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听器和发声器

2019-01-17 07:28朱剑
野草 2019年6期
关键词:诗眼助听器抒情

朱剑

左右最近整理了一组新作,嘱我写点东西,义不容辞。点开他发来的文档,里面的诗我挺熟悉,有不少就是我在各种读诗场合替他代读的,而且,正如他给我留言说的那样,全是口语诗。

我和左右于2011年认识,至今已八年有余,这段时间里,我和他的关系从一般诗友变成了长安诗歌节的同仁,我也目睹了他从一位抒情诗人,逐渐转变成以写口语为主的诗人的全过程。作为一名抒情诗人,左右是非常成功的,不仅写出了一批有质量的作品,而且还在全国各大报纸、杂志发表了大量的诗作,有着广泛的影响,他本可以沿着这条写作道路继续走下去的,从而获得更多世俗的掌声和荣誉。为什么他的写作会朝着口语诗的方向转变呢?是我们这些写口语诗的朋友给了他压力吗?当然不是!以我为例,我历来把“和而不同”当作一条交友原则,朋友写什么样的诗不去干涉,写好了就替他吆喝,写坏了就批评,完完全全的君子之交;是写口语诗更能得到世俗的承认吗?更不是!写诗的人都知道,现在口语诗是遭到最多非议、最多攻击的一个诗歌类别,大众以及众多的诗人谈起口语诗,或斥之为“不是诗”,或贬之为“口水诗”,也就是说,写口语诗,目前要想得到世俗的赞美或者好处,几乎不可能。由此看来,左右写作求变的真正原因,并非来自外力,还是源自于他自己内心对写作的严肃追求,也并非策略和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了自觉思考后的一种自然选择。

口语诗追求“事实的诗意”(伊沙语),简单来说,就是通过写具体的事实来呈现世界、审视自我、发现诗意,口语诗依旧是抒情的艺术,是更高级的抒情,或冷抒情、或酷抒情、或反抒情,等等。举例来说,左右写自己的听力和声音,如果用传统的抒情方式来写,写来写去最终无非就是面对世界发一些感慨,单一又雷同。但如果用口语来写,则会完全不一样,同样的题材,他可以通过写具体的事情或细节,用准确、生动的叙述,来记录生活中不同的遭遇给自己内心的冲击,从而表现出人性的复杂和变化莫测。

应该承认,左右写口语诗,比一般人都难,因为他听不见,只能看。写口语诗,看文字和听声音,是完全不一样的。甚至可以说,他接触到的口语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是书面语,而非活色生香、充满了各种微妙感情的口头语言,在这种情况下写口语诗,着实可贵,勇气可嘉,而把口语诗写好了,就更是了不起。

左右显然是懂得扬长避短的诗人:既然没有办法把口语诗写得像其他人那样复杂丰富,那我就尽量写得简短单纯,凸现诗核,抓住一点,穷追猛打,不及其余。或者这么说,他的诗都有一个突出的、让人印象深刻的“诗眼”,透过这样的“诗眼”,能看到他的巧思妙想以及精心布局。来看这首《我接受了他的歉意》:

外卖小哥

顶着四十度高温

晚点半小时

将我预订的凉面

送达

面带歉意,执意要送我一瓶饮料

它魔术似的

变成了一碗

我从未吃过的热面

吃完后

我给了五星好评

这首诗里,诗眼就是“凉面”变“热面”,它可不是什么文字游戏,而是通过一个强大的事实,用巧妙、智性的方式,从最平凡的日常生活里挖掘出了让人意外的诗意。

左右还是个挺幽默的人,有几次我和他一起出去办事,他经常拉住我,笑着指给我看一些好玩的事情,或者是一个人,或者是一句写在街头三轮摩托上的广告语,在这方面,他有着很多人比不上的敏锐。我一直认为,好诗人要有幽默感,好的口语诗人更要有幽默感,幽默不仅仅会让你的文字变得有弹性、可读性强,还会让你写得更自由、更放松。最近,左右写了首让我赞叹不已的诗:

《同床共枕》

一觉醒来

发现右手边躺着

一个女人

而且是

美女

随后她也醒来

我们相视而笑

各忙各的

守了一夜的灵

我们

太累了

这首诗很好玩,我看重它的地方在于它不是为了幽默而幽默,相反,写得非常真实、非常自然,分寸感掌握得也非常好。同样,这也不是想象出来的诗,只有经历了才能写出,来自于对生活现场的发现。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能真正领略口语诗的巨大优势,试想,如果用抒情诗的方式来写葬礼上这个场面,怎么写?答案是:根本没法写!

对于自己听不见这一缺陷,左右也常用一种幽默、自嘲的口吻来书写,在《精神享受》一诗里他这样写到:“父亲说/既然你听不见/掏耳朵多此一举”,表现出可贵的豁达;有时,他还会这样来进行嘲讽:“经常有人/把头靠近我耳畔/手掩着嘴/大声/告诉我/一些很小的事情”。可以这么说,幽默给了左右精神上的力量,让他可以更从容地面对生活。

左右现在似乎找到了这样一个写作“秘诀”:世界紛繁复杂,但我不贪大,而是往“小”里写,也不跟热点走,而是写与自己生命联系最为紧密的事情并写出独特个性。行文至此,要说左右的一个生活故事,这些年来,他一直委托全国各地的诗友替他拍摄或收集带有“左右”字样的店名和商品品牌,乐此不疲,在这方面,他留下了有趣的诗作,便是这首《无题》:

等车

不见车来

却看见我的名字

“左右沙发”

在另一路公交车上

向西开走了

我还在原地

对于生活,左右采取的视角不是仰视,也不是俯视,而是平视。于是,在他的诗里,我们看到了他对亲人的爱和关心,也看到了他对和自己一样平凡的芸芸大众的深切关注,更看到了他对爱情的渴望,“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我懂了/很多时候/想和我说话的人/也只能这样”,这首名叫《唇语:分手信》的爱情诗,我想只能出自左右之手,太具个人性了。

有人或许会问:你们这样只从个人出发写作,如何表现时代呢?实际上这是一个伪问题。写下个体生活,每个人记下自己的喜怒哀乐,也就记下了时代的真实,时代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而是由每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个体构成的!

近两三年来,我们开心地看到,左右开始尝试着发声说话,一开始是一两个词,现在他能比较顺溜地说出一两句话来了。在《助听器》一诗里,他告诉了我们这么一个事实:“这只中国制造的/耳朵/比上帝恩赐的那两只/强多了”,我看到的这一大类诗每一首都是用口语完成的,唯有口语,才能在同一题材里写出千差万别,因为口语最注重具体的事实,事实与事实之间总有差别。由此,他将他即将出版的这本口语诗集命名为《助听器》,也就不难理解了。我甚至想得更多:这其中是不是还有来自他身体的神秘暗示:写了口语诗,就能说话了,能说话了,就更要写口语诗。口语诗是他的助听器,也是他的发声器。我们常常爱说命运,左右的诗里就自带命运感,这是他的诗最有奥秘又最能打动人的地方,围绕着声音,他写出了那么多首杰作、佳作,这是他的命,谁也不要比。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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