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光华
( 三明市闽学文化研究中心 三明学院文化传播学院,福建 三明 365004 )
熊禾(1247-1312),字位辛、去非,号勿轩、退斋,福建建阳人,宋咸淳十年(1274)进士,宋元易代之后,隐居乡里,著书立说、授徒讲学,以尊崇、阐发和践行朱子之学为职志,是元代福建著名的理学家。熊禾的传世诗文作品,现存《熊勿轩先生文集》8卷,是今人研究其文学活动的主要文本依据。
学界现有的熊禾研究,主要集中于三个方面。一是生平履历,以朱鸿林《元儒熊禾的传记问题》一文所作的考辨最为详切。[1]24-29二是学术思想,高令印、陈其芳《福建朱子学》一书所设“熊禾”一节,[2]以及朱鸿林《元儒熊禾的学术思想问题及其从祀孔庙议案》一文,[1]37-50先后进行了详切的论述和阐发;此外,谢静芳《熊禾〈易经训解〉易学思想评析》一文对熊禾该著作的易学思想进行了探讨[3]。三是著述情况,朱鸿林《元儒熊禾的学术思想问 题及其从祀孔庙议案》[1]50-58、王次澄《宋遗民福建大儒熊禾及其诗歌作品析论——兼述诗歌内容之区域文化观照》[4]75-79二文均有专门的梳理和论述。相对而言,作为熊禾学术活动一项重要内容的诗学,较少被研究者关注。目前,仅有上文提及的王次澄先生的文章曾对熊禾诗歌创作的体式特征、题材内容及修辞特色进行论析。[4]79-110至于熊禾的诗学观念与诗歌批评实践,尚无专门的探讨。有鉴于此,本文将经由对熊禾传世诗文集中各类话语文本的解读,发掘他所着力思考、论说的诗学理论问题,从中归纳蕴含于其间的诗学观念,并对其诗歌批评的基本趋向、话语构造及言说重心略作论析。
以义理之道作为“文”的根本内核,将“文”视为“道”的呈现载体与表现形态,宋代以来受理 学文化熏染沾溉的诗人文士,大抵都具备这一观念性认识。如,宋末元初,尊崇朱子之学的著名诗论家方回,即认为“诗文亦道之一”(《跋汪君若楫诗文》)、“凡言语文字不畔于理者,皆以道为体”(《应子翱经传蒙求序》)。甚至,在《吴云龙诗集序》一文中他还直截了当地将“诗歌之学”定位于儒学范畴之内,视之为“义理之学”的一个特殊分支。按照他的理解,诗歌之学原本就归属于义理之学,“《诗》以吟咏情性言义理”,树立了垂范后昆的楷式,后世的诗歌创作也应以“义理”的阐扬或彰示作为依归。[5]
熊禾有关诗学的思考与论说,从属于他以理学为中心的学术建构活动,较为零散,但若能并置而观,即可发现他对诗歌之学的性质界定与方回所持观念并无不同。兹胪列三则材料:
文者道之用也,天地间惟道可以立国,惟文可以经世。儒者一身,三纲五常之道所寄也,而可以徒文哉?[6]2266(《佩韦斋文集序》)
重惟文公之学,圣人全体大用之学也。……其体有健顺、仁义、中正之性,其用则有治、教、农、礼、兵、刑之具,其文则有……《诗》《书》……[7]30(卷3《考亭书院记》)
文之体,莫善于《诗》《书》。……若后世诗、词一类,则自虞夏庚歌而下,备见于《三百篇》之风、雅、颂。[7]6(卷1《翰墨全书序》)
