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世说新语》名士的深情

2019-01-18 12:32黄金鹏
天府新论 2019年6期
关键词:王戎世说新语名士

黄金鹏

《世说新语》是南朝临川王刘义庆编著的一部笔记小说,包括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等36门,内容广泛,全面反映当时社会精英阶层——士族名流的生活、思想、情趣等,鲁迅誉之为名士的教科书。全书虽为笔记小说,但编者追求书中人物和事件的历史真实,以至于唐代官方修《晋书》,不少材料直接采自《世说新语》。据统计,全书共1130条正文,《晋书》引用达312条,比重之大,可见其高度的史料价值,因而历来受到研究者的重视。《世说新语》在记载魏晋名士轶闻趣事的同时,也折射出魏晋的社会、政治、文化,较好地体现了时代特征。

(一)

《世说新语》中的名士大都才华横溢,个性突出,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情感极为丰富,且对故国、对亲人、对爱人、对友人、对艺术等深情绵邈。

晋武帝司马炎去世后,晋惠帝司马衷继位,愚弱至极,大权旁落于皇后贾南风之手,朝廷内部矛盾激化,最终引发八王之乱。多年的内战严重削弱西晋国力,北方少数民族乘虚而入。在匈奴、羯、鲜卑、氐、羌等少数民族的铁蹄践踏下,首都洛阳失守,晋愍帝被俘,皇室及贵族仓皇南渡建康,以长江为屏障,建立东晋王朝。国破家亡,不管是南渡前还是南渡后,名士皆沉浸在无尽的黍离之痛中。《世说新语·言语》: “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1)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94页。(以下引用该书只注篇名,不再一一标注)永嘉之乱,卫玠被迫南渡,临行前,面对茫茫江水,百感交集,对故国万般依恋,如滔滔江水,未有穷已。其黯然神伤,正是对故国深沉的挚爱与眷念。悲痛之余,以刘琨、祖逖等为代表的爱国志士则闻鸡起舞,击楫中流,挽狂澜于既倒,以收复失地为己任。永嘉之乱后,刘琨坚守晋阳九年,抵御前赵后赵,后转战并州、冀州、幽州等地,在北方边疆抵御少数民族入侵。《扶风歌》自述其征战南北的艰辛与悲壮,鲜明表达其坚定的爱国之志,是感人至深的爱国诗篇。《言语》:“刘琨虽隔阂寇戎,志存本朝。谓温峤曰:‘班彪识刘氏之复兴,马援知汉光之可辅。今晋祚虽衰,天命未改。吾欲立功于河北,使卿延誉于江南,子其行乎?’温曰:‘峤虽不敏,才非昔人,明公以桓、文之姿,建匡立之功,岂敢辞命!’”国难当头,刘琨从浮华的贵族子弟一变为收复中原失地的爱国英雄 ,“枕戈待旦,志枭逆虏”(2)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1690页。,后为段匹磾所杀。刘琨浴血疆场、视死如归的爱国行为可歌可泣,奈何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以致英雄末路,壮志难酬。

南渡后,名士对故国的思念与日俱增。一树一木,皆能触景生情。《言语》:“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大将军桓温时常自比乐毅、刘琨,三次北伐,皆功败垂成。时光飞逝,连雄姿英发、豪气万丈的枭雄桓温也感到时不我待,复国遥遥无期,感物伤怀,潸然流泪。《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春暖花开,风和日丽,南渡名流在南京郊外新亭,聚会宴饮。风景如画的江南,引发他们对北方故国、故乡的思念之情,悲从中来,与会者皆潸然泪下。宰相王导与众不同,振臂一呼,发出铿锵有力的呐喊!新亭对泣因此成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典故。王导在东晋之初恪尽职守,殚精竭虑辅佐开国皇帝,为东晋的偏安一隅立下汗马功劳。“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的豪言壮语,最直接的流露名士的爱国之情!

