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雁
(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 南京 210026 )
汉语中的“世家”之说,语出《孟子》“滕文公”下篇:“仲子,齐之世家也”。意谓陈仲子(又叫“田仲”)出身于世代延续的齐国贵族之家。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在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时期,最早被认同为“世家”的,有“晋国六卿”,即赵氏、韩氏、魏氏、智氏、范氏、中行氏。后来韩、赵、魏三氏打败了智氏,三分了晋国版图,均被司马迁(公元前145—?)写入了《史记》“世家”三十篇之列。如《晋世家》《楚世家》《吴太伯世家》《陈涉世家》《留侯世家》《绛侯周勃世家》及《孔子世家》等,颇为人知。
作为《史记》五种体裁之一,能够被列入“世家”篇中的,一般是指“王侯开国,子孙世袭”,且“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也就是忠君信道的诸侯、勋贵,其爵位封邑得以子孙世袭者。后来则泛指世代显贵的大家族。如《汉书》“食货志”下篇所云:“世家子弟、富人,或斗鸡、走狗马,弋猎博戏,乱齐民”。于是颜师古(581—645)在注释中,引曹魏时人如淳之语曰:“世家,谓世世有禄秩家也”。
大抵自西汉以后,“世家”的概念被日渐泛化到了学术、教育、文化、工艺及医药、武术等领域,陆续出现了“经学世家”、“科第世家”、“教师世家”、“文化世家”、“书香世家”、“中医世家”、“梨园世家”、“国术世家”之类的说法。刘鹗(1857—1909)在《老残游记》中,就有“科第世家”之说。而陆文夫(1928—2005)当年把其小说起名为《小贩世家》以后,在作品中还特意说明道:“小贩而称‘世家’,有点不伦不类”。
《东方早报·上海书评》记者郑诗亮在《百年斯文——文化世家访谈录》一书所写的后记中说,所谓“家风”,“最开始,不过是父母对子女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训诫和示范,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传承、积淀,便形成了家风。较之于权力和财富,家风对子弟的发展、家族的昌盛所起的作用,虽然不明显,却更深远,也更持久。这是我做完‘文化世家’系列访谈之后,最为突出的一个感受”[1]259。
南京师范大学江庆柏教授在具体研究了苏南地区若干明、清望族之后认为,我国传统的“文化望族”具有以下五个方面的基本特征:一是以实现家族的文化性为自己的追求目标;二是家族成员具有强烈的文化意识,他们从事的职业也以文化型为主,或具有文化特征;三是具有良好的文化环境和文化习惯,充满浓厚的文化气氛;四是具有相当的文化积累,并有一定的文献储存;五是家族内有着广泛的文化交流[2]。
常熟理工学院曹培根教授在系统研究了苏州私家藏书史之后指出,多“藏书世家”为苏州藏书文化的一大特色。“苏州藏书世家,是维系苏州藏书世传不辍的纽带,苏州藏书家们大多世传家学,代增藏书,宗族、家族藏书越聚越多。族姓、家庭内部的文化传统、家学渊源,使藏书纵向传递;族姓外部的异性间联姻、师承、结友等关系,使藏书横向联络,纵横交错的传书网,环环紧扣。因此,藏书流派愈来愈盛,藏书家们所藏之书,往往此聚彼散,在一定的区域范围内保留相当独特的格局”[3]3。
由此可见,无论是“文化望族”,还是“藏书世家”,其共同的家族文化特征是,既具有强烈的家族人文荣誉感和身份认同,又拥有一定数量的祖传书籍遗藏。其后代子孙或以先辈藏书精神之感召,或据祖宗所藏文献遗产,或得长辈家学之传承,终于读书成才,达成了“文雅传家,藏书育人”的本质功能。
中国儒家学派的开创者孔子(公元前551—公元前479),被司马迁以“孔子世家”之目,列入《史记》第四十七卷中,位居“世家”之列的第十七篇。诚然,孔子不仅是最早的平民教育家,也是曲阜孔氏人文世家的开创者。“在孔子去世后两千五百余年的今天,我们仍以怀念的心情,论述他在国内外源远流长的影响,这一事实本身就足以说明他是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孔子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伟大的文献整理家,主要功绩就在于整理、传播和保存了为后人所尊称的‘六经’”[4]。
