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栉进士，名姝亦文杰 ——王微与柳如是诗词创作之比较

汪江欣

（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

晚明及清，是中国文学史上女性作家迭出且具有相当影响力的时代。中国女性文学，伴随着中国诗歌的源头《诗经》的出现就已经产生。从《诗经》中第一位有名可考的女性诗人、《载驰》篇的作者许穆夫人始，至汉代班昭、徐淑、蔡琰，东晋谢道韫，经唐代李治、薛涛、鱼玄机，延及宋代唐婉、李清照、朱淑真等，以才名传世的女性作家历朝代有人出。但纵观文学史，明代以前，女性作家的人数和创作数量都不多，其大量出现是在明中后期。

晚明是中国历史上特殊的社会思潮动荡的时期，近代化启蒙思潮涌现，旧礼教开始被怀疑和批判，这在思想和文学上体现出的一大特点是倡导独抒性灵、高扬个性，如汤显祖的“至情论”，李贽的“童心说”，以及袁宏道的“性灵说”等等。正是缘于这样特殊的社会变革、思想解放，明清两代的女 性文学逐渐发展繁荣。据胡文楷先生《历代妇女著作考》一书中统计，自汉魏至近代，中国女性作家共达4000余人，而仅明清两代就有3750余人，占比高达90%以上。单举词为例，《全明词》一书载，明代词人1300余家，女性词人就有近300人，已占明词创作群体的1/4。张仲谋先生在其著作《明词史》中这样认为：“明代女性词人之多，创作之富，与明词总体不振的情形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1]245明代女性词人不仅数量颇大，创作颇丰，其创作水平也颇高，大部分词作摆脱了酬唱宴答以供玩乐的特点，且不全然依附于男性主导的文学潮流，而常用于抒发个人独特的情思愁绪，甚至不乏心系家国天下之作。可以说，晚明及清蜂起的女性作家的创作，在整个文学史上都有着很重要的意义和影响。

女性作家大体上可分为两大类，一是名媛闺秀， 二是青楼妓女。晚明及清，青楼文化得到了很好的发展，妓女作家的创作在明清诗词史乃至中国文学史上都有重要的影响和不容忽视的地位。

明清青楼才女中以柳如是最为著名。柳如是（1618-1664），本姓杨，后改姓柳，名隐，号我闻居士，人称河东君，是明末清初浙江嘉兴一位著名的女诗人。自近代陈寅恪先生著《柳如是别传》，柳如是开始走入人们的视野。学界关于明代女性作家的研究亦多集中于柳如是，对其研究颇为透彻、全面，相关论著如刘燕远的《柳如是诗词评注》，周书田、范景中辑校的《柳如是集》，谷辉之辑的《柳如是诗文集》等等。此外学界还有大量论文，从各个角度研究柳如是其人其作，如《柳如是诗词创作的女性心理》《柳如是诗词的美学价值》《柳如是诗词中的自我形象》等等。

而学界对于其他女性作家，如时与柳如是齐名的王微，则没有那么高的关注度。王微（1597-1647），字修微，号草衣道人，明末广陵人，后人称誉之为“广陵诗妓”“美人学士”。王微与柳如是交好，时与柳如是齐名，二人同为明清著名的女性诗词作家，在明清诗词史上都有相当影响。然在中国知网上检索，仅得到与王微相关的数篇论文：其中以马祖熙先生《女词人王微及其〈期山草〉词》与南京大学詹敏《王微研究》较为全面，其余如《王微与杨宛诗词比较》《王微其人及其期山草词》《王微与谭元春的诗歌唱和》等，仅是从单一方面切入加以研究。

笔者认为，对王微与柳如是的诗词创作进行比较，发掘二者诗词的相似处和差异，可以更好地了解二人，更好地发掘二人诗词创作的艺术魅力，进而可以由此切入，管窥晚明及清那个特定时代下妓女群体文学创作的特点和基本风貌，更好地了解这一时期妓女作家诗词创作的地位和影响及其成因。

