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诠释历史的新视域*

2019-01-14 08:43
教学与研究 2019年5期
关键词:历史唯物主义历史性黑格尔

古往今来,人们对历史的追问与思索经久不息,这不能不说是对整个人类切身命运的关注使然。把捉芸芸众生的历史轨迹,洞悉宏大历史事件的奥妙,发掘通达未来的解放潜能,这是人为自身本己的探索之旅。正如柯林武德在其《历史的观念》中所言:“它告诉我们人已经做过什么,因此就告诉我们人是什么。”[注]罗宾·乔治·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38页。

在西方思想文化的演进历程当中,先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学说,历史学和历史哲学对历史问题的研究早已十分深入与细致。作为耕耘于这片思想领域的两个重要的学科门类,它们的确提供了认识与理解历史的重要的分析与反思的路径,还成为历史唯物主义学说出场语境中无法回避的思想前件。

马克思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学说是其标志性的思想,或者说即是其思想本身。这是他毕生致力于研究以奉献给世人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历史唯物主义并未沿着以往历史研究所历经的任何一条道路前行,而是独辟蹊径,以一种崭新的诠释历史的思想面貌呈现在世人面前。正是在对以往历史学经验实证的研究路线和历史哲学思辨地把握现实的批判,尤其是在对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反叛当中,历史唯物主义开启了通达诠释历史的崭新路径,成为人类思想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文明成果。

也许有人会不禁问道,为什么说马克思对历史的研究与历史学家和历史哲学家都有所不同呢?难道他们之间就没有相似性吗?在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诸多观点里,我们时常看到的是,历史唯物主义似乎保持着与历史学和历史哲学思想上的瓜葛。人们往往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主张线性历史进步论的历史哲学,暗含着历史目的论、历史决定论的倾向,其研究的路径与方法流于历史实证主义和历史客观主义。事实上,这都是打上了知性科学解读印记的历史唯物主义,或者说,是被人戴上了“面具”的历史唯物主义。可以说,这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误读和曲解,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未曾中止过。

倘若不能澄清历史唯物主义与以往的历史研究在根基处的本源差异,就不能说已经对马克思的思想确实有了一个正确的认识。再进一步说,这也就无法领会,就一种知识形态而言,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性究竟是什么意义上的科学性?为什么说历史唯物主义在当代仍然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

一、前马克思的研究路径:经验式和思辨式

与惯常通过以经验的方式获取历史上的事件、人物及其活动信息的历史学研究不同,马克思的历史研究并不是一种对历史的经验的实证科学式的研究。马克思所要描述的是作为“真正的实证科学”的对象,这个对象在经验的实证科学式的研究那里未曾真正地出现过。不仅如此,在马克思这里,描述的主体、描述的方法以及路径都与历史学有着根本上的差异。

如果说马克思是在哲学论域中对历史展开的探索,那么,与历史哲学的研究路径相比较的向度应是要格外认真考量的方面,从中更能捕捉和凸显马克思思想的独特品质。

西方历史哲学的创始人维柯试图从哲学层面认识和理解历史,从宏观上整体地把握历史。其实早在中世纪,历史学家就已经以宏观的方式领会历史了,不过在他们的解释当中,上帝的意旨是历史的最高主宰,具有绝对的权威。每一个具体的历史事件背后都隐含着上帝的意旨,借助于对上帝的这种信仰,人们对历史有了整体性的观念,然而这一历史观展现的仅仅是上帝意旨构成的历史。自西方文艺复兴运动与启蒙运动以降,这种神意绝对统治的观念逐步退出思想舞台。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开始有了上帝创造了自然,人则创造了历史,历史的奥秘可以为人所把握的观念。维柯在这一致思方向上,提出了理性是人成其为人的真正本质,因而人不仅能够自己创造历史,而且也能认识和把握它的观点。他认为人类历史是人的激情、欲望服膺于历史自身理性目的的逐渐摆脱愚昧和野蛮而迈向文明的征程。