其一言“文”为“道”的发用,载“道”之“文”,可以经世;从整篇序文来看,此处所谓“文”指的是包括了“诗”在内的各类文体。其二言《诗》《书》为“圣人全体大用之学”的表述形式与经典文本,而其自身亦以“体用之学”为根柢,即“体”“用”兼备。其三言《诗》《书》确立了“文”之诸种体式的创作典范,后世的诗文应以此为本原和准的。合而言之,熊禾对诗歌之学的定位与要求,乃以他所崇奉并躬行的“有体有用之学”为观念依凭,主要是围绕“文”之本体与发用而展开的,他所认可和提倡的诗歌之学,由源及流,以经学理学阐扬的“道”为其本体,以立教经世为其功用追求。这其实是将诗歌之学作为儒者的一项学问素养,并从“体用之学”的维度对其进行考量。
相应地,熊禾对“体用之学”的论说,也就成为把握其诗歌体用观的一个重要切入点。
在熊禾的学术视域下,“湖学”“关学”“洛学”以及朱子之学,皆为“有体有用之学”。他曾在不同场合对此予以标举:
湖学有明经治事斋,使人通一经,治一事,边防水利之类,靡所不讲。关、洛大儒,为往圣继绝学,而孙吴、韩信兵法,亦未尝不通,此有体有用之学也。[7]24(卷2《跋谢春堂诗义后》)
昔安定胡公,以经术德行教人,至农田、礼乐、刑政、兵防之类,欲使之人治一事,世称为明体适用之学。[7]35(卷3《晋江县学记》》)
重惟文公之学,圣人全体大用之学也。本之身心,则为德行;措之国家天下,则为事业。其体有健顺、仁义、中正之性。其用则有治、教、农、礼、兵、刑之具。[7]30(卷3《考亭书院记》)
胡瑗创立的“湖学”,明经与治事并重,既强调通乎经术以涵养德器,又要求达于事务以有用于世;张载创立的“关学”,以及二程为首的“洛学”,皆以接续和传承孔、孟的心性义理之学为指归,又因应于当世之需,重视实务;朱熹继承并发展了“体用之学”的学术传统,由一己之身心而及于国家天下,从德行涵养,到事业作为,其“体”臻于全备,其“用”涵容广大,最为楷式。基于上述认识,熊禾在《送胡庭芳后序》一文中还将朱子缔造的全体大用之学视为“集正学大成”,认为儒道正传即在于此。[7]9再结合其《商有三仁两义士传》《敬斋铭箴跋》《史纂通要序》等文本的相关论说,可知他所谓“正学”,亦即“正心之学”,以正人心为首要之义,尤为强调以经学义理塑造人心;同时,也是经世致用之实学,学者躬行践履,施之于政事或世务,以天下之治为价值向度。二者因果关联、互为体用。其本在“立德”,其用在“立功”。
在熊禾的思想观念里,作为载道之具与儒者立言之一端的诗歌,其“体”“用”自然要以“明体适 用”或“全体大用”之学为准的。就“体”而言,即《题童竹涧诗集序》所表明:诗歌是“蕴抱”的表达,是“情性”的抒发,是“肺肝”的流露。[7]7而其依归乃是道心之所在、人心之所为主的“六经大义”(《跋谢春堂诗义后》),故要求合乎礼义、造于理境。就“用”而言,乃藉之陶冶性情、端正人心、移易风俗,乃至于介入国政民生。因此,如《佩韦斋文集序》所示,“不悖名教、有补伦纪”者,“起人悠然深长思”者,“闲雅冲澹中,发扬蹈厉之意存焉”者,熊禾都着意予以标举。[6]2266-2267如《题童竹涧诗集序》所示,屈原、陶渊明、杜甫诸人之作,“痛愤忧切”于世事;童敬仲,瞩目于“风教”“世情”,其诗蕴含“忠爱恳恻之情”,亦皆为他所推重。[7]7反之,文学史上的诸多诗人诗作,如他在《跋文公再游九日山诗卷》所概括,或溺情于物,或高蹈虚旷,捐弃世事,无补于世道人心,已然背离了“正学”的要义和宗旨,故为他所指斥、否弃。[7]21
