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文
那在高空的游丝下面冲决气旋
带箭失落于昏溟的大雁、
那在闷热的刺棵丛里伸长
脖颈手持石器追食着蜥蜴的
万物之灵
是他昨天的影子?
——摘自昌耀《记忆中的荒原》
这条路,我已经走过好几个来回了,这次又得重新走一遍。
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线路最长的公路之一,青康公路——国道214线,与文成公主当年走过的唐蕃古道大体一致。当我们于当下的时空中追踪一个大唐公主远行的足迹,也就有了追溯一条大河之源的双重线索,那条在亘古岁月中静水深流的长河,这条正在我们眼前如泥水浆般翻涌的大河,还是同一条河流吗?
每次,我都是带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疑问上路的。
在伟大的青藏高原上,一切几乎都要用巨大来形容。
无论是当年的文成公主,还是如今的我们,在翻越日月山、涉倒淌河而南下、向青藏高原腹地纵深时,先必须穿越一个巨大的盆地——共和盆地。这是一个传说中的聚宝盆,其实,这座东宽西窄、大致呈倒置扁梨形的盆地,看上去更像是高原骨盆腔中央的子宫。青藏高原是世界上最年轻的高原,这也是一个还很年轻的、充满生机的子宫,而一条母亲河就是她繁衍生息的血脉。这里已是河源下游,黄河自东南向西北流经共和盆地,在这一流域,黄河也是一条倒淌河,她如同拨动着一个轮盘,却只拨了一半,在盆腔中央绕出了一个半圆形流程。
追溯一条大河之源,很容易让人想当然,而一座神秘而诡异的高原,又总是频频给人类带来幻觉。当你听见那呼啸而来的风浪声,那幻觉又逼真地涌现在眼前。是啊,哪怕闭着眼睛想想,那呼啸而过的应该就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啊!然而睁眼一看,却是席卷而来的滚滚黄沙。
一塔拉、二塔拉、三塔拉……
远远看过去,这三个塔拉如浑黄起伏的黄河浪,一浪高过一浪。
说来惭愧,第一次看见这三个塔拉,我还真以为是奔涌而来的黄河,但猛一看,却是连绵起伏的、干得冒烟的干滩。在恰卜恰还能看见几棵树,过了恰卜恰,几乎看不见一棵树了。共和盆地三天两头刮大风,没有了树木遮挡,风沙自可任性地长驱直入横扫一切。到了这塔拉滩,离恰卜恰已有一百多公里,扑入眼帘的只有苍黄的灰霾,而盆地的灰霾既浓重而又经久不散,把太阳裹得严严实实,人也像被裹住一般,闷热、压抑,我被这沉闷的气氛压得长久喘不过气来,鼻腔里辛辣而灼热,这是流鼻血的先兆。眼看着车前玻璃蒙上了一层灰尘,连久经沙场的司机老沈也放慢了车速,一路上不断地喷水,那雨刮器不停地摆动,但视野还是一片模糊,不知是玻璃越擦越模糊,还是风沙越来越大,那模糊一片的玻璃转眼又被黄沙笼罩了。我们这辆车的密封性还算很好的,但玻璃缝儿里也有沙尘钻进来,既不敢打开车窗,这样紧闭着车窗也让人呛得不住的干咳,咳出来的也是沙尘。眼看着能见度越来越低,老沈只能一个劲儿地盲目按喇叭,好在这一带人烟稀少,几里路也碰不上一个人、一辆车。
到过塔拉滩的人都知道,这儿的沙尘暴有多么狂野。
老沈说:“只要恰卜恰的树叶一摆,这塔拉滩上的石头就开始满地疯跑了。”
对于这条路,这塔拉滩,老沈比我更熟悉。说来,他还真是久经沙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就在这里当兵,一说到当年的五公里越野,他那精气神儿一下又抖擞起来了。在这塔拉滩越野拉练,必须戴上钢盔,全副武装,那被风沙染成浑黄色的钢盔和迷彩服,压根儿就不需要隐蔽,在风沙中急行军,就像奔腾的沙尘暴。在这激荡与呼啸的黄沙中,一个来回跑下来,黄军装变成了灰军装,连领口里也灌满了灰土,大半截脖颈都埋在黄沙里了。
塔拉滩位于黄河干流左岸,这儿可能是地球上除了沙漠之外最干旱的地方,在三塔拉中,一塔拉又是三个塔拉中最荒凉的。抵达一塔拉时,正是高原的太阳最嚣张的时刻,那太阳如同一团模糊的光影,你看不见阳光,但那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到如慢火炙烤一般,连塔拉滩的石头摸上去也炽热发烫。农历七月,正是青藏高原最美的季节,然而眼前却是褐黄色的荒滩,几乎寸草不生。此刻,风不大,但风沙却被一阵一阵扬起。我在路边抓了一把黄褐色土壤在手里揉搓,干燥得没有一点儿水分,这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土壤,而是一盘散沙,朝手心里哈一口气,噗的一下,就掀起了一场小小的沙尘暴……
这还是好的。几年前的一场遭遇,让我一直心有余悸。
那是一场呼天抢地的沙尘暴,如世界末日骤然降临,顷刻间天地间一团漆黑,连自己也看不见自己了。那还是中午啊。这些年我多次行走青藏高原,对这儿的沙尘暴也多少有些经验了,一般沙尘暴,风力至少在8级以上,有时甚至高达12级。一旦风沙乍起,天色忽暗忽亮,变幻莫测,看上去奇形怪状。以前,哪里有什么沙尘暴这个概念,人们也不知道沙尘暴到底是怎么刮起来的,那风声听着就像狼嚎鬼啸一般,在簌簌落下的沙石中,还有吱吱叫着的鼠兔、蝎虎溜子从天上掉下来。你在地上见了这些小动物不觉稀奇,而一旦看见它们活生生地从天上掉下来,看上去特别狰狞。在塔拉滩的老乡看来,这是鬼使神差或妖人作法,在古书中也有不少妖人作法的记载。塔拉滩的老乡都把这风叫妖风、黑风或黑旋风。这沙尘暴虽说总是突如其来,但在共和盆地、切吉草原尤其是这塔拉滩年年都会发生,有时候一年里就要刮起十几次沙尘暴。
当地老乡对付沙尘暴也有了一些经验。若是走在路上,一旦遭遇了沙尘暴那是不能跑的,只能就地蹲在地上,抱着脑袋死死地抵在膝盖上。这塔拉滩连一棵树也没有,你也只能自己抱紧自己了。那风沙噼里啪啦打在身上,开始还觉得很痛,疼得要命,过一会儿就浑身麻木了,那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最要紧的是不能被飞沙走石打破了脑壳,无论那手臂有多疼痛多麻木,都必须死死地把脑袋抱紧了。那车是绝对不能开了,无论顶着风顺着风,车速怎么也赶不上风速,那么猛烈的风,一下就把你掀翻了。你只能就地停车,把车门车窗都关紧了,等着这狼嚎鬼啸一般妖风过去。那次,也是农历七月,我们在这塔拉滩困了十几个小时,就像陷在一个黑暗的陷阱里,那种窒息、恐惧、生死未卜、不可名状的感觉,如活埋一般,让我做了多少年的噩梦。那是如鬼压身一般的梦魇,你的神志明明是清醒的,但无论怎么挣扎就是醒不过来。好在,这沙尘暴还挺准时,一般12点来,十七八点走。但沙尘暴走了,车还走不了。这时候你打开车窗一看,天哪,塔拉滩上那薄薄的一层土壤就像黃河揭河底的自然现象一样,被风整个儿揭掉了,彻底打回了那贫瘠绝地的原形。而那些掀起的尘土与沙石,早已将一条路埋下去半尺来深,我们那辆越野车浑身上下都是沙尘,车轱辘都整个儿埋在沙尘里了。若要把一条路清理出来,少说还得几个小时。
黄河流过共和盆地
