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希帅
2017年岁末,冯小刚推出了最新电影《芳华》。这部改编自著名作家严歌苓的同名小说,讲述部队文工团故事的电影甫一上映,便引起了电影评论人和普通观众的热议。清华大学教授尹鸿几乎在第一时间著文盛赞“《芳华》是2017年中国电影的代表性作品,甚至放在整个市场化改革十多年的大背景下,它也应该占有一席之地。”[1]《芳华》受到如此高的肯定,与它成功唤起了一代人的青春记忆有关。从某种程度上说,它是导演冯小刚为自己的同代人提供了一个青春怀旧的窗口。因此,电影上映后,作家莫言被电影深深感动,动情地说:“他们的命运也就是我们的命运,他们的青春也就是我的青春,他们的遭遇也就是我的遭遇。我感同身受,因此我也是泪流满面。这部电影里有我的青春。”[2]毫无疑问,《芳华》丰富的历史细节唤醒了一代人的芳华。但是,如果我们从叙事伦理学的角度来分析这部电影,将会发现其在叙述伦理与故事伦理之间充满了暧昧与矛盾。具体而言,从叙述伦理来看,《芳华》具有浓厚的20世纪80年代文化意识;从故事伦理看,《芳华》则有着传统社会主义社会的集体文化意识和理想主义精神。电影在叙事伦理上的矛盾反映出导演冯小刚文化意识的复杂性。
作为近年被广泛应用的一个学术概念,叙事伦理在英汉文化语境中各有表述。在西方,首次提出叙事伦理的是美国学者亚当·扎克瑞·纽顿。在《叙事伦理》一书中,纽顿说:“叙事伦理可同时被解释为两种含义——一种是通过叙事讨论某种伦理状态,另一种是对伦理的论述常依赖于叙事结构——这使得叙事和伦理间的相互作用更为必要、更合文法,同时也避免了创造新词所产生的意外。”[3]纽顿根据自己对叙事伦理的理解将其分为两类,一是故事伦理,一是叙述伦理;前者指的是内容层面,后者指的是形式层面。从纽顿对叙事伦理两种含义的解释看,他更倾向于叙述伦理。
在中国,最早提出这一说法的是刘小枫。他在《沉重的肉身》一书中为叙事伦理做出如下界定:“叙事伦理学不探究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也不制造关于生命感觉的理则,而是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4]很明显,刘小枫意义上的叙事伦理学强调的是伦理,而叙事不过是表达人的伦理诉求的手段。也就是说,人们总是可以通过故事看到伦理。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刘小枫的叙事伦理可以说是纽顿所谓的故事伦理。
总结一下纽顿和刘小枫两人的叙事伦理学,叙事伦理有故事伦理和叙述伦理两种,二者都可以作为分析叙事艺术的视角。
众所周知,在叙述学看来,故事叙述人决定了故事的内容及其价值理念。这启示我们,如果从叙述伦理的角度看电影《芳华》,首先应该注意的是影片故事的叙述人。看过《芳华》的人都知道,它的故事叙述人是萧穗子。在电影中,萧穗子刚开始是文工团的台柱子,后来成为一名著名的作家。她的人生经历与小说原著作者严歌苓的人生高度吻合,严歌苓也有过文工团的经历,也是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从事写作,成为一名职业作家。因此,萧穗子可能就是严歌苓自身的投影。作为严歌苓投影的她,看问题的视角也与严歌苓一致。严歌苓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受到了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思潮的影响,后来她又长期定居欧美。这些经历决定了她深受人道主义思想的影响,推崇人的自由与价值。与严歌苓一样,电影《芳华》的叙述人萧穗子讲述一代人的芳华时,也是以人道主义视角来对自身的记忆进行了剪辑与评价。
