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特切夫《杰尼西耶娃组诗》艺术性研究

2019-01-20 13:27马丽娜
关键词:尼西耶娃组诗

马丽娜

(北京外国语大学 俄语学院, 北京 100089)

丘特切夫(Φ.И. Tютчев)是与普希金同时代的伟大诗人,他自幼诗歌天赋极高,深受著名诗人拉伊奇哲学思想及文学创作理念的影响。20岁时丘特切夫考入莫斯科大学语文系,后被派往德国担任外交官,期间结识了海涅、谢林等人,他们之间深厚的友谊与频繁的思想碰撞在丘特切夫的诗作中留下了印记。丘特切夫擅长创作自然诗与爱情诗,且常在诗作中融入深刻的哲理意蕴,因此我国的研究者也常称他的诗作为哲理抒情诗。

1850年,47岁的丘特切夫结识了女儿的同学——24岁的杰尼西耶娃,两人一见钟情,不顾世俗流言相爱并育有二子。然而十四年的婚外生活给杰尼西耶娃带来了极大的精神压力,1864年她不幸病逝。丘特切夫在杰尼西耶娃生前和死后为她创作了多首爱情诗,至今《杰尼西耶娃组诗》具体的数目仍存异议,但根据最新出版的丘特切夫诗集,该组诗包括从1850年到1868年间创作的22首诗。[1]238这一组诗堪称俄国文学史上的旷世奇作,字里行间感情真挚,有的引人会心一笑,有的令人惋惜痛苦,有的则发人深省,首首皆是这段爱情佳话的见证,字字都是这段悲剧的哀叹吟唱,充分展现了丘特切夫诗歌创作高超的抒情技巧和深刻的哲理意蕴,因此具有深入研究的价值和意义。

一、《杰尼西耶娃组诗》的抒情意象

“意象”在《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中被定义为:“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2]63。丘特切夫创作中意象的选择和运用既体现出他高超的抒情技巧,又渗透着他的哲学思想。屠格涅夫曾这样评价丘特切夫的创作:“他作品的思想无论何时对读者来说从不是赤裸和抽象的,而总是与精神世界或自然界中捕捉到的形象融汇在一起,总是被它充满着并且总是牢不可分地渗透到它里面。”[3]2在《杰尼西耶娃组诗》中各类意象呈现出变化、对立的特点。

(一)象与形交融变化

组诗中诗人将生动的自然风景描写与感人肺腑的爱情完美融合。在组诗第一首《不管炎热的正午怎样……》中,诗人将景色聚焦在一个炎热正午时幽暗静谧的宅邸,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芬芳和喷泉迷人的水雾,周围的一切都带着“cладкий”(甜蜜的)且“тайный”(神秘的)的色彩,这时陷入爱河的男主人公出场了。前三节景色描写为第四节主人公的出现渲染了气氛。整首诗看似写景,实则是表现男主人公忐忑紧张的心理感受。在《她整日昏迷沉睡》一诗中,诗人以夏日暖雨滴答,树叶在风中摇曳烘托出杰尼西耶娃最后病重的时光和诗人对爱人的无限怜悯与哀痛之情。组诗中的另外两首诗《北风静息了》与《哦,南方!哦,尼斯!》以风暴过后大海小船与天鹅戏水、夏日阳光与山峦树林的祥和场景反衬出诗人在失去爱人后的巨大悲痛。而在《我又站在涅瓦河上》一诗中,诗人以静寂的涅瓦河与泛白的夜空来抒发爱人逝去后他心死一般的悲痛之情。

由此可见,丘特切夫将恋情从萌芽到凋零的每个阶段的感受都与自然风景描写结合起来,其中“水”这一意象以变化的形态贯穿始终。水雾、水滴、海面、涅瓦河都被用来衬托诗人的内心感受,然而水的形态由朦胧逐渐具化,由喧闹逐渐平静,直到最后用“死寂一般”的涅瓦河来形容诗人在失去爱人后的心理感受。水意象形态的变化也蕴含了不同的意义。

