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郁逢庆《书画题跋记》考论*

2019-01-19 12:08
图书馆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四库崇祯嘉庆

(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书画题跋记》(一作《郁氏书画题跋记》)十二卷、《续记》十二卷,明郁逢庆编著。书中著录作者所见书画真迹,录其题跋,并及款识、装潢、印章等,正、续两记所录书画碑帖均未分类,亦不按时代排列,当系随见随录。全书采摭繁富,颇有保存文献之功。

1 郁逢庆生平考略

郁逢庆,字叔遇,号水西道人,明末浙江嘉兴人。性喜收藏书画,储于义墨堂、畅叙堂中。其见闻广博,崇祯时辑古今法书名画,成《书画题跋记》。此外,尚有《义墨堂宋朝别号录》一书(存一卷),今藏于上海图书馆。

关于郁逢庆的生平,文献所载甚少,《嘉兴府志》卷八一略载其事迹:

郁逢庆《书画题跋记》十二卷,《续题跋记》十二卷,《四库》著录。《采集书录》曰“采唐宋元明书画题跋及诗词等汇录之,郁氏于明代收藏称富,故见闻亦颇广”云。吴寿旸曰:“逢庆字叔遇,嘉兴人,性喜收藏书画。崇祯中尝手辑古今名人法书名画,《题跋记》可与汪氏《珊瑚网》相颉颃,惜未有刊行者。”[1]

其兄嘉庆,亦好收藏,且广交游,时人称为“贫孟尝”。据[嘉庆]《嘉兴县志》卷二五载兄弟二人合传云:

郁嘉庆,字伯承,县人,喜结客收书,家亦以是尽,时有“贫孟尝”之目。(《紫桃轩杂缀》)尝辑《至正庚辛集》诗人爵里事迹为《考世编》附于其后。弟逢庆,字叔遇,自号水西道人,以收藏法书名画撰《题跋记》正、续各若干卷,亦一赏鉴家也[2]。

县志引及李日华《紫桃轩杂缀》,载于《紫桃轩又缀》卷二:“郁伯承,名家子,喜结客收书,家亦以是尽。”[3]既称“名家子”,则知郁氏为嘉兴望族。县志称郁逢庆“亦一鉴赏家”,可知“鉴赏家”这一名号,应当是嘉兴当地士人对郁氏兄弟的公论。

事实上,郁氏兄弟二人确是嘉兴书画收藏圈的重要成员。郁嘉庆与李日华、陈继儒、汪珂玉等名士多有交好,李日华退隐嘉兴的二十多年间,与郁嘉庆多有来往,李日华还曾为郁嘉庆作《先懒庵记》一文,详细记述郁嘉庆的行事和情操。陈继儒《眉公秘籍》于万历年间刊行,即得力于郁嘉庆、沈天生等嘉兴友好,而李日华亦为此书作序。郁逢庆借助其兄郁嘉庆的人脉关系,能够徜徉于法书名画之间,参与各种书画鉴赏活动。通过郁嘉庆的活动,我们似乎也可以嗅到郁逢庆的气息。

郁逢庆之生卒年未详,检陈继儒《冬馀记》,偶及郁逢庆之兄郁嘉庆生年:

余愿为冬馀处士。文逋俗逋,不复叩门,拥垆炙日,浊酒陈书。此目前轻安法,三十年不能得也。伯承以岁杪踏冰霜访余,草堂信宿,信宿非特高义,实以五十婚嫁皆毕,二子皆秀才,闭门读书史,无烦检课,伯承真冬馀处士也。……庚戌十二月二十日,陈继儒记[4]271。

据文中称郁嘉庆“以五十婚嫁皆毕”,知此年郁嘉庆五十岁。文作于庚戌,即万历三十八年(1610),逆推则知郁嘉庆生年当在嘉靖四十年(1561),较陈继儒少三岁。而郁逢庆之生年,自当在嘉靖四十年之后。又《珊瑚网》卷一八有“郁嘉庆致汪珂玉”一札,署“眷弟郁嘉庆顿首启”,末有汪珂玉识语云:“伯承博雅好事,玄铁称之为‘贫孟尝’,与季叔遇俱余忘年交,叔遇至今神明不衰,每示所录题跋也。”[4]282汪砢玉引郁逢庆为忘年交,则郁氏年龄必“年长以倍”,即二人年龄当相差当在二十岁以上[注]《礼记·曲礼上》明载:“年长以倍,则父事之;十年以长,则兄事之;五年以长,则肩随之。”《正义》:“此谓乡里之中,非亲非友。但二十以后,年长倍己,则以父道事之,即父党随行也。”如清冯桂芬《陈君若木家传》云:“余与君同客裕靖节所,君年长以倍,为忘年交。”据此,则年龄相差二十以上,则以父辈视之,才能称得上是忘年交。。而汪砢玉生于万历十五年(1587)[5],则郁逢庆大约生在嘉靖四十四年(1565)前后。

