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香和她的龙场九驿

关键词：水西;龙场九驿;马晔;身世;蔺州

“奢香夫人”的故事，在全国广泛流传。历史上的奢香，于国于民，功莫大焉。其人其事，与传说中的“奢香”不尽相同。因田野勘查，钩沉旧籍，以求其真。

一、明代初年的水西

历史上，贵州鸭池河（乌江上游的别名）以西的地域叫做“水西”。与之相对，鸭池河以东，称为“水东”。这个地理概念，后来演变成为两个特定的政区，各建土司。

水西土司头人汉姓安氏。境内的居民，主要是默部彝族。所辖境域，大抵是今日贵州大方、六盘水市水城区和六枝区、黔西、纳雍、织金、金沙诸县（区），以及今毕节市七星关区和息峰、修文、清镇、平坝、普定诸县的一部分。

明朝洪武四年（1371年），明军平川，奢香顺应国家统一的历史潮流，偕夫霭翠脱离元朝，归附大明。《明实录》记载：“洪武五年正月乙丑（1372年2月21日），故元贵州宣慰使郑彦文及土官霭翠、叔禹党、宣慰宋蒙古歹（宋钦）并男思忠等来朝，贡马及方物。诏赐文绮、袭衣各有差。彦文等皆仍旧职，宋蒙古歹、霭翠并世袭贵州宣慰使如故。”[1]其后，明王朝在今日贵州全境建置贵州、播州、思南、思州四个宣慰司，分别任命当地少数民族头人为宣慰使。贵州宣慰司开治贵州（今贵阳市），乃合并水西、水东之地而置。明王朝任命水西头人霭翠为宣慰使，官秩从三品;水东头人宋钦（蒙古歹）为同知，官秩从四品。。关于奢香夫妇归附明朝的由来和经过：周洪谟[2]《〈水西土司〉安氏家传序》说：

（元惠宗）至正元年（1341年），水西土官阿画“赴大都，回，至彰德薨，其从子（侄儿）霭翠袭，授中順大夫、四川等处行中书省左丞，兼顺元等处世袭土官宣慰使，加镇国大将军，三珠虎符。其妻奢香，聪（惠）[慧]过人，助于内。其臣总管陇约，小心谨慎，协赞于外。

适元季明玉真[珍]据蜀，伏遇太祖高皇帝（明太祖朱元璋）龙飞九五，五年平定中原。贵州所属水西，产有良马数十匹，令把事重晖，从镇远达沅、湘，买路进京进贡。荷蒙皇帝大喜，厚赏以归。时闻天兵南下，西蜀以平，备马百匹，赍本司印信并（元朝所）授牌面，赴重庆（向明军）总兵官缴纳。洪武四年，钦蒙设贵州宣慰司，授土官宣慰使。五年，授广威将军，诰命子孙世袭。六年，升本司为贵州宣慰使司。[3]

“洪武六年八月戊寅（1373年8月27日），（明太祖）诏贵州宣慰使霭翠位居各宣慰之上。”[4]其后，奢香夫妇多次遣人进贡马匹和方物，与明王朝保持密切的臣属关系。“洪武十四年（1381年），大将征讨云南，师至沅州（今湖南芷江），霭翠命总管陇约迎（至）[自]镇远（今贵州省镇远县），通道积粮以供。大军既至，百蛮破胆，靡不悦服。霭翠备马一万匹，米一万石，毡一万领，刀弩牛羊各一万，以助军资。蓝（玉）、傅（友德）二总兵官甚喜。”[5]奢香夫妇站在明王朝一边，支持国家实现统一，巩固、开辟西南边疆。

云南既平，国家一统，而滇黔结合部的东川、乌撒、乌蒙、芒部、镇雄、普安诸酋长，屡降而屡叛。明太祖认为：“东川、芒部诸蛮之不服者，必戮其渠帅，使之畏惧，不敢反复”[6]，命令“征南将军傅友德等率兵讨之，大败其众，进军搜捕，余党有潜慝者，皆捕而杀之。”[7]奢香夫妇拥护中央王朝，维护国家统一。他们治下的水西，社会秩序安定，生产活动正常进行，从始至终没有卷入叛乱。