朱熹的再传弟子,著名理学家真德秀尝编选《文章正宗》,试图藉以确立合乎其理学观念的诗文典范。《文章正宗纲目》明确其选录标准,即“以明义理切世用为主,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者,然后取焉”;又述及“诗赋”一门主要是参照朱熹《答巩仲至第四书》所言选诗方案进行辑纂,宣称其宗旨是助益于“性情心术”。[8]熊禾对真德秀颇为推崇,他以朱子“私淑”之实而主张“全体大用之学”,主要的几位近取之师当中即包括真氏。[1]41-42由此来看,真氏的经典著作及其撰述用意,熊禾应当不会陌生。如《谢乡举论学》一文即曾说过:“欲仿文忠公真西山先生《衍义》,只就学者分内事,辑为后传,以见明体适用之学。”[7]68熊禾还编有《诗选正宗》一书,不传于世,详情无从查考;但据题名可推测此书的编纂或许受到《文章正宗》的启发,大概也是致意于性情心术和世教民彝,以“明义理切世用”作为其选录的指导思想。综观熊禾在《题童竹涧诗集序》《佩韦斋文集序》《跋谢春堂诗义后序》《谢贡举启》《翰墨全书序》等文所标举的诗、赋、论、策、纪志、碑记诸体之作,知其所持批评标准与《文章正宗》一致,此可作为上述推论的一个旁证。
熊禾的存世诗歌作品,据《全元诗》的编录,共73题,115首。其中,酬赠诗56首,内容主要涉及“时事与民生”“闽学道统与儒者职志”“官吏涵养与家国治理”;游览题咏诗约28首,或托物言志,或寓理于景,往往蕴含着理学价值取向;儒学教化诗约15首,主要涉及儒学义理、地方教化、书院建设等内容;羁旅行役诗约9首,不仅抒发羁旅情怀,也表达儒者志趣,还叙写世态民情。此外,感兴、怀人诗4首,大多涉及儒者的出处情志;联句诗1首,蕴含易代之感和兴复之愿;拟体咏古诗1首,叙写个体生存与生命情感;论诗诗1首,阐发基于理学本位的诗歌审美观。由此可见,熊禾对诗歌之学的性质的界定,以及对诗歌的“体”与“用”的观念性认识,不仅体现在他的诗歌阅读与批评上,也体现在他的诗歌创作实践上,可以说相当程度地塑造了其诗学活动的整体格局与风貌特征。
诗歌之学归属于儒者学问的范畴,要求诗歌的“体”与“用”皆应契合于“体用之学”的要义和宗旨。作为诗歌创作主体的诗人,相应地也应具备经学义理涵养、经世宰物情志。以此为准的,熊禾将诗人区分为两类,一是儒者型诗人,二是寻常诗人。前者如《适堂说》《跋文公再游九日山诗卷》所论周敦颐、程颢、朱熹等理学诗派诗人,以及《题童竹涧诗集序》《佩韦斋文集序》所论屈原、陶渊明、杜甫、韩愈、欧阳修、俞德邻、童敬仲等具备儒者心胸品格的诗家。后者如《跋文公再游九日山诗卷》《闲乐堂记》《送夏思学归江东序》等所泛论的留连光景或遗弃事物或贵词华、尚雕饰的诸多骚人墨客。
在熊禾看来,创作主体胸中之所存,从根本上决定了作品的格调境界。因此,对于具备经学义理涵养或儒者情志品节的诗人及其诗作,他甚为推重。如,《佩韦斋文集序》有云:
唐宋以来,文章大家数不为少矣,其立言之卓然不可冺者,惟韩、柳、欧、苏最著。柳固不敢望 韩,苏之于欧,亦未易同日语。过江,少失真粹矣。同甫、正则,一时擅名江左,取节焉可也。……而其表表者,读四书,通经博史,多自洛、建门庭中来。风声气习,渐涵演迤,百余年间,诗人文士情性之所发,礼义之所止,一言一咏,犹足起人悠然深长思,盖《丰芑》《菁莪》之泽远矣。[6]2266
