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苏 ,张学琴 ,赵炳武 ,张芬芳 ,陈志强 ,
(1.河北中医学院,石家庄 050020;2.河北省中医院,石家庄 050017)
陈志强,河北中医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主任医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中国中医科学院首批特聘客座研究员,第六批全国名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全国中医药行业高等教育“十二五”“十三五”国家规划教材《中西医结合内科学》主编。从事科研、教学、临床工作30余年,在肾病诊疗中有其独特见解。笔者有幸师从陈教授,受益匪浅。兹将其治疗肾病综合征(NS)的学术思想介绍如下,以飨同道。
NS是指由多种病因导致的以大量蛋白尿(>3.5 g/d)、低白蛋白血症(<30 g/L)、水肿、高脂血症为临床表现的临床症候群[1]。NS可分为原发性、继发性两类。治疗上一般予以低盐低脂优质蛋白饮食、利尿消肿、降脂、抗凝等对症治疗,并抑制免疫与炎症反应(激素及免疫抑制剂等),避免感染、劳累,慎用肾毒性药物[2]。从而最大限度控制蛋白尿,保护肾功能,延缓肾脏疾病进展。
陈教授认为内科疾病,从中医学角度分析,总能找出该病的基本病机,并将其称之为主体病机;在疾病发展过程中,又常出现变证,陈教授将其称之为客体病机。陈教授临床诊疗中擅于在主体病机的基础上,据客体病机的不同予以辨证施治。
1.1 主体病机 脾肾气阳两虚,水湿瘀血内停。NS归属于中医“水肿病”的范畴。陈教授认为其主体病机为脾肾气阳两虚,水湿瘀血内停。病位在脾肾。证属本虚标实,虚实夹杂。《诸病源候论》记载:“水病无不由脾肾虚所为。脾肾虚则水妄行,盈溢皮肤而令身体肿满。”脾肾气阳两虚,脾失健运,肾失开阖,气化不利,水湿内停,泛溢肌肤,发为水肿;脾肾气阳两虚,脾不升清,肾失封藏,精微外泄,形成大量蛋白尿[3];脾虚失运,气血生成乏源,肾虚精亏,化气化血不足,气血亏虚,形成低白蛋白血症;水湿内生,气机受阻,气滞血瘀,瘀血内停,脉络瘀阻,发为高脂血症[4]。
1.1.1 脾肾气阳两虚 NS患者或因先天禀赋不足,或因后天失养,引起肾气亏虚,失于温煦气化,日久发为肾阳不足;长期劳倦过度,饮食失宜,以致脾气不足,脾阳不振,运化失常,虚寒内生,发为脾阳亏虚。《傅青主女科》载:“脾为后天,肾为先天。脾非先天之气不能化,肾非后天之气不能生。”肾阳不足,不能温煦脾阳;脾阳久虚,损及肾阳,两者之间相互影响,日久脾肾俱为气阳两虚。
1.1.2 水湿瘀血内停 《景岳全书》言:“有湿从内生者,以水不化气,阴不从阳而然也,悉由乎脾肾之亏败。”脾气亏虚则失于健运,肾阳不足则失于温煦蒸化,进而酿生水湿;水湿又可成为致病因素,耗气伤阳,影响脏腑功能和气血运行,加重脾肾气阳两虚。
脾肾气虚则难以推动血液正常运行,故可导致气虚血瘀;气机不畅,血行不利,可致气滞血瘀;《黄帝内经》载:“血气者,喜温而恶寒,寒则泣不能流。”脾肾阳虚,难以温煦,故血得寒而凝涩不畅,可致寒凝血瘀。瘀血既是病理产物,又是致病因素,进而阻塞经脉、阻滞气机,影响脏腑正常生理功能,加重脾肾气阳两虚。