一、王微与柳如是诗词创作比较

王微著有《期山草》《闲草》《远游篇》《樾馆诗》等诗词集，现存诗190余首，词50余首，散见于各家选集。王微擅诗词，又尤以诗为佳，曾受到当时众多名士的赞誉。陈继儒于《白石樵真稿》的《题修微草》一篇中就给予了高度评价：“修微诗类薛涛，词类李易安，此稿的是公据。无类粉黛儿，即须眉才子，皆当愧煞…… 宜以淀花笺再书副本，古锦囊贮之，盥手蔷薇露，方许开褶也。”[2]88陈眉公又于《晚香堂小品》中说：“王微诗词娟秀幽妍，至于排调品题，颇能压倒一座。客慕翰墨者辐辏，案如农诉水旱。”并为王微作《微道人生圹记》，称其诗词“皆古来诗人所未尝拈出”，“与李清照、朱淑真相上下。”除此之外，《名媛诗纬》的编选者王端淑也评王微《捣练子·青夜送远》道：“修微词落想空灵，吐句慧远。他人说尽千行纸，不若修微寥寥数语，绝非温、李，谁说苏、辛，词家胜地，已为修微占尽。胸中若无万卷书，眼中若无五岳潇湘，不能梦到想到。”[3]1057陈寅恪先生亦称赞“严惟中之《钤山》、王修微之《樾馆》两集，同是有明一代诗什之佼佼者。”[4]843

柳如是，著有《戊寅草》《湖上草》《柳如是集》《柳如是尺牍》等作品传世，现存诗180余首，词30余首。柳如是的人格品行与诗词文字，历来被人评价颇高，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一书中这样说道：“匪独牧翁之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即河东君之清词丽句，亦有瞠目结舌，不知所云者。始知禀鲁钝之资，挟鄙陋之学，而欲尚论女侠名姝文宗国士于三百年之前，诚太不自量矣。”[4]276钱谦益也于《牧斋初学集》卷33的《士女黄皆令集序》中厚誉王微与柳如是二人的诗词道：“今天下诗文衰熸，奎壁间光气黮然。草衣道人与吾家河东君，清文丽句，秀出西泠六桥之间。”[5]320《牧斋初学集》卷十七的论诗绝句《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其十二，也并夸王微、柳如是道：“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陵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5]135邹斯漪《柳如是诗小引》云：“余论次闺阁诸名家诗，必以河东为首。‘花非花，雾非雾’，不足其轻盈也。‘玉佩来美人，朱舷弹绿绮’，不足为其和丽也。‘秋菊有佳色，兰草自然香’，不足为其芳韵也。‘楚江巫峡半云雨，枕 覃疏廉看弈棋’，不足为其青遥也。‘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霜清欲堕时’，不足为其幽怨招怅也。盖闲情淡致，风度天然，尽洗铅华，独标素质。”《清代妇女文学史》一书中称柳如是“工诗能书，丰姿奕奕，格调高绝，曾漫游吴越间，词翰倾一时”。[6]32

笔者拟从三个方面来对王微与柳如是二人的诗词作品进行具体比较分析。

（一）王微与柳如是诗词中的突出意象比较

通观作品可以发现，历代女性作家尤其是妓女作家的诗词创作，于意象的选择上，存在着一定的共性。在她们的诗词中，抒情主人公往往或是置身于“月夜”“黄昏”，或是徘徊于“江畔”“庭院”，赏着“花”，听着“笛”，做着“梦”……这些意象都是她们生活中每日亲历的常见事物，与她们的生活和身份最为贴近、协调，且都具有一种纤细柔美的特点，展现出女性细腻的心灵和袅娜的风韵。而王微与柳如是诗词中使用的突出意象，除共性外，还有各自的特点。