(二)光与影明暗交汇

丘特切夫出色地运用了明暗交汇的构图技巧,营造出朦胧、神秘甚至有些甜蜜暧昧的氛围,组诗中有七处同时出现白昼与深夜、明与暗的意象对比。例如组诗第一首《不管炎热的正午怎样……》中,在正午阳光明媚之时诗人却开辟出一个幽静昏暗的庭院,全诗在昏暗朦胧中透出了炽热的气氛。而在另一首诗《你,我大海的波涛》中,诗人先是描写对着太阳微笑的大海波涛,然后笔锋一转又描绘了蓝色深夜中珍藏宝物的画面。一动一静,一明一暗,女主人公丰富的性格跃然纸上。在代表组诗高潮的《最后的爱情》一诗中,“вечерний день”(临近夜晚的白天)一词本身就充满了明暗融合的色彩,晚霞的光辉与临近的夜幕融汇成一幅黄昏落日图,这是已近暮年的诗人的象征,也是这段爱情高潮即将消逝的隐喻。而在《火光红红,火焰熊熊》一诗中,诗人描写了“火星四溅,火花飞腾,而从小河后面幽暗的花园,一股股冷气朝那边漫延”的景象。诗人在火光与幽暗、动与静的对比中还加入了“热”与“冷”的感觉体验,全诗整个画面生动且富有层次,读者的视觉、听觉甚至触觉都被充分调动了起来。

(三)梦与实的对比重叠

组诗中四次出现梦的意象,其中三次与现实发生了密切的关联。飞白在《试论现代诗与非理性》一文中提到:“丘特切夫的全部诗歌创作,仿佛就是一座沟通理性与非理性、意识与非意识的桥梁,他的诗中,汪洋梦境在生活四周喧哗,混沌之世在我们的脚下晃动……”[4]17-18

在《啊,我们爱的多么致命》一诗中诗人回忆了与杰尼西耶娃初次见面时的场景,她的笑靥如花和举手投足间的迷人魅力,但是这一切都被世人流言摧毁,留给诗人的是无尽的眼泪和痛苦。诗人不禁感慨:

И что ж теперь?И где все это? (可现在呢?这一切都在哪?)

И долговчен ли был сон? (这场梦到底有多少时日?)

Увы,кaк ceверное лето (唉,就像北国的夏天一样)

Был мимолетным гостем он! (它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客!)

……

Жизнь отреченья,жизнь страданья! (被唾弃的生活,痛苦的生活!)

B ee дyшевной глубине (只是在她那心灵的深处)

Ей оставалисъ вспоминанья… (还保存着那美好的回忆……)

Но изменили и оне. (可连它也把她遗弃)[注]本文中所有译文取自朱宪生《走进紫罗兰:俄罗斯文学文体研究》,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出版。

相遇时美好的日子就像梦一样转瞬即逝,生活的痛苦却真真实实地摆在杰尼西耶娃的面前,过去与现在、美梦与现实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

除了对比,诗人还常模糊梦与现实的界限,如梦如醒之间诗人无助、绝望、悲痛的情感更加深刻和感人。在《火光红红,火焰熊熊》一诗中:

Сумрак тут,там жар и крики (这里幽暗,那儿却是热浪)

Я брожу как бы во сне—— (而我仿佛在梦中游荡——)

Лишъ одно я живо чую: (我清楚的只有一件事)

Tы со мной и вся во мне. (你我及一切在我心中)

外界嘈杂,这里静谧,仿佛在两个世界徘徊的诗人已经疲惫不堪,这一切如梦一般恍恍惚惚,但是诗人心中清楚地知道一个事实:一切都在心中,一切都是心之使然。

1864年,杰尼西耶娃因饱受疾病的折磨与世长辞,在出殡的第二天,丘特切夫给好友写信说道:“一切都完了——昨天我把她埋葬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我这是在给你写什么,我不知道……,对于我来说,一切都死去了:思想,感情,记忆,一切……”[3]111于是,在组诗的最后一首诗《我又站在涅瓦河上》中,梦与现实的界限更加模糊,诗人看到了自己与杰尼西耶娃在河边眺望的场景,心中却犹豫了:“这一切是我梦中所见,还是真的看到的景象?”斯人已逝,活着的也如行尸走肉一般,没有了信仰和精神支柱,浑浑噩噩中仿佛看到熟悉的相伴场景,是梦或是实也都不重要了。