据《史记》记载,孔子所生活的春秋时代,“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孔子有鉴于“天子失官,学在四夷”,遂于晚年努力追迹夏、商、周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并感慨道:“夏《礼》,吾能言之,杞(国)不足徴也;殷《礼》,吾能言之,宋(国)不足徴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徴之矣”。据朱熹所注,此处“文献”一词,作“典籍”和“贤人”之合解。
章学诚(1738—1801)在《校雠通义》中认为:“六艺,非孔氏之书,乃周官之旧典也。《易》尊太卜,《书》藏外史,《礼》在宗伯,《乐》隶司乐,《诗》颂太师,《春秋》存于国史”。诚然,“信而好古”、“述而不作”的孔子,是在集藏先代古文旧书的基础上,编修了《诗》 《书》 《礼》 《乐》 《易》《春秋》六种教学用书,因之改观了“学在王官”的传统,出现了“诸生皆诵法孔子”的平民教育格局。
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李斯(约公元前284—公元前208)奏请秦始皇(约公元前259—公元前210)获得批准,开始实施严酷的文化禁锢法令。据《史记》记载,“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 《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 《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 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于是,“焚《诗》 《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 。具体来说,《乐》就因此彻底佚亡了。
当年,据周游列国的丰富阅历和广泛社交经验,孔子观察并体会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 。 (《礼记·经解》)
因此,《诗》教之“温柔敦厚”、《礼》教之“属辞比事”及《乐》教之“絜静精微”的教育功用等,倍受孔子重视。“《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 “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论语·子路》)、“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论语·宪问》)、“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的教徒名言及“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的教子名言,乃至自己“《诗》《书》,执礼,皆雅言”的以身作则,种种言传,处处身教,非常深远地影响了后世。
如名列“孔门十哲”的文学科弟子言偃(公元前506—公元前443年),在晚年回到家乡虞山之后,“文开吴会”,“道启东南”,成为孔子儒学及中原文教在吴地传播的第一人。他通过讲学授徒,造就了“家《诗》《书》而户《礼》《乐》”的文教风尚,“是中国南方最早的藏书家和文化传播者,开启了江南崇文藏书的历史传统”[3]197,202。
再如私淑于孔子儒学的孟子(约公元前372—公元前289),则通过研学“六经”而成一代大儒,并被后世尊称为“亚圣”。大抵到东晋咸康三年(337年),“孔孟”已被并举,如国子祭酒袁环与太常冯怀在《请兴国学疏》中说:“孔子恂恂,道化洙泗;孟轲皇皇,诲诱无倦。是以仁义之声,于今犹存;礼让之风,千载未泯”[5]。
在宋代,即有“《诗》《礼》传家,不名则利”(无名氏《满庭芳·诗礼》)之说,元代有“《诗》《礼》传家忝儒商”(柯丹丘《荆钗记》)之语,茅盾(1896—1981)在《子夜》中有“冯大爷,是有面子的地主,《诗》《礼》传家……”的对话。《红楼梦》第一回中也曾写道:“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花地, 温柔富贵乡去安身立业”。