神州陆沉,国破家亡,名士浓浓的爱国热情从《世说新语》上述的悲伤、哭泣、呐喊等记载可见一斑。时光流逝,不能涤荡收复失地之情;偏安一隅,不改爱国之志。爱国之火在名士中熊熊燃烧,永不熄灭。

魏晋名士对国家忠心耿耿,对家人也情深似海。面对朝夕相处的亲人的离去,他们悲痛欲绝,其言语、其行为连旁人都为之动容。《世说新语》除了在《德行》《言语》《规箴》等有所提及外,还意犹未尽,专门列《伤逝》一门。这是极为罕见的现象,可见名士对亲人的殷殷之情。吴坦之、吴隐之“遭母童夫人艰,朝夕哭临。及思至,宾客吊省,号踊哀绝,路人为之落泪。”(《德行》)王戎母亲去世,他因过分悲伤而骨瘦如柴,“鸡骨支床”,“哀毁骨立”,“王戎死孝”。(《德行》)阮籍与母亲遗体告别时“因吐血,废顿良久”,悲伤得吐血,以致身体损伤严重,久久未能恢复健康。 (《任诞》)陈元方丧父,“哭泣哀恸,躯体骨立”。 (《规箴》)。

名士的深情不仅限于给予自己生命的父母,还表现在同胞兄弟之间。《伤逝》: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王羲之的儿子王子猷、王子敬不幸都病入膏肓,同根相生,必有心灵感应,不祥预感驱使王子猷问仆人:“怎么都没有听到子敬的音讯?这是已经去世了吗!”当兄弟去世消息证实后,他拖着病重之躯,让仆人扶他奔丧,径直坐在灵床上,拿起子敬平时最爱的古琴,想演奏给亡者听,可是琴弦怎么调也调不好,不得不扔琴于地,慨叹道:“子敬!子敬!人和琴都已经不在了”,因悲痛欲绝昏死很久才醒过来。王子猷因思念、悲伤过度,一个月后也撒手人寰。其扔琴之无奈与心酸,其“人琴俱亡”之痛彻心扉的感叹,正是血脉相连的手足之情!

除父母、手足之情外,丧子之痛同样感人肺腑。《伤逝》:“郗嘉宾丧,左右白郗公:‘郎丧。’既闻,不悲,因语左右:‘殡时可道。’公往临殡,一恸几绝。”郗愔的儿子郗超死了,噩耗传来,郗愔强忍内心悲伤,后来参加殓礼,当场一下子哀痛得几乎气绝。从“一恸几绝”看出郗愔“不悲”是为保持名士风度,不是不悲,而是大悲。王戎丧子之痛更是家喻户晓。《伤逝》:“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儿子不幸夭折,王戎伤感得死去活来,朋友山简不得不宽慰他:“怀抱中的孩子,没有必要伤心到如此程度!”王戎却道出心声:“圣人达到忘情境界,对生死不动情,最下等的人无法体会感情,而感情最专注的,正是我们这一类人。” 山简本想安慰朋友,听了王戎的回答不但没达到目的,反而更加为他悲伤。言为心声,王戎的“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反映了以他为代表的魏晋名士的深情。

如果说家人因天生的血缘关系而生剪不断的情愫,那么,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爱人则更能体现名士的深情。他们可以漠视世俗的眼光,突破礼教的限制,用情之专一与狂热,罕有其匹。王戎和荀粲就是典型的代表。

《惑溺》:“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王戎夫妇相濡以沫。他的妻子常称呼他为“卿”。卿属于昵称,是对官爵、辈份低于自己的人或同辈之间的亲热、不拘礼节的叫法,不适用于公共场合。如《方正》记载庾子嵩称太尉王夷甫为“卿”而遭反对之事:“王太尉不与庾子嵩交,庾卿之不置。王曰:‘君不得为尔。’庾曰:‘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 因为王夷甫是太尉,庾子嵩官职为豫州长史,官职较低,所以王夷甫要制止庾子嵩用不合礼节的“卿”字来称呼自己。达官贵人的王戎时常与妻子出双入对,为维护公众形象,欲纠正妻子这种不妥的叫法。不料王戎妻子妙语连珠, “我是因为极度爱你才称你为卿,我不称你为卿,谁有资格可以称你为卿?” 王戎之妻以充满爱意的回答令他放弃原来的立场。这一不顾礼法的称呼恰恰反映妻子对他的无限眷念与深情,这就是 “卿卿我我”的成语出处。汉代梁鸿和孟光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西晋王戎和妻子不拘礼法的“卿卿我我”,两者都是中国婚姻史上琴瑟和鸣的范例。