文中所述诗人作家,大抵以儒学安身立命,深受经学义理或理学文化风习的濡染沾溉,其诗歌作品往往也因此寓伦理纲常之道,助益性情,扶植世教,卓然可传。这里,熊禾在柳宗元与韩愈之间以及苏轼与欧阳修之间,皆有所抑扬。据其《跋文公再游九日山诗卷》一文披露,大概是因为,柳、苏二氏胸次所存,除了儒学之外还有佛禅、庄老之学。南宋的陈亮、叶适,分别是宋代理学中永康学派和永嘉学派的代表人物,皆倡“事功之学”,于“性理之学”则有所轻忽。这与熊禾所主张的“明体适用”或“全体大用之学”有一定距离;不过在他看来,二人的义理涵养虽稍欠真粹,但情志品节仍颇为可取,故也予以表出。又如,《题东坡诗集后》指出,苏轼的诗歌创作有过三次演变,从“雄骋”到“清永”,再到“习气脱略尽”,渐趋于正;而个中缘由,据熊禾观察,除了生存遭遇之磨砺和江山风月之助推,还在于其义理涵养渐臻于真粹。[9]232-233在《又和》诗中,熊禾还从“斯文”传承的层面,对儒学之士的诗学活动进行观照,他认为:在世道衰微、礼义存废之际,坚守儒者职志而以人伦教化为归宿的诗学活动(包含写作、阅读、教学等)具有不可或缺的意义。[9]236
相反,对于后一类诗人作家,熊禾大不以为然。《题童竹涧诗集序》在肯定《诗三百》中诸诗篇创作者的情性、节行以及屈原、陶渊明、杜甫诸人的忧世情怀之后,接着又对“近代诗人”进行评论,曰:“格力微弱,骎骎晚唐五季之风,虽谓之无诗可也”。[7]7这里所谓“近代诗人”,指宋末元初风行于诗坛的以“四灵”晚唐体为诗学宗尚的江湖诗人。由宋入元的一些诗学人士,与熊禾大概同时或稍相先后,曾对江湖诗人及其诗歌创作予以严厉批评。如,方回《送胡植芸北行序》(《桐江集》卷1)云:
近世诗学许浑、姚合,虽不读书之人皆能为五七言。……而务谀大官,互称道号,以诗为干谒乞觅之资。败军之将,亡国之相,尊美之如太公望、郭汾阳,刊梓流行,丑状莫掩。[10]
方回《唐长孺艺圃小集序》曾从创作主体志趣品格的角度,将江湖诗人归为“格卑者”。这里他认为,江湖诗人不具备学问涵养,缺乏雅正志趣,将诗歌作为干谒谋私的工具,背离了“诗道”。赵文也持有近似之论,其《萧汉杰青原樵唱序》云:
江湖者,富贵利达之求而饥寒之务去,役役而不休者也,其形而不全而神伤矣。而又拘拘于声韵,规规于体格,雕锼以为工,幻怪以为奇,诗未成而诗之天失矣。[11]64
赵氏论诗主“性情”之真,强调诗歌创作主体应具备超拔于俗流的胸襟意趣。在他看来,江湖诗人汲汲于“富贵利达”,志趣品格自然难以摆脱低俗卑陋之境;以诗为干谒之具,专务格律声韵、词采藻绘,创作也无从见其性情之真。又如,何梦桂主张以诗歌“载民风,系世变”(《文勿斋诗序》),并认为“诗以感而赋,不感则无诗”(《分阳诸公感寓诗集序》);据他的观察,江湖诗人“不事时世”(《琳溪张兄诗序》),虽遭遇世变,诗歌创作仍专意于咏物,无所感寓。[12]何氏的这样一种批评视角和价值基准,亦为方凤所秉持。在《仇仁父诗序》一文中,方凤将“人心”(即基于个体遭际体验且关乎人伦风纪的知、情、意的活动状态)视为诗歌之根本,认为诗歌乃“人心”的感发与呈现。以此为准据,他肯定“寄兴深、裁语婉”的唐诗以及“气浑雄、事精实”的宋诗,而对江湖诗人则多有不满,认为他们处人伦事会之际,“人心”幽晦不明,以摹写烟云月露为能事,尽失诗之根本要义。[11]655-656熊禾对江湖诗人诗作的看法,与上述诸人的批评意见大抵一致。通观《题童竹涧诗集序》全文,结合前文所述的诗歌“体用”观,可知其所谓“格力微弱”,指江湖诗人气格卑微、骨力靡弱,亦即方回所说的“格卑”,而根源就在于未具备经学义理涵养、儒者志趣 品节。所谓“骎骎晚唐五季之风”,也就是赵文、何梦桂、方凤诸人所指斥者,即雕镂刻削、专事于外从而背离发于情性、止乎礼义、切于世事、关乎风教这一诗史正脉传统的创作风习。