1.2 基本治法 基于对NS脾肾气阳两虚、水湿瘀血内停主体病机的认识,陈教授拟定了益气温阳、化湿利水、活血通络这一基本治法。
1.2.1 益气温阳,健脾补肾 陈教授认为NS水肿较轻或无水肿者以气虚为主;水肿甚者则为气阳俱虚。故气虚阳气不振者,常用苓桂剂加减,多以黄芪、桂枝配伍益气通阳以助化气利水;阳虚气化不足者,常以仙茅、仙灵脾、巴戟天等温阳之品以助化气行水;阳虚水肿偏重者,重用制附子补火助阳以利水消肿。同时,陈教授常以党参、白术、山药、砂仁等益气健脾;补骨脂、续断、杜仲、菟丝子等温阳补肾。共奏益气温阳,健脾补肾之功。
1.2.2 宣通三焦,化湿利水 NS水湿停滞,遏阻气机,迁延难愈,湿性黏滞,胶结难化,非常用祛湿之品所能化之。因此,陈教授根据“上焦如雾,中焦如沤,下焦如渎”的三焦生理特点,提出了宣通三焦,化湿利水的治法[5]。上焦应宣发升散,常以芳香化湿等药物治疗,如佩兰、香薷、藿香等;中焦应健脾助运燥湿,常以苦温之品或苦寒之品燥化水湿,如豆蔻、砂仁、苍术、黄连等药物;下焦应通利水道,常以渗泄水湿之品治疗,如土茯苓、茯苓、薏苡仁、萆薢、大黄、蒲公英、泽泻、白花蛇舌草、积雪草等药物[6-7]。临床上宜三焦同治,不可顾此失彼,方能宣通三焦,化湿利水,湿有去路。
1.2.3 益气活血,化瘀通络 《临证指南医案》载:“大凡经主气,络主血,久病血瘀。”和“经几年宿病,病必在络。”NS气虚血瘀,瘀血内停,病久入络,导致肾络瘀阻,应益气活血,化瘀通络。《金匮要略》载:“血不利则为水。”针对此病机,陈教授提出了“活血利水”之法,常用当归、丹参、川芎、红花、桃仁等药物,因其不仅可以活血化瘀,还可化湿利水,通利水道。同时,陈教授认为NS存在的血瘀证,不仅在经,亦在络,非常用活血之品所能及,必须使用性善搜剔之品的虫类药,故常应用水蛭、全蝎、地龙、蜈蚣等虫类药物通络,并在此基础上常予以黄芪、党参、白术等益气之品辅之,体现了“气行则血行”的学术思想。
2.1 客体病机 NS迁延日久,常因感受外邪或药源性因素(主要为激素)影响,在主体病机基础上常出现其他的变证。陈教授将其称之为客体病机。
2.1.1 感受外邪 病邪久居,正气亏虚,易感受风寒或风热之邪,导致肺失宣降,失于通调水道,从而加重水肿。
2.1.2 药源性因素(主要为激素) 大部分NS患者曾应用或需应用激素,应用激素可以干扰NS原有的中医证候、证型并使之发生变化[8]。
2.2 治法 根据不同的客体病机,陈教授提出了相应的治法。
2.2.1 疏风散寒/疏风清热 针对外感之邪引起的急性发作,遵“急则治标”的原则。偏于风寒者治以疏风散寒,常以麻黄汤合九味羌活汤加减治之,药用麻黄、桂枝、防风、羌活、苍术、杏仁、白芷、甘草、细辛等;偏于风热者治以疏风清热,常以银翘散合越婢汤加减治之,药用麻黄、石膏、防风、杏仁、连翘、茯苓、金银花、车前子、泽泻、桑白皮、桔梗等。
2.2.2 结合激素应用不同阶段的诊治思想
2.2.2.1 激素足量阶段 足量应用激素时易助热生火[9],常表现为热毒内盛;或热毒与湿邪胶结,形成湿热内壅;足量应用激素之后,耗伤阴液,也可出现阴虚火旺。热毒内盛者治以清热解毒,以黄连解毒汤合犀角地黄汤加减治之,药用黄连、黄芩、黄柏、水牛角丝、玄参、栀子、生地、丹参等;湿热内壅者治以清热利湿,以三仁汤合甘露消毒丹加减治之,药用杏仁、薏苡仁、滑石、茵陈蒿、通草、瞿麦、石菖蒲等;阴虚火旺者治以滋阴降火,以当归六黄汤加减治之,药用当归、黄芪、黄芩、黄连、黄柏、生地、熟地黄、乌梅、五味子等。