那是我一辈子挥之不去的记忆,也让我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理解了一个蒙古词语的本义,塔拉,在蒙古语中就是干滩,或滩地干旱草原。塔拉在蒙古语中还有平野、台地的意思,这三塔拉,就是三个逐渐纵深又逐级递升的台地或阶地。在人类的幻觉深处往往掩盖着历史真相,在这如波浪般起伏的荒漠中还可以看出远古河床的沉积物。一般有河就会有滩,有滩就会有河,这是自然而然的,这塔拉滩其实就是远古的河滩,而一旦河流干涸了,就变成了塔拉灘,但干滩上也并非寸草不生,也会生长出不少特别耐旱的植物,一旦这些植被荡然无存了,这干滩才会急遽地沙化,一旦暴风袭来,就会掀起沙尘暴。几乎每次刮起沙尘暴都会有人和牛羊失踪。有的还能找回来,有的永远失踪了,不知多少岁月才能重新发现。在这大漠荒原之下,时不时就会暴露出白森森的人骨、兽骨和木乃伊,有的距今已经数千年了,他们(它们)也曾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如今已成为考古学家探寻历史的证据。而今世的那些神秘的失踪者,或许也会在千百年后又将被后世重新发现,成为他们探寻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证据。尤其是当历史以谎言的方式书写时,透过这些失踪者的生命才能逼近历史的真相。
我三番五次来追溯一条大河的源头,又何尝不是想要探寻真相?那么,从共和盆地、切吉草原到这塔拉滩,又为何会出现这令人绝望的干旱与风沙?一旦有人发出这样的追问,几乎条件反射般的,人类首先便是在大自然身上找原因。这也确实是原因之一,然而,在真相的背后还有真相,那被黄沙层层掩埋的历史,终将被旷世之风一层层掀开。
在共和盆地的演变过程,除了自然变化或天灾的因素,也与人类活动或人祸直接有关。穿越共和盆地,随处可见那些遗留在荒漠中的古城堡,如切吉古城,又称薛仁贵城,据说就是薛仁贵所筑,而在共和盆地还留下了薛氏一脉,据其家谱,他们都是薛仁贵的后裔。在今切吉水库北面,还发现了一条唐渠,相传为薛仁贵在大非川一带驻军屯田时修建的。又据《唐蕃古道》载:“唐永隆元年,在恰卜恰一带置烽戍七十余所,垦田五千顷,岁收麦五万石。”这已是大规模的屯田垦荒了,除了屯田垦荒对草原生态的破坏,在战争中修筑城堡、栅寨、打造兵器以及交战双方的大量烧柴等,都会对林木草原造成极大的破坏。而自元明以来,随着大量汉人为避乱逃荒而移入这地广人稀的西海,又有大片草原牧区被开垦为农耕区,“自恰卜恰以至郭密,三十里中,田畴错列,渠水交流,气候温暖,菜蔬亦有数种,称为塞外沃土。”
然而,这塞外沃土不过是西海幻境,随着巨柏、长叶云杉、乔松等等青藏高原特有的高大乔木从共和盆地消失殆尽,这盆地上的一道生态屏障已经荡然无存,那些“世外桃源”往往在一夜之间就被埋葬。六十多年前,在沙沟河汇入黄河的三角地带,曾发生过一起“查那山走”的毁灭性灾难。查那村,地处共和盆地龙羊峡西约七八公里的黄河南岸,那是黄河南来北去又急转向东进入龙羊峡的一个大拐弯处,黄河紧靠凹岸,凹岸的形成是因长期经受着湍急流水的不断冲刷,致使河岸逐渐淘空,而部分河滩在黄河汛期被河水淹没,进入枯水季后又复为河滩。这一大片河川地乃是难得的塞外沃土,牧草茂盛,黄河沿岸尽是乔、灌木林地,为旺什科部落的冬春牧场。民国十年(1921年),这一片沃土被一位名叫王贵三的商人给盯上了,他雇了十余户佃农来此居住垦殖,毁林开荒,又在山根挖渠引水灌溉。四周的农人一见有人于此开荒,又相继迁来四五十户人家,逐渐形成两个自然村,查那上庄和下庄。这地方好啊,既有水浇地种庄稼,又有牧草坡放牛羊,鸡鸭成群,遍地产蛋,有吃有喝,人类的子宫愈加生机勃勃,一个孩子刚刚生下,肚子里又怀上一个,这正是世代中国人追求的幸福生活,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子孙成群,人间有了这样一片乐土,谁都觉得世世代代可以在此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了。
灾难往往在人类忘乎所以之际发出危险的征兆。民国三十年(1941年),在查那上庄后边的山顶边沿绽开了一条裂缝,但谁都没有在乎,过往行人一脚就可跨过去。一年后,这道裂缝就有点过不去了,越来越大,且深不可测,但人们还是没太在乎,既然过不去那就绕过去呗。这时候,大自然已频频向人类发出警示了,若遇大风天气,那裂隙内就会发出不可名状又特别瘆人的声音,每个人都感到瘆得慌,感觉那地底下有什么妖怪在一阵一阵抽泣,邪门啊!村里还有人请了道士来驱邪除妖,但谁也没想过要逃离这地方。又过了两个年头,到了民国三十二年(1943),大年初一,那裂缝里又发出了声响,但已不是抽泣声,却是如狼嚎一般的嘶吼声,从清早开始,一直昏天黑地,明明都大天亮了,那天压根儿就没有亮过。狂风连续刮了三天三夜,狂风直刮得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山动地摇,犬吠牛叫,一片凄惨状,谁都不敢出门,皆紧闭门窗围困于家中。那没日没夜的三天三夜,仿佛是上庄人度过的最黑暗、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到了初三日下午,忽然间如霹雳惊雷,震耳欲聋,一刹那间墙倒屋塌,山崩地裂,那早已开裂的山头轰的一声断裂了,垂直断裂四五十米,又像有一只无形之手,将大片山头由南向北翻转,同时由南向北水平地推移到五公里之外,一座山几乎都扳倒在黄河河道里了。查那上庄14户人家,包括于此开荒的始作俑者王贵三一家,瞬间就被塌方活埋了。黄河被堵住后,下游突然断流,而上游水位猛涨,原本清澈的黄河水如山洪暴发,咆哮喧天……
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也留下了一些大难不死的幸存者。如共和县曲沟乡的张涵青,当时11岁,他竟然连同那滑动的山体从黄河南岸滑到了北岸,这让他奇迹般的得以幸存,而他全家人都被埋葬了。这位非常幸运又非常不幸的孤儿,被曲沟村一位姓张的人家收养做放羊娃,解放后长大成人,还当上了曲沟村的生产队长。还有一位8岁的小孩,王德,当时正在灶房烧火,房倒屋塌时,恰好有一道大梁挡住了他幼小的身体,这道大梁救了他的小命,也让他动弹不得,两条腿被灶火烧坏了,一辈子只能屈膝跪行,他那残废的身体也成了一场灾难的残酷见证。另有居住在上庄下沿的几户人家,在大山崩塌、房屋倒塌后,他们没有被滑坡推走或活埋,都从土堆里拼命挣扎着爬了出来。在遭受这场毁灭性的灾难后,这些幸存者只得向安全地带搬迁,重建家园。后来又发展到近百户人家,六百多口人,开垦出一千六百多亩田地,直到1985年修建龙羊峡水库时,查那村因处于淹没区,才不得不整体搬迁。
人类与大自然的角力,从来不是善与恶的角力,而自亘古以来,人类为了拓展自身的生存空间,又一直是以牺牲大自然为代价的。如今这共和盆地的三滩——塔拉滩、切吉滩和木格滩,已经成为三江源区沙尘暴肆虐的一大策源地,也是黄河上游风沙危害和土地沙漠化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尤以塔拉滩为甚。这一带的沙丘已越过黄河南岸的最后一道台坎,直逼河岸,也让河源下游直接面临这咄咄逼人的威胁。即便一阵轻风吹过,也会卷起一阵沙尘。当那浓烈、焦灼、狂热的气味充满了肺腑,我仿佛才真正懂得了,这就是尘世啊!
