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钱墨痕先生吗?”
门外站着两个穿警服的人,我脑子懵了一下,想了一遍近两个月干的可能招来警察的事儿,男女关系可能乱了一些,但也不至于警察上門吧。脑子中飞速想着这些的间隙,我点了点头表示我就是他们要找的钱墨痕。
简直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他们把警官证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我还来不及看清便又一阵风似的收了回去:“我们是南京市公安局鼓楼分局的,有些事想找您了解核实一下。请问您现在有时间吗?”
我心里拒绝了一万遍,但还是侧身让他们进了屋,不知是什么事,我心虚地给两位警官倒了茶。
女的那个我后来知道叫小胡,瘦的那个,第二次见面之后他跟我说可以叫他刘sir,当下开口的就是刘sir:“这个人你认识吗?”他举起了一张放大的护照照片,五官明晰,但是特别的丑。
我摇了摇头,“有点印象,但是不记得是谁了。”
“你再好好想想。”
小胡插了一句嘴,但被刘sir伸手制止了,看来级别上刘sir更高些。
“牛阿彻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我不认识这个人。”
“再仔细想想。”
我不喜欢这种语气,我从小学习成绩就不好,读了多少年书便听了多少年这种语气。可是不喜欢又能怎样呢,完了还得毕恭毕敬地回答。但往往糟糕的在于你恭敬地回答完了,对方反倒是被你捧得趾高气扬,这叫蹬鼻子上脸。好在刘sir没有。
“我的朋友中没有姓牛的。”
“钱老师还根据姓交朋友呢。”
我笑起来,他们也陪我笑,但他们笑得职业得多,看不出背后的心理。
“能不能回想一下,十月十二号那天晚上你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坏了,十月十二号那天去的是“苏情”,在那儿招惹了一个带男朋友出来玩的姑娘,吃了瘪,十一点不到就垂头丧气回到家了。
“在想怎么编瞎话呢?”我还在回顾那天吃的瘪,小胡粗暴而残忍地打断了我,我的火气一下窜了上来。
“你什么意思,审我?在我的家里?”
“小胡,你先下去发动车。”刘sir忙过来打圆场,“钱老师,我们也只是问问,请您理解我们的工作,配合我们的调查。”
“行,那天我下午在家待到六点,六点出门,八点半到了‘苏情,那儿的老板可以作证,十点半离开,十一点到家。”
“我可以问一下,六点半到八点半这两个小时之间你的行踪吗,就算工作日下班堵车,从鼓楼去‘苏情也不用两个半小时吧。”
“哦是这样的,我先在家门口洗了个头发,正对大门那家,你们来的时候可以看到。然后去珠江路肯德基旁边的鸭血粉丝吃的饭,不能空腹喝酒嘛。”
“十一点后有人证明你在家吗?”
“我一个人住。”
“好。牛阿彻十月十二日七点四十七分和四十九分连续打了你两个电话,你没有接,八点十一分的时候通了,通话五十六秒,有这回事吗?”
可是我真的不记得我认识什么牛阿彻,我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荧幕一点亮,有十九条未接来电。
“是我们局里的电话,存一下吧,不然我们也不会贸然造访。”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工作时候都调整为静音,不怎么看,平时也没人找我。”
“作家嘛,理解。平时是没有,一找不就出事了嘛。”
刘sir说得我直冒冷汗。幸亏我买的是大容量的手机且没有清理缓存的习惯,通话记录不多,翻过那十九条上面就是十月十二日那天的来电,备注上面写着Archer。
“你是说Archer?”
“是,据我们的了解以及对照他的身份证,他应该叫牛阿彻。这么说你认识他了?”
“是,也不是。”
“这就够了,你是他生前最后一个联系的人。”
这句话让我时刻运转的大脑停滞了下来,“生前?他死了,他怎么死的?”
“钱老师,你的小说中也曾涉及过案件。跟案情有关的信息,我现在还不便说吧。”
“难道说你们怀疑我?”
“我们不是怀疑您,我们只是不放过任何一条可能有价值的线索,希望您能理解。茶已经喝完了,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再聊?”
我是认识阿彻。但是我们只见过几面,他死前最后一个电话打给我,可是他跟我说了什么呢,我一点印象都没有。除此之外便再没有更多的信息了。
我颓唐地跟他们走了进去,摆出放弃抵抗的姿态。他们还算客气,给我沏了杯茶,全程都是刘sir问话。
他让我讲一讲跟阿彻的关系。
“关系?没什么关系,朋友都说不上,一定要说的话只能勉强算是朋友——”
“认识就认识,朋友就朋友,钱老师请您尽量说得严谨一点,方便我们办案。”
我也想把对话尽量压缩得简洁,但舌头在嘴巴里打转,拖泥带水地变得冗长而麻烦。
“警察叔叔,你们别急,我知道的我肯定全告诉你们。我和阿彻只见过几次,那时他还用Archer这个英文名,当时他说他是射手座才取的这个名字。”
“说重点。”
“说重点说重点,你看我们写小说的动不动就喜欢瞎扯,不然怎么骗稿费呢。我们第一次见,今年夏天,7月22号。”
“钱老师日子记得这么清楚?”
“当然清楚,那天我们晚上聊了近十个小时。”
“十个小时,你们在哪儿聊的,酒吧?”
“当然不是酒吧,两个男人在酒吧聊上十个小时,说出去多奇怪啊,我不要面子的?”
刘sir轻轻咳了两声,示意我认真点。是这样的,我告诉他,那天在火车站,我们因为恐怖袭击封锁戒严,哪儿都去不了,在等待的过程中聊的天。在德国慕尼黑。
“跟牛阿彻聊的什么?”
“爱情。”
刘sir敲了敲桌子,然后问我,和阿彻的十个小时长谈过程中他有没有提及任何仇家的什么消息。我跟他说没有,绝对没有。两个男人在一起聊得最多的就是女人,更何况我们见面纯属意外,被困在一起只能聊天,素昧平生又没有共同的经历可以聊。人的心中有秘密总要倾诉,一个男人一生中关于女人的秘密最多,警察叔叔你如果有秘密会选择告诉一个熟人还是选择一个只见过一面并且不会见第二面的人?刘sir点了点头赞同了我的看法但不满足,我继续说,当时我看牛阿彻最多比我大上十岁,但语调中满是沧桑,他跟我讲他和女人的故事时我还以为他看破红尘了呢。眼看我又把谈话扯到别的地方去了,刘sir打断了我:
“你们那个时候在恐怖袭击的阴影下,随时都有可能客死他乡。除了爱情大概还会分享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吧,比如你是基督山伯爵,你肯定会把财富所在地说出来,他如果有仇家大概那个时候会告诉你吧。我希望你知道的都能告诉我。”
我刚想跟他说可能是我的措辞不对,我所经历的恐怖袭击也没有那么恐怖,还不至于临死前咏上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这时小胡的手机响了起来,刘sir对我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一分钟之后,小胡挂掉了电话,说尸检报告出来了。头部不是致命伤,致死原因是安眠药服用过量,且酒精含量超标,死亡时间是十月十二日晚九点左右,初步判断为服用安眠药自杀,头部伤是醉酒导致跌倒,后脑勺碰撞柜子所致。
“不对,酒精会使血液流动加速,如果之前没有考虑到的话,真实的死亡时间应该在尸检结果显示往后推迟一到两个小时。”
刘sir惊讶地看着我,如果死于十一点,钱老师大概没有不在场的证据吧。
是,可是我只是说出我知道的。我回答得冠冕堂皇,铿锵有力。
“行,今天耽误钱老师时间了。如果有什么新进展我们会联系你的,希望您手机保持畅通,您所在的校区还蛮偏的。”他难得地跟我开了个玩笑,但我听着倒有些不悦。刚刚说希望我知无不言,转眼间觉得我没有嫌疑便让我离开,连恐怖袭击的细节都还没有听完。而且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最难过的就是当你有倾诉欲望的时候,所有听众都离开了。当然我不是为了这个,我觉得如果阿彻生前最后一个电话确实是打给我的,肯定是想在和我的对话中听到一些什么同时得到一些什么。电话结束后他选择了自杀,不管怎样他的死我是有责任的,如果我现在就这样走了,也许有些太不尽人情了。
“警察叔叔,我这里还有很多信息,我觉得我能帮到你们,也能帮到阿彻,不管他是自杀还是他杀。”我换了一种语气,诚挚地看着刘sir。
刘sir显然有些意外,想想就这么让我走了确实有点草率,或者打击我对朋友的赤诚之心有些不忍?他看了眼表:“阿彻的案子一时结不了。我现在有个会,明天我们要去现场详细地勘察一番,你明天有空的话可以来,到时候可以把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回到家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两个月前还站在面前的小伙子却突然离世了,仿佛吃了过期的维C,刚入口满口的酸,酸结束了之后发现还有些苦。对于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来说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会触发自己思考很多东西。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如果三小时之后自杀我最后一个电话会拨给谁,并且要说什么话。我在沙发上枯坐半个小时都没想出结果,我爬上床去拿起kindle,开始翻三个月前的日记。
那天是欧洲之行的第四天,安排好的行程是早上离开法兰克福晚上抵达慕尼黑。慕尼黑市购物商场内的枪击案大概发生在晚上五点五十,我和阿彻相遇在七点四十五分左右。
那时我还悠闲地坐在普洛欣根发往慕尼黑的IC2267号列车上,等待着两小时之后能去往那个希特勒发动政变的啤酒馆,喝上一升啤酒啃上一个肘子,身边有没有巴伐利亚姑娘我都无所谓。
火车慢悠悠地驶过格平根,我打开无线网,一个门户新闻网站推送来一个消息,说是一个多小时之前慕尼黑北部的奥林匹亚购物中心发生枪击案,当时有十多人死亡,未抓获逃犯,警方呼吁市民待在家中,不要前往公共场所,还有一名甚至多名嫌犯在逃。想到出事的地方与自己的行程的终点好像有联系,就把界面拉回新闻,随着时间的推移,相关的报道越来越多,我一条条看过去,慕尼黑全城戒严,所有公共交通全部停摆,关闭并封锁机场和火车站。这班车到了慕尼黑我也进不了火车站,哪怕定的宾馆离火车站只有500米,怕是要捱过漫长的一夜了。
但我心里却满是兴奋,倒不是对生活在水生火热的资本主义罪恶世界下人们的幸灾乐祸,而是在社会主义春风沐浴下生长了这么多年,上个街别说枪了,连管制刀具都很少见。一出国就看见了恐怖袭击,尤其是在自身安全情况下目睹了恐袭。感觉就像嫌口袋里的钱多,用它们买了彩票反而刮出了一个大奖。本来还想在两个小时的路程中睡一会儿,但肾上腺素已经贯穿了全身。
但我想得过于简单了,慕尼黑戒严了哪能让火车开进去。两分钟后,列车缓缓停在一个小镇的月台上。
在火车上枯坐了十分钟,一个穿着制服的列车员走进我们车厢,大声向我们解释着什么。我们几乎所有人都围了上去,他们的英语或是德语都异常流利,列车员给他们解惑后下了车。
这时我才发现第一排坐着一个亚洲面孔的男子,相貌看上去比我大一点,但总体来说是同龄人。我挤到了第一排:“请问您是中国人吗?”
“上海銀,Archer。”我第一次感到上海话这么亲切,他乡遇故知果然是人生幸事之一。能用中文交流,感觉自己从一个哑巴又恢复了正常。
“我看见新闻了,慕尼黑有枪击案,嫌疑犯还没有抓到,所以我们现在要等在这里?”
“嗯,慕尼黑火车站戒严了,外面的车没法开进去。”
“那我们要等多久,广播说了吗?”
“原话是,‘两小时,或者更长,直到慕尼黑安全,刚才列车员上来说车暂时要在这里起码停两小时,直到抓到嫌疑犯。”
在车上实在闲着无聊,两小时那得等多久,我从裤袋里掏出了中华,问他要不要来一根解解乏。他没有拒绝我,想着反正两个小时内这个长长的家伙也不会动,我们便一起下了车。
肺满足之后,肚子却叫了起来。我问Archer吃过饭没有,Archer指着站外告诉我,那儿有家subway,火车一时半会也开不了,可以一起去看看,他也有点饿了。
二十分钟后,我们拿着三明治回到刚才的月台,烟蒂还静静躺在垃圾桶的托盘里,月台上已空无一车。
我在审讯室前见到了刘sir。才8点半,他给我一种等了很久的感觉。
“钱老师。”他跑上来跟我握手,手劲还不小。
“警察叔叔。”
“别叫我叔叔了,担不起,你可以叫我刘sir。”
小胡在身后格格地笑个不停,刘sir把钥匙从裤腰上拿下扔给她:“别笑了小胡,去发动车,我们该出发了。”看来刘sir真的很喜欢让别人去发动车。小胡小跑着走在前面,我们俩慢悠悠地点上了烟跟在后面。
死者死于江北浦口的一所社区中,从我住处走扬子江隧道直接过去要比从鼓楼分局转车绕一圈方便得多。出于保密的原因我可以理解刘sir不把案发地点告诉我,但是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又给了我一张工作人员证,让我跟着他们一起去现场,唯一叮嘱我的话只是让我多听少说。
死者死于他租住的第十楼。这栋楼总共十二层,每层两户。因为社区靠近一所高校,社区的大多数住宅都被房产中介或是房屋经纪人租下,再作为二房东以单独小房间的形式出租给这附近的上班族和准备考研的学生。案发地对面就是这样的情况,四个房间分别租给了两位考研的学生、一对情侣和一位上班族,他们共享一个厨房一个厕所,平时互相之间很少见到,更别提见到对面的邻居了。但他们都有案发当晚不在场的证据,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没有嫌疑。
问题其实很简单,类似这种的中高档社区都该保存有录像,我把疑问向闻讯匆匆赶来的物业公司经理提出。
“刘队,这位是?”