即使是为他所推重的韩愈、苏轼,因二人曾流露隐居避世以遂志、放情林壑以自适的思想意趣,熊禾也不无指摘,有云:
昌黎送李愿曰“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东坡和渊明曰“云何得一适?亦有如生时”,他日赋赤壁,不过以“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便可为适之具,而胸次所存者,皆虚旷之余习,凡我所当有事者,皆视之以为无栱,而付之幻妄。……若是者,虽足以少愧世之贪名逐利、终日驰骛不得息者,然秦汉以下,牵补架漏,人无宰物之情,其独不以此哉?[7]73(卷5《适堂说》)
韩愈在《送李愿归盘古序》一文中,借隐士李愿之口,表达他对超尘绝世、独善其身的隐逸生活的向往。苏轼《和陶饮酒二十首》(其一),蕴含忘怀世事、摆脱物累之情愫;《前赤壁赋》也蕴含遗世独立、纵浪大化之意趣。熊禾基于“全体大用之学”的思想观念,批评其流于“虚旷”“幻妄”,认为这是导致士人丧失宰物经世之情志的重要原因。其《闲乐堂记》也明确张扬儒家积极入世的精神品格,批评捐弃世事、留连光景、逍遥自适的观念与行为,强调儒学之士对国家和社会现实事务的担当。[7]36基于此观照视角,熊禾对上引韩、苏二氏的作品颇致不满之意。同样,在《跋文公再游九日山诗卷》一文中,他认为:自陶渊明、谢灵运、王维、柳宗元以来,诗歌史上众多诗人所作的山水游览诗,或拘拘于物色,或高蹈玄虚,世道之念往往阙如,皆不及朱子的“庐山纪行”“南岳唱和”“云谷武夷杂咏”诸作。要之,按照熊禾的诗学观念,诗人所具备的经学义理之涵养和成己成物之志趣,正是合乎“体”“用”准则之诗歌创作能有效展开的基本前提,也是诗歌审美价值能得以实现的根据所在。
作为文学研究的主要部类之一,文学批评有广义和狭义的不同界定。就广义言,它包括关于文学一切问题的“理论探讨”以及对于文学作品的“实际批评”;而就狭义言,它主要指称的是对于具体文学作品的“诠释”与“评价”,即所谓的“实际批评”,当然也包含与之相应的理论依据。[13]按照这一区分,我们这里拟探讨的是狭义层面上的诗歌批评。熊禾对具体诗歌作品的诠释与评价,传世文献可考者,主要是其《题童竹涧诗集序》《佩韦斋文集序》以及蔡正孙《诗林广记》一书中称引的5则诗评。
在《题童竹涧诗集序》一文中,熊禾以摘句批评方式评点童敬仲诗:“君诗曰:‘闲从理乱觇风教,每到急难知世情。’君之心事盖如此。又曰:‘故国有乔木,好山多子规。’忠爱恳恻之情至矣。”乃着眼于诗句所蕴含的诗人情志。这一诠释,实则建立在他对童氏其人之了解的基础上。序文上引评语之前有云:
童君敬仲,气谊节概人也……。壮年有经伦志,知时不可为,则退而居乡善俗。……平居潇然闲适,筑室万竹间,哦诗读书,无复一毫羡慕其外之意。[7]7(卷1《题童竹涧诗集序》)
这里着重叙述了童氏的出处志行和襟怀意趣。显然,在熊禾的批评话语构造中,此与其诗歌作品的情感内涵相为表里,二者之间构成一种“互文”的关系。