从我们行走的这条主道上,在三塔拉又分出了一条通往西北方向的岔道。
这是一条历史的岔道,也是伸向切吉草原深处的一条绝径。如果没有这条路,在我视线的尽头将是一片与世隔绝的荒原,一个走投无路的世界。
我最早知道这片荒原,只因它与一个爱与受难的名字紧密相连,昌耀,王昌耀。
当我走在这条历史的岔道上,仿佛在他的诗中穿行,一路上皆是满地黄沙的荒漠干滩,如昌耀诗中的描述,这荒原上繁衍和生殖的大大小小的生灵,“在烦躁不安闪烁而过的红狐、那惊犹未定倏忽隐遁的黄翔、那来去无踪的鸱鸺、旷野猫、那鹿麂、那磷光……”还有“那在高空的游丝下面冲决气旋、带箭失落于昏溟的大雁”,这些荒原上的生灵无一不是人类猎杀的对象,昌耀的诗其实是一首悼词,追悼他记忆中的荒原和荒原昨天的影子。
我此行的目的地,也是昌耀的受难地——新哲农场。解读一个地名,其实也是解读历史。如冯骥才先生所谓,一个地方自有地名才算是真正的诞生。如果说,地名是一个地方的文化代号,那么这地方的生命密码就在其中。这个农场最初是在如今的切吉乡塔秀村一带开始创办的,这一带被当地人称为哲亥麦,藏语,意为红色的石头山。后来,哲亥麦农场与塘格木农场的一个大队合并,又将名称改为了一个藏语和汉语夹杂在一起的名字——新哲,新哲亥麦。当然,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命名,都改变不了一座农场的实质,新哲农场的性质和塘格木农场一样,也是一座大型劳改农场。
昌耀被流放新哲农场时已是上世纪70年代初,而这个农场在50年代就开始创建了。这是他无从追忆的一段历史空白,为了探寻那段历史真相,我几经打听才找到一个土伯特老人,桑杰——这是那一段历史的过来人。他们家世世代代在切吉草原一带放牧,他十来岁就拿起了羊鞭,背上了祖辈传下来的一杆猎枪,而他做梦也没有想过这辈子还会换一种活法。就在桑杰十七八岁时,这人烟稀少的大草原忽然变得热闹起来,一批一批的外地人像是被风刮到了草原上,在塘格木、哲亥麦一带搭起了一座座帐篷,那帐篷比土伯特牧人的帐篷大得多,周围还有紧拉着枪栓的军警看守。在桑杰眼里,这个熟悉不过也平常不過的大草原,一下就变得神秘起来。塔拉滩自古就有一条通往塘格木和哲亥麦的羊肠小道,那也是土伯特和他们的羊群踩出来的,他和小伙伴们在那儿放过羊,打过狐狸和哈拉,还在那儿撒过尿,羊也把粪蛋蛋拉在过那地方。说到这里桑杰老人忍不住大笑起来,嘴里又嘀咕一声,怪了,忽然一下,他们就再也不能去那儿放羊了。不过,这种神秘感也没有延续多久,桑杰也摇身一变,由于农场占据了当地牧民的大片草原,为了解决他们的生计,像桑杰这样的牧民子弟也就招收进场了。对于他们,从一个放羊娃变成了国家的人,吃上国家粮,一个个也感到特别幸运。从此,他们就把自己的一生交给这农场。
桑杰干的第一份工作,是一个中队的管水员。
塔拉滩有一句俗话:“上了塔拉,儿子不认大大。”
这是啥意思?若没有切身经历,你是难以理喻的,那意思是,上了这塔拉滩,一水难求,而对于焦渴绝望的人类,在一口水面前已没有任何人情可言,儿子为了喝上一口水,宁可渴死他亲爹。在这冷酷的人情背后,就是冷酷的生存真相。那塔拉滩、切吉滩的老乡们,喝的是凼凼水,走的是风沙路。那些慷慨好客的土伯特牧民,对闯入这里的外乡人,“宁给一碗青稞面,不给一碗凼凼水。”
塔拉滩和切吉滩实际上是连绵一片的荒漠干滩,而切吉河是离切吉滩最近的一条河,这也是青海湖西岸的湟鱼产卵河道之一,近年来的名气越来越大,而它的名气是一年一度的灾难带来的。每年农历三四月,干旱的切吉草原进入了短暂的雨季,一条干涸断流的季节河,终于又泛起了难得一见的粼粼波光。这短暂的雨季既是切吉河短暂的汛期,也是青海湖湟鱼洄游的鱼汛,那成群结队的湟鱼借助水势,从切吉河下游的布哈河成群结队洄游至切吉河内,在水草丛中产卵。这是它们的生命本能,它们却难以本能的方式预测,一条让它们怀孕生育的母亲河,很快就将变成了死亡之河。往往,就在一轮生命诞生之际,只要几天没下雨,切吉河的水位便在烈日和风沙中开始急剧下降,那些湟鱼产卵后,还没来得及游回布哈河和青海湖,一条河就干涸断流了,那些湟鱼裹在一团一团的鱼卵中,挤在河道中的一个个水凼凼里,水浅得都遮不住湟鱼的脊背,很多鱼脊都被太阳晒皱了,由于水量锐减,大批湟鱼因搁浅而死亡,而一条河流已经连把它们遗体带走的力气都没有了,层层叠叠地堆成了一条半米厚的死鱼墙。对那些还在泥淖中挣扎的奄奄一息的生命,只能靠仁慈的人类来救援了,他们用脸盆打捞湟鱼,连同鱼卵一起舀到塑料袋里,再用车把它们转移到了布哈河的主河道。这样的“生死保卫战”,几乎年年都会在切吉河上演。
看看这一条连鱼也要渴死的小河,摸摸脑袋也知道,在这干得冒烟的荒原上,一下建起了三个大型农场,加起来有好几万人,那比湟鱼还要多的人类要吃要喝,水,一开始就是他们面临的第一个大限,也是他们生命中最沉重的负担。你可以忍受高寒缺氧,可你一天不喝水就要命哪!最初,新哲农场还想就地打井,那年头还没有什么钻探设备,全靠那些劳改犯抡铁镐,插钢钎,在戈壁滩上一个窟窿眼一个窟窿眼地往下掏,那真是豁出命来拼啊。一口井打下去十几米深,这在当时已是奇迹了,然而奇迹却一直没有出现,这干滩上几乎没有地下水,那井里掏出来的全是干燥的黄沙,连点儿水渍也没有。而人类总是在绝望时才会转身,另觅水源。在切吉水库建成之前,离这儿最近的水源就是切吉沟里的一条小河沟。那时连马拉水车也没有,一条路还是黄土路,风沙吹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每天清早,太阳还没有出来,桑杰和监管人员便带着犯人们去驮水,一人驮着一个水桶,有的重刑犯腿上还拴着一副大铁镣,一路上哗啦哗啦地拖着,一个来回要走上几十里,那两条腿给乱石堆子绊得一瘸一拐,那铁镣磨得脚脖子皮开肉绽。桑杰在一旁看着,也感到疼痛难挨。但无论多苦多累,犯人们一听又轮到他们驮水了,一个个都欢天喜地,他们又可以在那小河沟里喝个够,有的人把肚子喝得圆滚滚的,打水时连腰都弯不下去了。还可以在水沟边洗把脸,漱漱口,天热的时候,提上一桶水,从头到脚把一个脏乎乎的身体浇个透,那可真是痛快淋漓,连那一身灰扑扑的衣服也顺便冲洗了。
那河沟里的水其实也是凼凼水,夏天漂浮着一层暗红色的小虫子,还有摇头摆尾的蝌蚪。但没谁嫌这水脏,反而觉得放心,这水既然能养活虫子和蝌蚪,也就能养人,人畜一般嘛,都是一条命。不过,这水在倒入水囤时,还是有讲究的,先得用纱布过滤,还要用明矾澄上半天,但还是难以澄清。到了冬天,那小河沟冰冻三尺,只能用铁镐砸开一个冰窟窿,从里往外提水。有时候那小河沟全部冻透了,那就只能刨冰疙瘩吃了。
这驮来的水,储存在一个用木头做的大水囤里,每个中队都有一个,这就是几百号人的命根子。桑杰和几个管水员轮流看管着这个大水囤。他们没有枪,但一人手里握着一根木棒,往那儿一站,也有一股杀气。人多水少,无论是干部职工还是犯人,每天早晚两次供水都是严格定量的。桑杰是一碗水端平,从不看人打水。犯人打水用的是统一编号的搪瓷缸,这一缸子水要管一整天,只能勉强解渴,别说洗澡洗衣服,连洗脸、刷牙也够呛。桑杰天天守着这大水囤,在刚来农场的一年多里,他每个月也只能洗五六次脸,那还是他带着犯人去驮水时在小河沟里洗的。有的人刚来时没经验,一茶缸水很快就喝完了,那你就只能一整天渴着、忍着,等到晚上收工时才能再打上一缸子水。而在这干燥无比的地方,干燥得连汗水也没有,半天没有水滋润,那嘴唇就干裂得渗血了,看上去还格外鲜红。有的人渴得实在受不了了,就用舌头舔着这大水囤,多少会有一点儿湿润的感觉。对这种人,桑杰从不阻拦,他自己也舔过。如果有人抢水,对不起,他手里的木棍是不吃素的,啪的一下就打过去了,就像他放牧时教训那些不听话的羊。