“哦,他是我们刑侦B队的钱队长。”
“钱队好,”经理把手伸了过来,“是这样的,这儿的监控设备比较老旧,楼梯中每层的监控只能保存七天,七天后之前的存档就自动被覆盖了。你们接到报警后第一次过来,当值的警官就向我询问过了。”
“那电梯间呢?”
“电梯间里用的是同一套系统。”
“不是吧,”刘sir插进我们之间,“今天是20号,算日子来说到今天才是第十天,我们第一次来应该正好是第七天才对。”
“这——”天气已经将近十一月,南京的太阳下有的女人还穿着裙子,有的人已经裹上了大衣。今天虽然从北方来了一阵寒潮,但也丝毫不妨碍经理脸上的汗珠“吧嗒叭嗒”往下掉。
“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字一个一个从刘sir的嘴里吐出来,这种话他平静地说出来往往更有威慑力。
对面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已经吃不消这样的压力:“是这样的,刘队钱队。我没有想骗你们的意思,因为经费的原因,我们楼道里的监控很早就不用了,你知道我们物业这行日子不好过——”
刘sir挥了挥手示意他住嘴,不管他是不是刻意隐瞒,看来监控这条线确是断了。
整个社区很少有像死者一样一个人租一整套三室一厅的,看来经济很是富裕。死者已经租了一年,这个月是一年的最后一个月,续租已经谈妥了,只是还没有签合同。现在出现这种情况,房东很是着急,不管是自杀还是谋杀,这个房子死过人都很难招来新的租客。
小胡如数家珍地跟我们讲着已经了解到的情况,语速很快,但好在条理明晰。
根据社区门口的监控录像,死者死前三天都没有出过门,死亡当天只吃过早饭,胃里的食物残留是当天早晨消化的麦片,同时当天也没有人与他见面。
“沒人与他见面是怎么查到的?”我这次发问只是单纯好奇,但熟悉我身份的小胡自然没有物业经理那么客气。
我们挨家挨户询问过,没有人知道十楼住的是谁,当他们得知这栋楼有人死亡时,第一反应都是惊慌和害怕,没人有紧张的神色。这证明没人说谎,他们的反应应该是真实的。
刘sir的脸色不太好看,这时我又插了一句:“三天没出门,他有自己做饭的习惯吗?”
“他没有自己做饭的习惯,应该是点的外卖。死者有清理短信的习惯,我们没有找到与外卖相关的信息。外卖公司那边的权限我们正在获取,暂时还不能排除有人借送外卖行凶的可能性。”
“好,我得到的指令是一定要查出来结果,谋杀要查出凶手,自杀也要查出自杀的原委。”这句话日后想来莫名搞笑,中国人总爱去表态,却从不考虑自己的能力。
我们走进房间,对于单身公寓来说,一百平米算是很大了。第一轮搜查已经搜出了大部分有用的信息,第二轮只是队长带队亲自过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之前遗漏的蛛丝马迹。房间总体上来说很整洁,就是味儿大了些。
“已经好很多了,通了一天一夜的风了。”小胡递给我一个口罩,把更多的细节告诉我,“当时是二房东带人来看对面的房子,顺便把与阿彻续签的合同带了过来,开门后发现案情报的警。别盯着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二房东有不在场的证明,没有嫌疑。”
这样啊,我应付了一句。刘sir带着他的人直奔阿彻的卧室,也是他最终死去的地儿,开始再次仔细搜查。那儿的味儿最大,我有点洁癖,没有一点想去看看的欲望,这是其一。其二是我这样一个身份,没有专业知识,进去了怕是给他们添乱。我在外面跟小胡小声扯着:
“我身上的嫌疑没了?这是不是太随便了?”
“你少得便宜卖乖了,刘sir的眼睛准着呢。”
仿佛是这句话迅速得到了应验,刘sir从里屋探出头来略带不满地朝我们咳嗽了两声。
我们相视一笑,继而压低了声音,聊的话题也尽量往案情上去:“你们第一次搜查一般都查些什么呀?”
“清理死者,寻找致死方式、凶器、指纹、体液。如果怀疑是他杀的话,还会观察日常用品有没有特殊的增减。”
“一无所获吗?”
差不多是这样,小胡告诉我,这个案子她认为百分之八十是自杀,把一些疑点弄清楚就可以结案了,比如为什么自杀。其实一般自杀不属于刑事案件,如果能够确认,那就不用他们来管了。人家自杀还管人家为什么自杀,管得未免也太宽了。大概是这次死者身份比较特殊,才要求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什么特殊,有什么好特殊的,我暗自想。也不知道自己如果有一天自杀,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
“没有指纹吗?”
“没有除死者之外的指纹,没有体液,没有鞋印,除了房东的。跟我们之前调查的一样。三天内没有人来过,垃圾桶除了三天的外卖食物以及零食包装袋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这时刘sir从里屋走了出来,边走边脱下橡胶手套。
“给我讲讲死者的社会关系。”
“是这样的,”小胡立刻换了张长脸,打开资料夹,“牛阿彻,男,35岁。三年前结婚,两年后离婚。没有子女,也没有其余的亲人。曾在某跨国企业做过高管,评价不低。之前辞职,传言要跳槽,但没有真正入职新的企业。”
“也就是说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前妻?给我讲讲他的前妻。”
“他的前妻叫宋立秋,也是上海人。牛阿彻与前妻离婚之后申请调到了南京。宋立秋没有工作,离婚后牛阿彻每个月都会给宋立秋打生活费,每月一号打,从没有断过。”
“为什么离婚?”
“据我们了解,离婚是牛阿彻单方面向法院提起的诉讼,理由是感情不和。但宋立秋方面说牛阿彻是有了外遇。对了宋立秋有个哥哥叫宋之,因放高利贷和组织卖淫,于一年前被抓获,判刑十二年,现关押在苏州监狱。”
“宋之和宋立秋关系好吗,牛阿彻认识这个宋之吗?”
“这些我们还没有进一步了解。”
“看来我们有必要去一趟上海和苏州了。”刘sir低头呢喃着。我手肘支了他一下:“我可以一起去吗,我还有好多阿彻的信息呢,说不定对你破案有一些帮助也未可知。”
“你?”刘sir迟疑地看着我,这种反应很正常。出门办案带着我这样一个闲散人员说出去总不好听。可万一我真的知道一些事实呢,看得出来刘sir在做着心理斗争。
“刘sir——”里屋的一个警察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沓信件,看外观已经有年岁了,但一直被保存得很好。
“这是在衣橱里几件HUGO BOSS的口袋里找到的。十五年前的信件了。”
“谁写的?”
“署名是谷雨吧。”我抢在小警察前面回答。
那个小警察茫然地看了眼刘sir,又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我操。”
看着空荡荡的月台,我下意识地又想拿烟,半盒中华已经早被我俩分光了。剩下的都在包里被远去的列车不知带到了何方。我把空烟盒扔在地上,恶狠狠地踏上两脚。
这只是一个小镇,但不知什么时候月台两侧已经站上了两个背着步枪的德国兵。我们走过去,Archer慢慢悠悠,我耐不住,向德国兵开了口。
“你好,我们想要前往慕尼黑,刚才说要停车,我们去买了些吃的东西,回来却发现,”我用食指和中指向下来回摆动,作出走掉的手势,“他们走了,但是我们所有的行李都在那辆车上。”
我拙劣的英语加上手势让德国兵大致懂了个大概,德国兵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明白了我们的意思,问我们是不是行李落在车上但没赶上车。是这个意思,我俩点了点头,然后他迈开大步带我们走进了控制室。即使是个小镇,晚上八点多了控制室里还坐着人,一番交流之后,工作人员问我,你们坐的车次是多少号。
我告诉工作人员,二十分钟之前停在三号月台的那辆,还好只是个小镇的火车站,一共只有四座月台,工作人员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在计算机上兀自查询着什么,继而打了几个电话,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跟德国兵做着交流。三分钟后他的嘴里报出“IC2267”这个几个单词。很明显的,那个德国兵的英语要好些,他告诉我们所有的行李都在IC2267上,列车现在停在奥格斯堡。任何一辆车从此地开过去第一个停的站都是奥格斯堡,算是一个小的中转枢纽,三十分钟之后二月台会有一辆车进站,你们上车,那辆车会带你们去奥格斯堡。
我把手机荧幕亮起又锁上,八点三十四分,这个夜晚不知还要熬多久才会结束。一张姑娘的脸转瞬即逝。Archer轻推了我一下:“女朋友?”
“不是,妹妹。”我看Archer对着我坏笑,赶紧自我修正,“差不多算妹妹,
闹着玩的。”这是我读博时的一个师妹,长得显小,老是缠着我用她的照片当背景。二十大几的人,谁还玩认哥哥妹妹的游戏啊。
“长得挺好看的?”Archer又点上了烟,“还在追吗?”
“真的不是,关系挺好而已,师妹。我从不向师妹下手,名声会臭的。”我朝他笑。
“你还在上学?”
“今年毕业了。”
“上学好啊,上学时的感情单纯。有些问题只能对学生时代的爱情提问,比如你相信日久生情还是一见钟情,进入社会就变成爱情和面包的选择了。两个人的面包直接放在秤上称。不合适就散伙,谁还管爱情的多与少。而且人又都是贪得无厌的,按说有面包就不错了吧,有人要羊角面包,有人有了羊角想要法棍,有了法棍又想要榴莲千层。罪孽啊。”
男人谈论起爱情就变成了孩子,在这样的夜晚,两个三十上下丢失了行囊的人在异乡小镇上聊爱情是一幅别样的风景画。Archer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但我不准备问他,他自己想说一定会说的。
Archer对我露出了男人间谈天特有的微笑:“你呢,你相信什么?”
“我?我什么都不相信。”
我的意思是我不相信爱情,Archer没有顺著我的话说:“相不相信是一回事,有没有是另一回事,难啊。”我看他叙述的欲望起来了,马上给他把烟点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从口腔笔直穿进肺里,他说我跟十年前的他一样。
每个人都经历过这个阶段,你肯定也经历过,不然你说不出不相信爱情的话。哥们你叫什么来着,噢,墨痕,好名字,墨痕,你说是吧。
十年前,不对,十五年前,那时候我上高二,我那时喜欢上了我们班坐我前桌的一个姑娘。每天上课能闻着她的头发香我觉得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那个姑娘叫谷雨。我们就读的那所高中不是特别好的中学,大部分上了我们那个学校的都不想着清华北大了,准备随便读个上大、上师之类的本地本科算了。我也一样,我从小由外婆带着我,管我。小时候管得住,大了讲再多也不听了,但那阵子外婆一连几个月都没接到班主任打来的告状电话,只当我是到了懂事的年纪。那时伙伴们去操场踢球的时候我会留在教室里自习,他们骂我装逼我也置之不理,只要谷雨在教室我就在,学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跟她一起学。
很多朋友都认为我们是幸福的一对,但凡事都有多面性,谷雨是个敏感的人,当然这也正常。我是她的初恋,但她不是我的初恋。哪怕我心中早已把她当做初恋了,但她不会这么看。
刚开始高三那一年还好,或者说刚开始自己还能忍受。之后就是高考,然后是读大学。我们事先猜到不会在同一所学校就读,但一直以为最多是一个在浦东一个在浦西。她发挥不错,去了浙大。我本可以去浙师,但因为外婆不允许离开上海,我的成绩在上海只能去上师,异地恋在所难免。我想得还挺好,也就四年,杭州离上海200公里,动车也就一小时,但谷雨不会这么想,200公里使每天的情话经过风吹日晒雨淋之后仅剩下争吵,甚至每天穿什么衣服都能闹到分手的地步。
在异地恋中最大的的问题是信任。在一起三年,说她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可能有点过了。毕竟谷雨把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三年都给了我,就算分开了,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但大学两年难得在一起,确实使信任少了很多。我们两个星期见一面,见面的第一件事她便是翻看我的手机。一开始还好,翻不出什么东西能安歇好一段时间。后来便是不依不饶,谷雨笃定了我有什么事情隐瞒着他,在手机中翻找不到她想要的东西会想打赌输了的小孩子一样恼羞成怒,之后便是漫无边际的争吵。
后来为了避免无畏的争吵,我的一些事不得不瞒着她去做。到了最后,我们的争吵越来越少,彼此的手机越来越干净,我们彼此都知道故事该结束了。我们的列车到头了,该有人要下车了。我们的感情早已经变质了,两人在一起的基础从爱转而变成了欺骗。两人彼此折磨得够多了,但碍于习惯和脸面,谁都舍不得先开口,先迈出那一步。
在大二的最后一个月我们还是分开了,她提的。当然其实谁提不重要,她开的口也好让我的内疚少了一些。我一点都不想对不起她。
后来吧,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再次到了杭州,与她偶遇了。在西湖旁的“外婆家”吃饭,谷雨哭了出来,谷雨从来不是个爱哭的姑娘,印象中那是她第二次在我面前哭。上一次还是我们分手那天,她给我做了一桌菜,我们安静地吃完,抱在一起哭了很久。
三十多岁的人还说这些,怪难为情的,不提也罢。还有五分钟要到奥格斯堡了。墨痕,我们该准备下车了。
想开篇一部新小说,开头还没写完,刘sir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是让我跟着他一起去上海苏州一趟,并让我带上换洗衣服,可能当天回不来。看来那天谷雨的故事起的作用不小,起码刘sir已经把我当做办案组的编外人员了。
十分钟之后我上了他们的车,一辆公家牌照的帕萨特。小胡开车,刘sir坐在副驾驶上,他们俩的便服显得我的正装不伦不类。
小胡一脚油门下去,帕萨特缓慢地离开秦淮河往黄浦江开。上高速之后,刘sir开始讲这次的任务,他说阿彻的亲人们都已经离世,外婆曾住的楼盘被拆,建了新的社区。阿彻一年前工作的公司因为人员流动频繁,对阿彻有印象的老员工屈指可数,他已经安排上海那边去调查过了,回答是阿彻这个人平时喜欢深居简出,工作之外的情况别人一概不知。工作方面倒是认真尽责,能力很强,三年之内连升三级,若是不走,可以往上升到分公司副总。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大概这就是命吧。
“这两条线都断了,还能联系上的人就是他前妻。从时间上算,他离婚后主动净身出户,然后辞职去了南京。从他前妻那儿我们应该能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对了,墨痕,他前妻的事阿彻跟你说过一些什么吗?”