“六经”之《书》,即《尚书》,是中国最古老的一部史书,由上古时代社会高层统治者所发布的文告汇编而成,在儒家元典中处于最尊贵的位置,被认为具有“疏通知远”的教育功用。它“既是帝王的政治教科书,又是封建士大夫必读必遵的‘大经大法’”[6]。前贤认为,阅读并理解了《尚书》,也就懂得了古代中国的政治法度,足以明白世故人情,甚至审时度势,预知社会的未来。于是“《诗》《书》门第”之说,便日渐演化成为了后世的治家格言及家训理念。随之而来,“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丹桂有根,独长《诗》《书》门第;黄金无种,偏生勤俭人家”等,进一步成为后世士人之家的思想共识和文教追求。
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当年实指的《诗》 《书》《礼》《乐》等具体书名,在后世已被泛化为一切儒家经籍的代称。
“夫经籍也者,机神之妙旨,圣哲之能事,所以经天地,纬阴阳,正纪纲,弘道德,显仁足以利物,藏用足以独善,学之者将殖焉,不学者将落焉”,“惠帝除挟书之律,儒者始以其业行于民间”。(《隋书》卷三十二《经籍志》)诚然,“《诗》《书》门第”、“藏书世家”,是指世代都有读书之人,并拥有藏书的家庭或家族。其形成,与汉惠帝即位伊始,即废除秦廷之“挟书者,族”的酷令,及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基本文化国策,关系至为密切。
颜之推(531—约597)在其家训第八篇《勉学》中指出,“士大夫子弟,数岁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礼》 《传》,少者不失《诗》《论》”;“自荒乱以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夫明‘六经’之指,涉百家之术,纵不能增益德行,敦厉风俗,犹为一艺,得以自资”,并进而认为:“积财千万……无过读书”,“夫所以读书学问,本欲开心明目,利于行耳”,“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7]。
黄宗羲(1610—1695)在《天一阁藏书记》中曾经感叹道:“自科举之学兴,士人抱兔园寒陋十数册故书,崛起白屋之下,取富贵而有余”[8]。吴敬梓(1701—1754)在《儒林外史》第11回中也写道:“早养出一个儿子来叫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诚然,自隋大业元年(605年)开始实行,至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举行最后一科进士考试的科举制度,在1300余年间,为科举入仕而读书,曾经根深蒂固地作用着人们的价值观。以致于在民间形成了“落第举子心”、“金榜题名时”,分别为人生四大悲、喜事之一。
张载(1020—1077)认为:“古之学者,便立天理,孔、孟而后,其心不传”,“要见圣人,无如《论》、《孟》为要” 。从熙宁四年(1071年)二月,《孟子》首次进入国家科举考试科目。大约在八岁时开始接受儒学启蒙的朱熹(1130—1200),成年后致力于注解“儒家四子”(孔子、孟子、曾参、子思)之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为儒学的继往开来,做出了集大成式的贡献。他所编注的“四书”,后来得以与“五经”并列,成为最具代表性的儒家经典,被认为是能够助人“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的权威读物。元仁宗延祐年间(1314—1320),朝廷恢复科举考试时,正式把考题范围规定在“四书”之内,从此一直延续到清末科举制度的结束。