透过一碗水,桑杰看见了形形色色的人。但那是一碗浑水,而历史往往也像浑水一样,也得有一个过滤和澄清的过程。这农场里身份标志最明显的是正在服刑期间的劳改犯,入监后,他们穿上了统一编号的囚服。这农场里还有很多不穿囚服的囚徒,他们大多没有判刑入狱,严格说还不是犯人,他们在这里只是接受劳动教养,简称劳教,这是一种行政处罚制度。那时候,劳改与劳教实际上没有什么差别,譬如说昌耀,被判三年管制劳教,他也像是监狱里囚犯一样,戴着沉重的镣铐修水利,挖土方。在年轻的桑杰看来,这农场里只有好人和坏人之分,好人就是农场里的干部职工和家属,其他人都是坏蛋。而凭他淳朴的本能,他对那些劳改犯多少还有一些好感,这些劳改犯一般都是刑事犯,又大多是劳动人民出身,虽说犯了罪,判了刑,却还保留着劳动人民的本色,哪怕多少天不洗脸不洗澡,浑身上下又脏又破,满脸灰扑扑的尘垢一低头就会掉下渣来,但劳改犯们都大大咧咧满不在乎。桑杰挺喜欢他们这种大老粗的性情,他还和几位劳改犯交上了朋友。而桑杰打心眼里讨厌那些老右们,对他们仿佛有一种天生的敌意,他们是比犯人更可怕的阶级敌人。尤其是那些老右们,一个个都像老学究,也穷讲究,看上去低三下四的,老实得不得了,却又从不拿正眼瞅人,那在厚厚的眼镜片后幽幽转动的眼珠子,一天到晚像是在暗算着什么。为了多打点水去洗脸漱口,他们没少跟桑杰套近乎,说好话,但说干了唾沫星子那也是白费口舌,凭桑杰那一身凛然正气,岂能被这些低三下四又心怀鬼胎的老右们算计。
就在桑杰进场不久,从上海发配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右派。她第一次来打水,就把桑杰给惊住了,用的话说是惊艳了。年轻的桑杰,好像对这种身材高挑、腿儿很长的女子特别着迷,他总是偷偷打量她,越看越觉得奇怪,一个这么年轻、这么好看的女子,怎么就不好好嫁人过日子,生孩子,偏偏要去当右派呢?如果是别的犯人,他还会盘问一下,你是从哪搭来的?犯了啥事儿呢?他觉得自己也有这个权力。但每次一见这女子,他心里就奇怪地发慌,都不敢用正眼瞅她。这女子每天早晚打水都是来得最早的,看上去和顏悦色,却从不吭声,像个漂亮的小哑巴一样,她也从不跟桑杰纠缠要多打点水洗脸漱口,但她见了谁都轻轻一笑,漾出两个好看的酒窝。时间一长,桑杰也慢慢习惯了这女子默默无言的笑容。眼看着,她那一身好看的衣服打上了一个又一个补丁,他知道,那是在开荒时撕破的,但那补丁也打得整齐好看,那衣服洗得发白了,看上去反倒更干净了。刚来时,她的脸白得像雪一样,很快就被太阳晒黑了,但也闪烁着干净的光泽。尤其是她偶尔露出的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在桑杰的印象中,那是这儿最干净的牙齿。桑杰之所以对这每一个细节看得格外仔细,只因一个危险的念头,他发现自己在心里偷偷喜欢上她了,他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念头,越是喜欢,他越是对她充满了警惕,每次看见她,他都要警告自己,桑杰啊,你小子可千万不能被这种美女蛇给拉下了水啊!
一旦提高了警惕性,他就开始怀疑了,说来也真是怪了,她每天是从哪儿弄到了那么多水,来洗脸刷牙洗头发洗衣服呢?他从偷偷喜欢她到偷偷侦察她,他都不知道这个转变过程是怎么发生的。但他还真是看到了这个上海女人的部分真相。这女子每次打了水,就钻进了她住的帐篷里,桑杰躲在门口张望,看见她先小小心心地用水蘸湿了牙刷,蹲在那儿刷了牙,又用一个用水濡湿的小棉球一点一点儿的搽脸,就那么一个小棉球,竟把一张脸搽得干干净净,还泛出了湿润的亮光。然后,她又轻轻抿一口水,她那嘴唇,仿佛就靠这一口水保持着一天的润泽。而剩下的大半茶缸水,她就锁进了自己的箱子里。桑杰猜测,她洗头发、洗衣服的水,大约就是这样一天天节省下来的。这是一个年轻女性的隐私,桑杰看了竟一阵莫名的感动。第二天早上,当这女子又来打水时,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给她多舀点儿水。可他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这么做,作为一个管水员,对于每个人,他都必须把一碗水端平。
一天黄昏,那也是桑杰刻骨铭心的一个黄昏,那位每晚早早就来打水的女子,竟然迟迟没有出现。眼看所有人都打过水了,桑杰正要锁上水囤,却一眼瞥见那女子抱着一个脸盆走过来了。桑杰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给她舀了一瓢水。就在他转身给水囤上锁时,那女子忽然在他背后开口了:“我要洗澡!”在桑杰的记忆中,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她开口说话,那感觉还真像听见哑巴开口说话一样惊奇。他转过身来吃惊地看着她,这一看,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头,这每天都穿得整齐干净的女子,一身衣服凌乱,就像是在泥土里滚过、挣扎过,脖子上还有几道血痕。尤其是那散乱的头发下一张苍白而又怪异的脸,让他一下愣住了。那时他还太年轻了,也不知到底哪里不对头,但他缓过神来后,很坚决地拒绝了她。那女子也没再说什么,抱着盆子慢慢走了,一边走一边微微颤抖。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出神,当那女子的背影消失后,他才感觉到自己有多么残忍。
那天晚上,这女子竟然逃跑了。监管干部发现后,立马叫上桑杰等几个职工,骑马分头去追赶。这农场进出只有一条路,但有两个方向,两个路口,桑吉凭着他的直感,竟然作出了准确的判断,她不会逃向切吉滩的更深处,她应该是朝着切吉沟那个小河谷的方向。当他们找到这女子时,她已经死在路上了。她是冻死的。在荒原冰冷森严的孤月之下,她的头发已被吹得像疯子一样,在霜雪中凝结了,那向前伸着的脖颈,还有她那拼尽余力挣扎着向前伸出的双手,正是桑杰判断的那个方向。
就在这女子死后不久,这农场里从靠人驮水改为了马车拉水,从此,这里的干部职工和犯人每天早晚终于有水洗脸漱口了,一周还能洗一回衣服,一个月还能洗上一次澡。再后来,切吉水库修好了,还修通了从水库到农场的水渠,那长达数年的水荒终于挨过去了。然而,多少年了,桑杰一直拼命想要忘记却又怎么也忘不了那个女子僵硬的、挣扎着的姿态。随着年岁渐长,他也慢慢悟到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子,在遭受蹂躏之后她已决意赴死了,她在临死之前唯一的念头,也是她最干净的念头,就是想干干净净地洗个澡。
桑杰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欠她一盆洗澡水。
从接下来的历史看,其实那女子就是不死,也未必能躲过一场接踵而至的大饥荒,别说那些犯人和老右们,连这农场里吃国家粮的干部职工,一个个也是饥肠辘辘。但干部职工还有自由之身,在下班和放假后还可以去遛洋芋、挖野菜、打猎。遛,不是偷,是到收获过的地里再去搜寻,若能在土坷垃里遛到几个剩下的洋芋头,简直跟中彩似的。但一般都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只能到田边地头和那些尚未开垦的荒滩上挖野菜充饥,这就还要看你能不能熬过那漫长的冬天。高原上没有春天,直到5月上旬才会慢吞吞地泛出一点儿绿意,那么娇弱,让人看了惴惴不安。那是芨芨草,也有一些野菜,如蕨麻,又叫人参果,藏族人称之为“卓老沙僧”,其藤蔓在地上匍匐生长,又在节处生根,一根藤蔓可以生出很多根系,连根带茎如网状铺展在地上,在根的下部长成纺锤形或椭圆形块根,这膨大的块根含有丰富的淀粉,可以治贫血和营养不良,对于饥不择食的人类,那可真是人参果。又如苦苦菜,有着纤维状的须根,冬天也不枯萎,掘断根部,往外冒白浆。这野菜特别苦涩,但用开水烫后就可除去苦味,拌上玉米面一蒸,那味道還不错。还有一种灰灰菜,又名鹤顶草、胭脂菜,根茎粗壮,分枝很多,原本为很难除掉的杂草,其幼苗和嫩茎叶皆可食用,还可以拌玉米面做成窝窝头。不过,吃这种野菜可得小心,这菜有毒性,弄不好就会中毒浮肿,有个老右吃了后,脸肿得像脸盆那么大。这些野菜平日里看上去遍地都是,它们能在这干滩沙丘中生长,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物竞天择,最终才能适者生存,又用它们的根系、藤蔓与枝叶庇护着那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这是荒原上的最接地气的一层生态植被,但很快就被掘根取食的人类消化在他们饥饿的胃肠里了。
