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楠
1925年春天,时任贵州广雅书局编撰部主任的朱明翰先生,在翻阅了《贵州民间史实》一书后,对龙里县洗马乡落章所居住的马氏世家充满兴趣,他在翻阅了《贵州通志》(万历本)《贵阳府志》《明朝野史》《朱氏族谱》后更加坚定了内心的某种臆想,这种臆想令他多日来无法安静看书与编稿,而其祖父朱浩杰在翻阅这个版本的《明朝野史》后,认定其八十七页至九十页内容模棱两可,纯属无稽之谈,并将该书付之一炬。
书被毁后,朱明翰与祖父发生争执,一气之下,朱明翰决定前往该村寨走访。两个月后,朱明翰回到贵阳云岩家中,不再参与广雅书局的任何编撰事宜,整日把自己锁在房中,也不与家人说话,并在后面的两个月里郁郁而死。朱明翰先生死后,房中干净整洁,摆着的厚厚一叠黄纸只写了一页,上面是“云从”二字,这令朱浩杰既心痛又困惑。
1935年1月,一支叫做“秃鹰”的瑞典考察队来到中国西南地区,他们在贵阳惠民驿站借宿时无意中听到这个故事后对洗马乡落章这个村寨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并决定前往。
田兴佳带领的“秃鹰”考察队走进洗马乡时,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这一天,田兴佳队伍中的五个人都没有吃饭,雪越下越大,时值腊月的龙里,按常理来说,是不会有这么寒冷的。其中一名叫艾丽娅的女队员,走到洗马乡街上时,就走不动了。
艾丽娅是拖着行李走进光华旅社的,在安顿完艾丽娅及另外三名队员后,田兴佳提出自己前往落章走访的想法。田兴佳虽然生活在瑞典,但却是旅外华人,另外四名队员自从进入西南地区后就因水土不服感染风寒和疟疾,这为他们的历史考察带来诸多不便。田兴佳乃成都旅外商社董事长田谨康之子,本可以按照父亲遗愿继承祖业,然而他对经商不感兴趣。
田兴佳到落章时,跃入眼帘的是中国二十世纪初农村典型的贫穷状况,房屋矮塌,多为石板房,稍微好点的几栋也不过是木板房。这个村寨一共居住着三十来户人家。进了寨子,田兴佳最想了解的是这里的马姓人家,一个正在门边凿弄石磨的老头对于田兴佳的到来不以为意,在田兴佳问过路后,老人只是意思性地抬头看了看他,又低头继续凿着身前的那块大石头。良久,老人才说了一句,“我们这里沒有哪家是姓马的,你找错了。”
老人的话让田兴佳感到诧异。他想起了在贵阳惠民驿站里和老板的谈话,看得出来,那位老板是热心人,且对贵阳周边的一些历史逸闻比较了解。如果说,当年朱明翰真的是因为看了几本书后认定这里的马姓和自己的朱姓为同一宗脉的话,那么朱明翰后来到底找到了这支马姓后裔没?如果找到过,那么这支马姓后裔又怎么会不在寨子里呢,他们去了哪里?
田兴佳带着疑问找到了该寨子的最高领导人——保长,那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汉子,叫李承志。田兴佳告诉李承志,自己遇到凿石磨的老头一事后,这个胖乎乎的保长点燃一支烟,笑了笑:“正常的,他肯定巴不得马家人都死完!事实上,马家确实已经不在我们这个寨子很久了。”
“为什么?”
“这个……”
李承志欲言又止的样子,显然是对田兴佳这个外来人带有防范。在田兴佳看来,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田兴佳主动道明来意,说自己是一支考察队伍的队长,队员因生病暂时住在洗马街上的驿站里,他对十年前发生在落章的某些事情很感兴趣,想向李承志打听一下。对于田兴佳的介绍,李承志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大的情绪变化,反之,当田兴佳说出张心蕊这个名字时,李承志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
“怎么了,保长?”
李承志把目光投向远方,若有所思地说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能记住她,更还有人记住那件事。”
“什么事?”
“你不是想了解吗?”