吴祖光(1701—1754)之子吴欢由其家族发展史实上发现,“明、清五百年间,吴家一共出了四十二位进士,其中榜眼、探花各一名”,“近代以来,我们宜兴吴家在文化艺术方面,真是出了不少人才”。他体会到:“出了问题,先怪罪文化,这样的蠢事应该彻底结束——没文化,才是一切罪孽的源头。这种历史情况,发端于清末民初时‘激进派’文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概否定,如胡适的‘全盘西化’、‘砸烂孔家店’,又如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所说的传统文化就是‘吃人’,这些都属于过激言论。实际上,回看一下中国历史,你不得不承认,传统文化中的精华部分,是绝不可抹杀的,而这些精华,绝大部分是由出身于‘书香门第’的世家子弟来创造的。哪怕有一段时间,这种传统被颠覆,最终还是会回归的”[1]3,107,133。
冯友兰(1895—1990)回忆说,照我祖父这个地主大家庭的规矩,男、女孩子都从七岁起开始,家里专门请了一个先生来教书,“我们先读《三字经》,再读《论语》,接着读《孟子》,最后读《大学》与《中庸》。一本书必须从头背到尾,才算读完,叫做‘包本’。有些地方读‘四书’,不仅要背正文,还要背朱(熹)注……照我们家里规定的读书顺序,于‘四书’读完之后,就读经书。首先读《诗经》,因为它是韵文,学生们读起来比较容易上口”[9]4。他在《三松堂自序》中还说,“ (父亲)不希望子孙代代出翰林,只希望子孙代代有一个秀才。因为代代出翰林,这是不可能的事。至于子孙中代代有个秀才,则不但可能,而且必要。这表示你这一家的‘书香门第’接下去了,可以称为‘耕读传家’了”。
不仅仅汉族小康以上的人家是如此,在深厚而又强韧的汉文化影响下,蒙古族、满族等外来民族中的有识之士,也把“书香门第”作为了各自家族持续发展、努力进取的人文目标。
冒怀滨在一次有关如皋冒氏家世的访谈中说,我们是忽必烈第九个儿子镇南王脱欢(?—1439)的后代,“冒家是很重视以儒持家的,历代都很重视子女的读书问题。我们冒家也很注重诗文传承,历史上遗留下来很多文集、诗集,特别是我的祖父,编写了很多诗文集”,“冒家人很重视读书,和祖辈喜好诗文有很大的关系。还有一点,我叫他‘榜样励志’……我祖父与冒辟疆是同一天生日,他以冒辟疆的‘后身’自许,也不断拿这个来勉励自己。”此外,家族发展的价值取向和决心也非常重要。他在引用其曾祖母所说“子孙贤,不在财多。财多不贤,将患也”的话之后议论道:“财多,子孙不贤,其实是忧患。子孙还是首先要‘贤’,要刻苦读书。祖父就是在曾祖母周太夫人的教育下,长大成才”,我祖父“四岁的时候就念私塾,那时候因为他的父亲去世,家庭经济情况非常困难。我的曾祖母周萱因为出自‘书香门第’,对祖父的教育有很大影响。我父亲冒效鲁也是四岁开始读私塾。”郑诗亮记述道,一代名士冒鹤亭(1873—1959)的三子冒景璠(字效鲁),传其家学,“既富中国文史修养,亦精英、法、俄等多门外文……其五子冒景琦(笔名“舒湮”),是著名影评家、剧作家。冒怀滨、冒怀科兄妹,是冒效鲁的子女。冒怀滨多年来致力于研究、推广如皋冒氏文化,冒怀科则女承父业,长期从事俄语文学翻译”[1]171-174。
杨原在《诗书继世长——叶赫颜札氏家族口述历史》一书的前言中写道,之所以采用这个书名,“是要强调这个家族世代相沿的一种家风。中国自科举制施行后,读书入仕逐渐成为阶层上升最为重要的途径,‘书香门第’被人们视为家族兴旺以及长久维系最可靠的凭借。所以‘四世三公’的士大夫之家,便最为旧日的中国人所称道,并被视为表率。对于本书中这个在清朝时属于内务府的家族来说,以‘诗书继世长’为题,则尤具意义。”因为叶赫颜札氏这个在先祖以军功得以封爵,隶属于清廷内务府正黄旗的满清权贵家族,自乾隆朝开始参与科举考试,于是,“很多人脱离于内务府世职,出现了大批外放官员。官位虽不高,但属科甲正途,由此形成了读书入仕的家风。特别是在辛亥革命以后,能够平缓地在历史变迁中过渡。虽然从严格意义上讲,他们并没能凭借科举为官而延绵数代,成为世代簪缨的大族,但他们大约从清中叶起,就开始对读书特别重视,并将‘诗书继世长’作为自己家族代代相传的追求。这也可以看作是他们接受汉族文化影响之后,所形成的一种深层的价值观”[10]。
叶赫颜札氏家族的发展史,正足以印证颜之推在千余年前发表的“读书观”。
中国古代以农耕生产为社会发展的物质文明基础,以儒家思想为维系社会关系的精神文明支柱,尤其是隋、唐以来,科举考试成为人才选拔的重要方式之后,“耕读传家”日渐成为“中国传统农业社会中,小康农家所努力追求的一种理想生活图景”,“拥有若干起码的书本,并保送子弟开蒙读书,往往是‘耕读人家’的题中应有之义;而缥缃千万卷,设家塾教育子弟,则常常是保持‘书香世家’门第的必要之举”[11]。
