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荣平
三十年前的夏日中午,我接替回家吃午饭的父亲坐在自家的瓜棚里看瓜,大约二亩的瓜田向前延展着,视野开阔。中午炙热的阳光下,瓜蔓蔫蔫地耷拉着,紧贴着地面,快熟的西瓜突兀地显现出来,周围不知名的虫子不应景地聒噪,看向瓜田视野,隔着一层黏稠。这二亩西瓜是父亲为高三考大学的我特意种的。春天,打沙窝下种子时,父亲就对土堰上走来走去的村人说,今年二丫头考大学,他在种学费呢。不久,瓜苗长大冒蔓抽丝时,父亲对公路上走着走着停下来的人说,二丫头怎么也能考个中专吧。待到西瓜长到拳头大时,父亲突然对考大学的二丫头失去了信心,失落了一阵子。直到和我同在学校读书的表弟对他说,二丫头考不上,别人就更难啦。父亲黯然的眼神突然变得明亮,低头精心侍弄二丫头的学费。
说起来,父亲种西瓜是从我上初一开始,那时姐姐已在县城上高中,孩子们读书费用开支渐增,母亲在我们开学前的几个晚上,总会出去一两个小时,回来时,有时候面露欢喜和我们说笑几句;有时候眉头不展,忧愁中夹着委屈。我就猜到母亲借钱不顺利,或许是某个亲戚又用言语堵了她。因为家贫,好多亲戚走着走着都疏远了。
于是,父亲开始试着种西瓜,父亲读过书,会看天气,也懂得水马旱羊的民谚,这西瓜自然是沙坡地里种出来的甜。他在自家七八亩的责任亩里,精选了靠河的二亩地。运沙近,离家近,父亲笑嘻嘻地对我说。因是第一次种,弄得全家人都上了心。只要是礼拜六,我从蒋家梁中心校往北走,常常是顾不上回家,直奔西瓜地。父亲的西瓜就在我们的见证中长大了。
开春,父亲就忙活起来,平整土地,铺沙,打瓜窝,下底肥。那条条的沙垄铺得齐整,下种的瓜窝撑着像圆规划过一样。父亲的手拿过粉笔,做过精美的家具,现在他准备用绣花的心思经营这二亩西瓜地。
不久,瓜苗在家人殷殷目光注视下破土而出,稚嫩的像婴儿的手指。压瓜条,是个辛苦活,中午的日头毒,瓜条被晒得蔫蔫的,正好埋土压条,不易折断。于是父亲和母亲毫无悬念地选择在烈日当空之下匍匐在西瓜地里。瓜铲和沙石碰撞,露出微湿的土壤,灰绿的小瓜苗妥妥地安营扎寨。我不知道二亩西瓜地有多少西瓜苗,只知道,母亲的双腿承不住长时间的下蹲,她坐在瓜窝旁滚烫的土地上压条,然后再腾挪移位。父亲穿着的腈纶红背心慢慢地被汗水浸渍成灰黄,裸露的臂膀黑黝黝,起了大片的像蝉翼的蜕皮。我从那时才明白,西瓜的甘甜是怎么换来的。
不久,瓜苗吐丝冒蔓,瓜叶葱茏,西瓜拳头大时,整个西瓜地绿油油,不再有裸露的土地。父亲在地头搭个窝棚,放暑假了,我和弟弟也接替父母做点看瓜的营生。父亲蹲在地头,抽着旱烟,盘算着这块西瓜地的收入,我和弟弟则瞅着日夜膨胀的西瓜,想象西瓜红瓤的甘甜。然而,西瓜成熟时,没料到的事发生了。人还是算不过老天,父亲没有想到,沙坡地不蓄水,是旱地,瓜很甜,但个头不大。瓜贩子在地里走了一圈,嫌太小(瓜贩子要五斤以上的瓜)。更倒霉的是,沙河发水,洪水溢进田埂,三分之一的瓜地被淤泥埋了,洪水泡过的西瓜烂的快,不能卖的。那几天父亲阴沉着脸,在地头叹气,我识趣地远离他,怕他的脾气突然暴发。
中午,母亲来送饭,她没忍住,打破了田间地头的沉闷压抑。“嘭”的一声,她一挥手把弟弟正在吃的父亲从泥地里抠出的西瓜打翻,鲜红的汁水快速地没入泥土,瓜瓤七零八落地散落。“就知道吃,種了满地的皮球哎”。母亲声音里明显透着悲怆。大约“皮球”二字刺激到父亲,捧着饭盒的手抖了一下,喉咙压抑着,对我说:“二丫头,大大没能耐,你可得拿心好好学呀。”我点点头,心里明白父亲想告诉我什么,看着他晒着不再蜕皮的肩膀,大滴的汗滴落在饭盒里,又像颗颗干涩的眼泪。我的鼻腔酸涩,不敢哭,扭头紧盯着田埂上,一株在风中不停地摇曳的野花。
这年,种西瓜的收入薄微,我满以为父亲放弃了。不料第二年,他继续种西瓜,慢慢地,他学会了选地,选种,施肥,掐压……西瓜种得越来越好,收入也越来越多。
待到我上高三时,父亲已然是种西瓜的行家里手,这年的西瓜,品种好,皮厚个大,瓜贩子已来过,订金已交好。我和父亲并肩站在田埂上,对碧绿的西瓜做最后的检阅,父亲对我说,种瓜和学习一样,都有成长的空间,结果重要,但过程更重要。我知道,有点文化的父亲在给我上人生意义的课,我明白,也非常愿意和他在夕照下享受丰收的喜悦。
太阳快落山时,下了点小雨,我们终于等来了乘坐卡车而来的瓜贩子。母亲叫了邻居来帮忙卖瓜。听瓜蒂离开瓜蔓的咔哧声,过秤报数的嘈杂声,看蒙着一层水珠更加翠绿的西瓜一层一层地码在卡车上,我感到没有什么时刻比这个时候更幸福,更感动。
我到现在还记得,二亩西瓜卖了二千一,晕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围着数了好几遍,母亲特意用纸包起来,放在我的枕头下,笑着说,看,这是二丫头的学费。
没几天,我争气地等来了“河北师范学院(现‘河北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给过失望父亲安慰的表弟比我考得好,学校是北京物资学院,他的父亲,我的姑父,两个人,在我家灶台旁,抽着劣质的旱烟,心中的喜悦无以言表,竟然互夸对方的娃。
后来,我上学,工作,成家。个中也遇到些阻碍,但这些不如意真算不了什么,我常想起的是,那些年辛苦的父亲和那一地翠绿的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