由于王微长期游历在外，居无定所，其诗词中常出现漠漠荒烟、寒江孤舟、天际远峰、古道落红等凄清孤寂的景色描写，较多出现“竹”“烟”“影”“月”“灯”等表达孤冷凄凉之情的意象，以及“花”“笛”“柳”“阑干”“霜”“竹”等带有冷清高雅色彩的意象，往往具有纯洁清远、情致缠绵的特点，使得作品中体现出了风流雅致的风格特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诗词中常使用“寒”这个冷色调的字。此外，王微亦常使用“梦”这一意象。“梦”是适合表达相思之情的意象，梦之朦胧轻盈，似有似无，若隐若现，思而不见，只能寄托于希冀梦中能相见，深切地表达出王微细腻的情思。王微诗词所用的意象很明显地表现出她自身心境的凄清、哀愁，其“月”皆“残月”，其“影”皆“孤影”，她正是将自己凄苦无依、飘零无定的身世之悲和思而不见、爱而不得的感伤之苦融入了作品中。

柳如是词作中最突出的当属“杨柳”这一典型意象，尤其是其早期的作品，颇多与“杨柳”相关。“杨花”“柳絮”随风漂泊不定，与柳如是漂泊流离的身份处境颇为相似，因此其笔下的“杨柳”更多地带上自寓身世的意味。如《金明池·咏寒柳》：“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7]220词中用“霜条孤影”来形容随风飘起的柳枝，说柳枝见人时“特地瘦腰如舞”，恰似她自己不幸沦落风尘，成为青楼女子，不得不以风月之事为生，心中却是“一种凄凉，十分憔悴”。柳如是正是将自己飘零无奈的身世寓于寒柳，借咏寒柳来抒发其人生感叹，她塑造的寒柳形象，其实正是她自伤身世、感伤爱情的自我形象。同时，“柳”往往还暗指“留”，摇曳的柳枝、飘扬的柳絮，往往指向离别，古有“折柳送别”之说，因此“柳”这一意象中还暗含了离愁别绪、相思幽怨。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中说：“戊寅草《杨柳》《杨花》《西河柳花》等诗歌的主题皆与柳有关。柳固为诗人春季题咏之物，但亦是河东君自寄其身世之感所在。故后来竟以柳为寓姓，殊非偶然也。”[4]244柳如是以己心情观柳，柳便着她之色彩，在“杨柳”这种自古以来蕴含着凄清悲凉色彩的意象上，她感受到了人生飘零无定的悲哀，因此物我相融，将自身的忧愁注入其中，更为真切感人。同时，柳如是词作中也较多出现“蕙兰”“晚菊”“黄竹”等清雅淡泊意象，表现出高洁清绝之感，使其词作更添一分绝尘脱俗之感。

柳如是的诗作则较多出现带有男子气概的意象，譬如“气”“烽火”“鹄”等，带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如其《月夜登湖心亭》一诗中“遥怜处处烽烟事，长啸无心阁自凭”之句，使用了“烽烟”这一意象，并出现了“长啸”“凭阁”这两个往往是男性诗人登临望远、议论政治时经常表现出的举止，塑造了诗人深夜凭栏望远、忧心时局动乱的自我形象。

（二）王微与柳如是诗词中的主题思想比较

妓女作家的创作有两个共同的大主题：对爱情的渴望和对命运的哀叹，这在王微与柳如是的诗词 作品中也能很明显地看到。

王微诗词主要表达的主题即是抒发愁绪，其50余首词中，直接点明“愁”字的就占21首，其余也多属抒发愁绪之作。王微所抒的愁绪，包括爱情之悲、飘零之苦、身世之痛、离别之哀等。王微诗词一大部分是游历山水、写景抒怀之作，但并不着意于描摹山水风光，更多的还是表达自身的情思愁绪。观其游历诗，读者可以看到其中呈现出的作者鲜明的凄清、孤寂、忧愁的自我形象，正带有其诗词中常见的“孤舟”“孤影”“寒雨”“落叶”“残月”等意象所承载的凄冷的感情色彩。王微诗词另外一部分则是酬赠怀人之作，其中尤以怀其好友杨宛之作较多。在其酬赠怀人之作中，同样较多地表达其愁绪与思念故人之情。