“他前妻叫宋立秋吧,上海人,好像是相亲认识的,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含了一半说了一半。我对别人有天生的不信任感,兔死狗烹的道理谁都懂。也许可能没有那么严重,但我还想在案件中待得更长久一些。现在不是和盘托出的时候,聪明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水平常喝就是解渴,关键时候可以救命。
“是这样啊,也许我们见了宋立秋之后就能找到不少关键线索了。小胡,外卖查的怎么样了?”
“查过了,几个外卖小哥我们都询问了,没有问题。他们说看不出死者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外卖公司那边我们也查过了,在送餐之后,死者也给了习惯性的五星好评。”
“谷雨那边呢,杭州方面联系过没?”
“谷雨已经结婚了,孩子七岁。现在在杭州一家外贸公司当部门经理,这一个月一直很忙,没有离开过浙江,据她说她有三四年没看见阿彻了,得知这个消息时她也很难过,很震惊。”
从南京的上海路开到上海的南京路需要四个小时,之后他们开始聊一些鸡零狗碎的小案子,也不再征询我的意见。要是没有信仰,一辈子困在这鸡零狗碎之中也确实是一件痛苦的事。我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再醒过来时车已经过了苏州,从沪蓉高速转上了京沪高速。眼前出现鳞次栉比的高楼,上海从抽象的概念一下子被推到具象的眼前。
房子不大,一百多平方米,在这个地段算是豪宅了。很整洁,看得出来刚刚特意打扫过。家里不常来人,三双拖鞋都拿不出来,我们全部需要穿鞋套。看起来是单人居住,洗涮以及生活用品都是单人份。宋立秋对我们异常有礼貌,近乎于恭敬了。刘sir问什么,她答什么,声音很小。可惜的是问题以及答案都没有超乎我的意料之外,无非是他们结婚几年,因什么原因离婚,离婚后有没有再见面,有没有孩子或者别的什么共同财产以及财产分割纠纷等。答案乏善可陈,除了满足人的八卦之心外没什么别的作用,而且主要是满足刘sir和小胡他们两个,这些我早就从阿彻那里听过了,宋立秋倒也没撒谎。我不愿把注意力全放在他们的对话上,便去观察屋内的一切。三室一厅,除了主卧开着门别的两个房门都紧紧关着。从心理学角度上说,越是关着的地方,外人越想一探究竟。但是换个角度来思考,欲盖弥彰反过来是欲彰弥盖。她若有心让我们去看,其中反倒未必有什么。敞开的空间就更没什么发现了,打扫得很干净,幾乎没有什么琐碎的东西。百无聊赖的我再把视线转向宋立秋,按她的年纪,从长相上看倒像一个大气的北方女人,而非上海人。
我们行将离开那间住所的时候,刘sir给她看了他手机上的一张照片。看过之后,一瞬间她的表情狰狞了起来,仿佛有点尴尬,又有点无措。但也就是一瞬间而已。刘sir没再问什么便带我们和她告辞,离开了那里。
上了车摇下车窗,我和刘sir一人点上一支烟,我随口向他抱怨:“这个女人有点不简单,她隐藏的东西太多了。”
刘sir扬起了眉毛:“怎么个多法?”
“你看,她知道我们要来,便将家里全方位进行了打扫,或者是全方位进行了布置,几乎把所有的真相都掩盖住了,我们还看什么啊。要说一年多没有别的男人来过这里,我不信。”
“也不好这么说,如果是精心布置的现场。她刻意留下的就是她想让我们看到的,而精心布置之后还能让我们捕捉到蛛丝马迹的,那便是真正对我们有用的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是分清楚哪些是真正对我们有用的。”
“刘sir,那这么说你已经有想法了?你怎么看宋立秋?”
“我不急的,我还从没跟作家一起办过案,先说说你的想法吧。”
“行,那我就说说。反正我是外行,充其量也不过是贻笑大方。”我鼓足腮帮子,拼命吸了这根烟的最后一口,“首先她一直要表现她是一个人住。三室一厅一个人住在上海未免也太奢侈了。我知道这是阿彻留下的房子,但是她父母呢,怎么不把父母接过来呢,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应该会很冷清吧。还有,她没有工作,所有的生活来源全靠阿彻的生活费。之前你们说过,宋立秋女士唯一的消遣和爱好是追韩剧,这对于一个生活在即将进入全面小康社会中最发达城市中的女人,精神需求是不是过于低了些。”
“低什么呀,她不是还有他哥哥嘛。”小胡插了一句嘴,我停下嘴,刘sir接过小胡的话开始回应我。
“不错,你说得很对。她哥哥的事我们一会儿再说。据我们所知,以及邻里反应,宋立秋确实一个人住,但也不排除她刻意掩饰的可能。若是她掩饰也可以理解,有了姘头,生活来源还依靠着前夫,多少有点说不过去。現在阿彻死了,她公开非单身状态会不会招来无谓的麻烦?站在她的角度上,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至于宋立秋的社会关系,刚刚从上海方面传了过来。她是上海人,专科毕业。小学时父母离婚,母亲改嫁外地,法院把她和她哥判给她爸,但关系很差。据邻里介绍,高中时候她哥和他爸就已经断绝了父子关系,成年后更没有来往。毕业后宋立秋在朱家角开过一个饰品店,做点旅游小生意,也是她哥赞助的,但经营得不好,与阿彻结婚后就转手了。这大概能解释她为什么一个人住。”
“可是刘sir,你不觉得她过于害怕警察了吗,这只是调查,又不是审讯。”
“这就更好解释了。就拿你说,那天我和小胡去你那儿调查,你以为你表现得很从容不迫大将风范吗,你不也害怕男女关系那些小九九被我们逮个现行吗?”
我有些尴尬,也有些恼羞成怒,前座两人都笑了出来。刘sir及时刹了车,“不说这个了,说正事。墨痕,你觉得宋立秋有嫌疑吗?”
“她身上肯定隐瞒着什么不想让我们知道。”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这是肯定的嘛,有谁愿意百分百向别人敞开自己。小胡,你的看法呢?”
“我没考虑好,还要再看看,刘sir你呢?”
“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来说,我觉得她没有大问题。”
“没有大问题?”我有些不愿意相信一个干了十年的老人民警察,就这样轻而易举从嫌疑人队伍中排除了我,又排除了她。
“墨痕你想,宋立秋没有动机啊。”刘sir看了我一眼,我两个眼珠咕噜咕噜在转,“阿彻一死,她的经济来源就断了。我们业内一直说看一件事,谁是事后的主谋要看这件事的既得利益者是谁。在这件事上,宋立秋不仅算不上能得到利益,怕是还有很大的损失吧。而且阿彻写有遗嘱,前妻是获得不了一分一毛遗产的。”
这件事我知道,几年前阿彻最后一个亲人过世之后,他就把遗嘱准备好了,全部捐给住福利院的外婆,他在慕尼黑跟我说过。
“那难道我们白来上海这一趟了?”
“这倒也不至于。”刘sir笑着向后座递来他的手机,手机上是一张照片,就是宋立秋看后惊慌失措的那张照片。照片是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合照,男人微微侧身偏向她,这在心理分析中是依靠的表现,看起来好像有猫腻。背景就是我们去的那个家。那时的宋立秋还是短发夏装,起码是去年夏天了。屋子里没有现在这么整洁,但在照片中出现的物品全是女用化妆品,不知照片拍摄于阿彻离婚前还是在那之后。但不管怎样都说明宋立秋与这个男人关系不一般,“这位是?”
“宋立秋哥哥,宋之。”
原来这就是他哥哥啊,我有些失望,刚刚准备好的推理全部落了空。如果是亲哥哥,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刘sir没有让我继续往下说。
这张照片是宋立秋朋友圈中的一条。阿彻的手机被我们解锁后,我们看了他的微信,他的微信朋友圈只有零散的几个人,这张照片发于半年前,那时宋之的一审判决刚下来,判了十二年,宋立秋发了这张图在她的朋友圈。我特意拿出来是因为这张图在阿彻手机中有缓存,就是点它不用载入可以直接阅读。考虑到阿彻这个人有及时清理缓存的习惯,说明死前打开过这张照片,我推测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我们给宋立秋看的时候,她也有明显的紧张和不安。这张照片拍摄于她离婚后不久,而拍摄完几天宋之便被抓了。在宋之身上肯定能有一些突破,我们可以试试的。
“宋之现在在哪儿?”
“关在昆山监狱,那是我们的第二站。今天晚了,我们去找个地方住下来把,明天一早上我们去昆山,这儿开过去一个小时就能到,我已经跟监狱方面打了招呼。”
监狱方面约的是十点。八点我就被刘sir喊起来了,上了车我还是迷迷糊糊的。“没睡好?”今天是刘sir亲自开车,小胡从副驾驶向后座扔过来一瓶矿泉水。
“有点认床,失眠了。”
“提起点精神,你看看那张照片。”刘sir方向盘向左一打上了高速。
那张照片是阿彻尸体右手大臂处的特写画面。
这照片我看过,当时看得粗糙,也没发现什么端倪。但刘sir单独让我看,我很难不把注意力集中到那张右手大臂上。
“文身被洗掉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脑中忽然点亮了,我脱口而出。
刘sir转过身来,点了点头,开了口。
“夏天这个人你认识吗,英文名是summer,阿彻跟你说过她吗?”
我告诉他阿彻跟我说过夏天。在回南京的路上我告诉了他我所知道的关于夏天的一切。把我送到鼓楼的寓所,刘sir向我表达了感谢,说他会继续调查的,有了新进展会随时通知我。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我一点也不想对不起谷雨吗,但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阿彻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没有一点收住的意向。他就象是躲在瓶子里装了上千年的魔鬼,终于有一个渔夫把他放了出来,如果不听完他的故事,他就要把渔夫杀掉。我知道强行制止一人的叙述欲望不仅不礼貌,还是很残忍的事。往往沉浸于回忆中的时刻是一个人的人生中不多的最美好时刻之一。我应该保护,但我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情。没有通讯,没有行李,没有钱,连烟都没有,只有阿彻的故事。
奥格斯堡站拥挤而喧闹,八条铁轨上都停有列车。临下车前我就跟阿彻商量好,一下车我们就分别往两头跑,他看前面四辆,我看后面三辆,一旦看到IC2267就立刻招呼对方。这么做怕的就是我们来不及找到IC2267,它却马上又开走了。不过列车确实在此站逗留的时间都很短,我刚爬上月台就看见一辆列车“轰隆隆”地驶向前方,借助显示屏我看清楚了那不是我要找的IC2267。
“不是说哪儿也去不了吗,怎么会不停开呢?”我们一一看过,八趟列车都不是,我们的IC2267不在奥格斯堡。
奥格斯堡是个大市,今天又发生了紧急情况,晚上十一点还有人在值班。咨询处还排着长队,阿彻回我说不必了吧,那么多人,而且德国人办事效率又低。但他还是沒拗过我,我直接去了队伍中。
服务人员的态度并不好,但即便不耐烦的语气也没能让队伍移动得快一点。终于到了我们,对接我们的是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满脸痘痘。我结结巴巴地向她表明了这个夜晚我们经历了什么。她抬眼看了我一眼,说IC2267她已经查过了,已经到终点站慕尼黑了,车厢里工作人员仔细检查过了,并没有任何东西被遗落,然后耸了耸肩摇了摇头摊了摊双手。
十分钟后我们上了去慕尼黑的列车,这趟车很拥挤,过道、厕所前、吸烟处,到处都是抱着大包小包席地而坐的旅人们,我们也是极为勉强才获得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夜里十一点半了,周围的空气很安静,阿彻又敞开了聊天的大门。
“我刚才跟你说我一点也不想对不起谷雨,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叹了口气,眉毛紧蹙着耷拉了下来。按我往常的经验,一般男人开始有这种表情出现,八成是开始忏悔了。
“当你习惯于隐瞒一切的时候,慢慢你所隐瞒的便不只是不想让谷雨知道的事了,慢慢的就会把一些本该让她知道的事也不愿意和她说了。”
“我在上师学的播音,这个专业大部分都是艺术生,家里有钱就不提了,大部分女生都还会化妆。站出来要比同龄人成熟好几岁。我也知道谷雨对我不那么信任了,毕竟我对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愧疚的。我不知道我这么说你相信不相信,我不是因为脸才迷上那个叫夏天的姑娘的。那个时候大二,我和她都是办公室助理,老师很喜欢我们,同时我们又都在学生会兼着职位。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产生了情愫。你知道感情这种东西也说不上谁主动,差不多互相吸引吧。还有也是因为我们常见面,不是有一句话嘛,说女人会爱上那个唯一常常见到的男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但是夏天是个很好强的女生。在学习上、工作上事事想要压我一头,她也确实做得比我好。她时不时地跟我说,说阿彻,我是肯定不会喜欢你的,你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说了很多遍。
火车还在慢悠悠地往前开,听到这句话我想完了。阿彻肯定栽在这句话上了,你有女朋友没有用,你有十个老婆,有女人跟你说这句,你都会想把她收作第十一房。这就好比女人跟男人说你怎么不行,男人吃药也得展示雄风,是一个道理。
“所以你就想,你不管怎样,也要让她喜欢上你。至于后来的事,后来再说吧,先施展魅力迷住她再说?”