二、《杰尼西耶娃组诗》的抒情修辞

《杰尼西耶娃组诗》中除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意象选用外,修辞手法的应用也让人拍案叫绝。“修辞是创造性使用语言的一种艺术技巧,是更美好、更形象、更生动地表达思想感情的一种语言艺术。”[3]203在这22首诗中丘特切夫运用了拟人、隐喻、反复、反衬、感叹语等多种修辞手法,真挚的爱情被刻画得生动深刻、催人泪下。

(一)拟人

丘特切夫受到德国哲学家谢林“同一哲学”思想的影响,认为自然同人一样也是有生命、有灵魂的生机勃勃的有机体,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有情。因此,在组诗中诗人大量运用拟人的修辞手法,不仅为大自然中万物赋予了人的行为,而且还赋予了人的情感。如:在《不管炎热的正午怎样……》一诗中的“фонтан поет”(喷泉歌唱);在《孪生子》一诗中的“она yгрюмей,кротче он”(前者更忧郁,后者更温和);在《太阳临空,波光辉映》一诗中的“дерево радостно трепешут,купаясъ в небе голубом” (树儿欢快地随风摇曳,沐浴在一片蔚蓝之中);在《北风静熄了……》一诗中的“и воздух ласковой волной их пышность ветхую лелеет” (空气用它温和轻柔的呼吸,抚摸着这一片衰败的辉煌);在《在那湿润的蔚蓝天空》一诗中的“она полнеба обхватила,и в высоте изнемогла”(它把半个天空拥进怀里,在高入天际时精疲力尽)。在这些诗句中,丘特切夫用修饰人的形容词、动词、副词使自然之物高度拟人化,画面更为生动形象。

(二)比喻

丘特切夫对比喻这一修辞手法的把控也出色至极。组诗中的明喻例子很多,如在《啊,我们爱得多么致命》一诗中将美好幸福的日子比作北国易逝的夏天(как северное лето),随后与之对应的是漫长的严寒,正是美好与现实对比的生动写照。又如在《孪生子》一诗中将死亡与梦的关系比作兄弟姐妹(как брат с сестрой дивно сходных),在《你怀着爱意所祈祷的》一诗中将杰尼西耶娃心中最珍视的爱情比作圣物(как святыню),被精心呵护却遭践踏。而在《在我痛苦沉重的生活里》一诗中将往事比作地下长眠的尸体(как труп),已逐渐被地上曾经践踏过她的人们遗忘,留下了没有爱、没有光、空虚暗淡的世界。

此外,诗人还将隐喻、借喻用得恰到好处,妙笔生花。如在《最后的爱情》一诗中的“любви последней,зари вечерней!”(最后的爱情,黄昏的晚霞)将爱情与晚霞联系到一起,既壮美又迟暮的爱情和晚霞一样令人赞叹也令人唏嘘。在《啊,我们爱得多么致命》一诗中“куда ланит девались розы”(她两颊的玫瑰哪去了)运用了借喻修辞,将少女脸上的红晕喻为盛开的玫瑰,或娇羞或热烈,全凭读者想象,但是那份青春的美是共通的。

(三)通感

通感指的是:“人们让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等各种不同感觉范畴所得到的印象互相挪移借用,并相互沟通。”[3]191丘特切夫在诗歌作品中大量运用通感的修辞手法,具有极大的艺术感染力和美学价值。

在《杰尼西耶娃组诗》中也有充分体现,如在《不管炎热的正午怎样……》一诗中的“в сладкий сумрак полусонья”(在甜蜜朦胧的梦里),诗人将味觉用于视觉,给梦增添了糖果般的甜蜜;在《啊,我们爱的多么致命》一诗中的“горячей влагою своей”(滚滚热泪),诗人将触觉用于视觉,一个热字与前文中的唇边微笑、脸颊玫瑰相呼应,将青春年少的活力与热情表现出来。

(四)感叹语

丘特切夫诗歌中感情饱满炽烈,组诗中对杰尼西耶娃的满腔深情通过大量的感叹语表达。他在22首诗中共使用了14处感叹语,如:

Я очи знал,——о,эти очи! (我熟识一双眼睛——啊,这双眼睛!)

