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衷
《风》《雅》《颂》是组成《诗经》的三大部分,而关于它的定义,最早则是由《毛诗序》作出的。不过,进入南宋以后,渐有学者对《诗序》定义予以质疑,直至当代,仍连牵不绝。其间的问题,已不仅在于《风》《雅》《颂》这所谓“三体”的含义,还包括十五《国风》各自的内涵、时代与地域分布等。弄清楚这些问题,对于正确解读《诗经》应该具有重要意义。
《风》《雅》《颂》之称是由《周礼·春官·大师》提出的,原本属于周代大师(乐官)所教“六诗”中的三项内容。《毛诗序·大序》改“六诗”为“六义”,指出其中的《风》《雅》《颂》是先王用以“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三类诗篇,并对《风》《雅》《颂》的含义作了定义性的解释。稍后东汉郑玄的《周礼注》《毛诗传笺》以及《诗谱》等对《风》《雅》《颂》的注释与编排,则不过是对《毛诗序》(简称《诗序》)的附和以及在《毛诗诂训传》基础上的发挥罢了。
入宋以后,由于疑古思潮以及与此相应的反《诗序》论争的兴起,不少学者也对《诗序》关于《风》《雅》《颂》的定义提出批评或修正。在这之中,对《雅》《颂》的詰难要相对少些,而对《风》因为还牵涉到《十五国风》,则矛盾要复杂得多,形成众说纷纭,各抒己见的局面。因此下面遂采取首易次难的顺序,先介绍《雅》《颂》,再介绍《风》的问题。
现存《诗经》有《小雅》74篇,《大雅》31篇,计105篇,合称“二雅”。其中《小雅》在《毛诗》号称“八十篇”,但有六篇“有其义而亡其辞”(只存篇目而无文辞)。这六篇即所谓《六笙诗》,其题目分作《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仪礼·乡饮酒》等说,在周代“乡饮酒礼”及“燕礼”上皆以笙演奏此六诗,故名《笙诗》或《六笙诗》。
关于《雅》,《毛诗序·大序》说:“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这里的意思是说:用本国的事情来劝戒王者的叫做《风》,用天下各国的事情来劝戒王者的叫做《雅》。《雅》就是正,即政治,是讲王政的盛衰败亡及其原因的;也可说是“正得失”的意思(郑玄《周礼注》说,《雅》是“言今之正者为后世法”)。王政有大小,所以又分出《小雅》《大雅》来。按夏传才的理解,《诗序》所说的《小雅》“大多说个人在政治生活中的感受”,《大雅》则“说朝政大事”。(夏传才:《诗经语言艺术》,语文出版社1985年版)
诗经地理图(选自向熹著《诗经词典》)
对“雅”字,清人王引之曾有过训诂。他在《读书杂志·荀子》里说:
雅读为夏,夏谓之中国也,故与楚、越对文。《儒效篇》“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其证。古者夏、雅二字互通,故《左传》齐大夫子雅,《韩子·外储说右篇》作子夏。
近人梁启超根据王引之的考释,在《释四诗名义》里论证《诗序》之小《雅》、大《雅》说:
《伪毛序》说:“雅者正也。”这个解释大致不错。……依我看,《小大雅》所合的音乐,当时谓之正声,故名曰《雅》。……然则正声为什么叫做“雅”呢?“雅”与“夏”古字相通。……雅音即夏音,犹言中原正声云尔。
今人陆侃如、冯沅君按云:“所谓中原正声,其实即是西都土乐。《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说:‘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中国诗史》,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蒋伯潜、蒋祖怡在《经与经学》(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里评论梁启超关于雅音“犹言中原正声”之说时又不忘顺带批评《诗序》道:
旧说训“雅”为正,又训“正”为政,曰“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此实曲解。梁氏之说,远胜旧解。梁氏又谓《仪礼》所记乐工以歌诗与“笙歌”同时合奏,相依而节,正如今西乐的伴奏。……不过所谓“雅”者,我觉得还有意思可以补充。“雅”和“雅言”“方言”之“雅”一样,是对于带有地方色彩的乐歌(如采自各国之“风”、起自南方之“南”)而言的。所谓“雅言”,和我们现在讲普遍话标准国语,读标准国音一般。《论语·述而》篇:“子所雅言,《诗》《书》、执礼。”这是说孔子读《诗》、读《书》和执礼(即今司仪赞礼之类)时,是用普通话的。因为大《雅》、小《雅》是周代国定的标准音乐,所以谓之“正乐”,名之曰“雅”。
对蒋伯潜、蒋祖怡所引《论语·述而》“子所雅言……”句,杨伯峻曾有过注释:“雅言——当时中国所通行的语言。春秋时代各国语言不能统一,不但可以想象得到,即从古书中也可找到证明。当时较为通行的语言便是‘雅言。”(《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梁启超、蒋伯潜、蒋祖怡、杨伯峻等对“雅言”的理解,将王引之的研究往前大大推进了一步。
与梁启超同时的章炳麟则在《大疋小疋说》里从音乐的角度去解释“雅”:
凡乐之言疋(笔者按,《说文解字》有云:“疋,足也。……古文以为《诗·大疋》字,亦以为足字或曰胥字。一曰疋,记也。”)者有二焉,一曰大小雅,再曰舂牍、应、雅(打击乐器)。雅亦疋也。……郑司农注《笙师》曰:“雅状如漆筒而弇口(指口小),大二围,长五尺六寸,以羊韦(熟羊皮)挽之,有两纽,疏画(器体上画着稀疏的花纹)。”……《大小疋》者,其初秦声乌乌,虽文以节族,不变其名。……颂与风得函数义。疋之为足迹,声近雅故为乌乌,声近夏故为夏声,一言而函数义可也。
对章炳麟之言,陈子展疏云:“这是说,雅是近似鼛鼓的一种乐器名,又是一种曲调名。”(《诗经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陆侃如、冯沅君也极赞同章炳麟在《大疋小疋说》里对“雅”的考释,称其“最为完善”。他俩认为《雅》就是乐歌(“夏声”或“秦声”),“就内容言为记事,就地点言为西周。至于现存雅诗中有东迁以后的作品,那也无害于其发源之地”(《中国诗史》)。
《诗》之《小雅》与《周颂》(宋本朱集传)
在此基础上,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指出:
雅诗为什么有大小之分,从前说诗者有许多争论。清代惠士奇《诗说》谓大小雅当以音乐来区别它们,如律有大小吕,诗有大小明,其意义并不在“大”“小”上。我们认为风、雅、颂既是根据音乐来分类,雅诗之分大小,当然与音乐有关。
梁启超、章炳麟、陆侃如、冯沅君、蒋伯潜、蒋祖怡、游国恩等学者的观点已被《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年版)所吸收。
不过,今人高亨对于《小雅》《大雅》的由来则有与之不同的说法。他在《诗经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里写道:
雅有《小雅》《大雅》,合称二《雅》,共一百零五篇,都是西周王朝直接统治地域——“王畿”的诗歌,多数为朝廷官吏(公卿大夫士)的作品。雅是借为夏字,《小雅》《大雅》就是《小夏》《大夏》。因为西周王畿,周人也称为夏,所以《诗经》的编辑者用夏字来标西周王畿的诗。
在这里,高亨颇赞同“雅”通“夏”的说法,但他笔锋一转,却将《小雅》《大雅》说成按地域划分的《小夏》《大夏》了,这首先是针对《诗序》“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发难的,因为《诗序》是按《诗经》所述政事内容的大小来分大《雅》、小《雅》的。其次是针对梁启超、章炳麟等的“乐歌”说而予以补充。高亨认为:西周王畿以后归秦国所有,“从而这个地域的诗篇就是《秦风》了。春秋时人尚称《秦风》为‘夏声。……《诗经》三百篇都是以地域分编,用地域名称加标题的。十五国风的十五国(《王风》的王代表东周王朝的统治区),《周颂》《鲁颂》《商颂》的周、鲁、商,都是代表地域,可见二雅的雅也是代表地域,即借为夏字。如果不是这样,二雅是哪个地域的诗歌就表示不出来。雅诗为什么有大小的区别呢?古说都不圆通,现在还得不出确解。”