“是的,我想知道朱先生是否真的来过落章,他回到贵阳后为何郁郁而死。”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何必问那么多。当年朱先生和你一样,不过他是探寻一个词语,叫做‘落章,现在想想觉得挺可笑。”
李承志的话让田兴佳感到困惑,朱明翰探寻“落章”为何意?自己现在又探寻“云从”一词,这种做法算不算步他人后尘。
外面下起了雪,雪花不停飞舞。寨子里某处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起,李承志说,“走,我们吃杀猪饭去。”田兴佳跟随在后。进了寨子,有十多户人聚在某家堂屋,人们围着几张桌子坐下,其乐融融,尽享盛宴。
那天晚上,李承志特意向长老们介绍了田兴佳这个科考人员,并多次和他推杯换盏。喝到酣处,田兴佳的脑袋昏沉沉的,不胜酒力的田兴佳在李承志家楼下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
屋里溢满炖猪肉的香味,田兴佳起床后,李承志的女人正在门外清洗白菜。看着嫩绿的菜叶在水里一片片漂洗着,田兴佳想起了滞留在洗马街上的队友,不知道队友们是不是还挨着饿。
“怎么不多睡会呢!”
李承志从身后走过来,拍了拍田兴佳的肩膀。
“已经睡得很多了。”
“还好吧,酒是我们自己酿的,可能你还没喝习惯。”
“我想了解下朱先生的事情。”
李承志的脸色有些不悦。沉吟片刻,说如果要了解的话,也得先把早饭吃了嘛。然后再带他去周边走走,或许对他的探寻有些帮助。
早饭吃得比较简单,为了调剂口味,李承志的夫人亲自为田兴佳端上一碗酸汤,说是“凯里酸”,开胃。田兴佳吃得不亦乐乎。李承志和田兴佳走出家门时,天地之间白茫茫的,太阳隐藏在云雾里,显得暗淡。
“往前走吧,我带你去太子山瞧瞧。”李承志点燃一支烟,在前面带路。
太子山这名字取得有意思,田兴佳不明所以,但又不想直接问李承志。田兴佳想自己得出答案。约莫半个钟头的路程,他们来到太子山下,太子山不大,山峦向东绵延。冬季的太子山上白雪皑皑,琼枝玉叶。
在田兴佳与李承志闲聊之际,山下一位老人正赶着羊群朝山上走来。
李承志说,那是村里的张老头。张老头给李承志打招呼,李承志点点头,问大冷天的怎么出来放羊。张老头抱怨道,操他娘的年成,到处都兵荒马乱的,家里只剩下他一人,眼见就要过年了,在省城务工的儿子也不见回来,怕是……
“怕是怎么?”李承志问道。
“这个不听话的崽,怕是像当年的马云从之类的,没个好……”
老人没有把话说完,就被李承志打断了:“瞎说,怎么可能?”李承志似乎对什么讳莫如深。
老人没有再说话,点燃衣兜里的老皮烟,赶着羊群向山上走去了。
田兴佳的脑海里再次闪现着张心蕊这个名字,在惠民驿站的那个晚上,老板说出朱明翰与张心蕊的关系后,队友中的几个人对朱明翰评价如出一辙,那就是懦弱。
田兴佳忍不住问了李承志,当年朱明翰与马云从是不是有过什么误会。李承志吸着烟,沉默良久,说什么误会不误会的,只是有些事情不可能自己想怎样就怎样,也怨不得别人张家小姐,就算张家小姐曾对朱先生许诺过什么,可那毕竟是儿女之情,在某些东西面前,就显得渺小无比了。
田兴佳听得云里雾里,暗自揣测这话的意思。李承志补充说:“没必要深究,当年朱先生来这里的时候也和你一样,为了一个毫无根据的臆想竟然跑到我们这来考证,真是可笑。”
“臆想?”
“是的,他当时来的时候我还带他来太子山呢,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太子山吗?”
“为什么?”
李承志慢吞吞地给田兴佳讲了个传说,听完传说后,田兴佳对于落章这个地方有了新的认识。不过对于朱明翰为了自己那毫无根据的臆想跑到这里来考证得行径,田兴佳还是感到不解。
躺在床上的田兴佳陷入沉思,他无法想通朱明翰在查看了《明朝野史》及《朱氏族谱》等书后,怎么会认为这里的马姓后裔和自己同宗同脉,不仅如此,朱明翰还坚持探寻一个叫做“落章”的词语,认为该词对于证明自己与马姓氏族同宗同脉具有一定的佐证价值。
朱明翰死前桌面上写的“云从”二字也不知道该作何解释,这和证明他的血脉又有什么关系,为何临死前会在他的桌子上?