阿彻抬眼惊奇地看了我一眼,告诉我就是这样的。
现在回过头来看,很难再说出一二三四五了,也说不上从哪个点开始的,因为长时间一起工作,默契越来越多。时间久了,总会臭味相投的,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我也知道这么做是不道德的,但是有多少人会按道德的规范去做每一件事呢。那段日子我们就跟暖房里的植物一样,一方面渴望阳光,另一方面又害怕阳光。
“那段日子一定很难熬吧。”
是啊,你要说快乐肯定是有的,不然也不会选择违背价值观去出轨偷欢。但更多的是煎熬吧,我不想对不起两个女人,却又确确实实地对不起了两个女人。她们都是很好的姑娘,都是我生命中重要的女人,正因为此,我没办法做任何取舍。我能做的只是不断的折磨自己,可能因为我是射手座吧,花心而热爱自由,什么都不想放弃却又懦弱无能。
“阿彻,你不是花心。你是专一,你是太专一了,对每个人都很专一,同时也不懂得拒绝,不懂得放弃。”
你能理解这种痛苦吗,对于男人来说大概没有比无能为力更痛苦的感觉了。后来的事你知道了,我和谷雨分开了,我那时知道我们终究会分开,但没想到在三年还没有走完的时候就分开了,我把零花钱以及剩下的奖学金全部打给了谷雨。做一些类似仪式感的事可以让我心中略微好过一些,毕竟我连一点点挽回的勇气也没有。分手之后的一个星期,我跟夏天正式在一起了,在一起那天,她给我剥了一大盒的坚果,把盒子推给我。然后偷偷把手背在身后。夏天知道我最喜欢吃坚果,但是太懒了,从来不愿意自己剥。她说今天终于能名正言顺地给我剥坚果了,以后每天都要给我剥。
大三时整个班去了巴黎,在那里继续两年的学业。在异国他乡有更多的变量,即使谷雨没有跟我说分手,我们八成也会在那两年内分开。多年后我跟谷雨说到了夏天,我问她知道了结局还后悔当初跟我在一起吗,她说这么久了有什么可后悔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爱对了是爱情,爱错了就是青春。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在一起之后的夏天,准确说是去到法国之后的夏天像变了个人似的。身边的人总说她一直是这样的,只是之前的我被爱情蒙蔽了,看不到除了爱情之外其他的东西。
我们一起去法国的那批人分两种,一种是勤工俭学的,一种是混留学生圈的。我本可以超脱于两种之外,但最终却成了两者皆是的人。我那时一直不清楚外婆有多少钱,只是她跟我说好好读书,不要有后顾之忧。我是不需要靠勤工俭学来维生的,夏天也同样,但是夏天酷爱抛头露面,或者说很享受众人关注的目光,所以圈子里她也是个小人物。而且要想在留学生圈子里获得尊重,经济实力是在所难免的必要条件。人活着无非是一张皮,为了这张皮,我们在巴黎最多的時候同时做着五份兼职,就为了维持人前的短暂光辉。
后来夏天垮了,第一年冬天生了一场大病,巴黎的冬天要比上海稍微暖和一些。可夏天那场烧发了整整两个星期,那次发烧之后我再没让她涉足过兼职。我累一些没什么,她倒也感激我,但没过多久她的心态便开始变化,或者说我们俩的心态都发生了改变。
春天来了,我们的钱越来越不够花,收入减少是一方面,更多的原因在于我们的欲望或者说夏天的欲望越来越大。幸福就是两个人没有过多欲望厮守在一起,但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已近乎是奢求了。
夏天其实并不是一个拜金的人,在国内算是家庭殷实的普通姑娘,能并且愿意吃苦,也曾跟着我去城隍庙吃五六块钱的路边摊,也曾把我给她买的百元上下的淘宝爆款穿得很开心,但是到了不一样的环境,就变得完全不同了起来,要说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变化大概还是其思想不够独立,容易随波逐流,容易被外界所带偏。但是二十来岁尚未完全走进社会的女生,你又能如何要求她更多呢。
但好在夏天是个很有人情味儿的女生。我们俩的钱真的不够花,她问家里要了几次还是不够花,我背着她向外婆打了几个电话才勉强补上了窟窿得以继续向前走。夏天知道我家只有外婆有收入了,发现这个情况之后再没准许我向国内打过电话。但是困难依然存在,路还得继续走,这就是我们矛盾的地方。一方面我们经济拮据得连普通的仪式感都快要保障不了,夏天也足够心疼我的身体,可另一方面又像攥着糖果的孩子般不肯放弃那来之不易的浮华、上流社会的一场场酒会宴会、同学们的青睐和艳羡。我们曾在巴黎无数四下无人的夜晚抱头痛哭,说我们再也不要过埃菲尔塔尖的生活了,是什么人就该是什么人。可第二天的太阳从卢浮宫后面升起的时候,巴黎的阳光又鲜亮那么得耀眼而迷人。
对了,还有一点我没说,夏天在一次宴会上交了一个小朋友,叫朱珠。嗯,怎么说呢,她是夏天在法国最好的朋友,夏天什么事都会跟她说,包括和我的事,包括生活的拮据,也正是朱珠把夏天从我身边越推越远。
这件事我也是后来在一次与夏天吵架和好后,夏天才告诉我的,说朱珠在给她物色新男朋友,介绍过几个了,夏天都拒绝了。最近一次朱珠瞒着夏天带了一个男人来和她一起吃饭,是一个法国男人,比夏天大十岁,在巴黎的一个电子公司做高管,上大学时候在中国交流过,对中国文化有种别样的情愫,但是夏天还是推脱了。我听了之后除去叮嘱她跟朱珠保持距离之外也没好多说什么,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
现在夏天和那个法国男人已经结婚了,我不记得是五年前还是六年前的事了,太久远记不清了,很可笑是吧。但我们分手还不是因为他,是因为毕业。我和夏天在一起两年多,很多人吵到这个程度早够得上分手几次了,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们竟然能撑到毕业。
很俗套的故事,她想留在巴黎,而我势必是要回上海的。巴黎不是属于我的城市。夏天一直说我是个没有理想安于现状的人,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其实我不是。我无意向谁或者这个世界证明什么。但我不是,就是不是。
恋爱中做过可笑的事情太多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还一起文过身,那还是我们刚开始的几个月,夏天总担心我们的恋爱不能长久,即使长久也不会永恒。她想得没错,始乱终弃对刚恋爱的人来说,是一件可怕的事,如果开始便不想将来好好在一起,又如何能保证有一个好的结果呢。她说我们一起文个身吧,起码能留住些回忆。在文什么的问题上争论了好久,最终决定各纹一只手握着箭耳朵的小丘比特。我们俩都是射手座,她的丘比特下面纹了我的名字Archer,我的则是她的名字Summer。都说文身能久远,可实际上呢,不还都是自欺欺人的东西。
分开没什么好说的了,大概是在一起的两年里彼此折磨得太多,我们把该吵的架早就吵完了。分手那天我们两人反倒是很安静,用力地告了别,最后一次从她的肚皮上爬起来,还没结束我们都哭了,感情无法继续,性事也无法往下走。她默默穿好衣服,从柜子里拿出剥好的一大盒坚果跟我说,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剥坚果了,怎样都要盛得满一点。
墨痕,你看看我,说得越来越矫情,不说了不说了,还是说点开心的事情吧。你听见车厢里出现欢呼了没有,就在刚刚,持续了十几秒呢,我去打听一下是怎么回事,刚刚那个广播我没注意听。
没错,墨痕你猜得没错。慕尼黑恐怖袭击案的嫌疑犯已经被击毙了。
我低头看了眼手表,凌晨二点零八分,恐怖袭击过去八个小时,事态平息也已经一个多小时了,现在的慕尼黑风平浪静得跟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阿彻的宾馆定在两条街之外,我定的宾馆则就在火车站对面硕大的汉堡王旁边。阿彻说我英语不行,先送我去入住,他说话比我流利怎么样都会顺利些。
我想着阿彻长着嘴也是张说英语的嘴,要把整件事说清楚还是得用德语给人家讲。我趁着有无线网络,在谷歌翻译打了一大串的话,详细地讲了今夜的遭遇以及我们所遇到的困难。然后一键翻译成了德语,并截图保存。
宾馆前台是一个善良的老人家,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用下鼻梁夹着老花镜看网上的新闻,我进去跟他核对了我的订单号和护照,然后把手机递给他,他认真看完我的截图之后,用尽量简洁的英语问我们。
“你们丢失了你们的行李?”
我点了点头。
“丢在了火车上?”
我又点了点头。
然后老人家把手机还给我,把椅子拉到了计算机桌前,一边说着让我想想还有什么主意,一边安慰我们说你们的行李一定会找到的,在德国,你们的东西是不会丢的。在其他地方,在欧洲别的地方他不敢保证,但在德国,Its ok。他一遍遍强调着Its ok,催眠得我也渐渐感觉什么都不算事了。但是我太疲惫了,连脸上一个轻松的表情都做不出来,直到今天我才切身体会到德国人的“严谨”是什么样的。
我已经打算上楼了,老人家拍了下脑门说有了,他拿了一张纸,写上了“LOST&FOUND”,并在上面画了一个图案,告诉我这是德国铁路失物招领处的标志,等明天上班之后,你们去慕尼黑火车站找这个办公室就行。在火车上丢的东西肯定会在失物招领处,不管怎样,周末铁路也是要上班的。要是那儿没有,他再给我们想其他办法。
我再一次谢过了他,还学着他的语气说了一声“在德国,Its ok”。再怎么说有希望总比没有好,这时阿彻拉住了我。
“墨痕,我丢的行李其实不多,只是旅行纪念品什么的,还有就是奥特莱斯买的几件衣服。找得到固然好,找不到也就算了。我带的东西本就不多,重要的东西都在身上了。”
我不大明白阿彻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看起来他是不太想找了。我却是一张冷脸摆在那里也没回话。阿彻赶忙解释道,你放心,但我会陪你一起找下去的,我是说如果你需要资金什么的,尽可以来找我。”
我是太困乏了,也没过多地招呼他,我觉得跟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能聊上十个小时,已是一种极致了。我只是跟他说,那好,我们明天9点还在下车的地方见。说完听我便上楼去睡了。
第二天我七点不到就醒了,想着行李还不知身在何处,竟不能继续睡下去,匆匆洗了澡,坐在床上听主持人用德语播报早间新闻。硬是熬到了八点半,在楼下买了个汉堡便去了车站。
在车站等到了九点半还不见阿彻的人影,我有点不耐烦,便自行去找。“LOST&FOUND”并不难找,坐台的是一个光头,在看报纸,我把手机递给他,他大致扫了一眼,问我丢的包是大包还是小包。
我告诉他,一个大行李箱,两个小的购物袋,上面有中国字,听完之后他从里屋推出了两个行李箱,购物袋分别放在箱子上,看见我的28寸的黄行李箱被推出来的一刻我的眼神充满了光芒。另一个小行李箱估计是阿彻的。光头说,这四件行李是昨夜一起送过来的。
我把四件行李的保管费一起付了,付的时候我才体会到宾馆前台老爷爷说的“Its ok”是多么的幸福。
后来我仍到我们约定的那个地方去等阿彻,无奈一个半小时后还是没见到他。我料想他该是有什么事缠着脱不开身,可昨天走得急也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找到了行李如同卸下了全部的重擔,算了下昨夜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便觉得一阵困意铺天盖地地袭来。我把阿彻的箱子又推回了失物招领处,告诉光头男说之后会有一个中国人过来领,并留下十欧元作为小费,想了想我又在他的箱子上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是我的名字和我在大陆的手机号码。
然后我回宾馆好好睡了一觉,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阿彻和你联系了吗?”
刘sir点起了听我叙述之后的第八根烟。
“我那个手机没开全球通也没开国际漫游,不在大陆阿彻是打不进来的。我也不知道他打了没有。后来彼此间有联系是在两个月之后,那个时候他已经回国了,刚到上海,很快就将去南京。我说好啊,来南京了再聚聚。”
“我知道了。”我忽然站了起来,说出这话时我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
“知道什么了?”刘sir依旧忘我地抽烟。
“我知道阿彻生前给我打最后一个电话是要说什么了。”
“说什么?”刘sir摆出了一个马龙白兰地在《教父》里的坐姿,下巴微微抬起,用鼻孔对着我。
“他说墨痕,我们一定要聚聚,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说说。”
“就这样?”
“就这样,然后他就挂了电话。他就只是说有件事情在他心上,一定得找个人说道说道,我一定能懂他,也只有我是最合适的。”
“那你回他什么了?”