另一魏晋名士荀粲的择偶观及对妻子的痴情更是骇人听闻。常人“娶妻取德”,荀粲反其道而行之,把容貌置于美德之上, 宣称“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 (《惑溺》)在中国历史上首次抛开品德和智慧,公然以貌取人,倡导容颜是择偶的最高标准。他不仅停留在理论层面,还付诸行动。《惑溺》注引《粲别传》:“粲常以妇人才智不足论,自宜以色为主。骠骑将军曹洪女有色,粲于是聘焉。……历年后,妇病亡……痛悼不能已已,岁余亦亡。”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天姿国色,荀粲毛遂自荐,上门提亲,抱得美人归。才子佳人两情缱绻,如胶似漆,可惜好景不长。《惑溺》: “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以是获讥笑于世。”荀粲妻子生病高烧,为了给心爱的妻子降温,他竟然脱下衣服,到户外冻僵身体,回家抱着妻子给她降温。如果不是挚爱,怎能有如此匪夷所思的行为?妻子病故不久,他茶饭不思,日思夜想,一年后也赶赴黄泉,与妻子相聚。名将吴起为名利而杀妻,名士荀粲却为爱人而伤逝,两人相距不是以道里计。这种感人至深的生死爱情,非常人所能理解。荀粲对妻子的深情可谓惊世骇俗,无出其右!

魏晋名士对国家、父母、兄弟、配偶有着无限的深情,对朋友也不例外,《伤逝》同样留下他们重友情的雪泥鸿爪。孙子荆朋友王武子去世,他“临尸恸哭,宾客莫不垂泪。哭毕,向灵床曰:‘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体似真声,宾客皆笑。”孙子荆情感过于投入,学驴叫声惟妙惟肖,以致众人忍俊不禁。人学动物叫声是不雅之举,但名士不惜放下身份,为的是对逝者的尊重与追思。最广为人知的是曹丕学驴叫:“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王粲生前有一癖好——爱听驴叫。曹丕为让王粲再听一次生平最爱的声音,在葬礼上不顾自己的身份率先学驴叫,并让送葬的名士都学驴叫,于是墓地上响起此起彼伏的驴叫声。这缕缕不绝的驴叫声中,飘荡着朋友之间的深情!

名士的丧友之痛如丧考妣,在《伤逝》中不胜枚举。张季鹰的朋友顾彦先平生喜欢弹琴,不幸病逝 ,“往哭之,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卫玠被看杀,谢鲲吊丧的哭声连过路人都被感动:“卫洗马以永嘉六年丧,谢鲲哭之,感动路人。”王濛与刘锬至交, “王长史病笃,……及亡,刘尹临殡,以犀柄麈尾著枢中,因恸绝”。两人时常谈玄论道, 王濛去世,刘锬竟然痛哭得昏死过去。支道林朋友法虔驾鹤西归,支道林精神萎靡不振,颓丧消沉,一年后相继辞世。“支道林丧法虔之后,精神霣丧,风味转坠。常谓人曰:‘昔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钟子,推己外求,良不虚也!冥契既逝,发言莫赏,中心蕴结,余其亡矣!’却后一年,支遂殒。”著名画家顾恺之祭拜桓温时哭声震天,泪雨滂沱,“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 (《言语》)由以上记载可见,名士失去朋友的悲伤不亚于失去亲人的悲恸。

在该书记载友情的多条材料中,荀巨伯为朋友而置生死于度外的故事最为感人。《德行》:“荀巨伯远看友人疾,值胡贼攻郡,友人语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巨伯曰:‘远来相视,子令吾去;败义以求生,岂荀巨伯所行邪!’贼既至,谓巨伯曰:‘大军至,一郡尽空,汝何男子,而敢独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我身代友人命。’贼相谓曰:‘我辈无义之人,而入有义之国!’遂班军而还,一郡并获全。”胡贼围城,大敌当头,抛下朋友保全自己还是留下照顾朋友这个两难的抉择,荀巨伯毫不犹豫,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放弃病重的朋友。荀巨伯之舍生取义,对朋友的不弃不离,这种友情连敌人都被感化了!