然而明王朝对于奢香夫妇并不放心，洪武十五年正月甲午（1382年1月28日），明太祖诏令明军在今日川滇黔结合部遍设卫所和军屯，形成军事镇压网络。贵州都指挥使司所置十八卫和两个守御千户所之中，普定、普安、安庄（治纳吉堡，即今贵州镇宁县县城）、安南（今普安县境）、毕节、平坝（今贵州省织金县）六卫，守备迤西的五卫一所，都在水西地区周围。其中，西北面构筑了毕节、七星关、层台、赤水、乌撒城，南面，构筑了安庄、平乐、威清、威远、顶站、普定南、北与平坝诸城，对水西形成包围之势。随后，明太祖又诏令霭翠“入朝”，实际上是押送赴京，接受皇帝训诫。

洪武十五年六月，东川夷人叛乱，明太祖从四川调兵增援，同时下令“留军四百守水西城，以观霭翠动静……“七月己巳（1382年8月31日），遣使谕安陆侯吴复、平凉侯费聚：水西卫兵急宜调出……霭翠之民，今必不敢为乱。”[8]面对这样的实际，奢香也忍辱负重，不与中央政权为敌。

二、奢香通龙场九驿

贵州山高路险，行旅维艰，与内地的交往受着很大限制，境内各地的联系也不紧密。其地在元代分属湖广、四川、云南三个行省，为三省毗连的极边之地，亟待开发交通。洪武十七年（1384年）奢香进京朝觐归来，按照明太祖关于开修四川通往云南驿路的敕令，率领部众自备口粮、工具，披荆斩棘，开山凿道，历时数年，修通从“开偏桥、水东以达乌蒙、乌撒及容山、草圹诸境（的道路），立龙场九驿。”[9]路成，由水西土官管理，各驿马匹、夫役、供馆等给养，概由当地头目、土民自行备办。

“龙场九驿”的驿道，以偏桥（今施秉县境）为中心，一条向西，经水东（今贵阳东北）过乌撒，通去乌蒙（今云南昭通）;一条向北，经草塘（今修文县境），六广（今修文六广镇），过黔西、大方而达于毕节，与川黔滇驿道相接，从而连通四川的蔺州和永宁。这便大大方便了云贵川三省的人员往来与物资交流，加强了内地与西南边疆的联系，保证了地方和中央王朝之间的政令畅通，对于维护祖国的统一，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龙场九驿”的九个驿站，依次是龙场驿、陆广驿、谷里驿，水西驿、奢香驿（西溪驿）、金鸡驿、阁鸦驿、归化驿和毕节驿。其中奢香驿坐落西溪河畔，亦称西溪驿。《大定府志》：“（大渡河）桥侧即旧奢香驿，亦号西溪驿，实黔大分疆之处。”奢香建别苑于此，冬日处理公务。

在龙场九驿的驿道上，还设有龙场、蜈蚣、陆广、青岗、谷里、垛泥、水西、雨那、杨家海、西溪、乌西、金鸡、阁鸦、落折水、老圹、归化、毕节二铺、毕节头铺等“十八站”。“驿”是马驿，传递机密、重要与紧急文书;“站”为铺舍，步行传递一般文书。

“龙场九驿”沟通滇川湘桂，改变了贵州险阻闭塞的状况，加强了边疆与中原内地的联系，促进了贵州的经济开发和社会进步，增进了汉民族与西南各兄弟民族的交流。

三、龙场九驿由来及其史实的考证

关于龙场九驿的由来，《明史》的记载是：

洪武十四年宋钦死，妻刘淑贞随其子诚入朝，赐米三十石，钞三百锭，衣三袭。时霭翠亦死，妻奢香代袭。都督马晔欲尽灭诸罗，代以流官。故以事挞香，激为兵端。诸罗果怒，欲反。刘淑贞闻，止之，为走诉京师。帝既召问，命淑贞归，招香，赐以绮钞。十七年，奢香率所属来朝，并诉晔激变状。且愿效力开西鄙，世世保境。帝悦，赐香锦绮、珠翠、如意冠、金环、袭衣，而召晔还，罪之。香遂开偏桥、水东以达乌蒙、乌撒，及容山、草塘诸境，立龙场九驿。[10]