维柯之后,历史哲学的演进都遵循了他所开辟的路向。及至康德,他进一步发挥了整个启蒙时代的历史观点,建立了具有批判哲学特色的历史哲学。康德认为,历史领域是以自由现象为标志的独特领域,尽管从自然规律方面难以达到对人类历史的真正的理解和把握,人们仍然能够在目的论的视角当中使“预测的人类史”成为可能。这是因为,康德发现了在历史学领域中同样可以实现“哥白尼式的转向”,也就是从目的论的观念探寻一个先天的理念,以之作为认识和反思人类历史演进的一个重要的起点。“普遍历史的理念”就是康德提供的研究历史所必须具有的主观思维方式。在此理念的把握中,历史就呈现为人的先天禀赋与自由意志的渐趋完善的演化历程,这一历程既是合规律性的,亦是合目的性的。“普遍历史的理念”便成为激励和鞭策人们不断努力的理想与希望,这种理想与希望转化为人们自觉的道德行动,由此推进了历史的发展。这样,康德就将历史乐观主义的态度转化为一种道德义务和责任。从本质上来说,康德的“这种历史目的论眼光并不是对自然或历史事物本身的一种认识,而只是一种‘反思性的判断力’,即从历史现象中反思到我们主体本身的某种精神结构,也就是道德结构”。[注]邓晓芒:《论历史的本质》,《社会科学论坛》2012年第5期。因此,康德的这种历史哲学由于其凸显的理性先验本质,必将真实的历史排除在外。

黑格尔是自17世纪以来,在对历史哲学的各种具体问题展开探索的诸多哲学家当中,首位对历史哲学进行系统研究并建构起一个完善的理论体系的哲学家。在《历史哲学》这部著作中,他探究了历史的基础、目的和历史的必然性等问题,对历史哲学的对象、性质、作用等方面都作了深入而全面的阐释。他认为,历史哲学的研究对象是世界历史本身,研究它的根本目的在于把握历史的客观规律。更为重要的是,黑格尔在充分发挥了启蒙运动的进步观念和康德先验的自由概念基础上,进一步彰显了人类理性之于历史的根本意义:历史的真正基础是理性精神,历史实际上就是理性精神自我认识的一个展开过程,理性精神不仅是人类精神自身的而且也是客观世界的内在本性。自然界没有历史,它仅仅作为人类历史形成之前的一个准备而存在,一切历史都是精神的历史。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自然界也在发挥作用,那就是体现在人身上的非理性的力量,例如热情、利益,它们是理性精神实现世界历史计划中的工具。

由此可见,历史在黑格尔这里是一个客观的发展过程,因此就具有了客观规律的外表。然而,这个规律却是先于历史过程而存在的绝对计划。归根结底,黑格尔的世界历史就是一个合乎辩证逻辑的过程,是理性的自我外化、自我否定、自我复归的过程,正是在理性精神的辩证运动中,黑格尔完成了对人类历史的思辨表达。

二、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批判:以历史性为核心

相较于黑格尔为代表的全部的历史哲学,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学说在其根基处就与之不同。正是在对黑格尔历史哲学深刻批判的基础上,马克思开启了独特的研究视域和研究方法。不是在近代形而上学的建制当中言说历史,对历史进行思辨的探讨,而是将“历史”纳入存在论之中,马克思以一种崭新的历史本体论即历史存在论对历史展开诠释,从人类的存在方式去把握历史,真正深入至历史的本质之中,开辟了从近代认识论转向真正的历史本体论的先河。

马克思的历史存在论,首先需要澄清一个起始性的又极为关键的问题,即历史性的问题。

何谓历史性?海德格尔的一段论述对理解这个问题会有所启迪:“因为马克思在经验异化之际深入到历史的一个本质性维度中,所以,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就比其他历史学优越。但由于无论胡塞尔还是萨特尔——至少就我目前看来——都没有认识到在存在中的历史性因素的本质性,故无论现象学还是实存主义,都没有达到有可能与马克思主义进行一种创造性对话的那个维度。”[注]海德格尔:《路标》,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401页。海德格尔在这里提及的“在存在中的历史性因素的本质性”指的即是历史性。当历史维度在人类的知识形态中出现时,历史性便出现了。所谓历史性,是事物在历史中存在的特性,是事物作为“历史”事物的本质性,即事物的“历史”的特征。既然时间上是“历史的”,也就存在一个过去曾发生过的现象和事件的真实性和客观性问题,因而对历史事实是否具有真实性、客观性的追问就自然寓于对历史事物的本质性探索当中。