“那个时候我准备进夜店了,哪儿还有心思在别的什么东西上,能接电话就不错了。我当时想的是他妈的不是几乎每个人都以有事说为借口约人出来嘛,也就没太往心里去。”
“那你知道是什么事吗?”第八根烟已经抽完了,刘sir对我所说的忽然来了兴趣。
“猜到一点,但是不确定。”
现在十一点半了,你不饿的话,我就慢慢给你说,宋立秋的事是在我们最后前往慕尼黑市里的车上阿彻讲给我听的,那个时候我已经了解了他之前的两个女友,也就是和谷雨以及夏天的爱情。
刘sir你知道我是一个作家,但即使是作家,这种素材也不是天天能遇到的,在他讲述他前妻之前我就一直在揣测,如果我是阿彻,或者说我如果要写一个阿彻这样的人物,在经历了那样两段爱情之后,我会给这个人物找个什么样的姑娘作归宿。在阿彻开口之前,我脑中跳过几个模板,但都被我否决了,那几个人都足以跟阿彻共度一生,而不会成为其前妻。
摆在阿彻面前的这时已经不再是红玫瑰还是白玫瑰的问题了,红的他尝过了,白的也试过了,他觉得都不是合适他的,他的目光转向了素一点,再素一点,最后看到了兰花草。只是阿彻不知道,并不是每一朵兰花草都是从山中带出来的,而且更可怕的是,有的兰花草,却天生注定是城市盆景的命。
大学毕业之后,阿彻就从法国回了上海,回来时候外婆已病重了,阿彻的回国也于事无补,两个月后外婆就去世了。阿彻自己知道,活了八十岁,外婆是把这个世界看够了才走的,唯一遗憾的是,没能看到阿彻成亲。丧事一办完,阿彻就开始把结婚这件事当外婆的遗愿来完成。
对了,这里我还得介绍一下阿彻的家庭。阿彻姓什么我当时真不知道,反正在上海只是户普通的人家,阿彻的外婆家不一样,阿彻的外婆姓黄。姓黄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但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黄金荣的黄是个很了不得的姓了。那个时候黄家是松江那块土地上最大的地主。老太爷生了三个孩子,外婆是老三,上面两个哥哥,常年在国外留学。上海解放之后,老大回来了,作为资本家代表支持公私合营,因此保住一些家产,头几年倒是确实保住了,可在一九五六年还是全部充了公。
外婆的二哥看大哥回国之后没有任何好消息传来,包括空气也没有松动的迹象,便断了这颗红心。二哥向来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本来他和大哥都在香港,解放军一九四九年打到了广州,大哥买机票回了上海。送完大哥去机场,二哥思前想后了很久,想想还是打点行李,放弃了香港的一切,去了英国。
大哥身体不好,根本受不住建国后的几次大规模运动,再加上知识分子的臭毛病,睡得浅,多虑,失眠,总是整晚整晚睡不着,建国前就习惯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建国后彻底断了念想。白天要自食其力,还要参加各式各样的宣传学习接受教育。不想工作你可以选择饿着,但是教育是不得不接受的,反正没熬几年就过世了。
之后的故事就简单了,阿彻的外婆嫁了一个寻常人家,过着和一千万上海人民一样最平常的生活。因为身体原因,生了好几个孩子,可就活下来阿彻妈一个。阿彻妈又遵循着相同的轨道,找了个工厂工人,生下了阿彻。
改革开放之后,社会风气大变,阿彻他爸脑子比较活络,拉着他妈从工厂辞职下了海,开始几年做得还不错,他们一心向南走,也赚了一些钱,给家里的大件都买齐了。后来是八七年的春天,说是有一大批货物要处理,把阿彻扔给外婆带半年。夫妻俩就又向了南,哪知半年后公安局带着两人的火化通知来找外婆,火化通知是四个月前发的,死因那栏上写的车祸。那年阿彻三岁。
生活脉络就这样发展下去的话,阿彻应该过着最普通最平凡的生活,只剩下靠知识去改变命运一条路。事情的转折发生在阿彻高三那年,也就是跟谷雨谈恋爱那一年。外婆的二哥虽然在英国娶了妻,但不知是哪方面的原因,没能生子。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润下他又没能下决心去领养一儿半女。阿彻高三那年他的英国老伴过世,处理完善后,便回了国。另一个原因怕是也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想要叶落归根。
两个老人隔了近半个世纪再次拥抱在一起,老泪纵横地谈论这五十年各自的变迁。这五十年于现在的他们不再是不可逾越的天堑,而是潺潺的流水,慢慢向前流淌,洗涤着两颗年老的心灵。二哥回来是寻根的,世上流着他们黄家血脉的已经不剩几个了,他在英国也没指望国内的氏族能枝繁叶茂。当他听说还有位外孙在念高中时,遏制不住激动,当即表示只要流着黄家的血,不管姓什么都是他的孩子。有了阿彻,他带回来的钱也不用再带到地下去了。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活到了一定年岁,看过足够多的世事变迁,未必觉得安然的死去不是一个好的结局。二哥交代完了這件事便仿佛放下了一个执念,一个月之后在医院就安然离世了。他的遗产全转存到了阿彻的头上。当然这些都是在外婆去世之后阿彻才知道的。不然以外婆的经济状况,根本无法支撑他在巴黎念书,而他自己只当老家来了位亲戚串门,在上海生了病,一个月后就过世了。
我没问阿彻那笔遗产具体有多少钱,我只是问他拿到这笔钱之后第一个想法是什么,我在猜他会不会想回去找夏天。阿彻摇摇头,很坚决地说:“回去找夏天?那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分手的起因是经济,但我和夏天感情走到尽头,绝不只是经济而已。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他相信一个女孩真正爱你的话是不会在乎任何物质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才发现阿彻的内心是多么的纯粹。
宋立秋就是完成外婆遗愿时遇到的。其实要问宋立秋是靠什么取胜的,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别说她,阿彻也没真正搞明白。其实强迫自己想也能想出答案,无非就是找个人过日子,找谁不一样,日子再差能差过和谷雨、夏天在一起过的日子吗,对他再好又能好过谷雨和夏天吗?有这种心态在,便是谁都可以,谁又都不行的了。在他心中,爱情早已死掉了,怎样都不可能比过去更好。“年少时不能遇到太过惊艳的人”,这句话是对的。即使每一个都一样,不如就下一个吧。阿彻认可了宋立秋。
去西北的事也是跟宋立秋说好了的。去西北之前他们相处了一个月,一个月下来阿彻觉得宋立秋也不错,没有谷雨的刁难也没有夏天的强势。但和她俩一样会对自己好,更难得的是宋立秋从小受的农村家庭教育有一种男人就是天的观念,要说缺憾也有,就是教育背景不同。你说动漫,她回你动画,你说KTV,她却还停留在卡拉OK上。但在阿彻心中这些还好,反正他做任何宋立秋不理解的事宋立秋都会支持。要说美中不足就是有些工作上的问题,没法一起讨论,宋立秋不能提出有效的见解,但这也被阿彻所包容了。按阿彻的理论,每个人活到一生的三分之一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生命太短暂,你要有时间去寻找自己喜欢的东西并努力得到已经很不容易。这时你不需要关心这件东西对不对,你只需要满足自己的内心。他觉得和她在一起很自由很快乐,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去考虑,也不用拼命为宋立秋争取什么,他觉得这就是生命的真谛。
但阿彻没有轻易地陷进去,他担心一切都是假象。公司那时候恰好有个去甘肃开拓市场的机会,三年之后回来必定职位能上一个台阶。他主动申请了这个机会,走之前跟宋立秋说,你愿意等我三年的话,三年之后我就娶你。他知道对一个农村姑娘来说在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心无旁骛地苦等三年是一个再苛刻不过的条件。他想试试宋立秋,同时也想试试自己。
回来之后他们不出意外地结婚了,在甘肃的三年阿彻没有过多跟我讲,只是说那三年他学到了很多,对自己的帮助很大,在各个方面。他的婚礼也没有很铺张,只是小范围地庆祝了一下,阿彻说他很反感形式主义的东西,但怎样做都是阿彻说了算,怎么做宋立秋都很满足。
婚后没有孩子,结婚一年就离了。我问阿彻原因时,他一直闪烁其词不肯明说,只是说他把结婚想得太简单了,结婚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对于他这种托辞我一个字都不相信。我问他不会是男女之事吧,都是男人我可以理解的。阿彻摇摇手说不至于,今夜都说了这么多了,真的有什么也不会瞒你。对了,其间阿彻好像表示出对宋立秋的哥哥有所不满,说他是个禽兽,仅此而已,他没有就此话题往下深说。
“说完了。”
“就是这样?”刘sir有些意犹未尽。
“就是这样。”我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瞒你什么?”
刘sir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
“刘sir,我问你,你那天在监狱真的没询问到宋之什么情况啊?”
“宋之嘴巴很紧,一口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我生气地拍了桌子,狱警也吹胡子瞪眼睛,但这都没吓倒宋之。看起来他是个老油子了,也不想着减刑。但他倒是说牛阿彻这人做人有问题,朝三暮四,见一个爱一个。他说牛阿彻在巴黎有个前女友,还文了身。阿彻的死没准就跟那个女的有关。这不我们开始调查夏天了嘛。”
“有什么结果吗?”
“能有什么结果,人家移民法国,孩子都好几个了。七八年没回国,难道梦中杀人吗?”
“那宋之说阿彻朝三暮四,是意指跟宋立秋结婚后,阿彻婚后出轨吗?”
“这点我也想到了,毕竟他们离婚时宋立秋提出的条件是要求牛阿彻净身出户。我问了宋之,宋之笑着让我自己去查。”
线索又一次断掉了,我没有继续说话。
“钱老师,你听我说。现在别的我们都理清了,我们没弄懂的是为什么他们会离婚,以及宋之到底还隐瞒着什么,把这个弄懂就应该全明白了。”
我想说动动嘴巴当然容易,要真正弄清爽哪里是件轻松的事。还没开口刘sir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荧幕,掐断了烟,告诉我事情可能有转机,来电的是小胡。
刘sir进门敲了两下桌子告诉我们时间紧迫,言归正传。我茫然地看着他,眼里一点正传的影子都没有。他告诉我阿彻的手机信息已经被还原了,你不是最后一个联系者,在你之后他还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没有通,然后他删除了那条记录。
听完这话我心里有种奇妙的缓释感,倒也不急于追究阿彻怎么没把我的那条也一起删了:“是个女人?”
“是个女人。”也许猜到我在想什么,刘sir补充了一句,“不是我们之前调查的任何一个,是一个新人物,我们又有事做了。”
大概是职业病使然,有了新线索之后的刘sir每一句话都说得异常兴奋,他告诉我们刚才两个小时里他去分局查到了这个号码主人的身份,并查到了她的一些资料。
身份证上的名字叫米雪,自称小米,阿彻手机上的备注也是小米。27岁,比阿彻小8岁。身份证照片是8年前照的,看得出来化了很精致的妆,单纯看照片不像寻常证件照那样素朴,但其本身也应该是个美人胚子。职业写的是自由职业者。看到这里,刘sir补充了一句:“之前在夜场做,帮人订台子和卡座。”
“陪酒吗,还是就是公主?”
“不知道,档案里没写,那家夜场在市里几次大的扫黄中都未被波及。但这个小米不是什么干净的人,今年四月份被拘留过几天,聚众淫乱。”
小胡抽了口气,露出了仅限于女人对女人的鄙夷的神色。“是卖淫吗?”我追问了一句。
刘sir摇了摇头,“倒也不算。听局里的小伙子说,那天是一个辅警发现的,在河西较偏的一个公园里,因为那个公园地理位置偏,灯光暗,加上没有大片空旷的场地,倒也没什么老太太去跳广场舞。这一点倒是方便了老头子。”
“老头乐?”
“对,就是老头乐。一些年老色衰的女人仗着夜色昏暗,给孤寡老人提供一些手或嘴的性服务,收也只收三五十块钱。那个公园这类的事特别多,那个辅警一般也不主动去抓。”
“那天辅警路过,看见两个中年人一前一后夹着米雪,米雪不顺从也不反抗。辅警觉得不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女人不象是有意识的,怕是被下了迷药,就冲上去了。辅警一喊,那两男人就跑了,没管米雪,米雪也愣在原地。待米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跑不掉了,被带回分局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拘留了几天被一个中年女人带回去了。局里人都说那是她的妈咪,就是老鸨。但谁也没看到金钱交易,不好定性为卖淫,拘留的理由就写了个聚众淫乱。”
原来是这样,我顺着档案往下看。她来自江苏北部的一个小城市,毕业于南京一所不错的本二院校。说起来她的学校比我的本科院校还要强点,看不出来还是个大学生哩。没有工作履历,没有交过五险一金,但社会保险倒是一直没断过。
档案到这里就结束了,我推给了小胡,小胡又把它们整理好放回了档案袋,“米雪现在人在哪儿?”我问刘sir。
刘sir下意识地掏出一根烟,他告诉我们,米雪租住在雨花台那儿,他已经派人去找了。刘sir看了下手表,说现在他的人该是已经到了,顺利的话一个小时之后就能带米雪回分局。
说完他让小胡先出去一下,我知道刘sir是有话跟我說,便问是什么事?
“钱老师,我是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帮忙。”
我扬起了眉毛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他掏出了手机,在微信里打了一行字,按下了发送。随即我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响了起来:“我发你微信了。”
我掏出手机,刘sir发给我的是一个地址。
“什么意思?”