——《我熟识一双眼睛》

О,в этом радужном виденье (啊,这彩虹的奇观)

——《在那湿润的蔚蓝天空》

Ах,если бы живые крылья (啊,但愿心灵有一双翅膀)

——《你怀着爱意所祈祷的》

О,как на склне наших лет (啊,当我们暮年将近)

——《最后的爱情》

О,как убийственно мы любим (啊,我们爱得多么致命)

——《啊,我们爱得多么致命》

О нет,он жизнь мою бесчеловечно губит

(啊不!他是在残忍地杀害我)

——《不要说他还像从前那样爱我……》

感叹语的多次使用使得诗歌感情更加充沛、丰富,有的表达对爱人或景色的赞美,有的表达自己的无助和绝望,有的表达内心的痛苦,慨叹与低吟结合,情绪高低起伏,我国学者朱宪生将《杰尼西耶娃组诗》称为“一部爱情交响乐”[1]238。

三、《杰尼西耶娃组诗》的抒情结构

《杰尼西耶娃组诗》之所以成为一部旷世爱情佳作,不仅因其语言优美、修辞手法多变,而且得益于组诗中结构的巧思安排。

(一)词语结构的反复

丘特切夫在组诗中运用大量的词语反复,使感情层层递进,如在《啊,我们爱的多么致命》一诗中的“жизнь отреченья, жизнь страданья”(被唾弃的生活,痛苦的生活)两个名词二格限定语词组并列使得感情实现了1+1>2 的组合;“боль, злую боль ожесточенья, боль безотрады и без слез”(痛苦,残酷凶恶的痛苦,没有欢乐没有眼泪的痛苦)三次出现боль(痛苦)一词,对其进行由外到内的解读,并且多次反复出现“б”这个辅音,令痛苦的感情更加深刻沉重。

有时诗人连用命令式词语以加强感情,如在《最后的爱情》一诗中命令式堆叠出现:

Сияй,сияй,прощальный свет. (照耀吧,照耀吧,告别之光)

Помедли,помедли,вечерний день (慢些吧,慢些吧,黄昏的脚步)

Продлись,продлись очарованье. (延长吧,延长吧,迷人的时光)

一个暮年的诗人面对黄昏落日和最后的爱情的不舍与奢望跃然纸上。此外,同义词语的反复也十分常见,如在《定数》一诗中有诗句“их съединенье, сочетанье, и роковое их слиянье”(联合、交融和注定不幸的结合),其中三个表示“结合”的近义词被并列写入诗行中,而感情色彩的微小差别又充分说明了爱情是人心灵各个层面的结合,将结合之意诠释得更加充分和全面。

此外,组诗中诗句开头的词语常常重复,使得诗行有了排列整齐之美。如在《她整日昏迷沉睡》一诗中第二节:

И медленно опомнилась она (后来她慢慢苏醒过来)

И начала прислушиваться к шуму (开始倾听窗外的雨声)

И додго слушала…увелечена… (她长久入迷地听着……)

三个и(和,并且)引领三个诗行,并列一节,将杰尼西耶娃弥留之际的三个动作连贯起来,与медленно(慢慢地)、долго(长久地)一起形成一幅柔缓静谧完整流畅的听雨画面。

(二)诗节结构前后呼应

丘特切夫认为诗歌是心灵的体现,他注重突发的灵感和想象,因此他的诗作大多短小精悍,诗人在有限的篇幅中不仅融入了无限的感情和思绪,而且十分注重结构的对称整齐之美,这一点在诗节相互呼应上表现明显。如在《啊,我们爱得多么致命》一诗中首节与尾节完全一样:

首节:

О, как убийственно мы любим (啊,我们爱得多么致命)

Как в буйной слепоте страстей (在那狂暴热情的盲目中)

Мы то всего вернее губим (这真不如说是在把)

Что сердцу нашему милей! (我们心爱的人置于绝境!)

……

尾节:

О, каку бийственно мы любим (啊,我们爱得多么致命)

Как в буйной слепоте страстей (在那狂暴热情的盲目中)

Мы то всего вернее губим (这真不如说是在把)

Что сердцу нашему милей! (我们心爱的人置于绝境!)

