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威
(宜春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江西 宜春 336000)
印度佛教自两汉时期传入中国,在历史上或现实中有重大影响的有八大宗派,禅宗只是其中一支。但是从菩提达摩来中国传教开始,经过慧可、僧璨、道信、弘忍、慧能等大师将佛教与中国本土文化融合的努力,五代之后,禅宗已流布全国且一支独大,逐渐成为佛教的代称,在这个传播过程中,禅宗公案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禅宗公案记录的大都是禅师在宣扬佛法、启迪众徒时的问答、动作等等,这些内容与实际的禅修生活是密切相关的,场景的设定和氛围的营造让公案本身具有极强的叙事性。叙事就是“讲故事”,是借助故事传达人生经验与意义,禅宗正是从这种娓娓道来的叙事中传达教义。从表面上看,公案记录的似乎只是一些关于禅师的历史故事,但是实际上公案是禅文化的中心,是禅生命的主要分子。禅宗以自修禅定而得名,标榜“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种“不立文字”的特征使得这些“所喻”无法成为显学,只能用心体味。公案可谓是禅学中唯一可追溯的线索,其中充溢着禅门圣贤所体悟到的真理,甚至可以说如需“明心见性”,公案是必须参究的对象,所以那些禅师被记录的动作、表情甚至是某一特定器物都非常重要。
从结绳记事到图画记事再到文字记事,是人们对信息接入准确性的要求完成了这种图像到文字的转换,但是这种信息传递的准确性其实是相对的。在波兰尼将知识划分为“显性”和“隐性”两种之后,人们逐渐发现文字表达并不能完整的传递出所有的信息,因为很多“隐性知识”的显示、传递,是通过许多非语言文字方式达到的。例如动作、表情、图像等等,而禅宗的传播许多时候正是利用这种“隐性”方式来达到的。禅宗似乎从发端之始就发现了语言与文字在表意上的局限,在他们看来语言与文字表意的准确反而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执念”,从而离大彻大悟之法门越来越远。所以在“拈花微笑”公案中,禅宗始祖摩柯迦叶接释迦摩尼之法印的过程只发生了一个动作,只用了一个表情。龙树在《大智度经》中说:“诸佛断法爱,不立经书,亦不庄严言语,但为拯济众生,随应度者说……”,从中可见“禅”的传播更注重空间中同时共存事物之间的互动,而忽略时间在行动中的表现,更偏爱“顿悟”,而放弃“永恒”。德国文学家莱辛在《拉奥孔》一书中将以画为代表的造型艺术称为空间艺术,而把以诗为代表的文字类艺术称为时间艺术,两相比较再结合“禅”传播的特征,我们可以很明确地发现作为空间性媒介的图像比作为时间性媒介的文字在“禅”文化的传播中更有优势,这也能进一步解释为何在藏经丰富的莫高窟,佛本生画、经变画如此盛行的原因。
与佛教有关的故事画从佛陀本生画、经变画到禅画,经历的是一个从造型到技法逐渐本土化的过程,特别是由于封建社会中文人士大夫丛林避世、平衡心理的需要,利用自己的学识修养介入禅画领域之后,公案故事画逐渐成为禅画主流。张彦远有云:“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赋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图像叙事功能的作用可见在文人士大夫的心理中有时是可以超越诗词歌赋的。他们虽然对禅的领悟不如禅师们那么深刻,但是他们对禅理机锋追求的积极性一点也不亚于禅门弟子,纵然不能成为禅门中人,也要“索像于图”,在图像的氛围中用心味禅。比如法常的《马祖庞居士问答图》、梁楷的《六祖砍竹图》《六祖撕经图》、李公麟的《丹霞访庞居士图》《参禅图》、孙知微的《李翱见药山图》等等,都是用中国画的形式再造一个公案故事的叙事场景,聊以习禅、悟禅。
青花艺术其实也具备和中国画一样的图像叙事能力。青花在被毛笔使用的时候,能通过线条的粗细疏密、水料的虚实浓淡,表现出各种艺术意匠。所以在传统青花瓷的表现题材中,除去图案装饰之外,大量留存的都是具有叙事性的绘画作品样式。例如《鬼谷子下山》《萧何月下追韩信》等等。在新材料、新工艺的不断创造中,现代青花的表现手法也不断推陈出新,釉下、釉中绘制工艺非常稳定且成熟,成品率很高,甚至有用釉上表现再二次烧成的方式来增加青花表现力,这些都为青花艺术与禅宗公案结合提供了多种可能。