宗白华先生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中说: “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王羲之的字,顾恺之和陆探微的画,戴逵和戴颙的雕塑,嵇康的广陵散(琴曲),曹植、阮籍、陶潜、谢灵运、鲍照、谢朓的诗,郦道元、杨衔之的写景文,云冈、龙门壮伟的造像,洛阳和南朝闳丽的寺院,无不光芒万丈,前无古人,奠定了后代文学艺术的根基与趋向。”(3)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77页。战火纷飞,满目疮痍的土壤竟然绽放如此绚丽的艺术之花,实在令人不可思议!个中最主要原因是创作主体对文学艺术的挚爱。

东晋著名文学家、画家顾恺之,博学多才,在文学和绘画领域造诣精深。辞赋名篇《筝赋》比肩嵇康的《琴赋》。《洛神赋图》 《女史箴图》是现存最早的文人画。《言语》记载其对会稽山川之美的描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形象生动,成为不朽名句。在《巧艺》中,谢安称赞他的绘画前无古人,“谢太傅云:‘顾长康画,有苍生来所无。’”该篇还记载他首次提出 “传神写照”的绘画理论,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画家。顾恺之取得的伟大成就,与他对艺术的痴迷分不开。正是由于他对文学艺术的痴迷,才造就其如此辉煌的成就。

如果说顾恺之把艺术视为生命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那么,嵇康则是艺术高于生命的典型。司马昭篡权,为笼络人心,力图拉拢名士领袖——阮籍、嵇康。阮籍虚与委蛇,嵇康则桀骜不驯,公然否定司马氏的篡权,倡导“越名教而任自然”,反对司马氏族虚伪的礼教。司马昭恼羞成怒,以莫须有的罪名残酷杀害了这位名士精英。《雅量》:“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在刑场上,嵇康视死如归,从容演奏《广陵散》并发出 “《广陵散》于今绝矣”的感叹。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于人。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常人最留恋的是自己的生命。但嵇康不然,他感叹的不是生命的消失,却是艺术名曲的消亡。正因为其视音乐高于生命,才会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哀叹!这一声哀叹,可以窥见以嵇康为代表的名士看待生命与文艺二者孰轻孰重的价值取向,也揭示了战乱中的魏晋文学艺术为何如此辉煌灿烂的原因。正是因为文学艺术已然融入名士们的血液中,成为其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对文学艺术痴迷与执着,这种深情超越一切,乃至高于对生命的热爱。

(二)

魏晋名士高度尊重自身的情感体验,名士的深情及率真的流露远超先秦两汉。魏晋之前,儒家肯定性情天赋的合理性,“人之情性有由天者也”(4)苏舆:《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2018年,第313页。,但又主张性情不能完全顺其自然,否则与动物无别。如荀子在《荀子·非十二子》中否定十二个人,首当其冲的是纵情派代表人物它嚣、魏牟,“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指责其放纵性情,不加约束节制,其行径与动物没有区别。儒家认为,放纵情感必然破坏社会安定,故要用礼制约、规范并满足人情。《礼记·礼运》:“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礼以耕之”(5)阮元:《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1426页。,儒家把人情比作可供礼耕耘的田地,圣人制定一套完整的礼仪制度,根据个体的不同社会地位、身份等级,规定其遵守相应的伦理道德、行为准则,以此约束人情,使情不过分宣泄,同时又满足人最基本的情欲要求,从而维护社会的和谐稳定。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建议为国策,儒家思想定于一尊,“发乎情,止乎礼义”成为汉代士人不可逾越的信条。士人并非缺乏真情,但即使有汹涌澎湃之情,也始终被礼教堤坝阻隔,鲜有纵情肆志。从现存典籍记载看,先秦两汉士人大都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节情观占据主流地位。

与先秦两汉士人节制情感不同,魏晋名士放任情感的宣泄,深情和纵情是其共性。《文心雕龙·序志》:“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6)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726页。,寻绎这种现象的根源,在于魏晋时代的社会动乱、政治血腥、玄学的兴起及主体生命意识的觉醒。

