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晖
(临海市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浙江 临海 317000)
浙东唐诗之路(以下简称诗路)是指唐代形成的,以“杭州—越州—台州”为干线,“杭州—越州—明州—台州—温州—处州”、“杭州—越州—婺州—衢州—台州”等为支线的浙东山水人文之路。这些线路之所以成为当时诗人们纷至沓来、摩肩接踵的旅游旺地,以至于被今人冠上“诗路”之美名,除了唐代大部分时期,浙东地区社会稳定这一基本条件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其关键节点都在曹娥江、剡溪区域。
首先是曹娥江、剡溪区域山水殊胜的自然地理环境。晚唐以前,越州还是手抱琵琶半遮面。而台州仍属蛮荒之地,“一郡连山”,“俗犹朴茂近古”[1]299,“问路音难辩,通樵迹易迷”[2]11315,文献中且常以天台、赤城指代,人类活动范围很小,动静不大。晚唐、五代时,越州、台州开始有了明显发展,杭州则始现繁华。“至残唐钱氏立国,吴越五王继世,两浙始繁。”[1]224宋代柳永的《望海潮·东南形胜》对之已有生动的描写。至南宋在临安建都,才第一次出现鼎盛景象。
何况越州、台州两处地质历史不长,成山多在侏罗纪之后,分化不充分,故丘陵多,平原少,越州乃山会平原。曹娥江上游承接源自天台山、大盘山、四明山之水,自南向北,在今新昌一带汇合,形成最大坡降,造就该区域奇峰林立、峡谷钩洄、景观资源极为丰富的地貌格局。且从曹娥江上天台山这条山水路,唐以前基本上是人迹罕至,处于封闭状态,可谓海内荒僻之地,朝廷贬官之所,交通崎岖之路。
另外,曹娥江区域的低丘缓坡、茂林丰水,造就了当时国内规模最大、品质最高的青瓷窑址聚集地。汉晋青瓷、越窑青瓷畅销国内及日韩。“越碗初盛蜀茗新,薄烟轻处搅来匀。”[2]5648东晋南迁的北方达官贵族,也闻风而动,大规模地迁居此地,几近疯狂地占山侵林造庄园。谢玄、谢灵运寓始宁,王羲之居剡县,谢安隐东山,同时原住民逃离,窑址被毁弃。这区域也因此成了北来文士的向往乐土。
该区域水路网布。曹娥江流域是“洪涛满则曾石没,清澜减则沈沙显”[3]2605(谢灵运《山居赋》)。上虞百官的海口,潮水昼夜运行,行舟候潮进退。剡县则为四面环山,江水通海的盆地,盆地之原汪洋一片。剡溪流域“天姥三重岭,危途绕津溪。水喧无昼夜,云暗失东西。”(李敬方《登天姥》)[2]11315连沃洲山似乎也在云水缥缈间,触手可及。正如晚唐诗人方干《路入剡中作》所描写的“截湾冲濑片帆通,高枕微吟到剡中。掠草并飞怜燕子,停桡独饮学渔翁。波涛漫撼长潭月,杨柳斜牵一岸风。便拟乘槎应去得,仙源直恐接星东。”[2]7540水路上溯,自然是“归帆拂天姥”(杜甫《壮游》)[2]2363。著名的谢公古道就是史书记载由越州直通台州的最早“官道”。它的基本走向是在曹娥江乘竹筏或船,沿江而上剡溪、经剡县、入澄潭江、左于江、韩妃江,在千丈幽谷、通天饭甑、穿岩十九峰、倒脱靴一带寻山陟岭,经儒岙、登天姥、上天台、到临海。以后,又有一条由剡县、拔茅、班竹、会墅岭过来的古道也在儒岙与谢公古道衔接,演进为后来者上天姥、天台的游路。
从越中到天台华顶是诗路奇美之段。全程山、水、寺关联。最典型的是云门寺、曹娥江、石城寺、兴善寺、沃洲湖、天姥山、天台山、国清寺、桐柏宫等。杭州出发,水路最便捷。从李白《越女词》《梦游天姥吟留别》、杜甫《壮游》、施肩吾《钱塘渡口》《越溪怀古》等诗作中可以看出,诗人们基本上是顺晋代开凿的西兴运河(今杭州市滨江区西兴街道)进入鉴湖,继而直达曹娥江。此段全长百余里,但对他们早已不构成难题。因为他们若从北方南下,大多也是顺运河,走水路早已习惯。曹娥江与剡溪、新昌江等相通,翻越会墅岭、天姥山,可抵天台华顶、石梁。又与明州姚江、甬江相连,翻越桑洲岭,亦可抵天台华顶、石梁。而且,这两路都可经台州到温州、处州、婺州,入富春江、钱塘江,再返回杭州。从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并序》诗并序中[2]1794,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今人名之为“浙东唐诗之路”的基本线路。
