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玲玲
(山东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泰安 271018)
日本明治维新(1868)以后的汉学研究历史积淀深厚,师承严谨。虽然关于中国戏曲的研究在最初并未受到强烈关注,但由于受王国维《宋元戏曲考》等清末考据学影响,加之广泛吸收西学研究方法,中国戏曲研究逐渐被纳入日本汉学研究的对象,并成为其主要研究方向之一。京都大学的狩野直喜(1868-1947)是日本中国戏曲研究初期的代表学者,受王国维等的影响,传承了中国考据学的研究方法,并影响了吉川幸次郎、田中谦二以及岩城秀夫、根山彻等近现代研究者,他们把日本中国戏曲研究进行了近百年的传承,受到全世界汉学界的瞩目。
受西学影响,日本的中国戏曲研究也开辟了新的视点,形成了独特的戏剧史观。日本学者通过考证各个地区、时代等出版的不同版本,考察戏曲的接受历史、戏剧活动与社会生态的关系,例如版本中所反映的社会结构可以看出戏剧在不同地区、不同时代、不同改编者中的接受状况,由此可推测编者的刊行目的、价值观等。他们对元杂剧研究关注度非常高,较有代表性的成果有《元曲研究》(盐谷温,1920)、《元人杂剧叙说》(青木正儿,1937)、《元刊杂剧研究》(吉川幸次郎,1948)、《汤显祖研究》(岩城秀夫,1970)、《牡丹亭还魂记汇校》(根山彻,2015)[1]等。
在日本中国戏曲研究的新视点中,较有代表性的是田中一成提出的镇魂祭祀演剧说,即戏剧活动源于古代人类社会活动中的祭祀。在古代农耕时期,人们的生产生活都得益于大自然的恩惠,因此,对于自然神力的崇拜随之产生。自然崇拜的具体表现是祈祷丰收、赞扬自然神等内容的颂唱、舞蹈,并伴随固定形式。随着文明的进步,祭祀活动的整个程序、过程、规制等慢慢形成完整的结构,并把所崇拜的自然神灵与现实生活相联系,或是通过想象加入具体情节,慢慢具备故事性,演化成戏剧。戏剧的形成标志着祭祀活动的目的由娱神转变到娱人,因此研究戏剧中祭祀相关内容,同时可考察相关民间信仰、地域文化特质及演变等。这样的视点是受到日本民俗学家西乡信纲、折口信夫等研究日本传统艺能的启发,由于中日文化具有近源性,所以该方法、视点被日本的中国学研究者借鉴,开创了日本中国戏剧研究的新局面。
除田中一成外,研究戏曲与祭祀的日本学者还有上村幸次先生。上村曾先后求学于大阪外国语专门学校(现大阪大学外国语学院)、大谷大学,精通中文,在小说、书志学研究方面造诣颇深,尤其是关于《搜神记》的研究[2]在日本汉学界广为人知。执教经历方面,上村先后在山口经济专门学校(现山口大学经济学部)任教员,后转入山口大学文理学部,是山口大学文理学部继青木正儿先生之后的第二位教授。在山口大学执教期间,上村因整理德山毛利家族的藏书(大部分已于明治初期捐献日本政府,现收藏于日本宫内厅)发现《金瓶梅词话》《启箚青钱》《三巡奏议》等珍本,并由日本京都书肆大安影印刊行,一时成为学界盛事。[3]此外,上村的研究还包括中国古代丧葬礼俗[4]、中国古代笑话故事《笑海丛珠》和《笑苑千金》版本考证[5]等方面。论文《元曲中所见二郎神与泰山神》[6]发表于1933年《大谷学报》,该文对元杂剧中民间信仰的形成、泰山神信仰状况进行了系统梳理与考证。