郁逢庆见于文献记载的最后行迹,载其《书画题跋记》卷二“米西清云山小卷”条末按语:“在澄心堂纸上,画长丈馀,宋裱。云山细润出诸卷之上,卷首一圆印,朱文‘芝山’二字。崇祯丙子四月望后二日观于周敏仲舟中。”“崇祯丙子”为崇祯九年(1636),则其卒年必在此年之后,其享年当在七十以上。

2 《书画题跋记》的成书与版本

郁逢庆生于嘉兴,此地素有浓郁的书画鉴赏风气。藉助自身“名家子”的家世背景,以及由长兄郁嘉庆编织的交游圈子,郁逢庆得以参观项元汴、华夏等鉴藏巨家的书画收藏,再加上个人的丰富收藏,遂能纂成《书画题跋记》二十四卷,尽其云烟过眼之乐。据郁逢庆《书画题跋记》卷十二末的自识,此书似当纂成于崇祯七年(1634)。不过在《书画题跋记》卷二末条“米西青云山小卷”的题跋中,郁逢庆明确记载了其鉴赏此画的时地信息:“崇祯丙子四月望后二日观于周敏仲舟。”崇祯丙子乃崇祯九年(1636),这说明郁逢庆在1634年编完前集后,随后又做过订补。后集的成书时间,因无郁逢庆自识可考,故自四库馆臣以来多付之阙如。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述其所见项氏藏旧抄本《郁氏书画题跋记》云:“续记卷一、卷四,其卷尾俱有‘崇祯甲戌冬日畅叙堂藏’一行。”[6]又日本静嘉堂所藏《续书画题跋记》十二卷末尾有“崇祯乙亥立夏日书于义墨堂”题识[7]。崇祯甲戌乃即崇祯七年(1634),乙亥乃崇祯八年(1635),可见郁逢庆在崇祯七年编成《书画题跋记》之后,就开始了《续书画题跋记》的编撰。续集的完成大约在1635年。综上可知,《书画题跋记》大约成书于1634年,续集则约略于1635年编成。不过直至1636年,郁逢庆仍对其所纂《书画题跋记》及续集进行订补。

郁书自编成迄今,仅有正编十二卷排印本(清宣统三年顺德邓氏风雨楼铅印本)行世,此外皆为钞本。钞本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无疑是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其卷首有清初汪森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所撰序,序称:“是以宏览博物之士,或征之同时,或考之异代,单词片翰,足以表章前人之遗墨者,莫不笔之卷轴,载在著述,使渊雅者乐其搜罗,讨论者悉其真赝,庶良工苦心不没于后人之纰谬。此集录为古今商订之一助也。”充分肯定了郁书的考证学价值。据《四库采进书目》所载各地方官员进呈之《郁氏书画题跋记》有以下两种:一载于《浙江省第四次鲍士恭呈送书目》,为知不足斋写本;一载于《两淮盐政李呈送书目》,为清人汪森作序之抄本。据《四库提要》可知,馆臣抄录最终所据为两淮盐政采进之汪森校订作序本。