柳如是的创作则较明显地在文体选择上有所区分，“诗庄词媚”，其词作的主题大多是爱情与自身命运，多表达漂泊流离之愁，抒发身世之悲，表达爱情之感；其诗作则更多是眼界宽阔、关心国运民生的“言志”之作，表现出强烈的爱国情怀和民族精神以及超然卓越的识见和抱负，须眉气更强、立意更高远、视野更阔大。如其《剑术行》《岳武穆祠》等诗作慷慨激昂，尤其如“岂无激昂志，忧心乃愈疾”“总有家园归未得，嵩阳剑器莫平夷”等诗句，表现出忧国忧民、虽为女子仍渴望保家卫国的豪迈骨气。

（三）王微与柳如是诗词的艺术风格比较

妓女作家与闺秀作家在创作风格上还存在着很大的不同，妓女因比闺阁女性较少受封建礼法的束缚，表达情思时往往更为大胆、直白、泼辣、率真。此外，妓女作家的创作往往较少引经据典、不重藻饰铺陈，而常用白描的手法，显得朴素自然、直率真切。用语则多显示出通俗化、口语化的倾向，不追求锦词丽句，只用平实朴素的通俗口语来写景抒情，达到语淡而情深之妙处。

王微诗词大多直抒胸臆，出之自然，陈继儒在《微道人生圹记》中评其诗词“娟秀幽妍”。[8]15施绍莘亦于《忆秦娥 怀王修微》词前序中称：“修微《忆秦娥》一章有‘多情月，偷云出照无情别’之句，风流蕴藉，不减李清照。”[9]1447在艺术手法上，王微诗善于造境，其较多运用上文所述意象，常营造出一种孤寂、凄清的意境，以意境取胜；又贵在发语自然，清新雅丽，不刻意描写，只重情感的自然流泻。相较之下，其词作略流于浅白，常有谐谑之语，不如其诗深刻。值得注意的是王微的一些描写山水景色、写景抒怀的诗作，有萧散闲远之古风，颇有超逸之致。

柳如是的诗词分别展现出婉丽柔媚与激昂慷慨的两种不同的风貌。其早期作品多写爱情与身世，总体上展现出情真意挚、缠绵悱恻、婉转朦胧的韵致，但因人生阅历和学识涵养的不足，常有意用僻字险韵，追求生新，《神释堂诗话》对此颇有批评：“河东君早岁耽奇，多沦荒杂。”其后期诗作则超出了闺阁女性的常见题材，多写家国之思，表现出悲慨沉郁、刚强豪爽的风格特征，体现出她强烈的爱国之情和坚贞的民族气节。且其后期诗歌多用典，格调高雅浑融，艺术水平较高。

综上所述，王微与柳如是的诗词创作存在着相似之处，这表现为：其一，二者诗词中同样都较多地流露出身世之感、爱情之思；其二，二者诗词都并非展现小女子娇柔作态，不局限于闺阁题材，都显示出超脱、宏阔的意境；其三，二者的诗词作品都表现出较高的艺术水平和文化修养。此外二者诗词创作更多地表现出差异：其一，在意象选择上，王微诗词较多使用适于表达愁绪的孤冷凄凉的意象，柳如是则较突出地多使用“杨柳”意象以及高洁清雅的意象；其二，王微诗词大多表达愁绪，“愁”是贯穿其作品的大主题，柳如是则主要用词表达身世命运之感，用诗抒发政治现实之思；其三，王微诗词总的艺术风格是娟秀幽妍，柳如是诗歌的风格多表现为慷慨激昂，词作的风格多表现为婉媚绮丽。