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并没有真正认识到,或者说他的这种理论无法表达出这一历史性。黑格尔的确洞穿了历史事物的这种本质性,但是他所理解并表达的历史性并不真实,换言之,作为历史的事物的本质性在黑格尔这里没有立足的根基。

马克思将这个历史性建立在真实的根基之处,不再使之飘浮于空中。他的方法是深入历史事物的本质性的起源亦即它的现实基础展开探索。在马克思看来,发现了这个现实基础,事物的客观性亦即实证主义的科学家、思辨哲学家眼中的每个具体的“社会事实”背后的那个现实生活的真相就会浮现出来。这样,马克思对历史性成立的根基的探讨即将“历史”植入“存在论”的视域之中,关于历史性的探讨就转化为对历史事物的真实起源的发现。

这一发现是马克思考量了历史研究对象的独特性的结果。虽然黑格尔也同样发现了事物的历史性的特点,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将它恰当地呈现出来。那么黑格尔究竟是在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马克思认为,症结在于黑格尔将历史的研究变成了对整个人类历史的哲学的思辨。黑格尔的确超越了康德,因为他通过“辩证逻辑”力图在康德的历史哲学先验性的基础上融入历史性的要素,但是由于他把各种社会历史事件和现象的本质都追溯到精神这一根源之处,历史变迁的革命性因素都归结为理性精神本身所具有的辩证性质。归根结底,在黑格尔这里,世界历史就是一个合乎辩证逻辑的过程。马克思指认这种历史哲学的本质:“仅仅是哲学的历史,即他自己的哲学的历史”。[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1、153页。这一历史观的致命之处在于,“他是从思维范畴自身固有的辩证法来认识历史事物的本质性的”。[注]王德峰:《在当代境况中重读历史唯物主义》,《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因而,黑格尔没有做到将历史性真正地落实展现在哲学当中。

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历史哲学在探究历史问题的致思路向上都贯穿着理性的主导作用,在马克思看来,就其本质而言,这是唯心主义的历史观。它所认识的历史,“还不是作为一个当作前提的主体的人的现实历史”。[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7、89页。即使黑格尔试图将历史植入存在论,然而最终呈现出历史真相的却是马克思,这是他对历史的哲学研究方面作出的独特贡献。

三、马克思的新视域: 历史存在论

马克思在其全面详尽地阐发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有一段十分精彩且经典的论述,是他对一切思辨的历史研究展开的深刻批判,并指明历史研究相关原则的极为重要的论述:“只要描绘出这个能动的生活过程,历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还是抽象的经验论者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些僵死的事实的汇集,也不再像唯心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是想象的主体的想象的活动。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的科学开始的地方。关于意识的空话将终止,它们一定会被真正的知识所代替。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1、153页。

这段论述中提及的“关于意识的空话”和“独立的哲学”指称的都是思辨哲学这同一个对象。马克思认为,倘若要结束这种思辨哲学,就应该是“在现实生活面前”。“现实生活”指的是人们的实际生活过程。马克思还使用了它的一个同义词,即与黑格尔的“抽象的自然界”相对的“现实的自然界”。[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7、89页。在西方传统的思想中,无论是在基督教的造物主和被造物之间的二元结构中,还是近代启蒙思想的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中,自然的价值皆在于它被人类所需要的方面,人始终是认识与改造它的主体的存在。[注]夏巍:《马克思哲学意义域中劳动概念的当代批判透视》,《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康德明确地将自然与人类历史两个领域区别了开来,尽管黑格尔“把自然和人类历史置于一个大历史的两个不同阶段上来考察”,[注]邓晓芒:《论历史的本质》,《社会科学论坛》2012年第5期。但是自然界在他这里也只是为人类历史作准备的功能和阶段,本身毫无历史可言。到了马克思这里,人被视作自然环境中的一部分:“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联系,不外是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6-57、89页。海德格尔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论及这一点时说道:“对马克思来说,‘社会的’人就是‘自然的’人”。[注]海德格尔:《路标》,第374页。因而,“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6-57、89页。换言之,自然史与人类史是同一部历史,这是马克思的一个基本观点。恰恰是洞悉了自然和历史两者之间的统一性,马克思能够将黑格尔虚假的历史性转变为具有现实基础的真实的历史性。