王士祯(1634—1711)在《香祖笔记》中回忆说:“余家自高曾祖父以来,各房正厅皆置两素屏,一书《心相三十六善》,一书《阳宅三十六祥》,所以垂家训、示子孙也……又各房正厅一联云:‘绍祖宗一脉真传,克勤克俭;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清咸丰四年(1854年)正月上旬,曾国藩(1811—1872)奉其父之命所书联语亦云:“有子孙,有田园,家风半耕半读,但以箕裘承祖泽;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将艰巨付儿曹。”在家书中,曾国藩多次强调,“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其为仕宦之家”[12]。
冯友兰在《三松堂自序》中说:“我祖父大概有一千五百亩土地,在我们那一代还不算大地主”,“我的父亲行二……后来成了清光绪戊戌(1898年)科进士。伯父、叔父都是秀才。在祖父教育下,我们这一家就成为当地的书香之家,进入了‘耕读传家’的行列”[9]1-2。黄子瑞也曾表示:“余家居祁仪,与冯友兰先生家相邻。早年读书,颇受冯家‘耕读传家’之影响……友兰先生祖父冯玉文公,愤土霸之欺也,特聘县之名师在家教其三子读书。长子云异,字鹤亭,秀才;次子台异,字树侯,且经举人、进士而为湖北崇阳县知县,家始显赫。祁仪一带土霸皆收敛,多谢罪拜其门下。至此,冯家遂为祁仪望族,在唐县南部颇负盛名焉”。
1919年4月25日,吴宓(1894—1978)因倾慕敬佩于陈寅恪(1890—1969)之“中西学问皆甚渊博,又识力独到,议论透彻”,遂在其日记中有感而发道:“宓中国学问,毫无根底,虽自幼孜孜,仍不免于浪掷光阴。陈君昔亦未苦读,惟生于名族,图书典籍,储藏丰富,随意翻阅,所得已多;又亲故通家,多硕士硕儒,侧席趋庭,耳濡目染,无在而不获益。况重以其人之慧而勤学,故造诣出群,非偶然也。今中国学校空虚腐败,尽人皆知。欲救子弟之病,惟家中藏书之一法。藏书不必多,而选择必精。虽十卷百卷,苟为佳籍,儿童知识初开之时,见之必玩诵不置。而浸茹涵育之功,于是乎在。此法当自行之,并劝亲友行至之”[13]。
社会的细胞是家庭。“书香人家”是“藏书世家”及“世代书香”的基础,也是一个以“书香”为标识的都市的社会基础。
陈民宪在为《书香人家》一书所作的序言中说:“学风是一把衡量国风、民风、家风的尺子。有着几千年文明史的文化名城宁波,历来就有诗书传家、渔樵耕读的良好传统。从古代的2 432个进士、12个状元,到当代的八十几位‘两院院士’,无不向世人昭示着这座拥怀着深厚学蕴的书香之城的独特魅力。而中国现存最早的私人藏书楼天一阁,它既作为中国藏书文化的典范和象征,更成为四百多年来滋养宁波人学风的精神家园”[14]。
满族作家文康在《儿女英雄传》40回里写道:“如今眼看着‘书香门第’是接下去了,衣饭生涯是靠得住了,他那个儿子只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那么,这个“书香门第”具体是什么模样的呢?
曹禺(1910—1996) 在其剧作《北京人》第一幕中,有对北平一个“读书世家”的环境描写:在曾家老宅的小花厅后墙,“几乎完全为一排狭长的纸糊的隔扇和壁橱似的小书斋占满……天色好,这几扇狭长的纸糊隔扇也完全推开,可以望见上房的气象果然轩豁宽畅,正是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家门第”,而挂着“养心斋”篆字匾额的老主人的书房,“沿墙是一列书箱,里面装满了线装书籍,窗前有主人心爱的楠木书案,紫檀八仙凳子,案放着笔墨纸砚,磁器古董,都是极其古雅而精致。这一代的主人们,有时在这里作画吟诗,有时在这里读经清谈,有时在这里卜卜课,无味了就打瞌睡……”。
如果说曹禺所写只不过是文学作品中的虚拟场景,那么,朱熹第二十四代孙、文物家朱文钧(1882—1937)之子朱家溍(1914—2003)所述,该便是十分真切的了。
按:朱文钧以碑帖、金石之学名世,曾任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朱家溍这一辈弟兄四人,均能子承父学,是学问渊博的专家。朱家溍在《我家的藏书》一文中写道:有一次,某电视台到他位于板厂胡同34号的家中(系清曾格林沁王府的后院,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摄像,进门后第一句话就是:“您这屋还保持着‘书香门第’的风格”!