泰山神信仰历史悠久,影响深远,流传广泛,是我国民间神灵信仰体系中较有代表性的道教神祇。中国学界对泰山神与戏曲的相关研究也有一定的关注度,邵珠峰(2014)对宋代修建的岱庙天贶殿前露台、清顺治年间初建的碧霞祠乐舞楼戏台、明末始建清代复建的王母池戏亭等泰山地区的神庙剧场进行了文献资料的考证与实地考察,对各个时期剧场演出情况、演出戏剧曲目等作了介绍。例如元杂剧《刘千病打独角牛》《黑旋风双献功》《小张屠焚儿救母》《看钱奴》等剧目,宋小说话本《水浒传》《杨温拦路虎传》等文学作品中有关于东岳庙会酬神献艺活动的内容。该文虽关注到元杂剧《小张屠焚儿救母》是以东岳庙会为背景的作品,但并没有特别说明泰山神信仰的具体内容。[7]李涵闻(2014)则关注了明代传奇小说中的泰山神信仰情况,例如沈璟《博笑记》中的换命思想,张凤翼《窃符记》中泰山神可封神及统领亡魂,李开先《林冲宝剑记》中描述东岳庙供奉有泰山神、炳灵公等众神灵。[8]概观国内研究,未见关于元杂剧中的二郎神与泰山神信仰研究。由此可见,上村幸次之研究视点独特,关注时间较早。
在其论文中,上村对于元朝统治时期内迅速发展的新文学类型——杂剧(元曲)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元杂剧同汉赋、唐诗、宋词一起,开创了中国文学史的新时期。但是,元杂剧中的词曲被认为是文人闲暇娱乐之作,不登大雅之堂,所以元代之后并没有受到重视,其作品也逐渐散佚,现如今流传下来的只有130余种。作者仅从民间信仰的角度,考察了现存元杂剧中关于泰山神的剧目。
上村在论考中首先根据时代顺序梳理了泰山神信仰的传承与发展。秦之前,帝王于泰山祭天封禅之记载出现在《礼记》(曲礼、王制)、《尚书》(尧典)、《史记》(封禅书)中,此为天子特权,诸侯以下不被允许祭祀。从信仰角度来说,包括泰山在内的五岳祭天等仪礼均为自然崇拜的反映,此时泰山本身并无神格。汉代以降,天子祭泰山之特权逐渐崩塌,出现平民百姓祭祀名山大川的事例(桓宽《盐铁论》“散不足篇”)。进入后汉,谶纬学出现,与此同时产生了泰山掌管人生命长短、死后魂魄归于泰山的思想。关于泰山鬼论的研究,上村特别提及清代著名学者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三十中所著《泰山治鬼》一文,同意其所考证泰山鬼论起源于汉末之说。
其后,上村认为正是泰山主管人之生死、寿命等思想的流传,拜谒泰山可医治疾病、延年益寿的祈愿之风才兴起。例如《后汉书》(卷百十二下《方术传·许曼传》)中有记载许峻幼时身患顽疾,希望去拜谒泰山祈愿延年益寿的故事。其后,上村通过考察史料,发现泰山主管人生死之思想到了三国时期被一般通俗化,频繁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例如曹植《驱车篇》“魂神所系屈,逝者感斯征”;刘桢《赠五官郎中将》“常恐游岱宗,不复见故人”;《魏志》卷二十九《管辂传》“但恐至太山治鬼,不得治生人,如何!”(《文选》卷二十三)。
而随着道教的兴起与发展,泰山主管人生死与寿命的思想也被道教思想所吸纳。例如《五岳真形图序》(《云笈七籖》卷七十九)中记载泰山神带领众神共五千九百人主管生死寿命,是百鬼之主神,世间所奉诸邪精鬼之神死后均归泰山;泰山神身披青袍,戴苍碧七稱之冠,佩通阳太平之印,骑青龙。同时作者提出两部载有泰山神传说的史志,分别为清代金棨撰《泰山志》(卷十《逸事篇》)、《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东岳泰山神部纪事),考察认为朝廷首次公开封禅泰山是在唐代,唐玄宗开元十三年封泰山为天齐王,礼秩加三公一等。此后,宋真宗于大中祥符元年在此之上加封为仁圣天齐王,并修缮庙宇,令泰山四周七里以内禁止砍柴采伐;祥符五年封泰山为帝,尊为天齐仁圣帝。对于朝廷的多次加封,上村认为这是民间信仰极为兴盛的结果,朝廷不得不顺民意而行之。作者引用元代吴澄《大都东岳仁圣宫碑》(《吴文正公集》卷二十六),推测在民间信仰繁盛发展与朝廷正式册封推崇的背景之下,自宋代中叶,各地才真正开始倡导信奉祭祀泰山神。