佛教中国化之后,图像叙事功用在佛法传播中的作用也为人们所重视。梁楷的《六祖撕经图》、马远的《洞山渡水图》、梵隆的《圆泽三生》等都是公案画的代表。可见利用中国画的表现形式来描述公案,借以达到弘法之目的的传统由来已久。传统青花叙事性表达中多数是以图案化的形式出现,这主要是受限于传统青花的工艺程序和绘制技巧。例如著名的元青花《萧何月下追韩信》,传统画工严格按照釉下勾线、填料、再施面釉烧成的程序制作,人物表现上除了服饰及位置摆放能断定身份之外,并没有专属的形象刻画与表现;而《羲之爱鹅》《东坡观赏》这样的文人画场景在民间青花的表现下,人物、动物造型都略显粗糙,器物、景物依然带有图案化特征,没有起到应有的叙事功能。学院派美术教育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培养了大批有国画专业素养的学生投入陶瓷创作领域,现代青花创作的主体也随之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以往只是文人墨客闲暇时聊以自娱、比附禅悟创作的公案故事画,如果在现代青花艺术领域里重新设计、描绘,将会产生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叙事效果。多样化的国画绘制技巧再加上青花工艺的日趋成熟,结合类似于“磨砖作镜”、“沩山踢瓶”这样的禅师示法或心灯传承公案故事,可以创作出比《六祖撕经图》《洞山渡水图》更具仪式感的叙事图式。
从蔡元培提倡“用科学方法注入美术”,再到徐悲鸿对“现实主义”美术创作的提倡,无论“精英教育”和“大众教育”如何转变,不可忽略的一个事实就是:光影与写实观念在今天已经成为艺术工作者思维的一部分,所以艺术创作中东西方艺术结合表现的方式成为一种主流。由于新的技法及材料的出现,现代青花创作不再只拘泥于用毛笔表现,用料笔分水拓染,而是能借用现代工具,描绘出更加细腻的变化,即使是表现超写实也不再是难题。禅宗公案大多都是禅师接引参禅学徒时所作的禅宗式的问答,里面某些具有特殊启迪作用的动作、表情都是人物表现的主要线索。如果用青花图式表现公案的叙事性特征,人物刻画是非常关键的。现代青花创作中如果利用现代科学的解剖学知识,将晕染的方式结合光影表现,可以把人物刻画得神形兼备。除此之外,公案还会出现一些场景,这些场景中具体事物的明暗与光影可以利用青花的晕染效果及层次关系来表现,甚至可以利用釉上青花表现再二次烧成的方式来创造气氛。如表现“佛无南北”这一公案,慧能与弘忍的对话是在群峰连绵的黄梅冯墓山中,慧能在说出“佛性无南北”时的坚定感和弘忍听完慧能回答后的中意表情,可以用西画光影的方式表现,而远山的朦胧、云气的环绕则可以在人物完成并烧成后,再釉上二次渲染、覆烧。这样出现的青花肌理会完全脱离笔绘的痕迹,象山非山,似云非云,让场景与人物充分融合,增加画面的叙事效果,将公案的禅机送达人心。
青花综合装饰是在延续青花传统的基础上,把各种创意元素进行整体构思并配合青花装饰的一种创作方式。青花综合装饰的形式有很多种,青花斗彩、青花釉里红、刻画青花等等。与青花绘画相比,青花综合装饰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且可以通过不同手法、不同材质、不同肌理的对比、烘托来表现主题。比如在 “拈花微笑”公案中,“释迦牟尼盘膝而坐”可以用青花勾线加晕染表现,手捻的那支波罗花可以用影青刻花的形式表现。在与青花色调对比之下,花的形象已不明显,正体现出实相本无相、露相却隐相的禅机。再如表现“龙潭吹烛”之公案,龙潭持烛,灯芯升起一丝青烟,表示刚被吹灭,德山双手合十在一旁站立,这些都用青花绘制,而蜡烛用印章红表现,这样在烧成之后就更能突出“烛”在这个公案中的作用。由此看来,青花创作中的综合装饰方式可以突出叙事的核心内容,更能体现禅宗公案的玄机。
玄奘为代表的唯识宗以传译经卷、研习典籍为本派特征,在唐曾盛极一时。该派却在后来逐渐式微并被禅宗所代替,虽有部分政治因素的原因,但总体来看“只重经典,脱离实践”、“讲究传承,忽略创新”是根本问题。反观禅宗自六祖慧能提倡“即心即佛”、“不离世间”的修行主旨,再到后来百丈怀海的“禅农结合”、“不作不食”的实践理念,禅宗思想实际上是一个兼修并蓄、不断创新的体系。在社会节奏日益加快的当下,禅宗以舒缓的、非政治化的方式,主观自觉地去关注个体生命存在价值,提供解决社会个体异化问题的方法,在新社会的各个领域中得到越来越多的运用,这是禅宗在新时期的又一次创新。而青花艺术从有瓷片可考的唐代发展到当下,也是由不断创新发展的理念成就的。当禅宗思想和青花艺术两股创新意识的洪流汇集到一起,将肯定碰撞出新的火花。禅宗公案是记录禅宗发展轨迹的主要文献,里面体现的独特哲理、思辨智慧是禅宗文化的主要内容,从深层次上说禅宗公案就是禅宗的血脉,是禅宗文化的核心,所以从体味公案故事切入禅宗文化有助于解除情识上的虚妄束缚,到达悟境。虽然从客观上说,公案故事的语言年代久远,生涩难懂,再加上禅师示法时的“绕路说禅”增加了人们理解上的难度,但是如果我们运用现代青花新的叙事表现力来解读这些久远的故事,将有助于推动公案参究的基础地位在当下重法会而轻思辨风气中的重新确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