李承志在外面敲门,问田兴佳要不要炭火。屋里冷,燒些炭火能取暖。田兴佳起床,开门把那盆炭火抬了进来。
李承志说:“田先生,我外面还有事要处理,先不打扰了。”
李承志走后,田兴佳把炭火摆在书桌上,他想写些东西,他需要把在这里遇到的情况都详细记录下来,在他的笔记本上,有这样一段文字:
今日,与洗马乡落章(第十保)李承志保长爬太子山,相传太子山起名于明朝永乐年间。朱允炆逃亡后,曾携带家眷途经此地,并在此山产下一名龙子。后人为纪念该山,起名为太子山。
田兴佳写完这段文字后,脑海里浮现出朱明翰曾经在这里居住的场景。
在贵阳惠民驿站的那个晚上,老板告诉田兴佳。朱明翰乃三代单传,朱明翰的父亲曾在军阀混战中不幸身亡,祖父对朱明翰寄予厚望,希望他能继承家业,并把书局做大做强,可是朱明翰并不喜欢经商,他常常喜欢读一些稀奇古怪的书籍。有一次,朱明翰带回来的几本外国著作被祖父发现后,两人当即发生争吵,朱浩杰大发雷霆,除了朱浩杰,没人知道朱明翰带回来的是什么书……
这个故事让田兴佳觉得朱明翰是个有点怪的人,不像个普通人。
田兴佳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相传,朱允炆是携带玉玺途经此地的,当时骑着一匹马,在渡过一条河后,朱允炆的侍从给马洗涮。后来,朱允炆路过这个村寨,所带的玉玺落在了这里,当地百姓帮忙找了回来。自那以后,这地方就叫做“洗马”,而这个寨子也叫作“落章”。
写完工作记录后,田兴佳觉得自己应该出去走走。或许走走能有新的发现。李承志的夫人正在喂猪,见田兴佳出来,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问田先生要去哪里。田兴佳说待在屋里闷,想去周边看看。
他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水井旁,井边积雪重重。一位老人正在水边用木桶打水,老人的扁担钩子在薄冰上砰砰砰地砸着,砸出一道口子。桶就这样放了下去。老人见到田兴佳走来,有些诧异,这里的人似乎很少见到陌生人。田兴佳主动向老人打招呼。老人并没有理会,只是自顾自地打着水。老人打好水,意欲离开,为给田兴佳让路,差点一个趔趄摔倒。田兴佳尴尬,紧忙扶着老人,老人似乎不太领情,要不是田兴佳摸出袋中的哈德门香烟,老人断然不会释怀。就这样,老人回到家后,和田兴佳闲聊了起来。
在听了老人讲的故事后,田兴佳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这里不叫‘落章,常常有书本讲地名写混淆,很多人不知道音相同形不同的字之间的区别,以为音相同就可以扯着瞎用。”老人坐在屋里,膝前是一笼烧得很旺的炉火。
“那叫什么?”田兴佳好奇地问道。
“叫‘落掌,是‘掌不是‘章,我们这里的人念这两个字的时候不分调的。”
“我懂了,那‘落掌这个名有什么来由?”
“来由啊,这个……祖祖辈辈都这么叫,不过听老人们说,倒是和一个传说有关。”
提到传说,田兴佳想起昨天李承志给自己讲的关于朱允炆途经此地的故事,莫非老人想讲和李承志口述的相同?
田兴佳好奇,说:“你讲讲吧,我想听听。”
老人吸了口烟。
“相传很久以前,张三丰路过我们这里,他在过完河后,洗了洗马。自此,我们这个乡就叫‘洗马了。我们寨子,之所以叫‘落掌,是因为张三丰的马跑到这里时,不慎摔倒把掌给跌落了。从那以后,这里就叫‘落掌。”
听完老人所述,田兴佳觉得可笑又不可思议。
为了证实所言非虚,老人还从家中拿出官方文本,田兴佳看后,相信了老人的话,这里确实叫“落掌”,不是叫“落章”,这里大多数人都不识字,所以只识音。
接着,田兴佳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问道:“当年的朱明翰先生,您可见过?”
老人沉吟许久,说见过,是个瘦弱书生,不值一提。
田兴佳问:“为何这么说?”