影片中,“触摸事件”是改变“活雷锋”刘峰命运的重要事件。刘峰强制拥抱了暗恋已久的林丁丁,林丁丁却产生了脏的感觉。如何理解林丁丁脏的感觉呢?多年以后,萧穗子给出了这样解释:“你一直以为他是圣人,原来圣人一直惦记你呢!像所有男人一样,惦记的也是那点东西!试想,假如耶稣惦记上你了,惦记了你好几年,像所有男人那样打你身体的主意,你恐惧不恐惧,恶心不恶心?他干尽好事,占尽美德,一点人间烟火也没有,结果呢,他突然告诉你,他惦记你好多年,一直没得手,现在可算得手了!”在萧穗子的这段解释中,应该注意的是这样两组关键词,一组是耶稣、圣人和男人,一组是美德与人间烟火。很明显,这两组关键词是对立的,即耶稣和圣人不是具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占尽美德的人缺乏人间烟火气,所谓人间烟火气也就是凡人气息。对于两组对立性的关键词,萧穗子倾向的是后者,因为后者才是常人,才是人之常态,才是活生生的人。到这里,电影《芳华》讲述人萧穗子的文化意识已经呼之欲出,即她也是在用20世纪80年代的新启蒙主义的文化意识来看人,承认人有七情六欲,反对任何压抑人性的行为。而一旦所谓圣人或者耶稣突然像凡人一样产生了七情六欲,那只能说明制造圣人机制/压抑机制的失败。如果想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毛泽东的诗词“六亿神州尽尧舜”,可以说那个时代就是制造圣人的时代。从这一点看,“触摸事件”林丁丁的感觉,以及萧穗子的解释其实是对她们那一代亲身经历的“造神制圣”运动的解构。
与小说、戏剧等叙事类型不同,电影非常强调画面感。作为美工出身的冯小刚,更是深谙此道。《芳华》的前半段,其画面整体呈现出一种青春明媚的色彩感。有意思的是,电影用来表现这种青春明媚的色彩感的却是文工团的女演员们的身体。彩排演练既展示了女演员的身体的柔美,也呈现了她们作为女文艺兵的健美。这是对青年女性身体之美的最初展示。当何小萍初进文工团,在澡堂洗澡时,电影给了何小萍的裸体一个朦胧的镜头,再次呈现了女性的身体之美。电影中高度展现了女性之美的一个场景是,文工团从军队慰问演出归来,女文艺兵一起在澡堂换衣室换衣。在这样一个场景,不仅集中展示了不同女兵的身体之美,而且还穿插进了她们对各自身体的议论。
电影对青年女性身体之美的展示,从画面感上给人一种青春唯美的感觉。不过,它也引起了比较大的争议。有人就认为这是男性导演冯小刚对女性身体的消费,满足了男性观众对女性的意淫。这种观点多少有些情绪化,是站在女权主义立场上的发言,它忽略了《芳华》这部电影所表现的时代背景。要知道,电影讲述的故事开始的时间是“文革”末期,到了文工团解散也不过是20世纪80年代初。在这段时期,尤其是“文革”中,身体仍然是一个禁地。无论是在公共场合,还是私下,很少有人主动去展示身体之美。并且,在那个年代,文艺作品中凡是要不得不展示女性的身体之美的话,那么这个被展示身体的女性在作品中一定是处于反面角色。所以,整体上来说,在那个年代,女性身体之美很难有展示的机会。既然时代不允许展示身体之美,冯小刚为什么还要如此执着地在电影中再现它们呢?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解释。一方面,尽管时代不允许展示身体之美,但是并不意味它不存在。作为时代的亲历者,冯小刚有责任把他同代人的青春的身体之美表现出来。另一方面,对身体之美的关注也是对人的美的全面关注。毕竟,人不只是一个精神存在物,更重要的是,人还有自己的身体。从某种意义上说,身体是更重要的。对身体的尊重与欣赏,也是对人最基本的尊重。从这一角度上来看,《芳华》对女性身体之美的展示也体现了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主义思潮中的人道主义思想。
对《芳华》故事讲述人的分析,对电影女性身体展示的分析,都属于叙事伦理学中的叙述分析。通过叙述分析,我们发现,《芳华》在叙述伦理上与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意识紧密相关,它认同人道主义思想,推崇人性的张扬与抒发,反对任何压抑人性的机制。
《芳华》上映之后,票房和口碑获得双丰收。无论是职业的电影评论人,还是普通观众,都认为其成功的原因是它恰当地表现了一代人的青春芳华。那么,这一代人的青春芳华的实质是什么呢?是传统社会主义社会的集体文化意识和理想主义精神。而具体表现这种文化意识和精神的是电影文本自身讲述的故事。