二、王微与柳如是诗词创作异同探因

（一）王微与柳如是诗词创作相似探因

王微与柳如是的诗词创作存在较多相似的原因 是多重的。

1.生平经历相似

首先，王微与柳如是身份相同。二人同为青楼妓女，历来妓女的社会地位都属于低贱之流，身世飘零，为人所轻，文为心声，因而自然在其诗词中都会流露出身世漂泊之悲、孤寂凄凉之苦。

其次，王微与柳如是的身世经历相似。王微与柳如是都曾游历四方，遍览山水，且有与众多文人名士交往唱和的经历，这使得她们能够形成开阔的世界观、疏朗大方的性格，以及与闺阁女子相异的自我认识。

此外，二者在爱情上的遭遇也存在着相似之处。二人因其身份等因素使然，都有过无法与爱慕之人长久相伴的经历，因此这种爱而不得的凄苦悲凉，自伤身世的无奈痛苦，以及渴盼真挚爱情的心情，同样也在二人诗词中有所展现。

2.独特的时代特征和特殊的社会环境的影响

晚明及清是一个历史巨变的时期，在经济、政治、思想、文化等各方面都有很大的变化。晚明处于传统的封建社会向新的近代社会转型的起点，“以情反理”的个性自由思潮蓬勃兴起，社会风气逐渐开放，人们开始反对理学对人欲的压抑和禁锢，追求个性的张扬，正统理学思想对女性的约束逐渐松动，社会对于有才学的女性的认可度逐渐提高，重视女子“才情”之风渐起，日益冲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伦理束缚。李贽等人更是大胆地发出男女平等的呼声，这对传统以男性为中心的思想产生了冲击，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的影响。而这在文学领域反映得更为鲜明，众多文学作品中都宣扬了反抗封建礼法的人文精神。尤其是名士文人日益开始尊重、欣赏女性的创作并给予鼓励和帮助。这种社会环境和文化氛围给女性创作提供了更多空间，使得女性有更多的机会参与到文学创作中去，并且能够以文学创作来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

同时，晚明及清，随着社会风气的变革，文人交游也发生了变化，文人越来越多在秦楼楚馆吟诗作对，与名妓相唱和，甚至邀请女性参与结社，青楼文化迅速发展，士妓的交游往来日益紧密，成为当时的一股潮流。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中论说：“河东君及其同时名妹，多善吟咏，工书画，与吴越党社胜流交游，以男女之情兼师友之谊，记载流传，今古乐道。推原其故，虽由于诸人天资明慧，虚心向学所使然。然亦非闺房之闭处，无礼法之拘牵，遂得从容与一时名士往来，受其影响，有以致之也。”[4]75《秦淮画舫录》说：“亦见时际升平，士大夫得以优游艺事，与曲中诸姬作文字之饮，而诸姬亦藉是涵濡气质，相得益彰。”[10]239可见，士人与妓女的交游是一件互有所益的事，而晚明士人的文学气质直接感染了妓女的思想，也促进了女性文学的发展。

这样独特的时代特征和特殊的社会环境使得王微与柳如是二人能够有更便利的机会与男性文人交流往来，受到更多文学上的熏陶和影响，能够更加从容地进行自主文学创作，直接表达心声。在王微与柳如是的诗词创作中，并无矫揉造作附庸男性的内容，而尽是言为心声的抒发自我真实感触的作品，且较明显地出现追求男女平等和自我独立的意识倾向以及颇具现代意义的自由爱情观，这些都与此时的时代特征和社会环境相呼应。