2.2.2.2 激素减量阶段 因前期激素的大量使用,导致患者此阶段不仅阳亏,也出现气虚,即所谓的“壮火食气”。同时湿热互结难去,常表现为气阴两虚和湿热滞留。气阴两虚者治以益气养阴,以参芪地黄汤加减治之,药用太子参、黄芪、熟地黄、山药、牡丹皮、麦门冬、五味子、枸杞子等;湿热滞留者治以清热除湿,以疏凿饮子加减治之,药用泽泻、羌活、秦艽、大腹皮、茯苓皮、败酱草、地榆等,须注意中病即止。
2.2.2.3 激素维持阶段 此阶段由于气阴已伤,阴损及阳而常表现为脾肾气虚或阳虚;湿热胶着体内,难以祛除,此阶段仍常见湿热滞留。脾肾气虚者治以健脾益气、固肾摄精,以补中益气汤合无比山药丸加减治之,药用黄芪、白术、党参、熟地黄、炒山药、五味子、杜仲、牛膝等;脾肾阳虚者治以温肾健脾,以实脾饮合济生肾气丸、二仙汤加减治之,药用干姜、炒白术、炙甘草、肉桂、牛膝、茯苓、熟地黄、仙茅、仙灵脾等;湿热滞留者治以清热除湿,方药同前。
2.2.2.4 激素停用阶段 在此阶段,由于激素停用,内源性激素相对不足,阳虚更加明显,常表现为脾肾阳虚或阴阳两虚。脾肾阳虚者治以温肾健脾,方药同前;阴阳两虚者治以阴阳双补,以左归丸合右归丸加减治之,药用熟地黄、山药、枸杞子、鹿角胶、牛膝、肉桂、菟丝子、杜仲、当归等。
患者女性,61岁。主因双下肢水肿、腰膝酸痛1年,加重2月余于2015年7月6日就诊。患者缘于1年前无明显诱因出现双下肢水肿,尿中泡沫增多伴腰膝酸痛,未经诊治;2个月前双下肢水肿加重,曾先后于多家医院就诊,查尿常规:尿蛋白(PRO)3+;24 h尿蛋白定量(24 h-UTP):3.73~4.42 g/24 h;血浆蛋白(TP):54.3~57.8 g/L,血清白蛋白(ALB):27.1~32.5 g/L;肾功能:血尿素氮(BUN):4.9~5.3 mmol/L;肌酐(CREA):62~67 μmol/L;血清尿酸(UA):315~357 μmol/L。行肾活检示:Ⅰ期膜性肾病。患者拒绝应用激素及免疫抑制剂治疗,予以培哚普利片、百令胶囊口服等对症治疗。服药后临床症状无改善,遂就诊于本院门诊。时主症:眼睑浮肿,双下肢水肿,尿中泡沫多,腰膝酸痛,畏寒怕冷,易自汗出,气短乏力,纳寐尚可,舌暗红,苔白腻,脉沉细。辅助检查:双肾彩超无异常;TP:52.1 g/L,ALB:25.4 g/L;肾功能:BUN:4.45 mmol/L,CREA:49.0 μmol/L,UA:276.3 μmol/L;血糖:5.54 mmol/L;血脂:血清总胆固醇(TC):6.51 mmol/L,甘油三酯(TG):2.22 mmol/L,低密度脂蛋白胆固醇(LDL-C):3.65 mmol/L;24 h-UTP:3.91 g/L;尿液分析:PRO:3+,BLD-;血常规无异常。查体:体温(T):36.6℃;脉搏(P):81 次/分;呼吸(R):17 次/分;血压 123/87 mmHg(1 mmHg=0.133 kPa)。眼睑浮肿;双肺呼吸音清,未闻及干、湿性啰音;心律齐,各瓣膜听诊区未闻及杂音;腹软,平坦,肝脾未触及;双下肢中度水肿。中医诊断:水肿病(脾肾气阳两虚,水湿瘀血内停);西医诊断:肾病综合征(Ⅰ期膜性肾病)。