其次是曹娥江、剡溪区域名士的文化效应。最值得感谢的是东晋孙绰,其山水玄言赋《游天台山赋》奠定了“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者也”的历史地位。其次是谢灵运的开山辟路的实践:《过始宁墅》“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葺宇临回江,筑观基曾巅。”[4]1160《登临海峤初发疆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顾望脰未悁,汀曲舟已隐。”“日落当栖薄,系缆临江楼。”“攒念攻别心,旦发清溪阴。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傥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4]1176两人的名士广告效应影响巨大。加上当地大禹治水、西施浣纱、曹娥投江、马臻筑湖等与水有关的史事传说;刘晨阮肇的天台山遇仙、王羲之的兰亭雅会、谢安的东山再起、王子猷的雪夜访戴、王母天姥、十八高僧、十八名士、司马悔桥等与文有关的人事逸闻,广泛传播,于有形无形中,左右着诗人猎奇心态和文士从众心理,助推着大唐帝国盛行的全社会漫游之风。于是,追慕魏晋风度、寻访名山胜迹、谋求仙道佛隐,唐代几百位诗人硬是被浙东吸引过来,留下近2千首诗。于是,有了孟浩然用脚给诗路画一个大大的圆,李白公开表白“自爱名山入剡中”[2]1850,其好友魏万则“爱文好古,浪迹方外”[2]1793,畅游浙东。众多诗人的竞相南下,当然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时代风潮有关,但大家蜂拥而上,留诗赠友,恐怕也有跟风攀比的味道。赶大潮、随大流,向来是国人引以为时髦的事。
因此,自然吸引力、社会可行性、人群虹吸效应等诸多方面在无形中叠加、碰撞、融合,对荷尔蒙活跃的诗人容易产生特别向心力。“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5]8于是,李白依据越人言语而入梦境:“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2]1785天造地设之景,因缘和合之机,一呼百应之歌,促其诗人行、壮其诗歌势、成其诗路名。可见,不管是魏晋名士,还是唐代诗人;海内域外之客,还是方内方外之士;官宦达人,还是商旅行者;其实都是把曹娥江、剡溪、天台山区域的山态水容作为赏胜、探幽、宦游、隐居之地的。
唐代大运河沟通都城洛阳与杭州,宗室南渡,下江南者越来越多。从钱塘江西兴渡口到曹娥江,再沿剡溪、新昌江逆流而上,仰首天台,攀登石梁、华顶。“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6]124,“千岩竞秀,万壑争流”[6]122,面对造化天工的江南自然山水,鲜活生动的历史人文,“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6]707,北方的诗人游子怎不赞叹万千,触景生情,自然下笔琳琅,量多质高。自然地理与人文催生的诗歌,经过岁月的沉淀,大众的筛选,日积月累,声名远播,遂成后人心中的诗路。
南宋以后,诗路一蹶不振,可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究其原因有三:
一是物质基础有所改变。曹娥江、剡溪流域的自然地理环境发生了一些变化。唐以前,山浮水中,故天姥亦成小而高的“岑”。舟行水上,路程过大半,登山也较北方方便许多。南宋以后,鉴湖局部湮废,会稽境内湖面缩窄,曹娥江水网剧变、水位降低、丘陵沙土入溪,累积淤塞而改水道。加上浙东地势本来就南高北低,因此,为了东西走向的运河能够方便穿越南北向的自然河流,浙东运河增修建设了许多碶闸和堰坝。“宁绍之间,地高下偏颇,水陡不成河。昔人筑三数壩蓄之,每壩高五六尺,舟过者俱系絙于尾,榜人以机轮曳而上下之,过乾石以度,亦他处所无也。度剡川而西北,则河水平流。”[1]296水路改变后,行旅由此入剡溪、新昌江,上天台山就显得相对不便。从都城临安到辅郡台州,走明州线则变得更为便捷,山水相连、奇险峻峭的谢公古道逐渐冷落。明代游客到天台山,也多从宁海方向骑马而上,徐霞客之道应运而生。