尾节对首节的重复绝对不是无意义的粘贴,而是在中间八节诗的娓娓道来之后,以尾节与首节的呼应再次点题,将全诗感情推向高潮,再次深深震撼读者。

除了上面这种完全一致的诗节重复之外,丘特切夫还善于在诗节之间“悄悄地”安插一些暗语,使其节节相扣,前后联系。如在《太阳临空,波光辉映》一诗中:

Сияет солнце,воды блещут (太阳临空,波光辉映)

На всем улыбка,жнзнь во всем (生机蓬勃,笑语盈盈)

Деревья радостно трепещут (树儿欢快地随风摇曳)

Купаясь в небе голубом. (沐浴在一片蔚蓝之中)

Πоют деревья,блещут воды (树儿欢唱,辉映波光)

Любовью воздух растворен (空气温馨,爱意浓浓)

И мир,цветущий мир природы (鲜花盛开的大自然)

Избытком жизни упоен. (到处都充满了生命)

Но и в избытке упоенья (可是在那狂欢极乐之中)

Нет упоения сильней (还没有哪一种欢乐可以)

Одной улыбки умиленья (比得上你那受折磨的心)

Измученной души твоей… (发出的一丝动情的笑意……)

这首诗中就暗语连连,第一节中的“воды блещут”(波光辉映)在第二节中倒换词序以“блещут воды”出现,第一节中的摇曳的“деревья”(树木)在第二节中愉快歌唱(Поют деревья),第一节中生机勃勃(жизнь во всем)在第二节再次出现(Избытком жизни упоен),前两节多处重复的词语,仿佛使这幅夏日生机盎然的画面动了起来,如同山峦重重中的回声,层层叠叠,前后呼应,巧妙地为下文作了铺垫。而最妙的是第一节中出现的“улыбка”(笑)一词在第三节再次出现,主角却变了,前两节的自然描写正衬托出爱人的微笑对诗人的重要性,真是“春风十里不如你”。

可以说丘特切夫在诗歌结构上的精准把握和巧妙构思是其诗歌才能的重要体现,这对后续象征派的诗歌创作影响颇深,象征派重要诗人梅列日可夫斯基就曾说丘特切夫是俄国象征派的先驱。

四、《杰尼西耶娃组诗》的抒情哲理

俄罗斯的文学与哲学紧密相连,不可分割。著名学者利哈乔夫曾说:“俄罗斯文学(散文、诗歌、戏剧)就是俄罗斯的哲学,也是俄罗斯创造性自我表现的特点,也是俄罗斯的全人类性。”[5]58俄罗斯的作家大多对哲学有着浓厚的兴趣和深刻的探索,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加以表现。丘特切夫是一位哲理抒情诗人,在其大量的作品中融入了自己对于自然、生命、精神等方面的哲学思考。丘特切夫早年受到德国古典哲学家谢林“同一哲学”的深刻影响,后来逐渐结合自己的人生阅历,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哲学观。他认为“世上的一切皆由对立的双方共同构成,这些对立的矛盾总是在运动着,变化着,最后通过种种冲突,达到了统一,进入了和谐。”[3]27爱情的矛盾本质、大自然的永恒与人生的短暂、大自然本身的矛盾对立、人生中的逃离与宿命等,都是其哲学思想的体现。

(一)美好与恐惧的对立——爱情

丘特切夫在组诗中展现出了对爱情本质深刻的哲学思考。诗人认为爱情与死亡就像一对孪生兄妹,它们同样美好、同样迷人、同样诱惑,却也同样神秘、同样令人恐惧。如在《孪生子》一诗中的描写:

Союз их кровный, не случайный (它们血肉相连并非偶然)

И только в роковые дни (只是在注定不幸的日子里)

Своей неразрешимой тайной (以自己无法解开的秘密)

Обворожают нас они. (使我们为之心醉神迷)

И кто в избытке ощущений (当全身的血液时冷时热)

Когда кипит и стынет кровь (当过剩的感受要溢出心胸)

Не ведал ваших искушений—— (谁不曾受到过你的诱惑——)

Самоубийство и Любовь! (孪生子啊——自杀和爱情!)