另外,根据上村考察,对泰山神即东岳大帝的信仰在南宋时期到达鼎盛。例如宋代吴自牧撰《梦梁录》(卷四十)记载,南宋都城临安有吴山、法华山、景星观、顺齐宫、坛山五处东岳行宫,其中汤镇顺济宫和临平景星观之行宫尤其华丽宏大。在东岳大帝圣诞日(三月二十八日),钟鼓法音、诵经上寿等活动络绎不绝,钱幡社、因枷锁社等讲社都有组织地敬奉各自供品,盛况空前。此后自明中叶起,泰山娘娘信仰蓬勃发展,出现超越本家东岳神的势头。尽管如此,上村通过例举元代揭傒斯撰《安福州东岳庙记》(《揭文安公文集》卷十)中关于东岳大帝的信仰:“五岳自古皆秩祀于天子,而东岳独为天下宗,今郡县不置庙则以为阙”,认为至少在元代,东岳庙在各郡县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与二郎神信仰传承中职能变化相似,泰山神在民间信仰的普及,由延年益寿到掌管生活百事,其身上承载了更多生活化的日常职能。上村推断,大约由此时开始,东岳大帝之下开始出现掌管诸多职能的七十二司或七十六司,各行其职。这些神灵有些或许是之前就有的,但形成体系则是由元朝开始。上村指出兴建于此时的北京朝阳门外神路街的东岳庙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据。据吴澄《大都东岳仁圣宫碑》(《吴文正公集》卷二十六)、虞集《东岳仁圣宫碑》(《道园学古录》卷二十三)中记载,此庙最初是由玄教真人张留孙用自己的私人财产投入兴建,然未见庙宇建成便离世。其弟子吴全节继承师父遗志,耗费数年始建成。建成时大殿东西两座廊庑、乐门皆具备,楼台亭阁高耸入云,极为壮观,尤其是东西两厢皆如官舍,均设执掌(指七十六司)神灵塑像,由名匠刘元倾注心血制作而成,据说此况前朝未曾有(刘元之传记见《辍耕录》卷二十四)。
通过考察元代民间信仰中泰山神、东岳大帝信仰的繁盛状况,上村认为元杂剧、元曲中频繁出现泰山信仰的记载也就不足为奇。上村例举较为著名的两出杂剧——无名氏撰《小张屠焚儿救母》(收录于《古今杂剧三十种》)与张国宾撰《相国寺公孙合汗衫》。杂剧《小张屠焚儿救母》之题目为:炳灵公府君神怒,速报司梦中分付;正名为:王员外好赂贪财,小张屠焚儿救母。全剧以泰山信仰和因果报应为主线,反映了当时流行的割股或焚儿等为父母至亲驱灾除病的残忍迷信观。尽管上村也指出在元代官修的《大元圣政国朝典章》(卷三十三《行孝部》)中明确指出行孝割股不当,但此条目之设立从另一方面可以推断,当时民间流行割股行孝之风。
上村首先对剧目内容进行了介绍,并评论该剧基于泰山信仰、善恶报应等风俗理念,对当时流行的残忍迷信方式——割股或焚烧幼儿以祈祷父母病愈,进行了戏剧化的处理和修饰。另外,上村按照泰山神的信仰变迁,对本剧中出现的主神炳灵公府君与速报司进行了着重考察。指出炳灵公是后唐长兴三年被封为威雄将军的泰山三郎,他是东岳大帝的第三个儿子,炳灵公之号是宋代大中祥符元年加封而来(《文献通考》卷九十)。