二是浙东社会动荡不稳。政权更替,内乱外患,农民起义,海禁迁民,倭寇侵扰,南宋都城的繁华不可避免地烟消云散。山河破碎,画意残缺,文化影响力虽然还在,但文人们已失去了前辈往日的热情,所写的山水诗词量不及唐代之十一,质更是江河日下。
三是文士漫游之流风转向。元代汉族学子文士地位骤降,自由度受限。明初方孝孺案后,浙东读书种子更是受到严重摧残。他们自顾不暇,诗兴顿失,早已少了呼朋唤友、登山涉水、吟诗作赋的闲情雅致。结社抱团者,也转以经史考据。浙东学派即为典型。
既然诗人们到浙东目的是游玩,方法是自由行为主,宦游为辅。现在山水变迁、社会动荡,游路不便、征途不安,自然兴致受损,故诗路平坦者成官道驿路,险峻者乏人问津、草木蔽径。路逐渐冷落,诗名自然也不再兴。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今天,我们讨论研究浙东唐诗之路,其意义不仅在于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区域旅游,更重要的是历史人文地理学的当代意义及应用。
类似浙东的山水形胜,全国不胜枚举,为何独独曹娥江、剡溪流域能够深深吸引唐代诗人?台州先贤王士性开创的历史人文地理学,真真切切地告诉我们,这与当时的自然环境、信息传播、国势民运、皇室南迁、社会风尚有关。区域性的自然、地理、政治、人口、气候,不仅能透视出时代意识、社会思潮、文化氛围,而且还包容了地理学上的空间意识,人文意义上的时间概念。例如,哪些人来过?哪段时间最多?从哪里来?为何来?留下什么(诗文、习俗、方志记载)?有何影响(原住民、物产、交通工具)?社会学的方方面面都可从中观察到。诗路兴衰的当代意义是我们除了正视大历史规律外,还应该珍惜社会稳定发展的局面,找出诗路兴衰的原因,总结前人经验,制定今天规划:保护自然生态环境,保存历史文化遗存,保留历史地理文献。
诗路的兴起和繁华,是大到唐王朝,小到浙东各府,合力营造、保障的。杭州、越州、明州是江南山水神韵的精髓所在,浙东运河、曹娥江、剡溪是诗路的天然血脉。临海是唐代台州府的行政中心、文化中心、儒学中心。其开千年台州文教之淳风浩气,是“台州式硬气”的标志地,南传佛教沿海路登陆台州(临海)向四周辐射的中心地,海外人士(如日本遣唐使)和物资进出台州的通关换牒之所,诗路台州段的重要枢纽。天台山是佛教中国化第一个宗派天台宗诞生地,道教南宗创立地和文化中心,诗路自然地理精华之一,重要目的地。其他各州也都对诗路的兴盛做出重要贡献。作为后人,我们应该当仁不让,承担使命。当务之急是针对衰落原因和当代困境,研究其当代意义和可行性对策。由省里牵头,有关市县统一认识、求大同存小异、明确责任,从而拓展空间研究,实施时间量化,形成资源共享的和合之力。切忌各自为政,各唱各的调,学术不落地,政策在空转,财物无保障。例如,可以浙东联席会议形式,协调保护与发展的整体规划和可行措施,选好点、探好线、铺开面。
千百年来,自然灾害、战争、其他人为破坏,以及当代社会发展中尤其是城镇化、交通建设的需要,如移山填海、削坡造路、打隧道、架飞桥,通高铁、高速,这些都不可避免地造成地形改变。我们当下的学术研究更应该正本清源,谨慎考证,严守学者实事求是的底线。运用多学科知识,对历史地理环境造成的现象做出探源研究和当代解读,避免百年之后贻误后人。研究不作推想与预设演义,不提倡为旅游而拔高粉饰,更忌小说家的添枝加叶,导游者的无中生有,资本指挥棒下的话筒。当务之急是要把学术研究的成果精准运用到社会生活中:例如重要节点和景点的历史遗存除了切实保护,还要以诗碑、路标等形式再现史迹名录及文献内容摘要;在当前新一轮的村庄大规模合并中,尽量多地保存历史地理和经典著作中的村庄(包括地名)名;直面历史沿革变化,不宜在归属地上执着,打口水战、搞大辩论。总之,当下的诗路,地形有变、但遗迹尚存,其地理人文的历史和现实意义依然值得我们探索;诗路上千古传诵的诗歌,本身具有的丰富信息、美的意境,也同样值得我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