案:汪森(1653—1726),字晋贤,号碧巢,休宁籍,桐乡人。有诗文集《小方壶存稿》十八卷,朱彝尊为作序。另有《碧巢词》《月河词》行世。朱彝尊云:“晋贤居桐乡,筑裘杼楼,积书万卷其上,而哲昆周士治别业鸥波亭北,令弟季青侨居雉城,往来酬唱,不出户庭,名流秀望,企其风尚,家藏宋元人词集最多,取而硏究之,故其词能标举新异,一洗花间草堂陋习。”[8]考其兄汪文桂,字周士,一字鸥亭,桐乡人,贡生,官内阁中书,有《鸥亭漫稿》[9]卷四十。其弟汪文柏,字季青,号柯庭,桐乡人,官北城兵马司正指挥,有《柯庭馀习》[9]卷四十。可见,汪氏一家皆有文名,而汪森尤以擅诗词为时所称。吟诵之馀,汪森尚致力于搜辑钞传稀见文献,见于四库著录者即有数种,如《粤西诗载》二十五卷、《文载》七十五卷、《丛载》三十卷,即是汪森官桂林府通判时,以粤西舆志阙略殊甚,考据难资,故取历代诗文有关此地者,详搜博采,记录成帙,归田后又借朱彝尊家藏典籍荟萃订补而成[10]卷一九○。又如朱彝尊《词综》三十六卷,其后六卷即汪森所补,汪森并作序以弁其首。又有宋姜特立《梅山续稿》十七卷,提要称:“此本出休宁汪森家,附以杂文及诗馀,共为十七卷,不知何人所增辑。森《序》称其流传絶少,故缮写以传,则亦罕觏之本。”[10]卷一六一又清釋通复撰《冬关诗钞》六卷,提要称:“至康熙己丑其友人盛远等始为裒辑刊版,前三卷皆远所辑,后三卷则汪文桢、汪森兄弟所辑,前有远与森二序。”[10]卷一八一又宋汪莘撰《方壶词》三卷、宋汪元量撰《水云词》一卷,提要称:“莘词本载所著《方壶存稿》中,元量词亦载所著《湖山类稿》中。此本乃休宁汪森从二集摘出合刊者。”[10]卷二○○以上诸书皆经汪森校订,而《郁氏书画题跋记》即是汪森整理旧籍之一种。

此外,清人徐乃昌藏旧抄本是抄本中除四库本外唯一有影印本者(《国家图书馆藏古籍艺术类编》据国家图书馆藏本影印)。此本二十四卷,较之四库本,保存了数条郁逢庆的收藏题记,其卷一末有“崇祯七年甲戌孟冬七日畅叙堂藏”题记,卷二末有“崇祯七年甲戌孟冬七日畅叙堂藏”题记,卷三末有“崇祯甲戌仲冬三日义墨堂藏”题记,卷四末有“崇祯甲戌仲冬望日义墨堂藏”题记,卷六有“崇祯甲戌季冬朔日义墨堂藏”题记。实则四库本所据汪森藏钞本原有四则题记[注]《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一三《郁氏书画题跋记》提要云:“又第一至第四卷,每卷之尾皆有崇祯甲戌冬日收藏题记,核其岁月亦即逢庆所自识。”另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四八载:“《书画题跋记》十二卷、《续书画题跋记》十二卷,嘉兴项氏藏旧钞本。……是本虽属明人旧钞,而无《前记》末之自识,惟《前记》卷一、卷二、卷十一、卷十二,《续记》卷一、卷四其卷尾俱有‘崇祯甲戌冬日畅叙堂藏’一行。《前记》卷三之尾有‘崇祯甲戌义墨堂藏’一行,则与两淮本大异,盖又别是一本。为项易庵所藏,故卷端有私印二也。”周中孚据此推测凡有题记者为郁逢庆自藏之书画,其馀则为经眼之书画。,四库抄录时删去。此本前有目录(四库本无),内容也较完整,对于校订四库本有一定价值。顺德邓氏《风雨楼丛书》本是郁书的唯一印本,此本仅有正记十二卷,据其牌记,知为辛亥(1911)八月顺德邓氏依旧抄本校印,每卷卷末有“顺德邓实校刊”六字,后附前十二卷目录。

学界历来对四库本的总体评价不高,然而将三个版本进行互校,却发现四库本在三本中实为最佳。徐本固然保存了目录,个别文字优于四库本,但脱漏处、讹误处触目皆是。大段的脱漏如《续书画题跋记》卷八“虞雍公《诛蚊赋》”一则,脱漏项元汴的题跋近四百字。又如卷一“复州裂本《兰亭》”一则,其标题及题下注“卷首钱舜举作《赚兰亭图》,后题云‘鼠须注砚写流觞,一入书林久复藏。二十八行经’”凡三十八字,徐本皆脱。此条“茧纸兰亭世”五字,徐本亦为阙字。凡此皆可见徐本文字之不佳。邓本仅有正编十二卷,所据钞本似亦不佳,文字上整体上也不如四库本。如丰坊《真赏斋赋》中“雨”“贺”“晴”“书”“时”等字,在《风雨楼丛书》本中分别误作“南”“贤”“暗”“宋”“月”[7]。