刘惠孙则在《中国文化史述》(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里提出:“《雅》的一些作者正是管仲所定‘四民之中的‘坐而论道,文质彬彬的士阶层。”“《大雅》《小雅》之分,从内容来看可能又是卿、大夫阶层与士的阶层的不同。”
又有黎子耀在《杭州大学学报·哲社版》1994年第1期发表题为《毛诗秘义》绪言(节录)一文,从周代天文历法学的角度来辨析《雅》,认为“雅”为月朔之隐语。他指出:“朔望正时,为历法中之大政,象征王政。”他又引《说文》“雅,楚乌也”具体解释说:
日月合朔,无光,日如乌鸦。月本无光,亦如乌鸦。日为小鸦,月为大鸦。此小雅、大雅得名之由来。日月相会,积日成月,积月成岁,《诗经》大小雅之诗即是一岁之日数。小雅八什,诗八十篇。大雅诗三十一篇。大雅诗为一月之数,以三十日计,多一日以示闰。30×8=240日,此为八个月之日数。隐去四个月之日数为120日,隐显两者之日数合计为360日。十二月各加闰数1,得12日。360+12=372日,一岁日数为365又1/4,故小雅诗六篇有其义而亡其辞。诗本无辞,意在减少六篇,以示减少六日之数,并非本来有辞而后亡佚。辞字其义有二:一为言辞,另一为辞别。射箭如人有言辞,箭发如人之辞别。天干地支如同弓箭,相配一次,如射一箭,故以箭计数。相传隶首作数,隶首即箭镞之隐数。弓为主,箭为奴。弓中有箭则为弩。372-6=366日,接近周天之日数。
现存《诗经》有《周颂》31篇,《鲁颂》4篇,《商颂》5篇,计50篇,合称《三颂》。
关于《颂》,《毛诗序·大序》说:“‘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这意思是说:《颂》是赞美王者的功德业绩的(郑玄《周礼注》说,颂即歌颂,是“诵今之德,广以美之”),并将他们的功绩通过祭祀报告给神明。总之,《颂》是歌颂王者的祭祀诗。
应该指出的是,《大序》这里是以“颂”的引申义来为《颂》下定义的。而“颂”的本义则是“容”,籀文作“”。《汉书·儒林传》说:“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而鲁徐生善为颂。”《史记·儒林列传》则说:“而鲁徐生善为容。孝文帝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可见,在上古时代,“颂”与“容”是相通的;而这里引的《史记》《汉书》的“容”则系“礼容”“仪容”之义。《汉书》颜师古注引苏林曰:“《汉旧仪》有二郎为此颂貌威仪事。有徐氏,徐氏后有张氏,不知经,但能盘辟为礼容。天下郡国有容史,皆诣鲁学之。”清人阮元注意到上述情况,而对《诗序》用“颂”的引申义而忽略其本义表示不满。他指出:
《风》《雅》但弦歌笙间,宾主及歌者皆不必因此而为舞容。惟《三颂》各章皆是舞容,故称为“颂”。若元以后戏曲,歌者舞者与乐器全動作也。《风》《雅》则但若南宋人之歌词弹词而已,不必鼓舞以应铿锵之节也。(《揅经室一集·释颂》)
在这里,阮氏认为应当重视从“容”的层面上去探讨《诗经》之《三颂》的含义。他认为,“容”就是样子,是踏着音乐节拍唱歌跳舞的舞姿。因此,“颂”实际是一种与祭祀有关的歌舞曲。梁启超也不赞成《诗序》定义而支持阮元之说。他在《诗经解题》里说,“颂”是“歌而兼舞”;“舞则舞容最重矣,故取所重,名此类诗曰‘颂”。近人张西堂还在《诗经六论·说颂》中指出,古字“颂”与“庸”“镛”音相通,镛是乐器大钟,因此《颂》应是用大钟伴奏,声调缓慢,用于宗庙祭祀的乐歌。张西堂之说,可以视做对阮元“舞曲”说的一种补充。
《诗·商颂·殷武》(宋·朱集传)
陆侃如、冯沅君在《中国诗史》里评论说,虽则阮元之说被“公认为对于‘颂解释得最为完善的”,“然而若据此而说《三颂》四十篇无一非舞曲,那未免固执不通了。因为这四十篇之不全是舞曲,那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最明显的证据是鲁、商二颂,无论就它们本身说,或就古代文献看,都难附会到舞容上去。即时代较早的《周颂》三十一篇,也难勉强一律比附。而且如果我们说现存颂诗中有一部分祭歌,那也不算出于舞容的本义之外,因为舞曲与祭歌本是有密切关连的。……故《三颂》中有不少的祭歌。”