《明史》是清代康熙朝大学士张廷玉主持编写的，其时距离奢香生活的年代已有三百余年。而在依据明王朝皇家档案于永乐年间（其时距离奢香逝世不久）编定的《明太祖实录》，则又不相同。细察这一事件，竟有多个不同的“版本”。如弘治《贵州图经新志》卷三《贵州宣慰使司下·列女》、嘉靖时贵州巡抚田汝成编写的《炎徼纪闻》以及清康熙时明史馆纂修毛奇龄编写的《蛮司通志》，述说此事均有差异。证诸《明太祖实录》以及当时史事，可以考定，包括《明史》在内的有关记叙，好些都不是历史的真实。这样说的证据和理由是：

《实录》是以皇家档案为依据，在皇帝去世以后，由新皇帝着即组织史官编写，逐日记述国家史事之书。其真实程度远胜其他史乘。检《明太祖实录》，奢香入朝只有一次：“洪武十七年二月乙亥（1384年2月28日），贵州宣慰使霭翠妻奢香，率所部土酋来朝，贡方物。诏赐文锦、绮、帛及珠翠、如意冠、金环、文绮袭衣”。[11]既称“宣慰使妻”，则其时霭翠固自未死，而奢香也还未袭任水西土官。

《明太祖实录》又载：“洪武十八年正月丁卯（1385年2月14日），贵州宣慰使霭翠上表，贡马及方物。”[12]“洪武二十年十月癸酉（1387年12月7日），贵州宣慰使霭翠妻奢香等进马23匹。普定卫安顺州判官阿窝等来朝，贡马25匹。”[13]“洪武二十一年二月庚申（1388年3月23日），户部奏：‘贵州宣慰使霭翠租税累岁逋负（没有按时按数输纳）”[14]“洪武二十一年九月乙未（1388年10月4日）贵州宣慰使霭翠以蠲（免）其逋租，上表谢恩，贡马。”可见直到洪武二十一年，霭翠依然健在，并且任职贵州宣慰使。《明史》说霭翠死于洪武十四年，失实。

明太祖之妻孝慈高皇后，洪武十五年便已去世，[16]十七年奢香才入朝。说奢香和刘氏入宫受到高皇后接见，断非事实。

《明史》所记的“都督马晔”和贵州地志所说的马煜同是一人，以音近而传写不同。《明太祖实录》洪武二十四年八月甲戌条称马晔为“贵州都指挥同知”，与洪武二十五年曹震所撰《开通河道事迹记》所记相同。《明史》称之为“都督”，失实。

证诸《明太祖实录》，奢香自洪武十七年（1384年）进京朝见，直至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病故，她再也没有到过京城。洪武二十四年，景川侯曹震还在指派马晔提调永宁、赤水、毕节诸卫军夫，修治从永宁到曲靖的驿道。可知明太祖因奢香的请求而诛杀马晔，只是民间流传的故事，不是历史的真实。由是可知，所谓马晔裸挞奢香，刘氏走诉朝廷等等，也都不是事实。

洪武二十五年二月，水东女土官刘氏（淑贞）朝见，明太祖或曾要她传谕奢香。奢香母子感激朝廷不征讨水西，免遭杀戮，因此遣人贡马谢恩。

道光《大定府志》说：

奢香立龙场九驿于其境内，岁供马及廪给，自是，道大通而本场益辟。

（洪武）二十年，香进马23匹，每岁定租输三万石。又使其子安的贡马谢恩，上命礼部厚赏之。二十一年，长兴侯耿炳文遣陕西都指挥同知马煜，率西安等卫兵32000及水西兵戍云南。二月庚申，户部奏：“贵州宣慰使霭翠所属租税多逋负。蛮人顽险，不服输送，请遣使督（催讨）之。”上曰：“蛮夷僻远，知畏朝廷，纳赋税，是能遵声教矣。其多逋负，非敢为耶，必其岁收有水旱之灾，故不能及时输纳耳。所逋租税，愁行蠲免。更定其常数，务从宽减。”于是减为2万石。六月，霭翠及宋诚之弟斌贡马，赐钞币。九月，霭翠以蠲逋租，贡马谢恩。又减（至1）万石。