他因而在文章中进一步深化了“书香”的内涵。略云,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先父自英国牛津大学毕业回国后,节衣缩食,朝夕访求,至三十岁时已藏书万卷,“回忆趋庭之日,坐拥书城,足恣探讨的幸福,都是父亲给的。父亲逝世后,1953年,我们弟兄奉母亲命,将所藏汉、唐碑帖七百余种捐献国家……但是藏书则仍留存在家,五间书房还保持着‘几案精严、庋置清雅’,直到1967年。现在‘六唐人斋’已不存在,我自己取一斋号‘蜗居’。‘书城’已经筑不起来,一些残余有的装箱,有的入柜,尽可能挤在两间卧房兼客厅里”。
他认为,名副其实的“书香”环境,应该如同前面所提到的,首先应该具有“万卷琳琅,几案精严,多藏善本,庋置清雅”的要求。如果不具备上述的“高标准”,那么,“家中世代都有读书人”,或一个家庭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应该是一个基本条件。他说最具体的“书香”,就是“书散放出真的香味”,但并非任何书都能散放香味。“从大的类别来说,线装木板书,或抄本书,能有香味,而平装、铅印书没有香味。影印的线装本也没有香味,而有油墨味……图书馆的书库,书虽多,因投放大量樟脑,以致凉气扑鼻,掩盖了书香”[15]。
香港学人张倩仪在《书香世代,耕读传家》中提出:“大致上,代代有人读书,绵延好几代,就有资格称为‘世代书香’。‘世代书香’的家庭一般很重视这个传统,往往成为子弟在逆境中发愤读书的动力”。而据她所看到的传记,能够称为“书香世代”的,“大多是江、浙和湖南的人,这现象无疑与南方为文化中心有关。江、浙两省文风极盛,在清代是科举登第人数最多的地方……湖南的‘书香世代’数目也有相当,因湖南在南方各省之中,虽不及江、浙,但可以赶得上江西、安徽等地方,到了清末,更因威信人物多,而人才极盛。其他文风不盛的地方的人,即使代代读书,大致只说自己是‘耕读传家’,像广西武将李宗仁就是。不少江浙‘书香门第’也是‘耕读传家’,但多是收租形式,在文风不盛处,却真是既耕又读的。‘耕读传家’也是一种资格,若只有一代人读书,还是不能称得上的”[16]。
清康熙十八年(1679年),黄宗羲历数其所见的越中藏书家的兴废,在《天一阁藏书记》中感叹道:“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古今书籍之厄,不可胜记……近来书籍之厄,不必兵火。无力者既不能聚,聚者亦以无力而散,故所在空虚。屈指大江以南,以藏书名者,不过三四家”[17]。李玉安在《中国图书散佚史》第十章中,引用了黄宗羲之语后议论道:“这句话道出了私人藏书家永远的心头之痛。纵观历代藏书之家,除了明代的范钦制定了严格的藏书制度,使其藏书长达四百余年外,其余概在数年至百年左右就已烟消云散”[18]。
尽管如此,陈登原还是发表评论说:“私人藏书之寿者,莫寿于范氏天一阁……(然则)天一阁之子孙,虽未曾货卖其书,然清季时,缪荃孙登阁阅书,范氏子孙之为招待者,竟不解抽书为何事?于是知以自私之心理,托子孙以久藏,非特难以达到,且秘其书于妾妇、蠹鱼,又何苦乃尔”[19]421?