另外上村根据杂剧内容判断,当时东岳庙诸神之名应广为人知,像两鬓斑白、手持阔刃长枪的十王地府之神,或是阎罗上圣、病灵、恶报司、速报司、急脚李能等。另外,上村还例举了与速报司有关的杂剧——张鼎《勘头巾》,其中第二折有“东岳新添速报司”之内容。在此剧中速报司是掌管洗刷人们冤屈的神,在辅佐东岳大帝的诸神中占有重要地位。关于速报司的本体,其在民间信仰中并不统一,上村指出当时北平东岳庙中供奉的是岳飞,但在此杂剧中则是包拯。关于包拯,上村认为其断案如神之传说类似日本江户时期的大冈政谈,因此在后世的元曲及公案剧中被赋以判官角色,例如小说集《龙图公案》中的主人公包拯故事脍炙人口。因此从速报司的职能来看,本体为包拯的说法更妥当些。
此外,上村举例张国宾撰《相国寺公孙合汗衫》剧目中,泰山神被赋予佑护平安产子的职能。此剧中,张孝友妻子怀胎十八个月仍无分娩迹象,陈虎(邦老)劝其去东岳庙祈祷,而且告知通过掷神像桌案前的玉杯珓①上村注:玉杯珓是一种占卜法,在宋代程大昌撰《演繁露》中有相关说明。,可知胎儿性别。原文(依上村论文所录版本)如下:
(张孝友云)兄弟不知道我心上的事。这里无别人,我与你说。别人女人怀身十月满足分娩,懑嫂嫂怀了十八个月不见分娩,因此上烦恼。
(邦老云)即来为这个。哥哥早对你兄弟说。这早晚嫂嫂分娩了多时也。
(张孝友云)你怎么说。
(邦老云)我那徐州东岳庙至灵至圣。有个玉杯珓儿,掷个上上大吉,便是小厮儿;掷个中平,便是个女儿;掷个不合神道,便是鬼胎。我那里又好做买卖,一倍增十倍利钱。
泰山神掌管平安顺产是后来泰山娘娘的职能,在元杂剧中出现这样的祈愿内容,上村认为或许是七十二司中有掌管此方面的神灵之故。同时上村还进一步介绍,泰山娘娘之说有两种:一为五顶娘娘,包括天仙圣母碧霞元君、眼光圣母明目元君、子孙圣母佑渡元君、癍疹圣母慈幼元君、送生圣母保产元君;一为九顶娘娘——天仙圣母青灵普化弘德永佑碧霞元君、眼光圣母惠照明目元君、子孙圣母育德广胤元君、癍疹圣母保佑和慈元君、送生圣母锡产保庆元君、乳母圣母哺婴养幼元君、痘疹圣母立毓隐形元君、催生圣母顺度保幼元君、引蒙圣母通颖导幼元君等。上村根据明代王之纲《玉女传》、《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卷二十一《泰山艺文》)等文献资料考证从明嘉靖时候开始,这些娘娘神灵获得女性信仰,其神像被完整保存至今。
如上所述,上村仅以泰山神信仰的变迁为主线,考察泰山神信仰在元杂剧《小张屠焚儿救母》、《相国寺公孙合汗衫》中的具体接受情况,特别是在普通民众生活中,泰山神职能呈现多样化是上村考察的焦点所在。另外,考察两部剧目原文②本文所引用两出剧目原文均依据宁希元校点《元刊杂剧三十种新校(上下册)》(兰州大学出版社,1988年)。其中,张国宾撰《相国寺公孙汗衫记杂剧》收录于上册(211页-223页),无名氏撰《小张屠焚儿救母杂剧》收录于下册(229页-247页)。,可以发现元杂剧中泰山神信仰的其他特点。
首先是传播地域广。两出剧目中,无论是信仰泰山神的主人公小张屠、张孝友,还是介绍泰山神信仰的陈虎(邦老)等一众人物,均非泰山地区附近住民。小张屠是汴梁人(今河南开封),他和妻子携三岁儿子喜孙“走了几日”仍不到“泰安神州东岳庙”;张孝友是南京人,解救落难陈虎,结为兄弟,陈虎是徐州安山县人。从上文引用可知,陈虎告诉张孝友夫妻二人,徐州有东岳庙,其中泰山神可预知胎儿性别,于是三人乘船北上。由此可见泰山神信仰之流传广泛,在宋元时期像泰山地区周边的河南、江苏等地已有信众。