与上述情志论批评趋向有所不同,《佩韦斋文集序》显现了熊禾诗歌批评的另一趋向。该文论及俞德邻的诗作,有云:
《饮酒》诸篇,酷似陶;《遣怀》等作,大类子美,则其时实使之然。公之诗闲雅冲澹中,发扬蹈厉之意存焉。……近律骈俪,亦皆典则精致。原其所尚体要,则综渉纲常,造次理道,又不可与寻常诗人文士例论矣。[6]2267
这里提及的“《饮酒》诸篇”“《遣怀》等作”,盖指文集中以卷3所录《暇日饮酒辄用靖节先生韵积二十首》和卷2所录《京口遣怀呈张彦明刘伯宣郎中并诸友一百韵》为代表的古体诗作,熊禾着眼 于题材类型、写作体式,揭示其与陶诗、杜诗的渊源关系;接着,他又分别归纳了其古体诗、近体诗的审美风貌,并循此推原其创作体要。这主要是文体论意义上的解读与评析。此一批评趋向,也体现于《翰墨全书序》和《题东坡诗集后》,相关文字前文已引述,兹不复赘。不过,就批评话语构造而言,《佩韦斋文集序》与《题童竹涧诗集序》其实并无二致。因二人系同年进士,俞德邻在易代之际的出处行迹及节义品格,熊禾宣称其“亲历而知之”。上文所引评语之前还有如下叙述:
方其劫质军中,爵禄在前,刀镬在后,公独不挠不摄,从容恳款,以全其身,一难也。身愈退,望愈高,诸公贵人交剡无虚岁。公于此时卑则易流,髙则易抗,乃独处之有道,得以优游余年,终遂其志,二难也。[6]2267
按前文所引诗评,俞氏的若干诗作之所以和陶诗、杜诗类似,乃时世境遇使然。熊禾的这一诠释,以及对其古体诗的审美风貌的解读,皆依凭于他对俞氏出处行迹、情志品节的观照和体认。除此之外,熊禾所知者还有其人之学问旨趣,即序文所述“以六经、《语》《孟》为本,虽史传百氏之书,靡不该洽,而必以此道为之指归”。前引诗评中熊禾对俞氏诗文创作所尚体要的论定,盖有据于此。可见,这篇序文也是以互文见义的话语构造方式展开其批评论述的。
从以上所作梳理还可看出:诗人的胸次品节、情志趣尚、出处进退以及诗歌作品的时世蕴含,乃熊禾诗歌批评的言说重心。这同样反映在蔡正孙《诗林广记》所称引的熊禾5则诗评当中。
《诗林广记》前集卷7选入孟郊《赠别崔纯亮》诗,并附录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蔡正孙称引熊禾评语:“东野之诗,不如高蟾《下第》一绝,为知时守分,无所怨慕,斯可贵也。”[14]124二诗皆以科考下第作为书写主题,属同一题材类型的作品,但前诗多嗟叹之词,怨愤之情溢于言表,后诗则达者之词,自持自足之意了然可见。熊禾此处的批评意向即在于诗人的情志格调、襟怀气度。又如,后集卷2王安石《君难托》诗后,蔡正孙称引熊禾阅读此诗时所下按语:
按神宗即位,召公参大政。公每以仁宗末年事多萎靡舒缓,劝上变风俗、立法度。上方锐于求治,得之,不啻千载之遇,公亦感激,知无不为。后公罢相,吕惠卿欲破坏其法,张谔、邓绾之徒更相倾撼。上虽再召公秉政,逐惠卿等,而公求退之意已切,遂以使相判江宁,此诗疑此时作也。[14]224