桑杰说,野菜能填饱肚子,但顶不住饥饿,人生下来就不是吃素的,若能吃上一顿肉,抵得上你吃多少筐野菜,那就只能靠猎枪了。那时候对野生动物也没有什么保护意识,而随着人类的大批涌入,大片的草原和荒原已开垦为田原,野生动物纷纷向河卡山一带逃亡,但有一种动物不会逃亡,藏原羚。藏原羚是学名,它们还有很多名字,原羚、小羚羊、西藏黄羊、滩黄羊、西藏原羚。当某种动物拥有太多的名字,就很容易让人误会了,还以为是很多种动物。这也确实是一种很容易被误读的高原精灵,尤其是那些初来乍到者,一见这娇小而优雅的动物,免不了就会争论一番,有的说是藏羚羊,有的说是黄羊,还有的说是普氏原羚,其实都挨着边儿了,但都不准确。藏原羚和藏羚羊还真是很相像,但藏羚羊比藏原羚长得高大而健壮,而藏原羚体格紧凑,四肢细长,浑身长满了黄棕色到灰棕色的毛,与高原的黄沙土浑然一色,一旦它们混迹于沙土之中,你就难以轻易发现了。不过,它们又总是暴露自己,最容易暴露的就是它们那显眼的白色臀斑,白花花的,恰好形成一个心形图案,这就是藏原羚最典型的一个特征,对它们的辨认也一下变得简单了,只要看见了这心形的白屁股,不用问,一定就是藏原羚。
桑杰当时哪知道这家伙叫什么藏原羚啊,土伯特人都叫这家伙白屁股。
他还挺幽默,说这家伙把心眼白白地长在屁股上了。
桑杰原本就是一位土伯特部落的好猎手,每次捕猎都不会空手而归。而一个人间的好猎手,对于野生动物就是最可怕的杀手。白屁股浑身长满了黄褐色的毛,与黄褐色的沙丘浑然一色,哪怕离得不远,一般也难以发现。但在这儿土生土长的桑杰很有经验,你不要去搜寻一整只白屁股,在这黄沙滩上会看得眼睛发花,有时候把一群白屁股看作沙丘了,有时候又把一堆堆沙丘就当作白屁股了,对着沙丘就开枪了,枪声一响,那一群家伙顷刻间惊慌四散,它们跑得比枪子儿还快呢,它们在奔跑时浑身竖直的全都展开了,边缘还有一圈红褐色的条纹,真是像飞一样,看上去还特别漂亮。这家伙一旦受了惊吓,很长的时间在这一带就再也难觅踪影。不过,桑杰的眼光还真是独到,他要捕捉的是沙丘间那偶尔闪烁一下的斑白色,只要那斑白色在沙丘间一闪,桑杰瞄着那心形的白屁股就像瞄准了它们的心脏,一枪打过去,几乎百发百中。若是雄性的,他先取下犄角,白屁股的两只角尖相向钩曲向内弯,弯曲为一个半圆的弧形,角上还长有漂亮的环棱,挂在墙上和门楣上,是土伯特部落美丽吉祥的装饰品。桑杰最不忍心猎杀的是那些怀孕的白屁股,但在开枪时哪能看得清怀孕不怀孕,只有剖开了肚子,才会看见,那胎里的小羔还在血水中颤颤蠕动,这可怜的小家伙还没出生呢,就被人类的子弹给击中了。
那一刻,桑杰没有一个好猎手的骄傲,他感到自己特别恐怖。
由于人类对藏原羚栖息地的大规模开垦,在开荒的同时人类又对它们肆意猎杀,这种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共和盆地还随处可见的生灵,一度濒临灭绝。如今藏原羚已列入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按刑法,捕杀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就可判刑了。如果把桑杰猎杀的各种野生动物加在一起,他这个好猎手都可以判几百年徒刑了。想到那些倒毙在他枪口下的生灵,他也充满了忏悔和自责,我有罪啊!
一想到那些倒毙在他枪口下的黄羊,桑杰老人也充满了忏悔和自责,我有罪啊!
沒有经历过饥荒的人,对饥荒岁月的很多往事都是不可理喻的。除了黄羊,还有多少野生动物被人类填进了饥肠。这切吉滩上有种四脚蛇,当地人又叫蝎虎溜子,其实是一种生存在干滩沙丘间的蜥蜴,它们扁平的身体和粗短的四肢与沙丘一色,那脚趾上还有吸盘,惯于攀岩上树。这切吉滩上早已被人类砍得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它们只能躲在那些长满了棘刺的灌木丛里。那些在灌木丛里打柴的犯人,总是伸长脖颈搜索着有什么充饥的东西。一见那小东西,便拿着柴刀就追了上去,一旦击中了那蝎虎溜子,嘴巴一张就活生生地吞下去了。蜥蜴一旦受惊便会自断尾巴,那尾巴在犯人的嘴角还会摇曳几下,才消失在那黑洞洞的大嘴里。这样追杀和生吞蜥蜴,我想那位受难的诗人昌耀也曾干过,至少是他亲眼所见。他后来在《慈航·记忆中的荒原》描述了这一幕:“那在闷热的刺棵丛里伸长脖颈、手持石器、追食着蜥蜴的万物之灵,是他昨天的影子?”
藏原羚
开荒,开荒,开荒……
在这简单、重复而又繁重的强制性劳动改造下,这荒原也在翻天覆地般的改造。最先遭殃的是那生长在沙壤上的芨芨草。这是一种根系强大的禾本科植物,具有粗壮坚韧、外被砂套的须根,能在各种复杂的环境和贫瘠的土地上生长,耐旱、耐盐碱,从干旱草原到荒漠干滩,乃至在海拔5000米的雪域高原上,芨芨草也可生长出连片的草甸,生长速度快,一蓬蓬地形成茂密的草丛,还可与各种伴生的草丛一起组成高原草甸。那叶片纵卷,坚韧,这是一种从叶片到根须都可以庇护土地的植被。在严寒的冬季,芨芨草哪怕变成了枯枝败叶,也会遮蔽沙土,而那深扎在沙土里的根须可残留一年甚至几年,即便死了也不腐朽。作为牧草,芨芨草牧场一年四季皆可放牧。但芨芨草不经烧,一着火一冒烟就没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当人类要把这荒原改造为田原,对这田间杂草就必须斩草除根。
这荒原上的野草很快就烧光了,接着就轮到灌木丛了。
砍伐灌木丛,对于拓荒者是一举两得的事,既可以开荒种田,又可以解决当时紧缺的柴火。高原上除了一个短暂的夏季,一年到头冷得要命,那时候别说暖气,连煤炭、木炭都没有,烧火做饭取暖,只能就地取材。这里的灌木丛主要是沙柳、沙棘、差巴嘎蒿、野枸杞子,大多是缘地蔓延伸展,它们长得和地球都连在一起了,只有长得和大地连在一起的植物,才会成为在这荒漠干滩上最顽强的生命。这也是荒原上最后一层自然生态屏障。要把这长满了棘刺的灌木丛给砍回来,你必须跪在地上,以一种比这些植物更低的姿态,才能将它们齐根斩断。哪怕戴着厚厚的帆布手套,也会被那些棘刺划伤手掌。在砍掉灌木丛后,还要把那根系发达的树蔸也要挖出来,那也是火势旺盛的烧柴。每天收工,犯人们驮回柴捆,摘下手套,就开始龇牙咧嘴地挑刺。那掌心里、脸上、脖子上、臂膀上、腿脚上,那棘刺扎得密密麻麻,像刺猬一样。很多犯人挑刺都挑上瘾了,一次能挑出小半碗。
这是一个从疼痛到麻木过程,麻木其实是一种习惯,习惯成自然。譬如说那些灌木丛,原本多得和这荒原上的野菜一样,看上去遍地都是,但很快就被人类砍光烧光了,在它们原来生长的地方,又露出了一个个沙窝子,风一吹,风沙漫天,每一个沙窝子都是沙尘暴的源头。但谁都浑然不觉,见惯不怪。在人类对大自然的改造中,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经历了一场大饥荒,每一个人都是经历了生死挣扎的幸存者,这也让人类将以粮为纲推到了极端。按农场的既定目标,在改造犯人的同时,也要将这切吉滩改造成共和盆地的米粮川,而且一开始就将目标瞄准了主粮——小麦。中国是世界最早种植小麦的国家之一,但在青藏高原还从未有过大面积播种小麦的历史。那是一个敢于创造历史的时代,也是一个一味强调人定胜天的时代。人类深信自己的意志具有超自然之力。每年农历四月份,在高原冰冷的外表下才会泛出一点点的新绿,那也算是春天的萌动吧,农场就开始播种春小麦。这高原上其实没有什么明显的春天,夜里的地面最低气温甚至降到零下十度以下,那麦苗一夜之间就冻死了。为了调节温度,一些老右们还摸索出了一种特有的技术,他们把大块的鹅卵石摆布在麦田里,白天的阳光把石头晒热了,到夜间气温骤降时,那石头还能散发余热,这样就能为麦苗保暖保墒了。然而,即便麦苗能挨过寒冷的春季,这里的无霜期也太短了,往往还没等到麦子成熟,一场寒流袭来,一茬小麦就绝收了,但大伙儿都没有绝望,第二年又继续播种。但在人类改天换地的战斗中,地可换,天难改,无论你有多大的决心、多高的热情,最终都无法战胜那高原寒流,只能是用血汗换来一年又一年的绝收,绝收,绝收……