爱情的复杂性使其具有了神秘主义色彩,它既美好又可怕,既让人感到战栗又让人无法抗拒。组诗中对爱情与死亡的书写远超出19世纪一般爱情诗中或甜蜜或忧伤的普通境界,可以说展现了一种对爱情本质全新的、超越时代的思考。

(二)永恒与瞬息的对立——存在

《最后的爱情》是组诗的高潮部分,诗人以黄昏比喻暮年,霞光比喻最后的爱情,整首诗甜蜜中带着伤感,幸福中伴着绝望,祈求中伴着坚定:

О, как на склоне наших лет (啊,在我们暮年将近)

Нежней мы любим и суеверней… (我们爱得愈加温柔、虔诚……)

Сияй, сияй, прощальный свет. (照耀吧,照耀吧,告别之光)

Любви последней, зари вечерней! (你那黄昏的霞光,最后的爱情!)

Полнеба обхватила тень (阴影笼罩了大半个天空)

Лишь там, на западе, бродит сиянье (只有西边的晚霞在缓缓游移)

Помедли, помедли, вечерний день (推迟一下吧,夜的脚步)

Продлись, продлись, очарованье! (延长一下吧,迷人的光辉!)

Пускай скудеет в жилах кровь (即使血管中的血快要枯竭)

Но в сердце не скудеет нежность… (可心中的柔情却不会消亡……)

О ты, последняя любовь! (啊你,最后的爱情啊!)

Ты и блаженство, и безнадежность. (你既使我幸福,又令我绝望)

这首诗中体现出了丘特切夫对于人类存在问题形而上的思考。诗人看到大自然斗转星移却永恒不息,而人类存在只是瞬息,终将消失于宇宙之中。但诗人仍然祈求大自然可以尽可能延长我们暮年的时光,让我们可以享受最后的柔情蜜意。这与丘特切夫晚年宗教哲学思想的转变是分不开的,这一时期诗人“由谢林的同一哲学完全转向神学形而上学,承认上帝是世界的创造者,其真理具有权威性乃至惩罚性,并且认为爱才是拯救世界的法宝”[6]115。

(三)逃离与宿命——生活

勃洛克曾说:“在丘特切夫诗歌中有一种古希腊悲剧式的,基督教产生以前的宿命感。”[7]133这种宿命感并不意味着对生活的简单妥协,而是伴随着无望却永不停歇的挣扎与逃离的渴望。《杰尼西耶娃组诗》中逃离与宿命的对立描写落脚于“鸟”这一意象。

丘特切夫选择了鸟最具代表性的部分——翅膀,如在《你怀着爱意所祈祷的》一诗中:

Ах, если бы живые крылья (但愿心灵有一双)

Души, парящей над толпой (飞跃世人之上的翅膀)

Ее спасали от насилья (让它能够尽早脱离)

Бессмертной:пошлости людской! (无尽的俗人的罗网!)

心灵若插上一双翅膀,便可化身自由的鸟儿。这里对翅膀的期盼正是女主人公渴望逃离痛苦生活的象征。丘特切夫与杰尼西耶娃这段感情中最令人难以承受的正是世人对杰尼西耶娃的无边流言和随意唾弃。爱情给了他们幸福,也折断了他们生活自由的翅膀。正如《哦,尼斯!这明丽的南方》中所写:

Жизнь, как подстреленная птица (生命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

Подняться хочет —— и не может… (想飞——却又不能飞……)

Нет ни полета, ни размаху—— (无法张开翅膀,无法离开大地——)

Висят поломанные крылья (拖着一双被折断的羽翼)

И вся она, прижавшись к праху (整个身子都紧贴着尘泥)

Дрожит от боли и бессилья… (疼痛,乏力,不停战栗……)

丘特切夫在抒发爱人去世后深切的悲痛之情的同时,也对人生命的脆弱和短暂作了哲学思考。与永恒的大自然相比,人一生转瞬即逝。从祈求上帝给心灵一双翅膀带她飞离这俗人的罗网,到看清命运之翅已被折断,无力飞翔,丘特切夫在杰尼西耶娃去世后的诗作中无力与命运抗争的宿命感加深了。

五、结语

《杰尼西耶娃组诗》是一部旷世奇作,22首诗作贯穿了丘特切夫与杰尼西耶娃的整个爱情史,并以丰富的内容、典型的意象、巧妙的修辞、独特的抒情结构展现出了诗人高超的抒情艺术。此外,诗人对自然、爱情、精神等方面深刻的哲学思考也贯穿整组诗,其中呈现出的对大自然永恒与人生短暂、爱情本身的矛盾对立、人生中的逃离与宿命等哲学思想对白银时代的诗歌产生了重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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