其年（洪武二十一年），霭翠死，香擢职。

明年（洪武二十二年），香遣把事人进马。二十三年五月乙酉，香遣其子（安）的朝京师，因请入太学。上谕国子监官善为训教，俾有成就，庶不负远人慕学之心。香事上虔，而待物傲。二十五年都督何福讨毕节罗鬼诸蛮，克之。寻遣人奏：“故宣慰使霭翠妻奢香桀骜不服，请并讨之。”上以非稔恶，不许。其年，的归，上赐之三品服，并赐金带、白金300两，钞50锭。香感上厚意，十月，遣子妇奢助及把事头目允则陇入贡，进马六十六匹。上赐银四百两，锦绮、钞币有差。二十六年正月，又贡马。十一月，西平侯沐英奏：“水西帮土官霭翠纳税粮8万石，连年递减至2万石，尚不能供。”上曰：“蛮夷之人，其性无常，不可以中国之法以治之，但羁縻之足矣。其贡赋之逋负者，愁免征。”

二十九年，香卒，朝廷遣使祭之。的贡马谢恩。于是，的始袭职。[17]

道光《大定府志》这则记载，是根据水西土司头人（奢香家族）《安氏宗谱》编辑的。所记霭翠、奢香和他们的儿子安的赴京朝贡的时间、使者姓名和贡马的匹数，以及朝廷赏赐他们的财物等等，都与《明太祖实录》所记相合，应当认为基本可信。

诸多發生在不同年代的往事，在民间口头流传，年代既久，难免夸大其词，三人成虎，渐次失真。误信误传，又得田汝成诸人文学加工，遂成真假相拌，不可因而信之的“野史”。

云南地方史学家方国瑜先生正言：“田汝成《行边纪闻》（即《炎徼纪闻》）所载奢香进京晋见明太后，召马烨（晔）入朝斩首，盖因奢香曾经入朝，乃附会传说。”[18]赴台学人黄彰健先生指出：“《明史·贵州土司传》说宋斌系宋诚之子。这在《明实录》里找不到证据。田汝成《炎檄纪闻》误马烨为马煜，误顾成为顾晟，其书所记最似小说，也最不可信。其记太祖与奢香对话，如其事为真，也将使洪武时劳臣解体。”黄先生进而直言“《明史》杂采《（明）实录》诸书，虽知尊重《实录》，但所记霭翠奢香事实，实未对野史所记仔细详考。《明史土司传》虽较毛奇龄《蛮司合志》体例为佳，然《明史》讹误，仍指不胜曲。”[19]

两位史学前辈这种实事求是的观点，再次告诉人们：传说中蕴藏有真实的历史，而历史并不等同于传说。

四、奢香身世

《明史》对于奢香的记述，颠倒错乱，志乘野史，更假假真真。

前代彝人有名无姓，奢香并不姓奢。“夷语谓黄金为奢。妇女名有奢字字者，犹汉人妇女名取金字之义，非姓也。”“奢”是彝语“黄金”的音译，扯勒彝族《通雍余氏宗谱》：“夷语谓黄金为‘奢，妇女名有‘奢字者，犹汉人取‘金之义，非姓也。”[20]

奢香出身永宁宣抚司土官世家，族本世代居住柏雅妥洪（落红，今古蔺）的扯勒彝人。因而可以肯定，奢香的籍贯是柏雅妥洪。

奢香的出生、生长地望及其出生、出嫁时间，或曰洪武八年（1375年），或曰洪武十年（1377年），等等，率皆道路之言，并无文献、文物或者其他考古学材料证据。余宏模教授根据奢香是“蔺州永宁宣抚女”[21]，又与永宁宣抚司首任土官禄肇（夷名“龙更龙之”）生活在同一时代，推论她可能是禄肇的妹妹。

明代南京国子监祭酒（主官），累官至礼部尚书的长宁县人周洪谟，根据奢香后裔提供的材料所撰写的《安氏家传序》，明确指出奢香早在元朝末年，就已出嫁水西。[22]

奢香在哪里出生？出嫁水西前生活在哪里？史无明文。只知道她是永宁土司之女。元、明永宁土司主官，至少有6处宅第：

1.马口崖。元代永宁总管府治所所。地在今日叙永城西（或曰西北）80里。奢氏作为永宁总管府主官，在治所自有官邸。

2.永宁（今叙永县城）。明置永宁宣抚司，洪武十五年（1382年）迁治永宁。城内的奢氏土司官邸，史有明文。

3.蔺州（今古蔺县城）。扯勒彝族头人世代居住其地。官修《明史》直称其为“奢酋巢穴”。

4.水脑（今叙永县水潦彝族乡）。其地也是扯勒彝族世代居住的地方。永宁宣抚司土官奢效忠的正室奢世统，就住在水潦的海崖寨（今海崖村），史有明文。

5.龙场卧泥河（今属贵州省毕节市七星关区龙场营镇）。汉晋年间，扯勒乌蛮的祖先鳛部头人德赫辉，率领部众从云南迁住柏雅妥洪（落红），首先经过其地。扯勒彝人把宗庙建在当地，世代未曾迁移。