“这是那天带走米雪的妈咪留下的地址。”
“你确定她是个妈咪吗,你又没亲眼见到。”
“几个小伙子都料定她是,一个男人对女人会看走眼,但我不相信几个男人会同时看走眼。”
“可是不对啊,刘sir。米雪现在住在雨花台了。这个位址是热河路,相差七八公里呢,不可能这么远吧。”
“是,这点我也想到了。我猜大概是以前的妈咪吧。现在米雪已经不在那儿了,才搬去了雨花台。反正这些再过会我一问结果就出来了。”
“所以你是要我——”我已经猜到刘sir是要我深入敌后了。我只是没想到,作为警察的刘sir还会要我去做这样的事。我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刘sir点了点头,“我有种预感,阿彻这个案子真的和这个米雪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而阿彻已经死了,哪怕仅仅出于害怕,米雪也不会说出来,更何况米雪并不是清白的,她有案底在。我怕正面强攻不下来,总要有PlanB。”
“你要我侧面迂回,从她的妈咪或者‘同事那儿打听关于阿彻的事?”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后,我思忖了会儿,答应了他,“但我要得到你们询问米雪的所有资料,方便我去调查。如果你们的PlanA得不了手,我再去。”
他拍打了我一下肩膀,“你说的都不是问题,晚上讯问完了我就call你。”
“行,这样就好。热河路那儿我还挺熟悉的。”
我说我对热河路比较熟悉倒是真的,大四上学期准备考研,宿舍太吵就搬了出来。但那几年南京房价跟跳水似的,从下往上跳。我一个学生,房租只能从生活费里去抠,找了一圈决定搬到热河路,那段日子我一天出两次门,早上起来出去吃早饭,中午大部分用泡面解决,晚上早的话七八点,晚的话十点多出去吃個晚饭。我走出去的那条路两旁都是洗头房,那里的小姐总是坐在椅子上大声对我打趣,我不好意思直视他们,只敢用余光去瞄。那时的我时常会纳闷,为什么我一天出去两次,却还能次次看到她们。有时候夜里复习得饿了,一两点爬起来吃夜宵,他们竟然还在挑灯夜战,仿佛比我们考研党还要疲惫。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正常的工作时间就是晚上七点到早上七点。而且早上的时候生意还不错,不少老男人利用出工前的空当来上一发。而女人们则在赚完最后一笔钱后上床睡觉。她们大多三十到四十,二十多的少之又少,因为年纪轻的在此过渡一到两个月就会被洗浴中心或者大酒店挖走了,那里的收入会更稳定也更高些。这个行业流动性很大,差不多半年就会换一批。
洗头房大多有暗门,生客才会从红红绿绿的玻璃门进去,熟客都走暗门。刘sir给我的地址302大概也是一个暗门。我对热河路再熟悉也是过去的事了,离开热河路已经七年了,同一间房子也不知道换了多少任主人了。
我在离302最近的快捷宾馆订了房间,上楼之后打开电视,点播无聊的综艺节目,快看睡着的时候,刘sir来了电话,我抢先说话:“问出来了?”
“嗯。”
“怎么样,有进展吗?”
“不算有。”
“什么意思?”
“米雪和宋之是有关系,但她一直很维护宋之。你看看视频吧,我一时半会儿跟你也说不清楚,你看看就知道了,还是要靠你啊。”
“视频呢?”
“你别急,视频十分钟后会通过加密邮件的形式发给你,密码是钱墨痕的全拼,我这边没理由拘留米雪,只好放她回去了,我能想的招儿都想了也用上了,可没啥效果。阿彻的案子就靠你了。”
刘sir给我的地址是一栋筒子楼的302,正面面向小区,背面则是面对街道的商品房,我进了小区,找到入口,料想是这里没错了,上了三楼。在三楼犹豫了五分钟,楼梯里的灯光亮起又熄灭了四次,我还没下定决心去敲门。
我还在犹豫着推门还是敲门的时候,房门自己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穿着短得只能盖住屁股的裙子。她探出身子,在门外放下了一包满是卫生纸的垃圾袋,看到我之后,问我找谁?我说丽姐在吗?听到我说丽姐她露出了微笑,让我稍等,然后掩上了门。几十秒之后丽姐出现在我面前,个子不高,脚踩着厚厚防水台的高跟鞋才勉强到够着我嘴巴,四十岁上下,保养得不错,穿得倒不像之前的那个如此暴露,一副大姐大的模样。她开口问我有什么事。
“丽姐,你不记得我了?”我装出一副熟悉的样子,笃定她在这里几年,无法记住所有的客人。“小荷在吗?”我随口说了一个花名,丽姐挠了挠头,然后猛拍了一下脑袋,“小荷啊,真不巧,她不在。她上个星期回老家了。你有日子没来了吧?”真不知道丽姐是有心配合我还是不想错过我这单生意。
“是啊,我一年前在南京住过一段时间,现在有空闲的姑娘吗?”
听了这话,丽姐确定我是客人,闪身让我进去,让我坐到到沙发上然后告诉我,这半年可进了一批新人呢,只是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口味。
我问她有没有在这里超过一年的,我一年前常来这儿玩儿,想找找以前的感觉。
丽姐听了我的话面露难色,说这行流动很快,颜值高的容易被撬走,颜值低的做不下去就不做了,很少有在同一家店做满一年的。在这里呆得最久的除了她自己就只有两个待了八个月的了,就这两个八个月的,过年之后也不准备再干了。
我不是没想过直接从丽姐那儿突破,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我否决掉了,一来我不确定我具备跟四十岁女人进行交战的能力。二来米雪和丽姐是雇佣关系,而米雪跟宋之有联系,宋之是组织卖淫被判刑进去的。丽姐和宋之是一丘之貉也未可知,弄不好一步没走好整条线就彻底断了。
丽姐对坐在沙发上的我说,今天还早,几个姑娘都在,不管是我喜欢二十的学生妹还是三十几的人妻,现在都还闲着,基本上什么条件都能满足。我打断了丽姐,说就那两个八个月的选一个吧,挑个普通话好点的。
八个月也比半年久,有几率知道米雪的事,我心里想。
丽姐显然对我最后的决定有些意外。既然一年前就离开了南京,那八个月和两个月又有什么区别呢,但她还是决定做成这笔生意:“一个是东北人,另一个就是刚刚给你开门的那个。普通话都挺标准的。”
我告诉丽姐我不要东北人,然后丽姐下楼帮我去叫那个短裙姑娘。说实话我不是地域歧视,我只是受不了东北话以及福建广东人说普通话。平时对话还好,直到她们跟你调情说“哥啊,得劲啊”,我能瞬间失去所有的兴致。
分开之前我们在定淮门附近的肯德基歇脚,年青人肚皮浅,走两圈就饿了,我买了两个甜筒冰淇淋。想想刚刚在路上她说她最喜欢的明星是薛之谦,最喜欢他那份深情,我又折回去买了两份薛之谦代言的新品炸鸡。路上提到薛之谦,小麦兴奋得小嘴停不住。她说她以后就想找一个薛之谦一样的男人,即使离婚了也会那样地维护前妻。要是搁几年前我可能会和她辩上几句,说薛作为公众人物可能更多的是消费前妻,是要树立一个商业形象。但我现在不会了,我现在做的只是把炸鸡送到她面前,让她快些吃,过会儿就冷了。
她推托了会儿,说她吃一个就够了,她才赚了50万,还要赚50万才能收手,她还想把青春多延续几年,要关心自己的身材。
我看时间差不多了,从包里拿出自己的书,交到小麦手里。小麦擦了擦手,接过去。
“《亦已焉哉》?”
“嗯,我的中篇小说集。”
“这句话我好像听过,是不是诗经里的?意思是就这样吧?”
我朝她点了点头,要她翻到188页。她翻过去,看了几行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说我要为你写小说的,但时间太紧了,来不及现写了,就把最后一篇小说的主角改成你的名字。”她看到的地方,所有出现主人公名字的地方我都用签字笔涂掉,然后写上了小麦两个字。
小麦从那页翻到小说结束,把书小心地收在她的包里,擦干眼泪正视我:“谢谢啦,不过我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米雪。如果你是她之前的男朋友或之前喜欢过她,别再找她了。她回不了头了,她染上毒品了。”
我猜到了这一点,大凡小姐沾上毒品,品级就会越来越低,沦为冰妹,最后去站街。我摇了摇头,告诉小麦不是这样的,米雪跟我没有关系,与她有关系的是我的一个朋友,其实也不完全是朋友,怎么说好呢,他们应该曾经是情人吧。我的朋友现在不见了,我想要知道关于米雪所有的事,可以吗?
小麦点了根烟,这是我第一次看她在外面点烟。好吧,已经无所谓了,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我是坏人,我们都是坏人,你应该不是。今天很晚了,下一次吧,下一次见面都由我来说。
回到宾馆,我就打开了电脑,进程比我预想的还要顺利。现在是时候了,我要在下一次与小麦见面前把视频看完,这样我才知道我需要从小麦那里了解米雪哪个方面的情况。
视频不算长,只有四十分钟,倒也精炼,没有审问犯人时的那份含含糊糊和勾心斗角。隐秘摄像头的角度设在刘sir的身后,视频中我只看得見刘sir的背影和米雪的正面。米雪年龄只有二十七八,但皮肤暗沉,且松弛得惊人,怕是临时从出租屋被拉了出来,也来不及做什么遮瑕的装扮,也许随意洗了把脸,套了件舒适的衣服就出门了,衣服也不是很整洁。她特意穿了长袖,但针孔在脖子上都有,想必手臂上也密密麻麻,吸毒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刘sir对此也一定心知肚明。
视频是从谈话开始的。
刘sir:你现在还清醒吗?
米雪低着头,披着长头发,点了点头。
刘sir:你回答我,189乘367等于多少?
米雪抬起头,怪异地看了一眼刘sir,旋即又低下了头,闷声说,数字太大了,我不知道。
刘sir:看来你现在还算清醒。米雪你别害怕,今天不是关于你的事,叫你来也不是审问你。只是有一些问题要和你核实。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核实完你就能走了,我问什么你回答什么,听明白了吗?
米雪听完这段话无动于衷,麻木地点了点头。
刘sir举起了一张照片,问米雪认识这个人吗。拍摄的角度使我看不到照片,只能依稀看见米雪瞪大眼睛在努力地辨认。这时刘sir添了一句:“牛阿彻,认识吗?”
听到这个名字,米雪身子抖了一下,点了点头。
刘sir: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米雪脱口而出:“五年前的时候。”
刘sir打断她:“五年前?时间记得这么清楚啊。”话说出口觉得有些冒失,“对不起,你说你的。”
米雪说,“是,我记得挺清楚的,五年前那个时候我读大三。我是大三见到他的,不会记错。”
刘sir说:“在哪里见面的?”
米雪说:“那个时候我在外面做兼职,偶然遇见他的。他知道我是大学生,让我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别太想着赚钱,还问我钱够不够用。”
刘sir:“什么兼职?”
米雪听完又低下了头,不说话。刘sir没有就这个问题再追问下去。
刘sir:既然你记得这么清楚,这个人在你心中一定很重要,是吧,后来你们的联系频繁吗?
米雪抬起头,把头发拢到脑后,眼神空洞无物,仿佛直视着遥不可及的目标,“联系不多,后来他就去外地了。”
刘sir:是去西北吗?
米雪:去哪儿我不知道,反正去了好久。
刘sir:后来你们见过面吗?
米雪:见过,这两年见过几回。
刘sir:那之前的三年,你们一点联系都没有?
米雪:有。
刘sir:有就自己说,不要我问一句你回一句。早问完了早回去,我也能早点下班。
明显刘sir这句佯装生气的话起了效果,米雪听了有些害怕,吐露的话也多了起来:那三年我们写过信,也发过电子邮件。他让我好好念书,不要再去陪酒了。
刘sir:牛阿彻平白无故给你发什么邮件,听这些说教你不会觉得反感吗?
米雪支支吾吾:他还会给我打钱。
刘sir:每个月都打?
米雪点了点头。
刘sir:那我有话就直说了,你们发生过肉体关系没有?
米雪疑惑地瞪大了眼睛,身体随之又抖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我想过要报恩。但阿彻没要,我怕阿彻是嫌我的身体脏,没敢再提。
看米雪的眼神不像在骗人。
刘sir:你上一次见阿彻是什么时候?
米雪:半年前,每次都是他约我。
刘sir:说了什么吗?
米雪:也就是问了我一些近况。
刘sir:这半年钱还照打吗?
米雪点点头。
刘sir:十月十二号这天晚上阿彻给你打了个电话,没有通,那时候你在做什么?
米雪听了这个问题开始用力想,想到后来她去用力抓自己的头发。看到这儿我知道米雪的毒瘾犯了,她在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在公安分局失态。我在视频这头无法让这场早已结束的讯问停止。
刘sir怕米雪不说,告诉她阿彻已经死了,希望米雪能配合警方。米雪的第一反应很真实,害怕、惶恐、震惊,全写在脸上,她几乎崩溃了,她趴在桌上,喃喃告诉刘sir,知道的她一定都说,只是她真的想不起来了,她的身体现在不是她自己的了。
刘sir怕是猜到了她的毒瘾常在晚上犯,叹了口气,从档案里抽出一叠照片,一张张递给米雪,问米雪认不认识。照片放在桌上,都是与案子有关的人物,照片当时刘sir都拿给我看过。
照片一张张从米雪手里走过去,米雪一张张地摇头,边摇头边透露出一丝内疚,觉得自己没能帮上什么忙。但当手里拿到最后那张照片的时候,米雪眼神中放出了光,说这张我认识。但光也只存在了两秒,随即就暗淡了下去。
我把画面定格,在屏幕这头我用心地看了看,照片是张男人的脸,依稀有点熟悉。但联系到案件又想不出在哪儿具体见过。我脑中一瞬间闪过电话中刘sir跟我说的米雪跟宋之或许还有关系,几条线交织在一起,我想起来了,这个男人的照片我在刘sir的手机里看到过。
视频继续播放。
刘sir:他?