马克思认为,理解历史应坚持自然史与人类史的相统一,不能将人类史与自然史相分离,任何脱离历史谈自然或脱离自然谈历史的说法都是说着“意识的空话”。历史研究的根基就在“现实的自然界”这一自然史和人类历史相统一的同一部历史当中,它是人类的感性实践活动及其历史运动过程。需要加以说明的是,在马克思这里,实践指的是在人与自然相统一的关系中建构出人类的社会关系的“感性活动”,即劳动。正是人们的劳动及其所建构的社会关系形成的这个“现实生活”,才是一切科学的源始出生地,思辨知识在它面前即刻失去了生成和存在的可能性。由理性范畴所建构起来的社会“事实”所形成的客体世界,事实上根源于这个“现实的自然界”,然而在思辨知识的传统之中,这个客体世界反倒取得了本质真相的地位。在马克思看来,这个本真的“现实的自然界”才是一切以理性法则所构建的科学的真正基础,理性知识的对象与目的皆是从中产生而来的。[注]夏巍:《历史唯物主义对传统认识论的根本批判》,《学术研究》2011年第2期。

有鉴于此,马克思主张正确的研究路径应去描述这个现实生活即“现实自然界”。在他看来,“只要描述出这个能动的生活过程”,历史就不再是“想象的主体的想象活动”,也“不再像那些本身还是抽象的经验论者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些僵死的事实的汇集”。[注]所谓“想象的主体的想象活动”指的即是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唯心主义历史观。这里的“僵死的事实”是由理性范畴所建构起来的经验“事实”,然而这些经验“事实”却远非“事情”即现实生活及其运动过程本身,它们归属于不同的事实领域,是不同的经验实证科学所研究的对象。从根本上来说,它们也不过是思辨唯心主义者所讲的“意识的空话”,因为恰恰是思辨知识为经验的实证科学廓清了研究领域。总而言之,“历史”无论是在思辨唯心主义者还是经验的实证主义者那里都同样是“想象的主体的想象的活动”,换言之,归根结底,两者提供的都是思辨的历史知识。再进一步说,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在两者思想的深处都分享了同一个理论根源,即理性形而上学。理性形而上学是对资本时代以来现代性状况的理论表达,它将异化的社会状况通过理论的异化形式表现了出来。因而,由于经验的实证科学和思辨哲学这两种知识类型与人的感性生存相分离,在其本质上都是一种异化的理论形态。马克思的历史存在论开辟了一条崭新的研究路径,正像他所指明的那样:“凡是把理论诱入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53、139-140页。所谓“神秘东西”,指的是人类感性实践活动异化的产物。在马克思看来,异化的扬弃也惟有在感性实践活动当中才能实现。总之,无论如何都要回到现实生活这里,唯有深入于其中,才能真正说明事实的本质来历及异化的根源。

与思辨哲学呈现出的思辨历史不同,马克思视域中的历史“并不是把人当做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18-119页。历史唯物主义主张要从思辨的历史哲学在臆想中撇开的现实前提出发去理解历史:“我们开始要谈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条,而是一些只有在臆想中才能撇开的现实前提。”[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46、146、153、171-172页。这些现实的前提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46、146、153、171-172页。因此,在马克思这里,人类的历史是人“能动的生活过程”。[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46、146、153、171-172页。它是人与自然界在人的实践活动中被改变的历史,是自然界向人生成的历史,同时又是人类社会产生的历史。