6.马蹄滩奢家屋基（今古蔺县马蹄镇马岭村六组）。其地旧名木连寨，距离龙场40华里。当地民间相传，说是当年的“奢王府”。[23]此处今已列为泸州市文物保护单位。清代光绪年间，永宁县学生员（秀才）、当地人李孝斋为赋《竹枝词》云：

马蹄滚滚接龙场，石磴盘空鸟道长。

五百余年成往迹，居民犹自说奢香。[24]

古蔺马蹄滩“奢王府”遗址（王明洪摄 左起：赵永康、孙应举）

实地考察其地，“府邸”遗址东西长约120米，南北宽约70米。遗址上，可见若干暴露在地面上的基石（房屋构件），长短大小不一。在这片足以盖建相当规模宅第的农田里，赫然屹立着一对高度超过两米，刻工颇亦精湛的大石狮。石狮的底座上，镌刻有彝族的标志性图案马兰花。从造型、刀法和风化程度审视，可以认定为明代故物。马蹄镇地势偏僻，气候高寒，人民生活水平至今不高。几百年前的普通民众，无力盖建如此规模的房舍。这处建筑物，只能是土司头人或其部属（土目）的住宅。

光绪《续修叙永永宁厅县合志》记载这处遗址为“朝北殿”其辞云：“朝北殿，在马蹄滩木连寨，创自明代，今犹存奢氏碑一，石狮二”。今石碑虽不存，但从称之为“奢氏碑”可知，这处宅第与奢氏土司之间，应有必然的联系。另外，“朝北殿”这个名字，也透露出一些信息。按殿有三种，一是皇帝所居的宫殿;二是佛殿和神殿，奉祀佛、道神祇;三是奉祀孔子的大成殿（清代追封关羽为帝君，于是又有了关圣殿）。永宁土司奢崇明在成都看见蜀王“藩府雄丽，密遣工图绘。（驻守永宁参将）周敦吉叱之曰：‘汝犬羊，便敢乃尔。崇明逊谢（谢罪）”，[25]奢家没有资格，也不敢把自己宅第取名为“殿”。永宁地志之所以称这处遗址为“朝北殿”，比较可信的解释是，奢崇明反明失败以后，奢家这处宅第被没收充公，改为庙宇，奉祀神祇，而以“朝北”名之。北、北宸，指代皇帝。朝，朝拜。朝北，就是北向朝君王。这处遗址上的房舍，当年或为奢氏土司属下土目所居，甚或竟是奢家土司头人宅第，亦未可知。

这几处宅第，除去永宁城（今叙永县）一处以外，都有可能是奢香出生和出嫁前生活的地方。这样说的理由是：

1.永宁城是明王朝建置永宁卫以后才修筑的，城成，永宁卫和永宁宣抚司，才从马口崖迁治其地。《明史·地理志四》：“永宁宣抚司，故城在西。洪武十五年迁于今治。东南有狮子山，西北有青山。南有永宁河，东北流经泸州境，入于大江。又东南有赤水河，东有鱼凫关，洪武四年置。”根据山川形势及其方位，可以肯定，永宁宣抚司的这个“今治”，就是今日敘永县城。因而可以确定，永宁宣抚司从马口崖迁治今日叙永，事在洪武十五年。如前所述，其时奢香早已出嫁水西。她不可能出生在永宁，童年也不可能在永宁城度过。

2.道光《大定府志》卷之四十九《夷志十二则》载：

奢香乃永宁且蘭（兰）奢氏之女。

天启四年（1624年奢崇明、安邦彦起事反明战争期间，水西土官）安位追（杀明王朝贵州巡抚）王三善于内庄。（奢崇明的长子）奢寅至大方第（安位官邸）中，俄射第梁，正中太极图而走。位见矢，亟追之。及之于永宁红岩，留之，弗许归且蘭。寅以莫得、波卧、得额、得查四目（之）地还水西，位乃许寅归且蘭。