米雪:嗯,我不知道他名字是什么,但所有人都叫他“之哥”,我也跟着这么叫。
刘sir:之哥,你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米雪想了想,“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从‘pretty出来就再没见过他,快一年半了吧。”
刘sir:pretty?
米雪:pretty是在湖南路上的一家酒吧,我之前在那儿做,我的工作就是之哥介绍去的。
刘sir:那种工作吗?
米雪趴在桌上不说话。
刘sir:宋之在一年前因为涉嫌组织卖淫被抓进去了,已经判刑了。你有什么说什么,不用怕遭到报复什么的。
米雪趴在桌上眼睛闭着,呼吸也极不均匀。
刘sir:你是怎么认识这个“之哥”的,他又怎么會给你介绍工作?
米雪摇了摇头,吞吞吐吐地说,那是大一的时候,班上所有的人都有了智能手机,就她没有。她想要,就去借了钱,后来还不上,就去兼职了。
刘sir:高利贷?
米雪表示是不是高利贷她不清楚,后来她做了两个月就还清了欠账,在pretty头两个月也都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就是陪陪酒。
猜得到刘sir还想问米雪接下去是怎样一步步沉沦的,但这边她的精神状态已经越来越差,每一秒都有可能彻底崩溃掉,需要抓紧一切时间从她嘴里掏出一点有用的东西,刘sir问:
“据你所知,牛阿彻和这个‘之哥认识吗?”
米雪摇了摇头,马上又点了点头,说她想起来了,她跟牛阿彻之所以认识就是之哥介绍的,说是牛阿彻喜欢文化水平高的,要她一定陪好。那天付给她的不只是陪酒的钱,但最终她只是做了陪酒的活而已。
刘sir:还有呢,他们还有别的接触吗,就你所知道的?
米雪无奈地摇摇头,说后来她几乎没见到之哥和阿彻在一起,之哥还好,在酒吧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阿彻大部分都换到咖啡馆了,而且他们两人不是一路人,外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两个人是很难聚在一起的。
刘sir:关于之哥,你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们的吗?
米雪:之哥对我们还不错,不像别的妈咪那么凶,还克扣我们的收入。之哥只是抽小部分的成,也不占我们的便宜。有几个姐姐都想跟之哥好,这在夜场也很正常,但都被之哥推了。传说之哥家里有个很凶的少奶奶,但谁也没见过,还有一种说法是,之哥一直很喜欢他的姐姐,所以对其他女人没多少兴趣。
刘sir:我们不关心他的私人生活。对了,你之前说你借钱,是向这个‘之哥借的吗?
米雪:不是,但我一还不上的时候之哥就来找我了。
刘sir:你当时还是个学生,没有偿还能力。他们怎么就敢借钱给你,有什么借条吗?
米雪恍恍惚惚,头已经彻底低了下来,她低声告诉刘sir,不怕还不上,学校有很多他们的人,只要不退学都能还上的,为了防止假冒学生身份借钱,借的时候会要求借款人拿着身份证拍一张照片。
听到这里我脑子懵了一下,这不就是传说中的裸贷嘛,想不到现实生活中真的有这种事情存在。视频还在放着,米雪已经支撑不住了,她已经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了,在此之后的内容几乎没有半点有价值的。最后五分钟的影像几乎全是刘sir的问话和嗡嗡嗡的回音。
我回忆了一下这四十分钟的视频,记忆仅仅零散地抓住了其中一两个点,如果如传言所说的那样,难道宋之真的迷恋他自己的亲姐姐?视频早就放完了,我坐在床上,脑子里长久地嗡嗡着。
“我先说我知道的,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再问我,好吗?”
这是小麦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潮当天凌晨到的南京,这个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一夜入冬。她今天倒是很居家地穿上了大棉袄,在Costa向我走来的时候我一下子都没认出来。我点了点头说好,我尽量不打断你。小麦舔了口面前的咖啡,端坐了大几十秒,仿佛进入了放空状态,几十秒之后她猛然睁开眼睛,开始说米雪。
小麦和米雪是在pretty认识的,就是宋之手下的那个酒吧。米雪是大学生,小麦是大专毕业,都算是学历比较高的。小麦去pretty的时候,米雪已经在那做了一段时间了。刚去的时候都是米雪闲了陪她玩,彼此也都没有别的朋友,因此聊得特别好,几乎什么都对对方讲,即使离开那里也是因为米雪要走,小麦才跟着走的。
米雪从小学习成绩就不错,但怎么说呢,家庭氛围家庭条件不是很好。父母离婚,几年后又各自组建了家庭,从小就没什么人管她,但偏偏她性格又犟,什么都想要最好的。大学进了师范就去竞选了班长,她想在一个没什么人认识她的地方出人头地。前十二年的学生生活,米雪这个人和他父母屈辱地紧紧绑在一起,这是她一直想要斩断而斩不断的,至于她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米雪从没有说过。
米雪上大学那年智能手机已发展到近乎人手一部。进大学之后,米雪成绩依旧很出色,在社团表现也很抢眼。大一下学期就被提升为学生会副部长了。但做干部与做干事不同,向上要随时接收到老师的指令,向下要联系得到能为你做事的人,就是这时米雪下了要买一部手机的决心。
米雪走向电话亭,第一个电话打给了母亲,声音很嘈杂,她新出生的小弟弟在电话那头不断地哭喊着,使米雪不能听到几句完整的话,当她含含糊糊说出她想要一部手机的愿望,母亲的回答清晰地传送过来:“你除了我还有什么人可联系的,是不是要去接客?联系,联系,联系你妈逼。”然后狠狠挂掉了电话,米雪想要离开,想想重又插上了电话卡,拨打给了她父亲,还没等米雪说明来意,父亲粗暴地问她打电话来是不是你又要钱。米雪一句话没说挂掉了电话。
米雪在自习教室哭了一个下午,哭累了跑去上厕所,蹲在坑上平视挡板,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眶突然变得雪亮。这时她看见了挡板上贴着的小广告写着“大学生贷款”五个字,后面是一个名字和一串号码。她记下了这串号码,随即打了过去。
电话是个自称学长的男子接的,闲扯了三五分钟后说电话里一时半会也说不清,不妨见面聊。聊后感觉不错,对面是个文质彬彬的男生,看着确实是一张学长的脸。学长说既然真的是大学生,就可以贷款,上限是5000,三个月还清就行。米雪多了个心眼,问万一还不清呢。学长回应的是一个温暖的笑容:“三个月还不清,半年一定可以了。半年之内都不会有额外的利息,这一点比银行都要好。”
“半年之后呢?”
“过了半年,利息可能就要涨一点了,你看我们也要吃饭。不过你一定不会半年还还不上的吧,学妹。”
米雪想了想,一部手机4000,打三个月工加上节省下来的生活费应该足够还了,便决定签署协议。签字之前,学长按住了米雪的笔,说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米雪抬起头问什么事,学长说万一你跑了怎么办?米雪说我在这儿上学呢,跑不了的。学长说这话我信,但是我们老板不信,我们老板要求拍照。
拍什么照?米雪问。
简单的,举着身份证拍一张就行了。
那我就在这里拍好了,你有手机你拍就行。说完米雪就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
学长摇摇手,说你去咖啡厅厕所里拍吧。我刚才没说清楚,那张照片是不允许穿衣服的。
听了这话米雪的动作停了下来,自己还不曾有过男朋友,身子还没给别人看过,就拍了这种照片,传出去还怎么做人啊。大概察觉到了米雪的犹豫,学长把手机递到米雪面前,问米雪是不是N大的?米雪点了点头。学长说你们N大很多人和我们公司有业务往来,你看,我们不会泄露隐私的,都打上马赛克了不是。
米雪接过手机,一页页翻过去,确实打上了厚厚的马赛克,只看得出一个个高矮胖瘦的女人举着身份证,却看不出具体是谁。只有一个人脖子上的一颗黑痣出卖了她,米雪认出照片的主人是她学生会的副主席。副主席也在这儿拍过照片,这大大降低了她心中的防范之心。拍完照片拿到钱,米雪第一件事就是买手机,第二件事就是四处去找兼职。
米雪做的第一个兼职是家教,师范院校出去的学生即使没有任何专业技能,凭着师范生的名头,也会有教育机构抢着要,毕竟是未来的人民教师。现在不允许人民教师补课了,退休教师和预备教师则成为各种培训机构们眼中的重中之重。
家教是好,轻松,拿的钱也多,但唯一的坏处就是你必须陪着学生,也就是说米雪每天下午三点到八点都不能呆在学校。从接孩子放学一直到督促他们写完作业,有时候作业多,八点多都没法结束。而这意味着很多下午和晚上的课米雪不得不缺席。此外,社团活动大部分安排在晚上,学生会则是服务机构,老师要求随叫随到,这些都成了米雪面前不可逾越的一面面墙,她每一样都不想放弃,却又每一面墙都逾越不过去。
干了一个月之后,米雪辞了职。那家人以涨工资挽留她也不成,那时候她还想给自己安排一个丰富完整的大学生活。第二份工作是餐馆洗盘子,苦虽然是苦点,但收入没有降低,工作时间也是用餐高峰的中午两小时以及晚上三小时,这给米雪留下很多时间忙自己的事,但是这个工作米雪也没能做长久,即使从小跟家里关系紧张,但家里还是把她当小公主养的,或者是她自认为是从公主成长起来的,粗活重活一般都没有上过手,她从小就不会做事。虽说没什么人是天生就会做粗活杂活的,但是后学的比熟能生巧的自然就差了一大截,干了不久她就干不下去了,这次是老板辞退了她。
第二次工作失败之后不久又面临着英语等级考试,米雪便也没急着去寻找第三份兼職,就在这时她遇到了人生当中第一个“男朋友”。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商人,要说他与众不同的地方无非就是没有同龄人那样隆起的小腹,没有被烟熏黄的牙齿。跟小说中写的狗血故事不同,商人确实没有隐瞒自己有老婆孩子,一方面因为这个,另一方面也因为四十多岁的人比米雪身边的男孩子都成熟太多,从小得不到父爱的米雪忽然得到这般的关爱,沦陷也顺理成章。
在米雪自己看来,她喜欢上商人有一个更大的原因,她说商人是她活了二十多年来唯一一个接近她不带任何目的的男人。做这行时间久了如染缸里的布,总会用有色眼镜看人,他们总会觉得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男人接近她们都是有目的的,即使她们的判断往往最后都被证明是对的。这个观念在米雪小时候就附着在她身上了,她防范的范畴不仅限于男人,是所有的人。从小她父母就不停地对她说,你看看我们为你花了多少钱,我们为了你如此的辛苦,你以后要怎样怎样报答我们。别的小孩子吃了棒冰或者得了新玩具开开心心地回家,米雪在开心之余还得牢牢记着母亲付出的钱并且转换成恩情以后再去回报给她。她的童年竟然没有轻松地做过一件快乐的事。对于花父母的钱,渐渐从无奈到越来越痛恨。米雪说商人是唯一一个让她感觉不到索取是痛苦的人。他只是不求回报地对她好,米雪也问过他为什么对她这样,商人说,没什么,我就喜欢看你开心的样子,你开心我也开心。米雪说就是这句话打动了他。
之后的生活平淡无奇,米雪过着寻常大学生一样的生活,除了有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男朋友,别的跟身边的人毫无两样。身边的人说了一阵子的闲言碎语也就偃旗息鼓了。如果你在一个不那么好的环境中,上进和合群是两个矛盾的概念,你选择了一种就必须放弃另一种。好在N大学习氛围还算好,各人都更关心自己的前程,也不总是惦记着别人裤裆里的那档子事。
米雪说她后来堕落了,道德感几乎没有了,物质和关爱,只要给予到一定的量,就能毫无意外地上床了。但上大学的时候她还不太甘心这样,物质和关爱,恰是商人给予她最多的两样。商人在米雪身上很大方,欠的钱很快就还清了。平时米雪不向商人要,商人每个月都会给米雪一笔不菲的生活费,有时候遇到需要买衣服之类临时大的支出,米雪会先向那个贷款的学长预支,反正到时候生活费到了就能及时还上,也一直没出什么岔子。日子就这样过着,那个时候米雪也没想着什么以后的事,她觉得她已经不再向家里要钱,实现了经济独立,这就是她想要的大学生活。
大三的时候,N大中文系换了校区,从大学城搬到了城中心的老校区,南京中心城区寸土寸金,分到各个学校头上的土地更是少得可怜,校舍条件什么的自然不能跟大学城的新校区比,正好大三米雪寻思着想要考研,就出去租了套房子。合同签了一年,先问学长借了半年的房租,想着等什么时候商人高兴了自然就能还上了。却没有在想到金融危机的大背景下,商人的原材料生意亏得很厉害,加上中央反腐的余浪波及到了地方上几个小官僚,商人的靠山也倒了。一开始商人还想强撑着不把压力转移到米雪头上。但病来如山倒,山倒哪里是商人一个肉体凡胎能扛得住的。后来的结局是商人没法再资助米雪了,房租也成了镜花水月。半年期转瞬即逝,在米雪面前出现的学长这时候不再是一副和蔼的模样,他跑过来唱白脸,说现在网络这么发达,要是再还不上,你的照片会出现在所有人们能看见的地方。