在经历了多少年的绝收后,农场里才不再一味强调播种春小麦了,后来一直以种植青稞、洋芋、豌豆、油菜等粮油作物为主。农场里还成立了专门的菜林队,种植蔬菜和培育树苗。当人类终于意识到要培育树苗、植树造林时,为时晚矣。古人云:“若不斩草除根,必为丧身之本。”而对于这荒原上的自然生态和人类,恰恰相反,一旦斩草除根,就丧失了安身立命之地。所谓自然,即自然而然,这土地上该长什么自然就会长什么,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一方草木。这漫无边际的大漠荒原,正处在共和盆地的风口上,那贫瘠的土壤之下掩埋着层层黄沙,亘古以来全靠高原上天生地长的草木,保护着那如一张蛋壳般的土壤,一旦开垦,地表的土壤会很快被风吹走,一两年就彻底沙化了。
所谓亡羊补牢,往往是人类的自我安慰,在大自然中有些灾难是万劫不复、难以弥补的。譬如说沙尘暴,当人类把大自然作为挑战和征服的对象,就已埋下了灾难的隐患,而大祸很快就会从天而降。在这荒原上,沙尘暴拥有绝对权力,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抗衡,而那天生地长的、庇护着大地的一层生态植被,早已被人类烧光、砍光、斩草除根,那裸露的沙窝子和流动的沙丘,任由狂野的长风一遍一遍扫荡。而往往就在太阳高照的朗朗乾坤中,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顷刻间便将农田里的庄稼连同沙土一起席卷上天空,屋顶被吹得七零八落,一根根电线杆被连根拔起或拦腰折断,电线或被扫下来,或扭曲成麻花状。那些青杨树,是这荒漠干滩上最顽强的植物,一棵树用三年多时间才能栽活,一阵暴风掠过,就被活生生地拧断了脖子,连枝带叶都被卷走了,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半截树干在风中挣扎。一场沙尘暴也会将人类直接打回原形,那些在野外干活的人们被狂风刮得东倒西歪,在风沙中分不清东南西北,无论你是监管干部,还是劳改犯和老右们,这时候都只能手拉手的摸索而行,人类只有到了绝境才能相依为命,一旦松手就被风吹跑了。风沙太大时,人还只能像蜥蜴一样在沙土中爬行。
若从远处观望沙尘暴的中心,看起来就像一个从地上腾空而起的大烟囱,那大自然施展的暴力对人类世界的一次疯狂绞杀,整个世界都粉碎为尘埃,一切都变得十分荒诞。那大烟囱里夹杂着泥土和垃圾,青稞苗和树叶子、菜叶子,破衣烂衫、破鞋子、破草帽,甚至还有家属院里养的鸡鸭,都被席卷在那个大烟囱里,疯狂地旋转着,又从天空随泥沙俱下,一场沙尘暴可将田地覆盖一尺多深,将那些匍匐在地的人活活埋葬。
曾经,人类似乎可以主宰大地上的一切,结果却被沙尘暴打得一败涂地。
大自然其实并不复杂,说穿了一切都是常识,而人类一旦失去了理性,就会跌到常识之下。每一个狂热的时代几乎都是从丧失最基本的常识而开始的。在一败涂地之后,人类也终于明白了,那些被吃光了的野菜,烧光了的芨芨草,砍掉的灌木丛,原来都是这荒漠大地用来抵御风沙的。若要在这荒原生存下去,就必须让这荒原恢复原来的生态,回归原生态。而这就意味着,他们不能在这里开荒种田,他们必须从这里退出去。这地广人稀的地方之所以地广人稀,其实也是自然而然的,这儿根本就养不活这么多的人口。然而,这又不是一个农场能够作主的。在接下来的岁月里,这农场一直深陷于进退不得的境地,一直在与风沙搏斗,而能为他们遮挡一下风沙的,也就只有他们年复一年地栽下的青杨树。
昌耀,这荒原上受难的诗人,也是一个站在时代的伤口喊疼的诗人,他把这儿称为“沙尘暴统治的荒原”“那不朽的荒原”,前者是生存意义上的荒原,后者是灵魂的荒原。我来这儿,既是为了探寻荒原的真相,也是为了寻觅一个荒原上的灵魂。只有冷静下来了,你才会像他一样,对那彼岸的“良知的净土”充满了焦灼的渴望,渴望这共和盆地能成为“大地绿色的盆盂”。
如今的切吉乡政府所在地,就是新哲农场当年的场部,今属乔夫旦村。
乔夫旦,藏语,祭祀塔。这里原本就是一座夯土筑起的古老祭坛。
当人类从原始的自然崇拜转向对神祇的崇拜,为了达到与神灵的沟通与呼应,获得神启或天机,人类最早的祭祀就是以人作为牺牲的献祭。一座农场历经二十多年的打拼,在这里建起了一座以路为街的小镇,并以此为中心形成了一个自成体系的小社会。这路两边的房子都是一层的平顶砖房,一看就是近年来盖起来的,大多关门闭户,几乎看不见人影。而农场遗留下来的那一排排干打垒的土坯房,在人去房空后,屋里屋外都积满厚厚的灰土,就像在沙丘里直接挖出来的,又像一个个被风沙堆积起来的土墩子。这住人的土墩子,那埋人的土墩子,还有那被风沙堆积起来的土墩子,让我看得眼睛发虚,精神错乱,以致频频产生错觉,不说时空错乱岁月颠倒,连生死的界限都模糊了。只有在桑杰老人的指认下,我才能在风沙弥漫的岁月中逐一辨识农场昨天的影子,食堂、医院、商店、邮局、新华书店,还有一座职工子弟学校。而这一切如那些残留在共和盆地的古城一样,也成了荒原上的一座遗址,带着前世的冷寒和孤寂,你不知道,这其间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秘密?我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又在一座古城遗址里穿来穿去,一切皆已进入了沉睡状态。一只蜥蜴半睁着惺忪的眼睛,充满敌意地看着我。它们似乎还对人类血腥的追食保持着可怕的记忆。
在新哲农场场部后边也有一道夯土筑起的土墙,仿佛是从那座支东加拉古城墙延伸而来。这土墙后边是一座低矮的山丘。爬上山顶,视野一下放宽了。农场开垦出来的大片田原,如今已是一派荒芜了。荒芜中零星地分布着一片片绿色,像是在荒漠干滩中渗出来的绿色液汁。那高的是青杨树,那低矮的灌木丛、沙柳带和芨芨草,则是农场解体后逐渐生长出来的。这是大自然的自我修复。桑杰老人也时常登上这个山丘来看看,透过一个土伯特老人的视线,才能看清这荒原上的轮回。他眼睁睁地看见过这大草原如何变成了田原,又从田原变成大漠一般的荒原,然后又渐渐变成了这一小片一小片的绿洲。然而,又不能不说,这只是一座农场以场部为中心营造出的小环境、小气候,只要将眼光越过这一片绿洲,那漫无边际的切吉滩依然是一览无余的荒原。而且,这还是高原上的夏天,这儿最美的季节就是夏天,在短暂的夏天过去之后,这里将变得更加荒凉。
我在切吉鄉政府院子里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石磨,像桑杰老人的脸一样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纹路间长满了青苔,这磨盘据说是当年农场水磨中的一个组成部门。昌耀在濒临死亡的绝境中一次次思考生与死的轮回,而这石磨让我想起了他《慈航·彼岸》中的一句诗:“于是,他听到了。听到土伯特人沉默的彼岸,大经轮在大慈大悲中转动叶片……”
从切吉滩回到塔拉滩,从一条历史的岔道回归我们正在走的这条正途,我对共和盆地的理解似乎更深刻了一些。
曾几何时,这塔拉滩也叫塔拉滩草原,虽说只是穷稀稀的干旱草原,但在地广人稀的牧区,牧民们还能勉强为生。而地广人稀往往也被看作是优势,于是便有人想当然了,中原的人口都扎堆了,可以派一部分人来这里开荒种田啊。在共和盆地,除了切吉滩上那三大农场,上世纪50年代,还有一批三门峡移民被迁徙到青海来垦荒。历史是不能虚构的,我查找到了当年的历史依据,1955年底,河南省人民委员会通过了一份决议,“在黄河、洛河流域及其水利建设地区,1956年春耕前向甘肃、青海和黑龙江等省移民垦荒”。这决议经国务院批复后,一批移民赶在春耕之前,从黄河中游、渭河流域的关中盆地迁徙到了共和盆地,一度就安置在塔拉滩。当他们从一个盆地走进另一个盆地,全都一下子惊呆了,这两个盆地虽说都在黄河流域,但简直是两个世界啊。他们的家乡渭南,那可是陕西最富饶的地区,被誉为八百里秦川的白菜心,很多人家里都是“三十亩地一头牛”。可到了这塔拉滩,三十亩草地才能养活一只羊。他们家乡水土肥沃,插根棍子都能活,可这塔拉滩三年才能长成一棵青杨树,而这青杨树,还是这荒漠干滩上生命力最坚韧、最顽强的树种。这地方让人怎么活啊!女人们开始绝望地号啕大哭,那嘶哑的哀号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颤抖不已。汉子们一个劲儿地抓挠着胸口,痛苦地喘息着、呻吟着,那是强烈的高原反应。结果是,很多人连铺盖卷都没有解开就吓跑了,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这鬼地方!也有一些人在这儿坚持了一年半载的,最终还是跑得一个不剩。他们确实应该跑,即使他们能忍受漫长的磨难,在这高原上重新长出一副心肺,这塔拉滩也实在经不起那么多人折腾。