从故事层面看《芳华》,我们首先应该注意的是电影故事的主人公刘峰。在电影中,刘峰的人生历程可以分为三段。他第一段人生属于文工团,在文工团中,刘峰是学雷锋标兵。作为20世纪60年代树立起来的英雄模范,雷锋和他的事迹被广为宣扬。毛泽东主席亲自发出“向雷锋学习”的号召,诗人贺敬之的《雷锋之歌》更是传诵至今。因此,像冯小刚这样的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从小就深受雷锋事迹和雷锋精神的影响。而雷锋精神的实质就是革命集体主义精神和奉献精神。在《芳华》中,被称为“雷又锋”的刘峰的言行便充分体现了这种雷锋精神。刘峰的第二段人生属于越南自卫反击战。如果说文工团时期的刘峰只是在普通的文艺兵生活中践行着雷锋精神,那么正是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他成了一名真正的英雄。电影在表现战争场景时,既表现了战争的残酷与无情,也表现了中国军人,尤其是刘峰为国不怕牺牲,英勇战斗的英雄气概。战争结束后,刘峰失去一条胳膊,成为一名残疾军人。刘峰的前两段人生,无论文工团时期的“雷又锋”,还是越南自卫反击战中的英雄,都体现了传统社会主义时期积极倡导的重视奉献和牺牲的集体主义文化精神。这种集体主义文化精神在当下个人主义精神至上的社会里,无疑显得非常崇高,富有理想主义情怀。
刘峰的第三段人生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以后的海南展开。此一时期,整个国家大力发展经济,很多人经商赚取了第一桶金。在人人向钱看齐时,退伍英雄刘峰并没有在商业大潮中迷茫,他依靠自身的劳动来赚钱,活得笃定而又尊严。也就是说,在刘峰这里,生命的尊严感和幸福感的获得并不取决于金钱的多少,而是自身踏实的劳动。而将劳动与生命的尊严感和幸福感联系起来,又恰恰是传统社会主义时期对劳动意义的理解方式。从这个方面来看,传统社会主义时期的精神伦理塑造了刘峰的人生观。即便刘峰进入到一个经济至上的时代,这种人生观依然左右着他的价值判断。而富有意味的是,传统社会主义时期就是刘峰及其同代人的青春时期,是他们人生芳华绽放时期。因此,在故事伦理上,《芳华》礼赞的恰恰是传统社会主义时期的集体文化意识和理想主义精神。
电影《芳华》让很多人感动,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它突出了战友情。在电影讲述的故事中,虽然文工团内部各个成员在日常生活中有一些矛盾,但是真到文工团要解散,战友要分开时,那种依依惜别的情感还是相当动人。在某种意义上,对战友情的珍惜其实是对一种集体主义生活的怀念和留恋。毕竟,文工团作为人民军队的特殊建制,其对集体主义精神的强调非常明显。事实上,战友情也正是在一种集体主义的生活氛围中培养起来的。而一旦这种情感培养起来,便很难改变。后来,刘峰在海口受到当地警察的欺辱时,昔日的战友挺身而出,为其抱打不平。因此,从故事伦理层面上,《芳华》对战友情的渲染也体现了导演冯小刚对集体主义文化意识的眷念和怀念。
通过分析刘峰的三段人生经历和电影中的战友情,我们很明显看到《芳华》在故事伦理层面高度认同传统社会主义时期的集体主义文化意识和理想主义精神。事实上,刘峰及其同代人正是以这种文化意识和精神做底子,他们的人生才呈现出芳华。而电影也因为比较好地表现了这种文化意识和精神,才富有一种崇高的美学效果,给观众带来感动。
很明显,电影《芳华》的叙述伦理与故事伦理出现了悖反现象,即在叙述伦理上,它坚持的是20世纪80年代文化意识中的人道主义;在故事伦理上,它又高度认同了传统社会主义时期的集体主义意识和理想主义精神。而当代中国历史上,这两个历史时期的文化精神确实曾经存在着矛盾与冲突。那么,如何看待《芳华》叙述伦理与故事伦理的悖反现象呢?我们或许可以将《芳华》放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的文学文化发展脉络中来思考这一现象。众所周知,近四十年的当代中国文学文化的内核其实是新启蒙主义思想。但问题是,今日文艺界的主流艺术家,比如冯小刚,他们的成长又确实曾经受到传统社会主义文化精神的深刻影响。这就导致他们这代人的精神结构其实是比较复杂的,在他们的精神世界中,既有传统社会主义时期的精神因子,也有20世纪80年代文化意识的印记。所以,现实中,有一些20世纪80年代文化界的著名人物出现了左转倾向。从冯小刚这代人的精神结构看《芳华》叙述伦理与故事伦理的悖反,这一现象正好真实地反映了导演及其同代人的精神成长之路。在这个意义上,《芳华》是一代人的精神自传。只不过,这一精神自传的叙事与伦理有比较明显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