东汉中后期,以窦宪、何进为代表的外戚与以郑众、张让十常侍等为代表的宦官,为掌控皇权展开殊死较量,最终导致董卓之乱。董卓进京,放任士兵烧杀抢掠,焚毁洛阳,挟持汉献帝迁都长安。董卓被王允、吕布诛杀,其部将李傕、郭氾攻陷长安,大肆屠城,“白骨盈积,残骸余肉,臭秽道路”,“自此长安城中尽空,并皆四散,二三年间关中无复行人”(7)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782页,第791页,第1360页。。建安年间,袁绍、袁术、曹操、张绣等军阀混战,“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王粲《七哀诗》),“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曹植《送应氏》),建安诗歌从一个侧面反映战乱中百姓死亡殆尽的悲惨现实。曹操从众多的军阀中崛起,最终统一北方,建立魏国,与吴国、蜀国鼎足而三。正始时期,司马氏篡权。西晋短暂的中兴期之后,八王之乱、永嘉之乱,生灵涂炭的悲剧再次上演。《晋书·食货志》:“及惠帝之后,政教陵夷,至于永嘉,丧乱弥甚。……百姓又为寇贼所杀,流尸满河,白骨蔽野。”(8)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782页,第791页,第1360页。战争使百姓大批死亡,名士亦不能幸免于难。此外,政权更迭之际,血腥政治还使卷入党派纷争中的大批名士惨遭杀戮。窃国者举起血淋淋的屠刀,残杀异己,如曹操杀孔融、杨修,曹丕杀丁廙、丁仪,司马氏杀何晏、夏侯玄、丁谧、李胜、毕轨、桓范、李丰、嵇康等,张华、陆机、陆云、潘岳、石崇、欧阳建等死于八王之手,残酷的屠杀使得一向谨言慎行、明哲保身的阮籍在《咏怀诗》揭示其岌岌可危的心境:“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9)陈伯君:《阮籍集校注》,中华书局,1987年,第312页。《晋书·阮籍传》:“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焉”(10)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782页,第791页,第1360页。,寥寥数语却准确记载魏晋名士被杀数量之多。

社会动荡不安,战乱频仍,政权走马灯似更迭,政治血腥残酷,乱世中的文人朝不保夕,生命的无常反而让他们更加认识到生命的可贵,激发浓厚的生命意识。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一书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如何有意义地自觉地充分把握住这短暂而多苦难的人生,使之更为丰富满足,便突出出来了。它实质上标志着一种人的觉醒,即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11)李泽厚:《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90页。名士经过思索后得到的共识是,生命短暂,朝不保夕,必须活在当下,不为名和利所累,在短暂的生命长度中珍惜每时每刻,对喜爱之物和喜欢之人一往情深并率真表达,哪怕有悖于世俗观念或封建礼教。他们追求任性纵情,最大程度满足自身情感需求和情感体验。如王子猷对竹子钟爱有加,须臾不可离,即使短暂借他人住所也要在房前屋后遍种翠竹,旁人觉得不可思议, “何可一日无此君”的回答掷地有声,开中国文人爱竹咏竹之先河,是苏轼“无竹令人俗”的始作俑者。他思念朋友戴安道,哪怕距离再远,夜晚和大雪纷飞的恶劣天气也阻挡不了雪夜访友。张季鹰视功名如敝屣,唯独对美酒和美食钟爱有加。《任诞》:“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江东步兵,或谓之曰: ‘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识鉴》:“因思吴中菰菜羮,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 为了美酒,可以不要美名;为了家乡美食,可以归去来兮。美酒比浮名重要;美食胜过高官 。这就是魏晋名士所追求的短暂生命维度中纵情适意的生活。王子猷、张季鹰从实践中、从行动上反映了魏晋名士对真情的认同、肯定。

在浓厚生命意识的背景下,魏晋《列子·杨朱》(12)《列子·杨朱》学界已认定托名先秦列子,实则是魏晋的伪书,参见杨伯峻《列子集释》前言。放情肆志的人生观应运而生。该篇集中探讨生死问题。杨朱认为,百岁长寿之人,一千个不到一个,扣除幼年、老年、睡眠及痛疾哀苦,欢乐日子不多。不管是尧、舜,还是桀、纣,其共同的归宿是死亡,“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熟知其异?”(13)杨伯峻:《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79年,第221页,第220页,第221页,第226页。所以,身前的虚名和死后的荣耀都是伤身害性的“重囚累梏”,短暂的一生中,自己能够把握的是活在当下,不为功名所累,不为利禄所误,“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14)杨伯峻:《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79年,第221页,第220页,第221页,第226页。。人要全方位的乐生逸身,满足自己一切的欲望和情感的需求,“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15)杨伯峻:《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79年,第221页,第220页,第221页,第226页。。杨朱反对人为功名利禄礼法对快乐情感的桎梏,强调性情比浮华的名利重要,“矫性情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矣”(16)杨伯峻:《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79年,第221页,第220页,第221页,第226页。。《列子·杨朱》从理论层面折射了魏晋士人对真情的肯定!