其次是东岳大帝寿诞日,信众集聚泰山东岳庙。《小张屠焚儿救母》剧中,农历三月二十八日东岳大帝寿诞,小张屠对母亲讲:“三月二十八将近,你儿三口儿,待往泰安神州东岳庙上烧香去。”可见,在东岳大帝寿诞日烧香礼拜之风俗,早已老少皆知。关于寿诞日盛况的描写如下:
【紫花儿序】闹清明莺声婉转,荡花枝蝶翅蹁跹,舞东风剪尾娑婆。你看那车尘马足,作戏敲锣,聒耳笙歌,不似今年上庙的多。普天下名山一座,壮观着万里乾坤,永镇着百二山河。[9]
这首词首先写出了农历三月末,春满大地、生机盎然的美丽景象,然后描写各地前来泰山烧香礼拜的信众们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盛况,甚至还有敲锣唱戏。其中,发昧心财、作为恶人出场的王员外,在东岳大帝寿诞日这一天,也不忘发财机会:“我每一年三月二十八,去泰安神州做一遭买卖。到那里卖与人的纸钱。”寿诞日这一天朝拜东岳大帝信众数量极多,几乎人人都烧香祈祷,因此,纸钱买卖容易获利。这一纸钱贸易盛况时至今日,依然持续,热度不减。最后赞扬泰山闻名普天之下,且保佑着大好山河。这样的盛况描写,更能凸显泰山在宋王朝时期的重要地位。由于泰山在大中祥符元年、祥符五年等被多次加封,至元代泰山信仰流传更广。正如本剧中所描写的那样,在东岳大帝寿诞日这一重要节日里,泰山神迎来了各地信众的顶礼朝拜。
此外,各地东岳庙的兴建也可管窥一二。《小张屠焚儿救母》中,小张屠参拜的是泰安神州东岳庙,根据剧本中所写走了几日行程仍未到,以及“普天下名山一座”等描述可断定,此剧中的东岳庙就是泰山脚下的东岳庙。而《相国寺公孙合汗衫》一剧中,则明确指出“我那徐州东岳庙至灵至圣”,因此张孝友及妻子要去参拜的是徐州东岳庙。周郢在《东岳庙在全国的传播与分布》(2008)一文中,指出两宋是东岳庙发展史上的一大高峰期,也是东岳庙祀的大发展时期。在当时的都城汴梁,已建有东岳专庙。[10]然而小张屠夫妇二人仍旧长途跋涉,不远千里之遥(开封距泰山约400公里)前来泰山东岳庙烧香祈祷的行为,既能说明其为母病愈愿舍儿救母的虔诚之心,更能体现出泰山的东岳庙、所祭祀东岳大帝的尊贵地位无可比拟。而江苏地区的东岳庙,据周郢考证,始建于唐代。金陵(即南京)城中东岳庙始建于宋雍熙二年(985),后于绍兴十一年(1141)重建。在《相国寺公孙合汗衫》一剧中,张孝友为陈虎所惑,未禀报父母即带上妻子坐船随陈虎北上徐州,占卜求子。其父母追至码头,见到张孝友后,父亲张义一脸气愤不满:
【小桃红】更做道好儿好女眼前花,你说这不辞您爷娘的话。兀的是那一个袁天纲算来的卦?这言语唬庄家,却不忧父母病体着床榻。(你去了呵)交人道做爷娘的鳏寡,做孩儿的谎诈,交人道你个媳妇儿不贤达。
(等外旦对卜儿云了)(卜儿云了)
【鬼三台】听言罢,无凭话,惹的聪明人笑话。那没子嗣,没根芽,烧大□细马,将金纸银钱香火加,便贤孙孝子儿女多。早难道神不容好,天能鉴察。
(等外末云了)
【紫花儿序】我问甚玉杯珓下下,诺大个东泰岳爷爷,他闲管您肚皮里娃娃?却不种谷得谷,种麻收麻!兀那积善人家,天网恢恢不道漏了纤掐。这言语有伤风化,我不信你调嘴摇舌,利齿伶牙。(同前,宁希元校点)
从唱词中可看出张孝友父亲对算卦、烧香祈祷就能顺利生子这类的行为持怀疑态度,认为是唬人的言语,不可信。对“东泰岳爷爷”有一定认知,但是不认为那么大的神明还有闲心管这些琐碎小事,所以他认为徐州东岳庙灵验之说是陈虎哄骗儿子的托词。尽管剧中情节确实写到陈虎看上张孝友妻子李玉娥,听到张孝友因妻子怀孕十八个月未分娩而烦恼,所以说出徐州东岳庙灵验之事,哄骗二人上船,最后在船上把张孝友推入江中,霸占其妻。但是从张孝友信奉阴阳,面对父亲劝阻以死相逼的态度来看,可推测当时南京城中东岳庙的知名度不广,或是本剧故事产生在宋雍熙二年之前,亦或是当地东岳庙所奉泰山神的职能中还未有掌管出生以及性别鉴定等内容。