3 《书画题跋记》的价值、阙失与影响

关于《书画题跋记》之价值,前人早有评论。《四库全书总目》云:“特以采摭繁富,多可互资参考者,故并录存之,备检阅焉。”[10]卷一一三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谓:“所录诗篇为别集、总集所不载者颇多,亦可资后人参考焉。”[6]卷四八吴寿旸《拜经楼藏书题跋记》称“可与汪氏《珊瑚网》、孙氏《庚子销夏记》相颉颃”[11]。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也予以“采摭繁富,究可为伐山取玉,披沙捡金之助”[12]的评价。今人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更从辑佚、校勘、鉴定、辨伪等多方面肯定了《郁氏书画题跋记》的价值:

其中颇有可资画史、画论、画法、画品参考者,有可左证书画家生卒之材料,有可补画家之别号及其生平事迹者,又有论画或述画法或品评之诗,虽长篇议论者不多,但片言只语亦有精到者,可资借鉴。前集著录诸画多记形式、质地、墨或色、尺寸,以及创作年代、印章等资料,可佐鉴别其画今有传世者之真赝,为学古书画辨伪者之重要参考书。此外,书中有大量题画之作,文体有赋、赞、诗、词、跋、记等等,其中已有若干为作者本集所收,亦有不乏缺载者,可供编辑宋、元、明三代总集或别集之用,或可资校雠,故详录其大要,或可藉此检索所需资料[13]。

以上诸家提要均认识到此书在辑佚方面的重要价值。实际上清代以来的诸多总集、别集的编订均以此书作为重要的资料来源。如厉鹗《宋诗纪事》从郁逢庆《书画题跋记》采其《题米敷文潇湘图》诗一首;陈田《明诗纪事》中亦有多条内容直接引用《郁氏书画题跋记》。据贺娟对郁书中所收录元代文人作品分别与《全元文》《全元诗》进行比勘,在二书之外,共得佚文三十三篇,佚诗二十四首,零金碎玉,弥足珍贵[14]。

关于郁书的阙失,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有所论列:

两集所录书画碑帖不分类,作者时代亦不顺次(惟《前集》十卷后、后集十一卷后俱明人书画,但亦不按作者时代为次)。盖随见随录,未尝加以编次,故体例不能划一。书画种类及印章有记有不记,法书原文、名画题识与后人题跋或顶格录写,或低一格,或低两格,俱不一律。而后集则并书画种类印章等多不记录,似有由他书转录成之者,非尽出于目睹。……逢庆按语甚少,仅《前集》卷四梁楷画《右军书扇图》《思陵题画册》后有之,又卷二米南宫小楷七帖、卷六元镇《熙云图》后各有一条,虽未署名,当亦为所记者。后集则无自跋[15]。

以上阙失,作为编者的郁逢庆是难辞其咎的。尽管郁书的编纂存在不少问题,但这丝毫不影响后来者对他的利用。而且对于郁逢庆《书画题跋记》这类著作权不太明晰的著录书而言,为人参考袭录是不可避免的。万木春通过对明末书画著述(包括著录书和日记等)的比较研究,得出了以下结论:“剿袭是明末书画著述的普遍现象,且不论其道德与否,这个现象至少说明当时的鉴藏家之间存在的共同话题,而且对彼此的意见也相当关注。”[16]郁逢庆的《书画题跋记》便为同时的汪砢玉关注,如前揭“郁嘉庆致汪珂玉”札后汪氏跋语所云“叔遇至今神明不衰,每示所录题跋”,郁逢庆对于同有书画之癖的后进汪砢玉极为友善,不惜将自己费心抄录的书画题跋坦诚相示。不过,这种友善换来的却是改头换面的抄袭。据韩进的深入考证,“汪砢玉大量引录《书画题跋记》文字,并非古人因著作权意识模糊而导致的著书惯例,而是有意识地袭录他人文字为己作。”[7]显然,汪砢玉的这种不道德的行为和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袭录《珊瑚网》《书画题跋记》[注]《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一三《式古堂书画汇考》提要云:“所载书画不尽属所藏,亦非尽得之目见,大抵多从汪砢玉《珊瑚网》、张丑《清河书画舫》诸家采摭裒辑。”不过据我们考察,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袭录《珊瑚网》最多,其次则是《铁网珊瑚》,对《清河书画舫》则利用不多。的行为在本质上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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