对那些三门峡移民的命运,这里就不深究了,而对于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牧民们,这儿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这儿的每一棵牧草都与他们生死攸关,他们从未想过会在另外一个地方度过一生。但关心这儿的又远远不止他们,黄河总水量的一半来自黄河源,一条母亲河养育着数以亿计的黄河儿女,当这大漠黄沙呼啸着直扑黄河,谁又能漠不关心?又据说,连遥远的东瀛对这儿的荒漠化也非常关心,难道他们担心这里的风沙会吹到富士山的上空?从蝴蝶效应看,这是有可能的,一个叫爱德华·罗伦兹的美国气象学家就提出,一只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如今蝴蝶效应已被举世公认,初始条件下微小的变化能带动整个系统的长期的巨大的连锁反应,这是一种混沌现象。这里,且不说塔拉滩的风沙能否吹到那么遥远的地方,但至少对黄河源区、青海湖湿地和龙羊峡水库的生态环境已构成了直接威胁。
塔拉滩虽说一直没有像切吉滩那样大规模开垦,但这里的自然条件比切吉滩更恶劣,而人口也比切吉滩多得多,有近17000人口,15万多头牛羊,多少年来无休止的放牧,也让这贫瘠而脆弱的土地越来越难以承受。几年前我就看见过这样一幕,那是一群跪在地上吃草的羊,为了多吃点儿草棵,那些羊两条前腿都跪下了,羊蹄上都沾满了干燥的尘土,连嘴巴和胡子也沾满了沙子。那不是吃草,那是在啃食沙子里的草根。这不是它们贪婪,而是饥不择食,就像饥荒岁月的人类,只要能填饱肚子,连草根、树皮、观音土也会狼吞虎咽。
对于人类,无论你怎样回忆,如何追问,一切都是徒劳的,又不管那些传说中的树木是谁砍掉的,那些灌木丛和芨芨草是何人烧掉的、铲除的,最终都只有一个答案,人类欠大自然的债终究是要还的。如果再不还,这青藏高原腹地的共和盆地,这个传说中的聚宝盆,将变成青藏高原的一个大沙漠,这是人类的心腹之患。
若想看看草原是怎样变成沙漠的,这里就是灾难的现场。
若想看看沙漠怎么才能变成草原,兴许还需要经历几代人的努力。
好在,如今人类终于觉悟了,尽管这是迟到的觉悟,但只要人类把向大自然的不断地索取变成偿还,塔拉滩就会渐渐萌生出了一抹绿意,一线生机。穿越塔拉滩,一路上都能看见,在公路两旁竖起一根根水泥桩子,上边织成了一道铁丝网,就像战地上的封锁线。这是封沙育林育草的第一道屏障,围栏内便是封育区,严禁牧民到里面放牧,只要人类不撕开一道裂口,牛羊是进不去的。但这围栏可以挡住牛羊,却抵挡不住风沙,那此起彼伏的沙丘不断往前涌动,有的沙丘高达十米以上,年流动速度可达到40~80米,风一大,就会掀起狂野的沙尘暴。此时,风不大,朝围栏里边张望,厚厚的灰霾依然遮挡着青藏高原强烈的阳光,我还真没有看见一只闯入围栏的牛羊,却在风沙中看见有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晃动,那也许就是我要捕捉的身影。
我试了试,就翻过了围栏,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沙土朝那边走去。还没等我走近,一个五十多岁的藏族汉子就甩着粗暴的脚步冲着我跑过来了,又以一个猛烈的手势把我给拦住了。一见他,我差点笑了,那被风吹得一扇一扇的破草帽,像是从稻草人脑袋上摘下来的。他指着路边上的一块警示牌,凶巴巴地冲我直嚷嚷,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闯入了禁地,赶紧给他解释。还好,我听不懂一句藏语,但他听得懂一大半汉话,当他知道我的来意后,那凶巴巴的样子随即又变成一脸憨厚的笑容,呵,呵呵。
这藏族汉子叫卓巴才让,他在这儿带工,也算是工头吧。他不再拦着我,还把我带到了他们施工的现场。十几个藏民正趴在地里忙活着,几乎是与大地亲密无间地依偎着。他们干得很仔细,我也看得很仔细,这些年我一直在进行生态水利调查,对这种治沙固沙的方式,我也多少懂得其中的一些奥妙,先在沙地上画出一平米的正方形框格,然后按线条铺好麦秸秆,再用铁锹把麦秸秆中间深深压进沙地里,这样麦秸秆的两端就翘了起来。一个个麦秸方格就这样框框相连,这样就可以阻止流动的沙土。若能下场雨,这框格下面的麦秸还可以防止水土流失,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水土保持和保墒的作用。十天半月后,这沙地形成一层结皮,使流沙固定下来,再把树苗栽下去,在四周撒上草籽,渐渐就会发出一片绿意了。很多原本很空洞的字眼,一到这儿就变得实在而形象了,譬如所谓格局,这一个个框格就是绿化格局,当它们连缀在一起,铺展在这荒漠大地上,其实就是生态绿化的大格局啊。
不过,要靠人工来营造这样一个大格局,实在太难了,这办法看起来很简单,这活儿看上去也不累,但你试一试,干不到半天就腰酸背疼腿肚子发软了。这些藏族民工都是趴在地上干活,有的索性跪在地上了。看着他们俯身扑在沙堆里一寸一寸往前挪移的身影,我下意识地就想起了那些一路上磕长头的朝圣者。
卓巴才让一脸苦涩地笑着说,在这儿别说要栽活一棵树,就是想找到一棵能栽活的草,简直比找虫草还难呢。说来也怪了,那些原本在这塔拉滩土生土长的野草,一旦遭受了破坏,就再也长不出来了,它们是在跟人生气呢,它们把自己都给气死了。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大自然就是这样让人匪夷所思,你既然曾经反复折腾过它,它就要反复折腾你,让你长点记性,别把一棵小草不當回事儿,这一草一木、一枝一叶,也是这自然世界特别值得珍惜乃至敬惜的生命。
卓巴才让和这些藏族民工原本都是塔拉滩一带的牧人,他们最自在的日子就是在草原上策马扬鞭,长长地打着呼哨,吆喝着前呼后拥的羊群,但那已是昨天的影子。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牧区人民公社在一夜之间解体,牧民们从给公社放牧到给自家放牧,那长久压抑的发家致富的激情一下释放出来,羊群越放越多,像滚雪球一般在几十年里就翻了15倍,而塔拉滩的牧草一年比一年少,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几乎年年闹草荒。草原上一旦闹草荒,就像人间闹饥荒。说到那些事,卓巴才让一脸痛心又一脸无奈。每次闹草荒,他每天都要抱着饿得站不起来的小羊回家,一大早又要从羊圈里清理出几只甚至十几只饿死的小羊,然后用刀子把羊皮剥下来,把羊肉剔下来,多少也能减少一些损失。可那饿死的小羊身上哪有什么肉啊,都饿得皮包骨了。他剔着那骨头缝里的一点儿肉,就像剔着自己的肋巴骨,一缕一缕,肝肠寸断啊!最让他绝望的还是那些饿死的母羊,有的肚子里还怀着小羊羔,没有了母羊,没有了羊羔,连来年都没指望了。
一个牧人,就在不断饿死的羊中渐渐活明白了,这塔拉滩其实跟母羊一样,若是这塔拉滩死了,寸草不生了,这里的人,这里的牛羊,那就彻底没指望了。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点指望,他们只能放下羊鞭,从牧民都变成了生态移民,迁居到了百公里之外的恰卜恰镇。从前把三门峡移民往塔拉滩迁,如今把塔拉滩牧民往外迁,那些移民拼命想要逃离塔拉滩,这些牧民却拼命想要守在这塔拉滩。历史往往如同拉锯,而守望则比逃离更难。好在,这些过惯了游牧生活的牧民,最终都像卓巴才让一样活明白了,你家里养了再多的羊,没有牧草吃,那羊也是死路一条。在大自然面前,他们只能退让,把自然交给自然,这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也是明智的选择。但再明智的选择,也得把日子过下去啊,这些失去了草场的牧人,又靠什么养家糊口呢?