老人说:“朱明翰来‘落掌没多久后,每天除了待在张小姐家,就往回龙寺跑。有天傍晚,朱明翰冲出回龙寺,大声喊着,不可能,不可能。感觉像个疯子,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之后没几天,寨子里来了一拨神秘的人。”
“神秘的人?”
“是的,那几个人住在张家,没有多久,张家和马家一夜之间就消失不见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朱明翰也是在那拨人来后不久回的贵阳,再没有来过这里。”
“朱明翰和张心蕊是什么关系呢?”
“朋友关系吧,不过有人说朱明翰恋上张心蕊,但是我觉得张家姑娘的心并没在他身上。”
“那在谁身上?”
“张家姑娘喜欢的是马云从,这个事情,你可去问寨子边上的石匠。”
田兴佳想起了初次来寨子时遇到的那个石匠,他曾经问过石匠这个寨子里是不是有姓马的人,石匠说没有。后来李承志说过一句话,这句话让田兴佳不明所以。李承志的原话是:正常的,石匠肯定巴不得马家的人都死完!事实上,马家确实已经不在这里很久了。
田兴佳不想问石匠,石匠是个冷漠的人,这种人身上是问不到什么东西的。
在同老人的交谈中,田兴佳得知,朱明翰与马云从因为争夺张心蕊有些不合。石匠当年饿慌了,在马家偷了半升玉米粉给儿子煮粥吃,结果被马家老爷打个半死,还是朱明翰这个外人看不下去为他求的情,并代偿了钱。
从老人家里出来,田兴佳想去回龙寺看看。
回龙寺在山上,风从北面吹来,呼呼呼地。田兴佳裹紧大衣,山路上凝结着冰雪,又滑又难走。田兴佳是在爬山的时候看到那个疯女孩的,起初田兴佳并不知道女孩有些疯癫。在和女孩交谈了后,他发现女孩说话不仅口吃,还伴随着咬指。天气寒冷,女孩跟着田兴佳朝回龙寺走,她只穿着单衣,脚没有穿鞋,好像不知道冷,田兴佳有些可怜她。
在回龙寺,一个老太太正在用鸡毛掸子掸窗户上的灰。
疯女孩咿咿呀呀地嚷着:“奶奶,奶奶,来人了。”
老太太朝这边看,发现是陌生人。田兴佳说明来意,老太太请他进屋里吃茶。经了解,老太太是远方人,逃难来到这庙里,庙里的慧明大师收留了她,让她平日在庙里打扫卫生。田兴佳说自己想了解朱明翰这个人,问老太太是否晓得。老太太弯下腰往炉膛里填柴禾,缓缓讲道:“那人起初在张老爷家住,说是喜欢张老爷家的大小姐。有段时间,他爱来寺里,最后来的那天,天气和现在一样冷。那时候慧明大师还没圆寂,他直接找的大师。其实,他三番五次都是想了解回龙寺的历史。慧明大师告诉过他多次,说回龙寺并非他想的那样。两人在禅房里查阅资料,慧明大师和他聊了一个下午,那天下午,他出来以后,跑到庙门口咆哮,像疯了一样。”
老太太的说法和挑水老人口述相同,看来不会是假。
田兴佳又问:“您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吗?”
“这个我当然不知道了,庙里有师傅,你可以进去问问,是净名师傅,他是慧明大师的徒弟,或许他能知道实情。”
老太太把田兴佳引到净名师傅的禅房门口,叩了叩门,屋里有人应,老太太转身就回去了。净名师傅是个高个子,瘦削,正在屋里打坐练功。田兴佳说明来意后,净名师傅请他进屋,俩人喝了半壶茶,净名才慢慢道出那天的事情。
据净名师傅讲,那天朱明翰来后,在与慧明大师的谈话中略显气愤,话语间对落掌马氏家族有诋毁之意。慧明大师详细问询后,才知道朱明翰来此是因为看了《明朝野史》里面的相关记载,再结合自家族谱,认为洗马乡落掌的马姓氏族是明朝朱允炆的后代,并认为自己和马姓氏族为同一支脉,马家老爷对此不予肯定,觉得荒谬至极。在朱明翰强烈要求查看马家族谱后,果然证明了朱明翰的推断是错误的。朱明翰还认为回龙寺的修建很有可能是朱允炆所建,且这里的“龙”应该暗指“朱允炆”……
田兴佳和净名师傅谈了一个下午,师傅翻阅了相关书籍给田兴佳看。在看完对回龙寺相关历史的记载后,田兴佳相信了朱明翰先生所坚持的臆想确实是错误的,但摆在田兴佳眼前的问题是,朱明翰所写的“云从”二字到底作为何解释?