上村幸次作为日本近代汉学研究者,其研究视点独特,较早关注元杂剧中神灵信仰内容,并以二郎神、泰山神为代表,梳理了其各自在民间信仰的传承状况,具体考察了元杂剧文本中的神灵信仰。遗憾的是作者仅关注了其中的故事情节,对祝赞神灵细节、换命思想的形成及发展、东岳庙的建立与泰山神信仰的传播情况等未作出进一步考察。此外,上村论考中分别对二郎神与泰山神进行了独立考察,未把二者信仰在传承上的相似性及社会原因等方面进行对比研究,稍显遗憾。
通过上村论文中以元杂剧为例梳理泰山神的信仰,可看出北宋南宋交替之际,正是泰山神(东岳大帝)信仰最兴盛之时,且由大都会等人群密集、经济繁荣之地开始向地方郡县、乡村扩展。由于地方民风、民俗等形态各异,对神灵诉求也出现了多样化、全面化的发展态势,此时,泰山神的职能发生转变或是增加、分化,最终形成适应民间生态风俗的酒神、赌神、疱疮神等,或是形成系统,分化统领诸神,以应对各类繁复多样的民生诉求。同时也反映了南宋以来,普通民众对难办、棘手的生活难题,像博弈娱乐、蹴鞠游戏、疱疮眼疾、孝敬父母、怀孕生子等生活现状的关注。其后,随着南宋政权的衰落,官方主导祭祀神灵活动盛况不再,泰山神等信仰开始呈分散、减弱之势。在民间与各地所供奉的各类神灵同时并存,失去官方宣扬优势,不再是时代信仰的主导神灵。
元杂剧的兴起源于宋朝时期繁荣发展起来的市民文化,通过上村的考察可知,在当时朝廷可能是由于民间对泰山神等诸神灵的广泛信仰,进而主导实行大型祭祀活动。后来这样的信仰由城市普及到乡村,同时根据地方特色形成了神灵职能的转变或是多样化现象。由是,元杂剧中出现诸多祭祀、崇拜等方面的剧目或内容,像《小张屠焚儿救母》中对泰山三位神灵的描写较为详细,且增加了神人互动的情节,这样的设计不仅渲染了泰山神灵管辖人间的氛围,也增强了故事的可信度,拉近了民众与泰山东岳大帝的距离,对泰山神灵信仰的传播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元杂剧中关于神灵信仰的研究不仅应关注当时繁盛发展的市民文化,也应该注意其中信仰形式、内容、传播地域及神灵职能等多方面,更有必要通过不同神灵信仰,例如上村论考中的二郎神与泰山神,对二者进行平行对比研究,了解当时朝廷组织、地方民众自发等形式的信仰活动状况及其发展。
民间信仰是戏剧等文学艺术形式的取材源头之一,戏曲对民间信仰从文本、表演两个方面进行了归纳、整理。戏剧剧本是由后人根据传承下来的民间信仰整理而成;同时,剧本也为后世传承民间信仰提供了文本依据。另外,剧场的表演起到了宣扬与传播民间信仰的直接作用,戏曲内容与民众日常生活联系紧密,神祇的力量渗透到民众内心,而戏曲的表演则把民众的精神信仰进行了具体化展现,也是民众信仰状况的真实反映。通过考察元杂剧中的泰山神信仰,可以了解当时民间泰山神信仰的真实状态,例如民众的生死诉求中,孝道远远超越人权,为至亲的延年益寿可舍弃幼儿的生命;泰山神保佑顺产等职能被恶人利用,成为诱拐害人的重要因素,同时可以看出泰山神信仰传播地域广泛,知名度信赖度较高。如此生死观、保佑顺产等职能转变产生的社会背景与过程都值得进一步考察与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