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
“好,被我发现了!”
尖而细的声音从厨房窗外的地方发出来,说话的是我们那长睫毛的老三。这一声尖叫有了反应,睡懒觉的老大,吃点心的老二,连那摇摇学步的老四,都奔向厨房去了。正在洗脸的我向窗外一伸头,只见四个脑袋扎做一堆,正围在那儿看什么东西。啊,糟了!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
“看!”仍然是三姑娘的声音,“这是什么?橘子皮?花生皮?还有……”
“陈皮梅的核儿!”老大说。
“包酥糖的纸!”老二说。
“哪儿来的花生皮?”我被质问了,匆忙之间拿了一句瞎话来搪塞,“王伯伯带他家大宝来了,当然要买点儿东西给他吃呀!”我一说瞎话就要咽唾沫。
所以我的瞎话一眼就被孩子们看穿了,然后四张小脸抬起来冲着我,长睫毛的那个,把眼睛使劲挤一下,头一斜,来了一嗓子干脆的:“赔!”
我们喜欢在孩子睡觉以后吃一点东西,没有人抢,没有分配不均的纠纷。在静静的夜里,一面看着书报,一面吃炒花生。可是问题来了,群儿早起,早在仆妇还没打扫之前,就发现扔进簸箕里的花生皮。
没话说,最后我们总算讲妥以一场电影来赔偿昨晚“偷吃东西”的过失。跟他们讲条件也不容易,他们喊价很高:一场电影,一个橘子,一块泡泡糖,电影看完还得去吃四喜汤团。一直压到最后只剩一场电影,是很费了一些口舌的。
逢到这时,母亲就会骂我:“惯得不像样儿!”事实上,我实在不会管孩子,我假装尊严的面孔常常被我的不够尊严的心情所击破。在屋小、人多、事杂的生活环境下,孩子们有时有些不太紧要的过错,也忍不住让人痛骂一顿。但是孩子们挨了骂的样子实在令人发噱,我努力抑制住狂笑,用一张报遮住了脸,立刻把噘着的嘴唇松开来。这时我可以听见老二的声音,她轻轻地对老三说:“妈妈想笑了!”于是我们就笑成一堆,好像在看滑稽电影。
老大虽然是个粗心大意的男孩子,却也知母甚深,三年前还在小学读书时,便在一篇题名“我的家庭”的作文里,把我分析了一下:
“我的母亲很能吃苦耐劳,不过她的脾气很暴躁,大概是生活压迫的缘故……”
看到这一句我又忍不住笑了,立刻想到套一句成语,“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儿女”。
我曾经把我的孩子称为“四只丑小鸭”,所以在我家里发生的日常可以称作“鸭的喜剧”。我常常用食指轻划着他们的小红脸,看着这个从我身体里分化出来的小肉体,心中是一片快乐。人生有许多快乐的事情,可再没有比做一个母亲更让人感到快乐的。
一米陽光摘自《在胡同里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