对于“云从”二字,净名师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说:“当时的马家有一个儿子叫‘马云从,莫非指的是他?
从回龙寺出来,田興佳把自己当天所闻所见详细记录在笔记本上,并对回龙寺作了如下详尽描述:
龙里县洗马乡境内有一座寺庙,名为回龙寺,据回龙寺石塔底部碑文记载,该寺始建于明朝弘治二年,历时8年之久。康熙五年,这里曾发生过大规模瘟疫,因收留难民,寺庙不堪负重,有3间房屋损毁,后经一次重修。修建回龙寺所用的材料为明朝特制大青砖,该庙落成后,塑有普贤菩萨、文殊菩萨、观音菩萨等神像,供方圆五十里内民众祈福,寺庙香火呈逐年旺盛之势。
从回龙寺出来,田兴佳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是荒芜的田园,他想起了成都,也想起了瑞典。整个世界遭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到处都陷入苦难,国内局势也是混乱。这个相对来说还算隔绝的小村庄,似乎还未意识到战争的险恶,但是饥荒与贫穷早已经使这里颓唐破败。
李承志是快要吃饭的时候回来的,说是最近在抓壮丁,上面下了名额,不知道如何是好。李承志的夫人劝说保长这种差事不好干,要不就不干了,把手里的钱拿去置办些田地,就算年成不好,糊口也还是可以的,而且还能收些租子。
“收租子收租子,还有什么租子。”李承志抱怨道,“这些年光交捐都交得不堪重负。”
晚饭吃的是火锅,或许在这座村寨里,唯独火锅能让人们挨过寒冬里的漫长岁月。吃饭之际,田兴佳把自己一天的见闻讲与李承志听,李承志说不要想那么多,劝田兴佳和他多喝几杯。
田兴佳喃喃自语道:“由此来看,当年朱明翰应该是在查证后得到了结果,推翻了他对血脉宗亲的定论,所以才郁郁不乐的,不过仅仅这样的话,不足以使他郁郁不乐两个月啊,并且还死掉。”
李承志的夫人插了句嘴,说:“朱明翰不是和张家小姐好过吗?”
“瞎说,人家是谣传,你也跟着谣传?”李承志补充道。李承志夫人嘀咕着:“不然马云从后来为啥会和朱明翰闹掰呢?”李承志没有说话,田兴佳倒觉得有些意思。
是夜,田兴佳睡在李承志家的竹楼上。外面的风呼呼地吹着,显然,这个冬天将更加寒冷。滞留在洗马街上的几个同伴也不知道情况怎样,田兴佳在焦虑中度过这个漫长而又寒冷的夜。
天亮的时候,村里的狗吠声吵醒了田兴佳。有人在外面喊,保长,保长。楼下传来李承志开门的声音。之后,李承志点着火烛同那几个人出去了。黑暗中,火光蠕动在对面的山路上。
田兴佳再没有睡意,天放亮时,楼下传来开门声,是李承志的夫人开的门。这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生活过得富足,她的身体丰腴,就连做饭的那双手也显得不那么粗糙干涩。
李承志的夫人看见田兴佳下楼,两人打了个照面。过了早,她说要去水房磨米,要是田兴佳需要出去,就给他钥匙,免得他回来时没法进屋。田兴佳问,去哪里的水房?她说去洗马河的,离这里远着呢。田兴佳听是洗马河,来了兴致,想起之前挑水老人讲的张三丰过河洗马的故事,便说自己也想去看看。
糯米是用马驮着去的,李承志的夫人牵马,田兴佳在后面跟着,约摸走了一个钟头的路。到达洗马河时,眼前一座小村庄祥和地坐落在河岸两边,炊烟袅袅,这里恬淡平和,毫无战乱之感。
在水房里,李承志的夫人很熟练地淘洗着新出的糯米。田兴佳则环视着四周,他开始迷惑,不明白生活在贵阳的朱明翰为何会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仅仅是为了寻找同宗血脉?会不会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见田兴佳望着河面久久发愣,李承志的夫人问他:“田先生在想什么?”