对我这忧心忡忡的发问,卓巴才让又是憨厚地一笑,他挺老实地告诉我,禁牧后,政府先是帮他们建起了安置房,每年发饲料粮补助三千元,还有燃料补助五百元,但他们的主要收入还是靠牛羊,他们只是从游牧变成了定居,从放养变成了圈养。除此之外,就靠打打零工挣几个钱了。就说在这里干活,每天一大早,他们就骑着摩托从恰卜恰出发,一百多公里路,赶到这儿天就亮了,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到天黑时,他们又骑着摩托赶回家。他们把这叫作“两头黑”,也只有起早贪黑才能多挣几个钱。在这地广人稀的地方,很少有外地人来这儿打工,这高原缺氧的地方,从内地来的人也实在受不了,干这活儿的都是土生土长的塔拉滩牧民。要说呢,他们也不单单是为了挣几个钱,谁都想早日把这塔拉滩变成大草原,他们又可以骑在马背上,在草原上打着呼哨吆喝着他们的羊群,但对于他们,这也许是比回忆更遥远的梦想。
作者在共和盆地留影
青藏高原,这是地球上的第三极啊,也是全球生态系统极端脆弱的地区,生态植被往往毁于一旦,而想要恢复则需要长年累月。想来,人类已经干了多少斩草除根的蠢事,最终才摸索出了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治沙模式,如今已在沙漠和半沙漠化地区广泛推广了。若要从根本上把沙治住,还得等这些树苗和草籽长出深深的根系。所谓根本,从来就不是虚词,这树根、草根,还有那些灌木丛的根系,就是治沙固沙之根本。在青藏高原上长出一块天然的草甸需要千百年,而这种人造草甸和植树造林若要长得根深叶茂,也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看着这些民工在漫漫无际的沙滩上一寸一寸地蠕动,我感到了绝望,在偌大的时空中,人类是多么卑微啊。
随着我们向塔拉滩逐渐纵深,从一塔拉进入了二塔拉,我高度近视的双眼里,终于浮现出了一片绿色。我疑惑這又是幻觉,我已被这种高原缺氧状态下的幻觉一次次欺骗了,但这一次是真的,那是树,长得差不多一人来高的乌柳树。在塔拉滩看见一蓬芨芨草都是奇迹啊,竟然还长出了一片乌柳树,刚才那种邈远的感觉,一下近在眼前了,神啦!
就在这林子里,我遇到了一个像神一样的人,老郭,郭增鸿。
每次往青藏高原一走,我都特别相信缘分,在这神奇的高原上,你偶然邂逅的人,往往就是必然会出现的人。说来,我早就听说过郭增鸿这个名字了,他是共和县林业站的工程师,“全国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突出贡献者”,途径恰卜恰时,我就去林业站拜访他,但一打听,他去工地了。这儿就是他的工地。不过一开始我这近视眼还真没有看见他。在这巨大的背景中,偶尔看见一个人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看不清那是一个人影还是一个蠕动的沙丘。当我走近乌柳林边的一个沙丘,才发现一个汉子躬着背,半跪在沙堆里,正在观察一棵小树的根系,树根已经扒开了,周围是一片黑土滩,还夹杂着一些咬断了的树根和草根。一看这黑土滩,我就知道是高原鼠兔干的,这家伙是高原生态的祸害。
我没见过郭增鸿本人,却也见过他的照片。没错,就是他。
老郭和我年岁差不多,这五十多岁的汉子,由于长年累月在野外作业,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又加之荒漠风沙的侵蚀,在他那消瘦的脸孔上打下了粗粝而斑驳的烙印,而伤害最深的就是眼睛。他戴着一副墨镜,当他摘下墨镜时,我看见他眼里布满血丝,连眼珠子也是猩红的。他跟我握手时,我看见他青筋突出的手背上还贴着一块渗着血迹的胶布,一看就知道,他来这儿之前,还在医院里输液,一拔吊针就朝这儿赶了。这汉子,看上去挺粗犷,其实浑身都是病,他患有严重的心肌缺氧、高原红细胞增多症和高血压等多种疾病,而在这原本就缺氧的高原上,那严重的心肌缺氧随时都可能夺去他的生命。每天,他至少要吸三次氧,每次要吸两个半小时,他车上备有氧气瓶,家里还备有制氧机,用他的话说,他这大半条命,都得靠吸氧和药物来维持着。就这样,他几乎一天到黑在塔拉滩奔走,这是用命在栽树啊!连说话时,他也在喘息,那干裂的嘴皮也在一阵一阵颤抖。
老郭是汉族人,却也是名副其实的塔拉之子,他就生长在这塔拉滩,从小也是一个放羊娃,在他儿时的记忆中,塔拉滩还长着沙棘一类的灌木丛,还有大片大片的草滩,但一棵树也没有,连草棵间的石头、沙丘也被烈日晒得火辣辣的,烫得他一跳一跳,恨不得钻进浑身长刺的沙棘中。其实,高原上的太阳再毒辣,只要有一小片遮阴处就浑身凉爽了,他做梦都梦见自己和一群羊躺在树下乘凉,又充满了孩子气地发问,这塔拉滩上怎么就没有一棵树呢?而他一发问,大人们就发笑,好像他的梦想就是一个笑话。在他12岁那年,遭遇了一场沙尘暴,眨眼间,一群羊被大风刮跑了,一条路也被大风刮得不见了踪迹。他在风沙中寻找回家的路,一睁眼沙子就吹进来了,那眼里呛出来的除了眼泪,还有沙子。他只能眯缝着眼睛在沙尘暴中踉踉跄跄地奔跑,连褂子和羊鞭也被风刮到了天上。他那瘦小的身体忽而被狂风吹起,忽而又摔在沙窝子里。直到那一场沙尘暴过后,大人们才在离家几十里外的地方找到他,那大半截身子都埋在沙丘里,怀里还紧紧搂着一只小羊,他都想不起那只小羊他是怎么搂住的。那小羊死了,活活是被沙子憋死的,那张开的嘴巴里灌满了沙子,连喉咙都被沙子灌满了。他大难不死,只因他一直死死地紧咬着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