陈子展亦在《诗经直解》里说:“大较言之,《诗》三百皆可诵、弦、歌舞。自《二南》以下《风》诗,多属里巷歌谣之言,本为徒歌,而亦可以入乐。《雅》作为政治诗,合乐而不必配舞,略与《风》诗不同也。《颂》作为宗庙祭祀之乐章演出,当是采用载歌载舞、有声有色、美先人之盛德而形容之形式。”在这里,陈子展实际已对《诗序》以下关于《颂》定义的诸说兼采并蓄,综合归纳之。而作为对《颂》的内涵最凝炼的总结,还当推《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年版):
颂的意思是形容,也含有赞美之义,是祭祀所用的乐歌,部分是舞曲。
但发明“雅”为月朔之隐语的黎子耀,在前举《毛诗秘义》绪言(节录)里则认为,“颂”为月望之隐语。他引《诗序》“颂者,美盛德之形容”句而说道:“月望之月即是盛德。”他指出:
鲁颂、商颂象月之五行循环,而为九畴。周颂之数象征一月之日数。商颂按五行相克顺序,周颂按五行相生顺序。《孟子·万章篇》比喻五行相克为传贤之制,五行相生为传子之制。
黎子耀之言虽有刻意比附之嫌,但却又具别开生面之象,似可备为一说。
在三《颂》之中,谁个生成时代最早?一般认为是《周颂》,它而且还遥居《风》《雅》《颂》三体之首。详细的论证可参见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至于具体的时代,《辞海》归纳历代研究者的考释,认为“多为周初的作品,是西周统治者用于祭祀的诗歌”。高亨《诗经今注》还进一步指出说:“从它们的内容和艺术性观察,多数是昭王、穆王以前的诗篇。”
过去有认为《商颂》时代最早者,认为生成于商代,属商诗。一般而言,持此论者为古文经学派,最初见载于《毛诗序·小序》。其在《商颂·那》题下说:“《那》,祀成汤也。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有正考甫(父)者,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大师,以《那》为首。”
按微子为周代宋国的始祖,商纣王的庶兄。周公旦攻灭武庚后,封他于宋。宋戴公于公元前799~公元前766年当政。《毛诗序·小序》在这里的交代尽管不甚清楚,但指《商颂》为商代作品的意图却是很明白的。
不过,早出于《诗序》的《国语·鲁语下》却说:“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又据《史记·宋世家》及《后汉书·曹褒列传》李贤等注,此正考甫(父)为宋襄公时代(公元前650~公元前637年)的大夫(陆侃如、冯沅君说:“或者有两个正考父),“孔子之先也”。这三条资料,则将《商颂》的时代降至春秋早期。高亨在《诗经今注》里赞同这一意见,认为《商颂》“不是商代的作品,而是周代宋国的作品。宋国疆土在今河南东部及江苏西北部。”至于为什么要称《商颂》?高亨解释说:“宋国是商汤的旧地,也称为商,宋君又是商王的后代,所以宋诗称为《商颂》。原有十二篇,只剩下五篇。”陆侃如、冯沅君在《中国诗史》里说,现存《商颂》五篇可分作两类,“前一类的时代似乎较早,不妨假定为公元前8世纪的诗;后一类似较晚出,或者是公元前7世纪的诗。”这大致也是近代以来大多数研究者的共同看法。
至于《鲁颂》,一般认为是公元前7世紀鲁国(在今山东省西南部,开国君主是周公旦之子伯禽,都城为曲阜)的作品。理由是根据《鲁颂·閟宫》以及在《鲁颂·驷》下之《小序》里提到的两位作者奚斯与史克的活动时代——前者约当公元前7世纪中叶,后者则处在公元前7世纪末至公元前6世纪初。由于《鲁颂》四诗前的《小序》都具有“颂僖公”等文字,所以《辞海》也予以了认可,称《鲁颂》“歌颂贵族统治者鲁僖公”。
研究者还注意到《鲁颂》风格与《风》《雅》的某些接近处。诚如宋人王柏在《诗疑》中所言:“《鲁颂》四篇有《风》体,有《小雅》体,有《大雅》体,颂之变也。”(待续)
(注:上期第58页—61页《“四家诗”是如何争得官学地位的》属“诗经悬案”之五,漏排眉题,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