田兴佳说出了自己的困惑,女人笑笑,说朱明翰哪里是为了找什么血脉,那都是幌子。
这让田兴佳不明所以。
女人是这样讲述的。朱明翰来落掌,表面上是寻找宗亲,其实是追求张家大小姐,可是大小姐并不喜欢他,喜欢的是马云从。后来,张承志的夫人还碰巧听到过朱明翰与马云从的争吵,那次争吵发生在一拨神秘人来村后不久。某天午后,女人吃过饭,在小路上散步,发现竹林里有两个男人喋喋不休。细听,听不清说了什么,只听到马云从吼道:“你走不走,如果你不走就别怪我不客气,心蕊已经决定了,他要跟我走。”
那之后,朱明翰就回了贵阳,而马家与张家却在一夜间突然消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了女人的讲述,田兴佳更加迷惑。女人还说,要是不信,可以去村里的私塾问问,私塾以前是张家的房子,私塾先生曾经有恩于张老爷,张家走了以后,房子就被那先生改为私塾了。
在碾米的过程中,还有其他村民陆续进来淘米。田兴佳在和村民们的交谈过程中,对于“洗马”这个地名的来历,知道了另一种说法,这种说法对于理解朱明翰所写的“云从”二字可能没有多大帮助,不过引起了田兴佳更多的思考。田兴佳认为,“云从”二字可能会有多重意义。
一位前来碾米的老者说,这里之所以叫“洗马”,其实不是什么朱允炆在此洗过马,也不是张三丰在此洗过马,而是这里曾经出过一名官员,官员的姓名已经无法考证,官员的职务就叫“洗马”。官员还乡后,这里的人们因这里出过一位“洗马”,就把这里称为“洗马”了。
对于这种说法,田兴佳笑了笑。或许朱明翰所写下的“云从”就和“洗马”是相同的道理,可能“云从”和“马云从”根本没有半毛钱关系,很可能另有所指。
田兴佳所站地方,河面与天色相一致,白茫茫的。天快黑的时候,糯米总算要磨好了。对面的河岸上传来人们的喧闹声,好像发生了什么。路过水房的人窃窃私语,说前方战事有了新的消息。
在回到落掌以后,田兴佳独自前往李承志夫人所说的那栋张家旧宅,旧宅果然被改成了私塾。居住在私塾里的是位孤身老人。私塾门前的对联已经剥落,看上去有些年月了。田兴佳进了院子,老人把私塾旁边的厢房改成住所,门前挂了些玉米,还有辣椒。
在这栋旧宅里,根本看不到过年的喜庆。
老人对田兴佳的到来不以为意,要不是田兴佳提到朱明翰、张心蕊,还有马云从几个人的名字,老人的目光断然不会一下子炯炯闪亮,也不会喊他坐下。在和老人的攀谈中,老人告诉田兴佳,当年朱明翰来此地时,曾在洗马乡山道上遭遇土匪,恰好那时张心蕊经过,命令手下救了他。朱明翰学识渊博,张心蕊又在贵阳女子学校读书,俩人志趣相投,没有多久,朱明翰就向张心蕊表露心迹,并且向张家老爷表态,想提亲。这本來是一桩好事,却遭到了张老爷的阻挠。张老爷对朱明翰谈不上反感,但就朱明翰凭借《明朝野史》和《朱氏家谱》上的不实之词来骚扰马姓氏家,认为马氏与其同宗同脉,就看透了朱明翰这个人,认为这个人荒谬无趣,断不能托付终身。
听了老人所讲,田兴佳对事件大体明晰。可是,马家与朱家为何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呢?对于这件事,老人只字不提。只说过去的事,没必要了解太多,现在查出“云从”二字本意,又有何作用?