3.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增强

更重要的是，受当时社会个性自由思潮、思想解放风气以及文人交游状况的改变的影响，女性自身的思想观念也发生了变化，主体意识逐渐增强，要求平等的意识日益明确，自主创作意识强烈萌发。妓女因“非闺房之闭处，无礼法之拘牵”，比起深受“三从四德”的礼教束缚的闺阁女子较为自由，更易受到思想解放潮流的影响，开始凸现个性化，以各种方法维护自己精神上的尊严和独立，加深对人文精神的追求。这不仅表现在她们敢于大胆诚挚地追求自己想要的爱情和生活，且更为鲜明地表现在她们的文学创作中。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妓女的才学是为了适应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需求而培养出来的，但是，晚明及清妓女对于文学的追求，已不仅仅是为了依附名士，得到自身更好的生活条 件，而更多是缘于女性自身意识的进步，她们不是士人文学的附庸，不以男性的审美意趣为窠臼，其诗词创作不局限于女性闺阁题材，更多地出现了关注政治的一面。王微在《樾馆诗》自序中说道：“生非丈夫，不能扫除天下，犹事一室。参诵之余，一言一咏，或散怀花雨，或笺志水山。喟然而兴，寄意而止，妄谓世间春之在草，秋之在叶，点缀生成，无非诗也。诗如是，可言乎？不可言乎？”[2]88姚旅《露书》亦有记：“王微匿其戚金七家三日，王素居广厦，金七屋如斗，犹日坐井栏读书，胸怀出人头地矣。”[11]593王微作为一个女性，且是社会底层的娼妓之流，暗恨自己生而非男子，不能保家卫国，每日读书，志向远大，胸怀宽广，可见其开始追求与男性平等的社会地位，追求独立自由的人格，这体现出其女性意识的觉醒。再如柳如是等人与文士交往时，常着男性服饰，以“兄弟”相称，这种女性对男性着装、行径的模仿，也表明了女性对于男女平等的追求。因而在这样的背景下，明清妓女的文学创作出现这样的成就也就不足为奇了。

（二）王微与柳如是诗词创作差异探因

二者创作存在差异主要是缘由二者生平经历、个性思维的差异以及受到的不同影响。

1.经历存在差异

二者身份相似，但生平经历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异。柳如是身世飘零，因而前期作品更多的是对于自身身世经历的感叹，漂泊流离的哀婉愁思的抒发；与钱谦益结合之后，过上稳定的家庭生活，其情感也有了寄托，因此，其前期诗词中的漂泊流离之感渐去，不再局限于自身，而更多地开始把眼光投向国运民生。而王微“初归茅元仪，晚归许誉卿，皆不终”，一生经历了妓女、妾室、道人、诗人等等身份转换，颠沛流离、漂泊无依，因而其作品由始至终都贯穿着“愁”这一主题。二者在生平经历上存在的较大差异正是导致其诗词创作出现较大差异的主要原因。

2.受到的影响不同

王微与柳如是在文学创作的启蒙时期受到的男性文人不同文学风格的影响，也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二者诗词创作风格的差异。首先，男性文人观念上的转变带给女性作家接触文学更为便利的条件。同时，男性文人的文学理念也给了女性作家以启蒙和潜移默化的影响。更为重要的是，在文学史上拥有更多话语权的男性文人对于女性作家给出的高度评价，也使得文学史的目光更多地注视到女性作家身上。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在封建社会的背景下，女性作家的文学地位得益于男性作家的扶持和帮助。黄宗羲有言，“当是时，虞山有柳如是，云间有王修微，皆以唱随风雅闻于天下”，“所与游，皆胜流名士”，[12]761这不仅说明了二人与名士交往的情况，也展现了二者受到的不同影响。柳如是更多受到钱谦益等虞山诗派诸人的影响，而王微则与以陈子龙为首的云间派诗人以及以谭元春为首的竟陵派诗人都有广泛交往，尤其是更多受到竟陵派诗风的影响。