唱完白脸学长丢下一句给你三天考虑下,就甩甩手走掉了。米雪将自己锁在房子里两天两夜也没想出一个妥善解决的办法,出于自尊,不允许她向父母开口,也不允许她向商人提最后一个要求。在第三个早上,唱红脸的之哥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打到了米雪的手机上,开门见山地问米雪是不是缺钱,说可以去他那儿做兼职。三句两句米雪听明白了是陪酒,有心要拒绝。之哥说,不忙,你可以先来看看,觉得不错你再决定也不晚。不陪酒的话你就还可以做服务生嘛,工资是少了点,但也比外面的其他兼职好多了。
之后的事她没怎么说,大概就是去了。没有做公主,直接做的陪酒女郎,米雪很快就红了,只在pretty做了一个月就把之前的窟窿全都补上了,还余了不少。本来想着赚一笔钱就离开,但那时知道了赚钱如此容易的米雪已经接受不了别的辛苦了。米雪虽然不出台,但赚的一点也不比出台的姐妹少。一来在金主们的眼里,吃不到的要比嘴里的香,越是得不到手,越是想要去占有。米雪曾自己说,她有一年的情人节发过一条朋友圈,她在朋友圈里写着“都没人给我发情人节红包”。那条朋友圈最终给她带来了上百个红包,总数加起来有近五位数,那些都是得不到她的男人,而得到过的呢,如那个商人,一分钱都不会发。二来米雪确实出众。在这个圈子里,米雪算是为数不多有文化的,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举止得体,善解人意,长相甜美,且在什么场合下都会来事。比如有客人点了一首邓丽君的《在水一方》,顺口问了一句这是那个里面的,只有米雪一个人能答出诗经,加上有时候遇到喜欢装逼的客人,还能跟他们英文对唱,小费什么的自然是不断的拿。
也有男人提出来想要包米雪,但都被米雪拒绝了。外界只是觉得米雪挑客人,但她自己说想要一种恋爱的感觉,而不想要那种被金钱完全主宰的关系,但她最终还是沦陷了。在做到半年的时候,她遇到一个事业有成的老男人,商业伙伴请他过来玩,商业伙伴点上了米雪陪他。那个晚上他跟她说他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他说他觉得她很好。米雪说她不知道怎么了那天鬼使神差就跟那个老男人出了台,她说她那个晚上守住了,没给那个老男人,老男人只是笑了笑,也没什么出格偏激的举动。米雪说正是这个举动迷住了她,她说老男人简直跟那个商人一模一样。
几天后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就发生了,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每次做完老男人还会给她一些小礼物,米雪也乐意被当成小女人一直宠着。好景不长,一个月后老男人的老婆知道了,老婆是某个机关的人,算得上有权有势,带着一群人来pretty大闹了一番,扬长而去。所有人都知道针对的是谁,那个时候米雪才知道老男人的老婆这么厉害,但想想也在意料之中。她故作镇静地边收拾东西边说酒吧的一切损失都记在她头上,一边还跟新来的已经被唬住的小女孩开着玩笑,直到把一整套戏做完,回到自己的更衣室才刷刷流下了眼泪。
那次之后米雪像变了一个人,她们说米雪出台变得越来越容易了,也就是之哥嘴里的“米雪工作的积极性越來越高了”。我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进的pretty,那个时候认识的米雪。
什么,你说阿彻?是,是有这么个人,米雪曾经跟我说过。
那天之哥说有几个朋友来,要陪好了,亲自点名叫了米雪,这是不常有的事。一般情况都是我们赚钱,之哥分成。很少有之哥自己招徕生意,自掏腰包还叮嘱我们要好好陪的。我们自然不敢怠慢,那时我刚去还排不上号,米雪那天陪的就是阿彻,第二天回来我问她怎么样,她摇摇头,意思是男人都一个样儿,没什么特别好讲的。
后来我知道阿彻是因为阿彻给米雪写信,我总帮米雪下楼去拿快递,总能看到阿彻寄来的信。你说这年头谁还写信啊,一开始米雪也不太理会,只当是一个普通客人的胡搅蛮缠。后来渐渐地她开始回信了,用笔写,当然有时候紧急了也发电邮。其实真正紧急了可以直接QQ上说嘛,真搞不懂他们。有一次下大雨,快递送进来的时候,外包装已经淋湿了。我怕湿到里面的信,我就把外包装撕掉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寄来的不只是信,还有不少钱。
我就去问米雪,问她是不是恋爱了,米雪摇头不承认。我说你不说就是不把我当姐妹,你的信别想要了,以后的信也别让我帮你拿了。那时她才吞吞吐吐开了口,她说不是男朋友,那个男人有未婚妻的,他们只是很聊得来的朋友,写写信什么的。
“聊得来的朋友怎么会打钱?”
现在想来我那个时候也是太小孩子性子了,说完我就举起了几张百元大钞。她见我拆了她的信一瞬间红了脸,但很快又白了下来,说:“小麦你又何苦来挤兑我呢。”她告诉我那个叫阿彻的男人很喜欢她,第一次她主动了,但是阿彻没有要她。阿彻说要她好好学,争取考上研究生,家里缺钱可以找他。米雪笑了笑,说阿彻不知道她已经连续两年放弃报名参加研究生招生考试了。
“阿彻?他后来没有再来找过你啊?”我有点疑问。
米雪摇摇头说阿彻在西北做基建,要在那里待三年,不然也不会用写信这么原始的方法。她说阿彻是个蛮好的人,比之前他遇到的那两个人都好。如果他能出现得早点就好了,现在她已经丧失了恋爱的能力了。不仅是没有能力,连勇气也没有了。
“你们应该还有可能啊?”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适可而止,抓住一个问题就想要不依不饶地问到结果。
米雪耷下了头:“他要三年以后才回来,回来就会跟未婚妻结婚,他的版图里有我没我应该没什么区别。”这句话让我迟钝了一会儿,我想说那他为什么还每个月给你打钱,想想忍住了。我打入行起我的妈咪就跟我说所有男人都靠不住,只有赚到口袋里的钞票才是真真切切属于你的,不要因为别人的举动或言语轻易离开。那个时候我自认为比所有的女人都看得透,私底下我还笑过米雪几次,笑她没有坚守自己的底线,相信男人几次就被骗了几次。那几年我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所有你爱过的人受过的伤都会成为你的铠甲,或成为之后你前进的动力,成为年老的你躺在轮椅上回忆年少时的资本,再怎么样,她有过,也好过我什么都不曾获得过。
米雪告诉我阿彻更多的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家庭贫困的妹妹,仅是一个倾诉的对象而已。她们之间不仅什么都没有发生,男女之事连提都很少提及,信件往来也只是更多的关于生活、学习,有些事米雪会如实说,有些事她会编造出一个假的自己给阿彻去看。后来阿彻回来之后,她们还见过面,那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了pretty,他们只是喝喝咖啡,聊聊生活。我知道的最后一次是一年前,阿彻那时候离婚了。米雪回来告诉我有那么一秒阿彻似乎已经同意他们在一起了,但在最后一步的时候他还是摇摇头放弃了,仿佛有什么魔咒笼罩在他的头上。
米雪常跟我说我肯定能理解她和阿彻的关系,这句话我觉得她说错了。除了厌恶和喜爱,男人不可能因为第三种原因拒绝一个女人,我懂的只是这些,至于他们的关系,不仅我不懂,她也不懂。阿彻我没见过,但我相信他更不懂。
我知道的阿彻的事就是这样。阿彻走之后,米雪就不怎么出来接客了。外面传说之哥不可能放弃这颗摇钱树的,肯定是在对她进行什么特殊训练。那阵子我见她的面也很少,直到被赶出pretty,才知道那段日子里发生的事。
米雪的条件很好,之哥让她陪了阵子酒,把米雪的羞耻心磨光之后,觉得pretty对她来说水太浅了。于是让她学习各种礼仪,包括送她去高档健身房,给她包装。那个时候,之哥已经准备洗白了,他觉得米雪一定是他的一张王牌。
后来证明之哥的判断没错,米雪成了一件攻坚克难的好武器,至少帮他促成了三笔大生意,分别陪了合作企业的老总,政府部门的处长,还有一位快退休的局长,给之哥带来了七位数的利润。但在第四次却失了手,而米雪第四次的任务比前三次都重要,是一位法庭庭长,能直接决定之哥的生死,于是之哥把米雪送了过去。干那事的时候,米雪突然晕了过去,庭长一开始还觉得是自己孔武有力,后来看米雪口吐白沫,发现事情不对,吓得差点阳痿。事后之哥连打带骂问米雪怎么回事,从米雪嘴里抠出来话,说在陪第二个——那个政府处长的时候,迫不得已,陪着“溜冰”,她当时想着自己自制能力强,可以及时戒掉,结果还是染上了毒瘾,还偏偏犯在了干那事的时候。
即使经营夜场,也有样东西决不能碰,在警方眼里其他什么都可以打点过去,唯独毒品不行。米雪从武器变成了毒药,不仅之哥不敢留,连pretty也呆不下去了。米雪走那天跟我说了蛮多话,我一冲动也就跟她走了,这就是我们离开pretty的原因,离开的时候之哥给了她一张银行卡,卡里有80万。接下卡的时候所有的小姐都像猎豹盯着肉一样盯着米雪,她们不知道为了这80万,米雪付出了什么。
然后我们就一起到了热河路这家场子,这家管理也蛮严格,来的人素质不会特别低,妈咪跟我们分成也还厚道。可是没几个月米雪吸毒的事就败露了,妈咪在米雪房间里发现了很多简易“冰壶”和注射器,她在这儿也混不下去了,当时我说我陪她去戒毒所,我们挣的钱也不少了,把毒戒了,高兴的话一起做做小生意,不高兴的话就省着花,也饿不死。我说一辈子难得遇到一个好姐妹。米雪听我说完抱着我哭了很久,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出声,当时她说好,第二天我起床时发现她已经不在了,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对了,还有件事我没告诉你。那个阿彻的妻子就是之哥的姐姐,这件事整个pretty的人都知道,唯独瞒了米雪。之哥当然知道,之哥什么都知道,他清楚三年间米雪和阿彻的所有通信,寄来酒吧的快递都要经他的手,所以我才说我看不懂这其中的关系。
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要问的话你现在就问。如果没什么要问的话,我所知道的米雪就这样了。
小麥快结束她的讲述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低头瞄了一眼,是刘sir。我关掉了铃声,不去管它。但不可否认的是刘sir的电话让我有些分心,小麦说的最后一部分我没有能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她问我还有没有什么疑问的时候我也没能说出什么。
小麦喝完杯中的咖啡转身走了,她推开门的一刹那我才想到我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我一瞬间想要冲出去紧紧抱住她,不是为了她的故事,哪怕只是为了一个正式的告别,她跟我认识的其他任何一个女孩都不一样,我想要好好跟她挥挥手,祝她早日赚到剩下的50万,要她好好照顾自己,要相信这个社会还是美好的事物占大多数,如果真心去寻找,还是有爱情的。我想要真正地写一部小说给她,真正地以小麦或者小朗的名字作为主人公。想要哪怕只是亲她额头一下,让我不难么难堪。可事实上是我仍陷在温暖的沙发中,看着咖啡的热气散去,看着小麦一步步从我的生命中离开,正如我没有告诉她阿彻已经离世了,我们已经找到了米雪,她的近况并不好。
我并没有矫情太长的时间,手机第二次响了起来,还是刘sir。
“怎么样,你那里进展如何。”
我叹了口气,理了理思绪,告诉刘sir我这里刚刚结束,然后把从小麦这儿得到的信息,挑拣重点的通报给了他。
刘sir也随着我叹了口气,说差不多就这样了,看来阿彻只能以自杀结案了。
我坐在Costa愣着神,没有接刘sir的话,刘sir接着说:
“对了,没来得及告诉你,监狱那边昨天传来了消息,说宋之和他姐姐确实有不正当的关系,他们之间往来信息极其暧昧。而且说他俩有个后爸,后爸有恋童癖,他俩童年过得也蛮凄惨的,也许正因为如此,这才导致了宋之和他姐姐两个人相依为命,可能宋之后来的种种犯罪行为应该离不开童年的影响。不过也不重要了,他们俩都是案外人员,跟阿彻的案子没有什么实质的关系。”
大概是看我没有久久没有回应,刘sir在电话那头问我怎么了,还在听吗?我说刚才在想事情,走神了。刘sir跟我说,不说不开心的了,不管怎样案子算结了,今天晚上出来吧,我们去吃小龙虾。
我还是沉默着,我的面前出现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阿彻。
那时他来南京不久,我们彼此还不怎么熟悉,也是在南京的街头吃小龙虾。阿彻知道我是一个作家,席间问我为什么要写作,说现在不走网络连载,写作怕是赚不了什么钱吧。
我说我要是为了钱就去卖身了,我写作是为了时代,为了我们这代人,我想记录下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这代人的情感给前辈、给我们、以及给后来人看。在目前这个阶段,钱大概还不是我考量的目标。
说完我自己都觉得话说得大了,跟不熟悉的人讲过于假大空的东西似乎不是礼貌的行为。我想把话题转开去,便问阿彻:“你呢,为什么去做了工程师?”
阿彻盯着我,眼神认真得仿佛能把我、甚至整个南京城吞下。他说:
“我父亲跟我说,如果这个世界不好,要不袖手旁观,要不就去改变它。”
“可是我已经袖手旁观了二十五年了。”我回答他。
【责任编辑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