诚然,“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孟子》“离娄章句”下)所谓“耕读人家”,尤其是“书香门第”、“藏书世家”、“世代书香”的荣光,维系实难。因为“书香”一脉要被传承,必定是以家族荣誉感召、长辈家学授受,或童蒙就读于家塾(私塾)为前提,而拥有蒙学读物、科举用书乃至正经、正史部类的若干藏书,则是其重要的文献基础。而只有获得家庭或者家族所藏遗书者,才能担当起所谓“书香门第”、“藏书世家”及“世代书香”的称谓。
李一氓(1903—1990)说:“我的家庭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更说不上是什么世家巨族。我记得我家的藏书——用这词实在不恰当,不过有那么几本:木刻《四书》一部,木刻《古文观止》一部,木刻《昭明文选》一部,石印《龙文鞭影》一部,活字本《石头记》一部— —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石印《西厢记》一部。此外,恐怕就是商务印书馆的中小学教科书了”[20]。
但饶宗颐(1917—2018)却从来就以“出身书香世家,幼熏文史坟籍”为豪。他在自述其学术来路时说:“我的家族可以说是潮安地区的首富……我出生的时候,家族不但没有衰落,而且正如日中天。我的高祖名兴桐,有四个儿子,每人都开有钱庄,自己发行钱票。有钱就可以买书,大型的书籍如《古今图书集成》、《四部备要》、《丛书集成》等都购置了。这就是我的父亲饶锷藏书楼‘天啸楼′的来历。里面的藏书那是以十万计的。我的伯父是一个画家,画山水;又是收藏家,收藏的拓本、古钱,数量多达数千种。可以想见,我小时候成天就接触这些东西,条件是多么好!现在的大学生,毕业了,都未必有我六七岁时看到的东西多。而且,一般的士绅家庭、书香门第,还不能有这样的条件……我那时候读书读得很杂,道家的书、医书都看”[21]。
据1932年陈登原(1900—1975)在《古今典籍聚散考》(商务印书馆1936年初版)中的研究,私家藏书因不时遭受“政治”、“兵燹”、“藏弆”或“人事”之厄,所以,“书香之泽”常常不及三、五世而“斩”,甚至及身而“斩”,旋聚旋散,因此感慨道:“世无千年之家,昔日之收藏称盛者,均不旋踵而失之……或子孙之不能保守,或水火之有时莅临,往往昔之所谓藏弆者,终之等于不藏弆”[19]297-298,实在令人唏嘘扼腕。
“书香剑气俱寥落,虚老乾坤父母身” (《林景熙《述怀次柴主簿》》) 。尽管世道多故,但还是有若干家庭和家族历经劫难,顽强地把书香一脉坚持到了三代以上。如宁波范氏、山阴祁氏、海宁蒋氏、海盐张氏及虞山翁氏、古里瞿氏等,作为凤毛麟角的藏书世家,早已成为华夏书文化史上的人文精神楷模,进而凝聚为世俗观念上,对一个人的家世背景及其人品气质的重要评价标准之一。
如吴趼人(1866—1910 )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36回中所云:“原来是个仕宦书香人家,怪不的他得夫人那样明理。”叶扬在谈到自己的家世时说:“祖父是桐城叶家,祖母是嘉兴钱家……为什么我祖母的母亲从屏风背后一看到我祖父,就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呢?大概还是觉得叶家是‘诗礼传家’吧。那个时候讲究的,不是说有没有钱,钱并不是那么重要,而是不是‘书香门第’,这一点倒是很重要的”[1]161。其实质是长辈们基于“家风”的评价。
但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推崇被激进主义者颠覆了。激进主义者大肆其言行的严重后果是,使人们失去了对“诗礼人家”、“书香门第”的敬意,往往在作品中不乏轻薄之语。