马克思在人类的感性实践活动及其历史运动过程这一“存在”中指认了事物的“历史性”,将历史性真正落实到哲学当中,而惟有历史性确立起来的历史研究才称得上是真正科学的研究。历史唯物主义由此就不仅仅是一种历史观,而且是一种建立在感性实践活动之历史性基础上的存在论。在这一崭新的视域中,劳动即“实践”是建构人类世界的根基。而且,惟有从实践出发而不是从意识的辩证运动出发去阐明观念和知识的形成过程,方能揭开理性的思辨范畴对生活世界的形而上学的遮蔽,使建立在理性法则基础之上所构建起来的科学研究的真正基础,即“现实的自然界”真正呈现出来,从而进一步阐明事物的本质,形成真正科学的知识。[注]夏巍:《重思马克思的“逻辑与历史相统一”——基于历史存在论的考察》,《理论探索》2018年第4期。我们用马克思自己的表述来总结这一点:“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这种历史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不同,它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46、146、153、171-172页。

四、历史唯物主义:通向新知识的正确路径

马克思对历史的哲学研究,实际上同时规定了他所期许和建构的新知识的一系列原则和方法。他将对历史性的探讨转化为对历史事物的真实起源的发现,进而也就将对“历史是什么”的追问转化为对真正具有科学性的知识的探讨,历史唯物主义成为规定新知识性质、原则及方法的思想视域。马克思要求在这一视域当中领会历史实践的真实内容及其发展趋向,并能够将其准确地表达和呈现在世人面前。总之,在马克思这里,“‘历史的’一词就不再只是一个区分不同学科的限定词,而是描述一切科学的一个普遍的性质的概念,因而具有了方法论的甚至某种逻辑(辩证逻辑)的含义”。[注]邓晓芒:《论历史的本质》,《社会科学论坛》2012年第5期。

事实上,马克思终其一生都在探求一门关于人类生存之历史性的具有真正科学性的学问,他称之为“历史科学”。在他看来,以往知识的基础都是以理性为根基的,而他要构想出一门以感性为基础表达历史性实践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它既不是历史学,也不是历史哲学,而是对于未来科学性质的一种表达的历史科学。它能够为现今所有科学奠定坚实的理论根基,并足以廓清科学研究的具体路径。历史唯物主义即是这一历史科学的雏形,它包含了历史科学的所有萌芽性思想,换言之,人类知识的真正性质与任务在历史唯物主义这里都得到了概括性的表述。尽管历史科学未能在马克思生前得以实现,但是历史唯物主义已经在其发现新科学的道路上开展了具有开创性和奠基性的工作。历史唯物主义一方面提供了对文明危机根源最为深刻的判断与阐释,并指明了通向未来人类解放的具体路径;另一方面还对科学研究的理论根基做出了最透彻的分析,并具体规划了研究的应有路径和方法。可以说,历史唯物主义本身已经是具有真正的科学性的理论学说,或者说,科学性是其最本质的特点。

在历史唯物主义这里,就其展示的现实的历史过程而言,“是为了使‘人’成为感性意识的对象和使‘人作为人’的需要成为需要而作准备的历史(发展的历史)。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注]就对历史研究的知识形态而言,它指明了科学研究应当是“从感性的意识和感性需要这两种感性出发……才是现实的科学。”[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90、89-90页。历史唯物主义就是这样一种先于理论态度的对人的历史性存在本身的把握,它真正深入到了社会历史的实践进程当中,探究社会关系历史运动的源起并使其呈现出来。因此,它能做到对人类社会发展辩证性质的准确把握,是真正具有科学性的思想学说,并敞开了通向马克思所追求的“真正的知识”即历史科学的正确路径,揭开了人类思想史光辉的新篇章。因为历史唯物主义具有真正的科学性,所以它的价值与意义必将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越发彰显出来,焕发着旺盛的生命力。正如巴勒克拉夫所评价的那样: “今天仍保留着生命力和内在潜力的唯一的‘历史哲学’,当然是马克思主义……当代著名历史学家,甚至包括对马克思的分析抱有不同见解的历史学家,无一例外地交口称誉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对他们产生的巨大影响,启发了他们的创造力。”[注]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第2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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