王微先后与陈继儒、施绍莘、谭元春等名士皆有文字交往，与谭元春、陈继儒交谊尤笃。与王微往来交游的重要诗人中，谭元春可以说是对她影响最大的一位，王微不仅与谭元春惺惺相惜，在诗歌创作上也深受其影响。谭元春是“竟陵派”的开创者之一，倡导性灵说，其诗歌主张独抒性灵，强调诗以幽深孤峭为务，文风求新求奇，不同凡响，且强调诗歌创作要表现真情实感，重“真诗”，重“性灵”。在王微的作品中，我们也可窥见竟陵派这种诗风的影响。陈继儒评价王微诗词的风格是“娟秀幽妍”，其多用凄清孤寂的意象，营造出一种幽深清冷的意境，同时不假雕饰，重直接表达真情实感，语淡情深而真切动人。正如《玉镜阳秋》评道：“修微诗结体清遥，如珠泪玉烟，无復近情凡采，早年与钟、谭游，颇染其调，灭彼凿痕，登其雅构，直令季兰俊妪，掩袂而泣。”钱谦益亦有诗云：“不服丈夫胜妇人，昭容一语是天真。王微杨宛为词客，肯与锤谭作后尘。”[5]153这正说明了谭元春对王微诗词创作的影响。

柳如是早年与云间派诸子交往甚密，受云间诗 风影响较大。云间派的创作沿袭了前后七子主导的复古之风，云间派主将陈子龙更是极力主张复古，不免有拟古蹈袭之弊。柳如是与陈子龙关系紧密，因而其前期诗词多为拟古之作，且效法的主要是汉魏诗风和乐府民歌，如《拟古诗十九首》等，风格多婉媚绮丽，以性情取胜。后期柳如是与虞山派交往较多，颇受钱谦益诗论影响，创作风格开始变化。钱谦益论诗强调“别裁伪体，转益多师”，兼采唐宋诗学的优点而不为所拘，反对前后七子的拟古蹈袭，重学识以养性情，强调性情、世运、学养三者并举。这种博采众长、兼取其胜的文学观对柳如是产生了很大影响，开阔了她的审美观，因此其后期诗歌学养渐深，诗格老成，达到了很多男子都不能达到的高度。

3.个性思维的差异

此外，二者诗词创作存在的差异也与二人本身个性思维的差异有关。

王微游历、交友广泛，个性旷达洒脱，因此，其诗词除了娟秀幽妍的风格特征外，也有疏宕大方之处。钱谦益《初学集》中说：“余尝与河东评近日闺秀之诗，余曰：‘草衣之诗近于侠’。”[5]321这是因为王微性格中有豪情、须眉气，这种“侠气”在其创作中也有很多体现，如《湖上曲》十首，又如“却怜灯火寂，反与病相安”等句，写得旷达洒脱。

柳如是为人很有气节，刚烈坚贞，品行高洁，明亡时她曾劝钱谦益赴水殉节以全家国大义，其品行气节历来为人所激赏，陈寅恪先生便盛赞柳如是为“民族独立之精神”。因而其诗歌亦多展现她的爱国之情和满怀壮志，显出一种慷慨激昂的豪迈之风。云间派著名词人宋微璧评其诗道：“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

三、结语

透过对王微与柳如是二人诗词创作三个方面的比较研究，我们首先对王微与柳如是二人的诗词创作有了更好的理解。同为明清著名的妓女作家，二者的创作有一些相似之处，这缘于特定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和身份特征。同时又因生平经历、受到的影响以及个性思维的不同而导致二者创作存在很多差异。

王微与柳如是二人同为名姝，也有不逊于男子的咏絮之才，堪称“不栉进士”，是明清女性作家中的佼佼者，她们身边围绕着众多优秀的女性作家，她们的创作风貌也能折射出明清女性创作的基本风貌。明清女性作家创作丰富，堪称文学史上一个空前的盛况，其中明清妓女文学在文学史上更是有着重要的意义，人数之多、作品之丰富、成就之突出，是文学史上一个不可忽视的亮点。诚如王书奴先生在《中国娼妓史》一书中所言：“乃知娼妓，不但为当时文人墨客之腻友，且为赞助时代文化学术之功臣。”[13]192可知明清妓女创作对于文学的重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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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姚旅.露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2]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3] 王书奴.中国娼妓史[M].上海: 上海三联书店，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