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套娃里的哭脸

叶倾城

俄罗斯套娃一层一层揭开，每层都是圆胖胖的木娃娃，一模一样的欢眉喜眼，一模一样的花头巾，一模一样的七彩大裙子，谁都知道，她的裙摆下还有一个她，环环相扣，像永无穷尽……

摊主说：“马上就是最小一个了，这个不一样，是哭脸。”作势要拧开。

她脱口止住摊主：“不要。”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买了。”

她从摊主的眼里看到自己的脸：她，哭了，就像俄罗斯套娃里面最小的那一个。

当时她和同学一道逛一个小商品市场，没有人发现她的异样，没人听见她在心里说：“我到底要不要活成妈妈的样子？”

从小每个人都说她是妈妈的翻版，一大一小两个人走在街上，路人惊呼是大小仙女。她到了初中，大家改口说她们是姐妹花，她心里得意极了。到了高中后，妈妈第一次去开家长会，同桌冒冒失失地说：“那是你妈妈吗？长得和你一点儿也不像。”她一怔：怎么可能？正想反驳，才发现，她身高168cm，妈妈身高158cm；妈妈精致小巧，她大开大合；妈妈说话嗲嗲的，她却是标准的女汉子。以前的相似，其实多半来自衣服、发型，妈妈爱把她往淑女路线收拾而已。

对她的教育，妈妈是很上心的，却奈何像在大海里养熊猫，千辛万苦不成见效。四岁，妈妈带她去学芭蕾、古筝、英式英语。结果呢，六岁那年，她跟着小男生去跆拳道馆，立刻着了迷，吵着要学。八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跆拳道教练亲自到她家来游说她走专业道路———爸妈极力克制，才没把教练打出去，转头就把她的芭蕾课从一星期两节加到四节。古筝她坚持到五级，死活不学了，讲道理不学，谈条件不学，妈妈最后问她想学什么，“打架子鼓。”然后，她自己看美剧，学出了一口美式口音……

这些都不重要，真正的分歧在高中。毫不犹豫，妈妈让她放弃物理与生物。“为什么？”“你是女生，学理科后劲不足。还有，生物将来没有用。”她非常诧异：“说不定我将来搞生物的。”妈妈说：“幼稚。”

那次吵架，伤了两个人的心。

她早知道妈妈替她的安排是学金融、会计，好就业，可以赚钱，也可以退一步，成为家庭的贤内助。妈妈就是做会计的，现在帮几家小公司做账，收入还是体面的。还有，她早知道爸爸妈妈是青梅竹马，爷爷与外公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是两边大人先相中了彼此的儿女，一早替他们规划了人生，读大学、选专业都在这规划里。然后，妈妈经常向她吹风，说A叔叔家的小哥哥，身材不高，但成绩真好；B伯伯家的大哥哥，有点儿秃顶，好在男人不看长相，早早就事业有成；C爷爷家有个大孙子，没见过面，但人人都说他很优秀……早有姐姐们告诉她，这就是妈妈替她海选过的未来夫君，最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绝对都是父慈子孝的好人家，没有一个會家暴、酗酒、赌博……

但她在一本书中看过这样一句话：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只是我不想要。妈妈有没有想过她要什么？她不是一张白纸，用来供妈妈画自己的蓝图。

吵到最后，是爸爸出来解围。爸爸很恳切地跟她讲到了自己曾经的青春叛逆，那些不该犯的错，那些多走了的弯路。爸爸向她吐露个小秘密：其实，他的第一学历只是大专，大违祖父的心意。因为他当时与父母赌气，就不肯好好考。

她惊呆了，赶紧问：“对后来有影响吗？”

爸爸反问：“你说呢？”这些年来，爸爸一直在拼命地考文凭和证书。

爸爸说：“如果你有明确的目标，没问题，爸爸妈妈一定全力支持你，但你没有是不是？那么，对你来说，所有的路都差不多，有几条路，比较平坦，我们还能送你一程，帮你一把，有什么理由不选那几条呢？”

说得对呀！她就这样被说服了。

高三还没到，爸妈已经在看招生目录，首选本省的高校，专业也挑定得差不多。只有一个问题，她真的不喜欢财务工作，一点点也不喜欢。

知道父母的打算后，她有意识想看一些这方面的书，也曾关注过妈妈的工作，但那些琐细的进进出出让她很烦呀，一天天坐在电脑前面写写算算，真是无聊，她可是小学口算从来没得过100分的人物。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她愿意与人打交道，对大自然有兴趣，追求更高更快更强，这些都跟会计完全不沾边。

是的，妈妈的半生，是安恬宁适的，但是，活成妈妈的样子，就一定能得到同样的幸福吗？也许不，至少妈妈的闺蜜们，也并非人人如此。

一代一代，也许父母们都希望儿女和自己一模一样，外婆如此盼望妈妈，妈妈如此盼望她，太外婆可能也盼望过外婆。但是，当她们年轻还小，还是套娃最里面那一个的时候，哭过吗？后来是真的享受到了甜蜜，还是觉得哭也无用？

爱，是保护，也可能是窒息；

设计，是一种匠心，也割除了其他的可能性。

她不是木偶匹诺曹，不能由创造者任意摆布。就算是匹诺曹，也要历险过、受苦过、在鲸鱼肚子里呆过，才知道属于自己的未来是什么。

这世界，她只来一次，她想盛情绽放，想尝尽各种滋味。她能容忍自己犯错，但接受不了自己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一生都正确多么无味，每件衣服都穿得那么得当其实很土。博出位有什么不好，就算是笑柄又怎么样，有人说学生物的没饭吃，搞不好会计岗位还会被人工智能取代呢。

有些话，她想，她还是应该认认真真和妈妈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