回到李承志家,夜已经很深了。李承志召集了不少人在家中长谈,人们在喝酒。油灯昏黄,伴随着的是窃窃私语,也有振振之词,人们看到田兴佳后纷纷露出怪异的目光。
李承志向大家打着招呼,说不碍事,既然事情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们也不怕什么,大家想说什么尽管说。田兴佳毕竟是外来人,不好参与村里的各项事务,就绕过他们,上楼休息了。
那天晚上,李承志在遣散村民们后,把田兴佳叫了起来,二人在昏黄的油灯下彻夜长谈,李承志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后来,在田兴佳的记录本里有这样一段话:
1935年1月30日,离大年三十还有三天,落掌(洗马乡第十保)的村民们在张罗着过年,尽管战乱使各地人民饱受饥荒,但这里相对较好一些。保长李承志的身份竟然是共产党人,他们于今晚商讨大事,他们要抵抗国民党暴政,抵抗抓丁,抵抗交捐,抵抗一切帝国主义和封建思想。就在本月15日至17日,共产党在贵州遵义召开了一次极其重要的会议,会议对独立自主解决中国革命问题提出了重要建议。并且,就在该会议结束后没几天,红军完成了四渡赤水战役,摆脱了国民党的围追堵截。消息传到落掌后,村民们欢欣鼓舞。
翌日醒来,田兴佳决定上一趟洗马街,他需要看看自己的同伴。当然,这也是李承志的建议,离过年只有几天,请大家到家中吃个团圆饭总是好的。队友们在洗马街上的光华客栈与田兴佳打过照面后,还把从贵阳传来的消息讲了出来。
相传,朱明翰临死前不久,在贵阳家中曾与一位老先生会过面。这位老先生在与朱明翰交谈了很久后才离开,或许那天朱浩杰老先生并不在家,不知道孙儿有这段会客经历。这个与朱明翰相会的人传闻就是洗马人,具体是谁,却不得而知。
对于队友们所讲述的这则逸闻,在田兴佳看来,可能并非空穴来风。他想起了待在张家旧宅的老人,老人为何对马家与张家的突然消失守口如瓶?这件事情,是在过年以后田兴佳才晓得的。
那是一个白茫茫的清晨,落掌的人说,那天是大年初二,在龙里县城的草原乡一带,会有很有苗族同胞举办“跳月”活动。所谓“跳月”,就是祭祀与相亲为一体的民族节日活动,活动过程中,青年男女会着盛装参与,他们聚于野外,尽情歌舞,并对中意的姑娘或者男孩表明心意。
队友们觉得很有意思,都说想去看看。顺便打道回贵阳。田兴佳在走之前,与李承志彻夜长谈。据李承志讲述,之所以久久不想告知他这些事情,主要是因为外来人信不过,但现在局势有所改变,讲了也无妨。当年马姓家族在此确实比较有名望,朱明翰也确实来此寻过血脉宗亲,不过寻宗亲是幌子,谁会真的对野史上的不实说法信以为真。朱明翰也确实和张家小姐相恋过,但这些都只是水上浮萍。这背后,有更重要的原因。
其实,在贵阳女子学校就读的张心蕊与朱明翰早就结识,且互有书信来往。两人思想共进,张小姐芳心暗许,决定非朱明翰不嫁。朱浩杰的儿子本就死于战乱,不赞同孙子走上革命这条路,更不赞同他和张家小姐一起闹革命。而落掌的张老爷与马家是世交,当时的马云从在外省读书,也受积极思潮影响,他把张心蕊说动了,最终为了革命,两家人彻夜搬离这个地方,不幸的是,马云从在不久后牺牲了,尸体是在洗马河被人发现的。
當时摆在张心蕊面前的两个男人都很优秀,最终张心蕊选择了马云从。至于朱明翰所留下的“云从”二字,很有可能指的不是“马云从”,可能指的是张心蕊,张家姑娘的字就是云从。
对于李承志的说法,田兴佳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但还是令他充满迷惑。带着困惑,田兴佳离开了洗马,那天考察队去龙里草原看了“跳月”。
多年以后,田兴佳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云从:1.语出《诗·齐风·敝笱》:“齐子归止,其从如云。”后用“云从”比喻随从之盛。
2.借指随从者。
3.《易经》:云从龙,风从虎。“云从”即隐寓“龙”。
新中国成立后,田兴佳进入国内一家档案局工作,在他的考证下,认为朱明翰先生逝世前所会之客就是利用张家旧宅做私塾的老先生,他们都是共产党人。
田兴佳在《贵州图经新志》(弘治本)中无意发现这样一段文字:龙架,本山名,卫置其下,因以为名。
据该书记载,“龙里”县地名最早出现于元朝,用“龙里”做地名之前,还曾有“云从”、“龙驾”两个地名用法。为了进一步考证,田兴佳亲自走访过龙里县,在其县城西面十五华里处至今保留着一座亭阁,曰:云从阁。
田兴佳认为,作为革命战士的朱明翰所留的“云从”二字,不可能指向的是儿女私情,更不可能代指马云从或张心蕊,很有可能是革命的电报暗语,又有可能是某个对革命具有重要意义的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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