如果说,战争和血腥的政治是名士产生深情的土壤,那么,玄学为魏晋名士摆脱礼教桎梏、自由表达真情提供了思想武器。

魏晋时期,军阀混战,三国鼎立,八王之乱,五胡乱华,除西晋有短暂的统一外,社会始终处于分崩离析状态,儒家大一统思想受到极大的冲击,儒家价值观、人生观的影响日渐式微。随着儒家经学的衰落,玄学兴起并取代经学,成为社会主流意识。不同于儒家的两汉经学,玄学得名于三玄——《周易》《老子》《庄子》,是以老庄思想为主的思辨哲学。先秦显学是儒家、墨家,而到魏晋,显学非老庄莫属。魏晋玄学王弼的《老子注》、向秀和郭象的《庄子注》成为士人必读书。据史书和《世说新语》记载,名士个个精通老庄之学。老庄思想大行其道、风靡社会,从君王到名士皆沉湎于清谈中,蔚然成风,乐此不疲。如宰相王衍“高谈老庄,说空终日”,无暇进食,不理朝政,以致桓温把西晋的灭亡归咎于王衍的清谈误国,“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17)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834页。。从《文学》“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可见谈玄论道的内容是以老庄为主。名士自述三天不读《老子》,舌头就发硬,才思变得不敏捷,言谈不流畅。这与孔子告诫他的儿子 “不学诗,无以言”何其相似乃尔!

老庄高扬主体人格,追求绝对自由,倡导率性自然,反对虚伪礼教,推崇真性情。《庄子·渔父》:“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是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人反此。”(18)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2年,第1026-1027页。庄子意在强调人要永葆真诚自然的天性,表达自己情感要真挚,不要被礼法所蒙蔽。

魏晋士人浸淫老庄之学,服膺其学说并身体力行。如阮籍“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当其得意,忽忘形骸”(19)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1359页,第1361页。,就是庄子倡导的得到内在真意而忘掉自我的思想。阮籍先托病拒绝曹爽的征召,后与篡权的司马氏虚与委蛇,这是践行庄子明哲保身的哲学宗旨。阮籍在母亲去世时的举止与众不同,“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豚,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脊骨立,殆至灭性”(20)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1359页,第1361页。。阮籍丧母期间仍有下棋、饮酒、吃肉等娱乐,完全违反世俗观念和礼教。但我们从阮籍几次“吐血数升”和“毁脊骨立,殆至灭性”的形象,体会到他的至孝。他的悲痛发自内心,不在于世俗悲恸的形式,这是真正的悲恸,一如庄子的“真悲无声而哀”、“法天贵真,不拘于俗”。阮籍可谓是深得庄子思想精髓的典范。《世说新语》名士大都尊重自我,率性任情,正是老庄哲学的流风余韵!

玄学领袖王弼的人性自然论及圣人有情论对魏晋名士肯定并放纵自身情感还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玄学领袖王弼认为,人情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感,情有真情和伪情之别。真情是人类正常的情感,“遇之不能无乐,丧之不能无哀”(21)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1982年,第796页,第795页。,遇到情投意合的朋友高兴不已,面对亲人的死亡则黯然神伤。 王弼还认为,芸芸众生有情,即使是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圣人也是有情的,“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22)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1982年,第796页,第795页。。王弼一反何晏圣人无情论,提出圣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也是有情的。王弼的人情自然论和圣人有情论从哲学制高点肯定情,论证人情表达的合理性,为当时和后代的纵情者提供了思想武器。

在“世积乱离,风衰俗怨”的乱世里,在“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的血雨腥风中,魏晋士人浓厚的生命意识被激活、唤醒,加之受玄学的影响,魏晋名士的深情、纵情自然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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