清道光《大定府志》卷四十九载奢香文字

这就明白地道出了且蘭不是永宁，亦即不是今日叙永县的县城。中华书局整理出版的道光《大定府志》，把“且蘭”校改为“且蔺”。可能是整理者认为“汉代的且兰国地在今日贵州之境。而奢香是蔺州人，‘蘭与‘蔺字形相近。形近而误。”因校勘作‘蔺。这个“蘭”字，其实不应校改。水潦彝族学人、土司后裔余若瑔撰写的《且兰（蘭）考》，考的就是他们家族祖先——通雍鳛部扯勒彝人。彝族的这个家支，自从汉代桓灵年间以来，世代以落红（蔺州）为中心居住。《夷志》所称的“且蘭”，其实就是蔺州（今古蔺）。所以，这个“蘭”字不应改。

必须指出：《大定府志》所引这则《夷志》，尚不足以证明奢香就是出生和成长在今日之古蔺县城。“且蘭”是一个包括今日古蔺县城在内的大的地域。这个地域，涵盖元、明时代的全部蔺州永宁地区。明代弘治《贵州图经新志》说：“永宁，唐置蔺州。”[26]嘉靖《贵州通志》和万历《贵州通志》，更干脆说：“永宁，唐名蔺州。”[27]明人杨慎也说永宁是贵州“新疆古蔺州”[28]。清代光绪末年所修《叙永永宁厅县合志》更干脆直言：“叙永向称蔺州。”[29]从这样的实际出发，我们没有必要把古代的蔺州硬性地区别为今日的古蔺和叙永。而且，在没有新的史学材料发现以前，也无法查明奢香出生和少年时期具体生活在“且蘭”的哪里。站在客观、公正和实事求是的立场，我们可以说奢香是蔺州人。

即使今后弄清了奢香出生的具体地望，从维护蔺州永宁地区各族人民团结出发，仍然应当说奢香是蔺州人，不必要区分她是叙永还是古蔺。因为今日的古蔺、叙永，前代都是蔺州，都是通雍鳛部扯勒彝区。

注释：

[1][4][6][7][8][11][12][13][14][15]《明太祖实录》卷71，卷84，卷149，卷151，卷146，卷159，卷170，卷186，卷188，卷193。

[2]周洪谟，字尧弼，长宁县人，明英宗正统十年（1445年）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籍本夷方，谙知彝事。《明史》卷184有传。

[3][5][22]明南京国子祭酒周洪谟《安氏家传序》，嘉靖《贵州通志》卷12《艺文》，1982年贵州省图书馆据云南大学借云南省图书馆传钞天一阁嘉靖记得本重钞本复印本（电子版）。感承泸天化公司高级工程师曾广溯老友以此书的电子文本惠赠，谨此敬表谢忱。

[9][10]《明史》卷316《贵州土司传》。

[16]《明史》卷113《后妃传一·孝慈高皇后》。

[17]道光《大定府志》卷47《旧事志三·水西安氏本末上》。关于安的袭任贵州宣尉使的时间，《明太祖实录》记载为洪武二十四年，《大定府志》所记不确。

[18]方国瑜：《彝族史稿》，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年版，第537页

[19]黄彰健：《明史贵州土司传记霭翠奢香事失实辩》，[台北]《大陆杂志》，1984年第68卷2期。

[20]清·（彝）余若瑔《通雍余氏宗谱》，日本学习院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影印，1999年，第30页。

[21]余宏模：《明初贵州宣慰使奢香家世考释》，《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98年《中华彝学专辑》。

[23]感承古蔺县马蹄镇中学胡在勋校长、县文物局李晓娟股长提供马蹄镇奢家屋基相关材料，谨此敬表谢忱。

[24]新编《古蔺县志》卷24《文化》，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1993年版，第561页。

[25]朱燮元：《逆贼奢寅父子造叛杀占重庆略节》，转引自刘一鸣、雷先均校点《少师朱襄毅公督蜀疏草》，中国文化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页。

[26]弘治《贵州图经新志》卷17《永宁卫》。

[27]嘉靖《贵州通志》卷1《建置沿革·永宁卫》。

[28]杨慎：《赠永寜白参戎》诗，《升庵集》卷26，四库全书文渊阁本。

[29]光绪《续修叙永永宁厅县合志》卷1《舆地志》。

〔基金项目〕四川省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区域文化研究中心2018年重点项目“古蔺通史”（项目编號：9YYJC1801号）阶段性成果。

作者：西南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

四川省泸州市政协文史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