得我张口结舌,蠢笨得没有马上否定,默认一般哑了半晌。我急中生智,“什么?没听清。”
他的脸转向前方,没有重复那句话。雪下得越发紧了。他的头上落满雪花,仿佛穿越二十年的时空,变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他的脸再次偏向我这边,说得很慢,也很响,怕我听不清楚。
“其实,你娘走了后——我挺孤独的。”
难以想象,父亲会用方言说出“孤独”这个词,还那么大声。我一时无法回应,只是用双臂抱住他。他就像那棵千年古松,一人搂不过来。我的脸侧向一边,眼泪突如其来,比雪还凉。
父亲动用了原本不存在于自己语言体系中的词语,对我致命一击,与此同时,这句话反弹回去,伤及自身,他叹了口氣,埋头对抗前方的风雪,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回到住处,我们仍旧沉默无语。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水,我在卧室里上网。我在网上发布了一条消息,转让一辆七成新的电动车,四百块,一口价。
晚饭时间到,我去厨房下面。父亲走过来说:“我来做饭,你去写东西吧。”我把鸡蛋、西红柿和挂面放到案板上,父亲可以将这几样食材变成三碗炝锅面——他饭量比我大,得吃两碗。
我转身走出厨房,站在卫生间门口,愣了一会儿说:“其实我现在什么都写不出来。”父亲正洗西红柿,哗哗的水声,他扭头看我,“什么?没听清。”
“没什么,我是说,小时候你做的面条很好吃。”
我无法长久地无所事事地站在卫生间门口,只好返回卧室,躺倒在床上。
面条好了,父亲叫我出去吃。我早就闻到了香味儿。他没开抽油烟机,客厅烟雾弥漫,我打开窗户,看见雪还在黑暗中悄悄下着。我们对坐吃面。冷空气灌进房间,让面条显得更烫。我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是想买电动车的人。我们说了一阵,对方开始讲价,让我便宜些,我毫不让步,四百块,一分也不会便宜。最后,对方决定明天来看车。
“你的电动车不能卖。”父亲说。
“卖了吧,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你是不是很缺钱?”
“对,快连饭都吃不上了,卖了电动车,我还能撑六个月,到那时就有五千块了。”
“四百块能撑六个月?”
“能,每天吃馒头面条,生活成本很低的。”
“房租不交了?”
“房租刚交了半年的,就因为这个我才没钱的。”
“见天吃面条,营养跟不上,你怎么去捐精?”
“吃面条跟精液质量没有关系吧?”
“先不说这个,就说你挣钱的问题,你写东西不能挣到钱吗?”
“目前还没有挣到钱,关键是我写不出来了,正写一个快递员的故事,写了几万字,再也写不下去。”
“你写不下去就别写了,老老实实去当快递员,所以说,电动车不能卖,你还得骑着它送快递呢。”
“不卖它我吃什么?”
“你吃我啊,我不走了,给你买菜做饭。”
我不知如何回答,埋头吃面,三下五除二把一大碗面条干光,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很好吃。我去盛面汤,在厨房向他喊:“爹,你做的炝锅面虽然挺好吃的,但以后可不能顿顿都吃这个。”
“放心吧,保证每天都吃肉。”
第二天,天空放晴。父亲一早催我起来,说去石刻园转转。雪很厚,踩上去咯吱咯吱直响。我们合力滚了两个大雪球,摞在一起,组成一个肥胖的雪人。街角炸油条的早餐摊未受大雪影响,很早就摆好阵势,等待来吃早饭的人们。我和父亲坐在雪地里,用冻得通红的手捧起豆腐脑。那人给我打来电话,说因为下大雪,不能来看车了。我说那正好,这车我不卖了。吃完早餐,我去快递公司找工作。这行
业缺人,几乎来者不拒,如果父亲想干,估计他们也会同意,完全不在乎他都那么大岁数了。
我重操旧业,开始送快递,送了两天后,雪都化得无影无踪。这活儿很累,晚上回到住处,吃完父亲做的饭,我倒头便睡。因为要捐精,我把酒戒了。同时戒掉的,还有手淫的习惯。送快递的人是没有时间手淫的。我庆幸听了父亲的话,如果还像以前那样,每日坐在电脑前,肯定管不了自己的手。还有一件事让我深感意外,在我骑着电动车在大街上飞驰时,原本被小丽带走的灵感纷至沓来,像风一样扑进我的怀抱。我不但想通了快递员的故事该怎么写,而且想写的故事越来越多。
转眼到了周三,我请了半天假。我和父亲再次走上大街。父亲说:“你先去捐精吧,然后再去拿体检报告。”于是我们再次来到精子库,接待我们的还是那位男医生。憋一周了,我很快撸了出来,量几乎是上次的两倍。将小盒子放在走廊的窗前,那只美好的手又伸出来,我连忙看上一眼,还是没看见这位女医生的脸。仅从那浮光掠影来看,她真的太美了。
我问男医生:“化验员真不是王医生吗?”
“你还不知道吗,其实我就是王医生,王医生就是我啊。”
我差点当场发作。父亲在一旁笑得很响。
从精子库出来,我们走向附近的体检中心。父亲变成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说:“如果我也像你娘那样得了癌症,你就惨了。”
“拿到体检报告再说别的,你得相信科学。”
“来这里的前一天,我跑到神妈妈家,给你算了一卦。”
“你给我算什么卦,我又不信这个。”
“你不信我信啊,神妈妈说你三十五岁以后就会好起来的,你现在三十几了?”
“三十一了。他娘的,还有四年。”
“四年时间不长,你再撑一撑,一晃就过。”
“不能信神妈妈的话。”
“她说你会好,这我信。”
“她还说你有灾祸,这能信?”
“大不了是个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打光棍,我死不瞑目啊。”
“怎么又说这个?问题不是解决了吗,六个月后,咱就能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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