如沙汀(1904—1992)在《祖父的故事》中说:“(丈夫)是个所谓‘书香门户’子弟”。1931年,巴金(1904—2005)在小说《激流》中写道:“你看,全是这样的子弟,‘诗礼人家’,‘书香人家’,还有什么希望?”1936年,阿英(1900—1977)在《浙东访小说记》里记述道,随着旧书贾王松泉访书民间,“两天走过的人家,总共有十四、五处,这些人都是‘世家’,都是‘书香后代’,但每一家的那种破败情形,是无往而不令人兴感:第一,是没有一家的书不曾卖过,所残存的,不过是些制艺而已……第二,这些所谓‘书香人家’后代,简直是不知‘书’了,有的沉落到不堪设想,有的是连男子也没有了,可以作为‘还是书香人家’表征的,不过这些残存的卖不出钱来的八股,和悬在堂前的一些旧匾额罢了。这其间自有它的必然,没有什么可怜惜的,终不免为遗憾者,是许多文化上的重要典籍因此散佚耳”[22]。
也因此,现代图书馆学家杜定友(1898—1967)在《地方文献的搜集整理与使用》中,告诫图书馆工作者,“地方文献,是指有关本地方的一切资料,表现于各种记载形式的,如:图书、杂志、报纸、图片、照片、影片、画片、唱片、拓本、表格、传单、票据、文告、手稿、印模、簿籍等。凡有历史价值的,即‘断简零篇’、‘片纸只字’,也在收集之列”,而采购的来源,除了各地市场、书店和藏书家外,“更须注意旧书店、旧纸店、旧货摊、祠堂、庙宇、会馆和‘书香之家’”[23]。
翁咸封(1750—1810)在《潜虚文钞》中说:“读书当务其大者远者,得一科名不足为重也”;翁心存(1791—1862)在《常熟璇洲里翁氏族谱》序中写道:“富贵不足保,惟诗书忠厚之泽,可及于无穷”。其子翁同龢为翁氏家族石梅祠堂所撰书的联语则云:“绵世泽,莫如为善;振家声,还是读书”;并为瞿氏铁琴铜剑楼撰联曰:“入我室,皆端人正士;升此堂,多古画奇书”。
有学者指出,常熟翁氏家族从“耕读”起家,在科举入仕的通道上不断发展,“从翁氏七世祖翁应祥兄弟起,翁氏藏书历时400多年10多代,是罕见的藏书世家。翁氏藏书来源为家传、购买、抄录、交换,藏书富有特色,藏书思想对后人多有启迪,藏书印章和题跋又各有特点”,从联语旨意可见,“翁氏强调藏书、读书与端人正士的关系。这种藏书思想或曰藏书精神、藏书文化给后人以启迪,我们今日需要弘扬的正是这种精神”[3]417,440。
“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这是在当今各地流传甚广,而作者却被讹传为张元济(1867—1959)的一副对联。其实它是清嘉庆四年(1799年)己未科状元姚文田(1758—1827)自题书房的联语。这也是传统上“书香门第”所认同的价值观。
那么,为什么先贤们都认为“读书”是“天下第一件好事”呢?
钱穆(1895—1990)当年在香港的一次题为《读书与做人》的讲演中,揭示了其中的道理。他指出,因为“只有在书上可以告诉我们如何去做一个有理想、高标准的人……在书中可碰到很多人,这些人的人生境界高、情味深,好做你的榜样”,而通过读书,以培养人生情趣,提高人生境界,也就获得了“人生之最大幸福与最高享受了”[24]。
郑诗亮在《百年斯文——文化世家访谈录》中说,“近代以来,由于经历了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社会发生剧烈变化,中国历史出现重大转折,传统中国所尊奉的宗亲家族,既在伦理层面被否定,事实层面上亦遭瓦解。这样一来,中国文明的链条在宗亲一环上发生了断裂。事实上,讲究忠厚传家、诗书继世的旧式家族,正是传统中国社会的中坚、人才的渊薮”,他认为,他所访谈到的若干“文化世家”的家风,总体上的要点有二:“一曰知廉耻,一曰读诗书。前者关乎伦理教育,后者则涉及文化教育。两者相结合,便构成了家族成员为人处世的根基”[1]3,162。
“种树乐培佳子弟,拥书权拜小诸侯”。这是清代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沈德潜(1673—1769)的自题联语,反映了作者的精神企求。其实,无论是就中国历史文化的长河而言,还是看中华民族各大家族的繁衍发展,“旧家世泽”的精神文明基础,从根本上来说,离不开读书明理、育人成才的终极价值观。而抽象的“书香精神”及具体的藏书资源,则是大家族传承中两种宝贵的无形和有形资财,也是培育熟读经史子集、明辨礼义廉耻的“佳子弟”的人文法宝。因为惟有这样的“端人正士”,才能真正“绵世泽”而“振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