这一解读,意在经由对王安石作诗之“时”“地”的考索,揭示诗篇文义(或寓意),而其论说内容主要是诗人的历史际遇与进退之迹、经世情怀与政治作为。又如,后集卷9选入晏殊《咏上竿伎题中书厅壁》诗,其后附录王安石《和晏元献题中书壁》诗,蔡氏征引熊禾评语:“元献之诗意,谓露巧不如守拙;荆公之诗,谓经济有术,固不必拘泥也”。[14]408两首诗都用了《庄子·天地篇》“抱瓮灌圃”这一典故,但表达的情志趣尚却迥然不同,前者沿袭了《庄子》贵朴尚拙的情感态度和思想观念,而后者则基于经世致用的价值理念,认为不必拘泥于此,主张因事制宜。熊禾的诠释即聚焦于此。再如,后集卷5黄庭坚《秋思寄子由》诗后,蔡氏征引熊禾评语:“此诗言世道将变,人才老死山林,无人推挽出而用世也。”[14]308按熊禾的观察,不少具有经世之才的士人,隐逸山林以终,但并非捐弃事业、逍遥遁世,而是为世所遗、不得其用的历史境遇使然,《汉王不拜啬夫论》即有云:“岩穴之士,怀才抱德者多矣,往往以不知见弃”。[7]48在阅读此诗时,他的这一认知无疑会成为其接受视域的构成因素,并有可能对其具体的诠析、评议产生一定的影响。从诗的内容本身来看,黄庭坚或许只不过是在表达其坚定的隐逸之志。熊禾的诠释未必就一定切合诗作本义,但可以明确的是其论说重心,乃在于经由对诗篇述及的士人出处行藏及其社会历史原因的观照,辨识诗人寄寓于其中的情志趣尚。
关于诗歌作品的时世蕴含,上述《诗林广记》称引的4则诗评其实都已有所涉及;但论说较为集中的则是后集卷2王安石《兼并》诗后所称引的评 语。王安石此诗叙述了“兼并”之弊,表达了其抑兼并的思想观念和情感态度。苏辙对此颇不以为然,他认为:世间万物皆有差异,富人的出现,是理势之必然,亦有益于国家的稳固和强盛,“富民安其富而不横,贫民安其贫而不匮”,乃天下安定的根本;王安石“不忍贫民,而深嫉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贫民”,当政后即设“青苗法”,吕惠卿又继之以“手实法”,违情悖理,弊病丛生、祸患深远,而其本原则在《兼并》一诗所言之“志”。[14]214熊禾对王、苏二氏的思想主张有所折衷、辨正:
按此诗未尽如苏氏所讥,抑强扶弱,必如明道、横渠之议而后可,行之以青苗、手实,则非也。究苏氏之说,则富者跨州连县,安得而不横?贫者将无立锥,安得而不匮?上不为限制,何有纪极?斯民又何日蒙先王至治之泽也![14]214
一方面,熊禾也对王安石推行的“青苗法”以及吕惠卿推行的“手实法”持否定意见;但另一方面,他又积极肯定此诗所表达的抑强扶弱的社会政治理想,在他看来,若任凭兼并而不加限制,其结果只会是“富者横”“贫者匮”,苏辙所谓的贫富相安根本就无从实现。显然,熊禾的批评论说,乃围绕诗篇内容所关涉的历史时世和国政民生而展开。
以上,我们以《熊勿轩先生文集》和《诗林广记》为主要依据,将各类话语文本并置互观,对熊禾的诗学观念及其批评实践展开了梳理与论述。从中可以获知,熊禾对诗歌之学的性质与诗歌之“体”“用”的阐释,以及他对诗人所具之“心”与诗作所造之“境”的辨析,皆以其崇奉的“明体适用之学”或“全体大用之学”为观念依凭和价值准绳,表现出强烈的理学本位意识;熊禾的诗歌批评,无论是其情志论的批评趋向,还是考时论事、辨言析义的“互文”式话语构造,抑或是将诗人节行和诗作的时世蕴意作为言说的重心,无不受其理学观念及相应的认知模式的规范和制约,也因应于他在特定历史境遇下的文化政治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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