辨证分析:患者老年女性,年老体衰,复因病后迁延,致脾肾气阳两虚,脾不升清,肾失封藏,精微物质随尿外泄,出现大量蛋白尿,尿中泡沫增多;脾虚失运,气血生成乏源,肾虚精亏,化气化血不足,气血亏虚,形成低白蛋白血症;脾肾气阳两虚,脾失健运,肾失开阖,气化不利,水湿内停,泛溢肌肤,发为眼睑浮肿、双下肢水肿;水湿内生,气机受阻,气滞血瘀,瘀血内停,脉络瘀阻,发为高脂血症;腰为肾之府,脾肾阳虚,肾失濡养,可致腰膝酸痛;脾肾阳虚,不能温煦,故畏寒怕冷。
处方如下:黄芪90 g,桂枝10 g,仙茅10 g,仙灵脾 10 g,巴戟天 10 g,当归 15 g,川芎 12 g,地龙 15 g,红花 10 g,丹参 15 g,水蛭 6 g,藿香 10 g(后下),佩兰 10 g(后下),陈皮 15 g,白豆蔻 10 g(后下),鬼箭羽15 g,积雪草30 g,炙甘草3 g。每日1剂,水煎2次取汁400 mL,分早晚2次服。
方解:方中黄芪益气健脾、利水消肿,桂枝通阳化气,仙茅、仙灵脾、巴戟天补肾温阳为君药;臣以当归、川芎、地龙、红花、丹参、水蛭化瘀通络,藿香、佩兰、陈皮、白豆蔻化湿行气;佐以鬼箭羽破血通络,积雪草清热祛湿;炙甘草调和诸药为使。诸药共伍,共奏益气温阳、化湿利水、活血通络之功。
服药后患者病情改善,定期复诊,期间依上方加减。
16诊(2016年2月5日):
患者双下肢水肿、畏寒怕冷均较前减轻,尿中泡沫较前减少,神疲乏力,腰痛,微恶寒,无发热,无汗,头晕,偶有反酸,大便每两日1行,舌暗红苔白,脉浮细。辅助检查:24 h-UTP:1.34 g;尿液分析:PRO+,BLD-;血浆蛋白:TP:61.9 g/L,ALB:37.5 g/L;血常规、肾功能无异常。处方调整如下:黄芪60 g,桂枝 10 g,仙茅 10g,藿香 15 g(后下),陈皮 15 g,白豆蔻 10 g(后下),党参 15 g,炒白术 15 g,当归 15 g,川芎 12 g,红花 10 g,地龙 15 g,水蛭 6 g,鬼箭羽15 g,积雪草 30 g,荆芥 10 g,防风 10 g(后下),香薷10 g(后下),羌活10 g,炙甘草3 g。每日1剂,水煎2次取汁400 mL,分早晚2次服。
服药后患者病情较前明显改善,定期复诊,期间依上方加减。
35诊(2016年11月28日):
患者双下肢无水肿,尿中少许泡沫,腰痛明显减轻,无畏寒怕冷,手足稍凉,纳寐可,大便每日1行,小便正常,舌淡红,苔薄白,脉细。辅助检查:24 h-UTP:0.04 g;尿常规:PRO-,BLD-;血常规、血浆蛋白、肾功能无异常。处方据初诊方调整。
此后患者定期复诊,目前已无腰痛、畏寒怕冷、手足发凉等症状,肢体无水肿,多次复查24 h-UTP波动于0.02~0.10 g之间,血浆蛋白正常,病情稳定。
按语:此患者以脾肾气阳两虚、水湿瘀血内停为主体病机,以双下肢水肿、蛋白尿、低白蛋白血症、高脂血症和伴随症状为主要临床表现,诊断明确。初诊予以益气温阳、化湿利水、活血通络中药口服,病情改善;16诊时患者外感风寒,出现了客体病机,可见微恶寒、无发热、无汗、舌暗红苔白、脉浮细等症状,故予以荆芥、防风、香薷、羌活疏风散寒;35诊时患者症状明显好转,肢体无水肿,腰痛明显减轻,无畏寒怕冷,手足稍凉,小便正常,舌淡红,苔薄白,脉细。继续予以益气温阳、化湿利水、活血通络中药治疗。经治疗后,患者病情明显改善,达到临床治愈。目前继续随诊,病情无反复。
总之,陈教授认为NS主体病机为脾肾气阳两虚、水湿瘀血内停,治宜益气温阳、化湿利水、活血通络。由于各种因素的影响,在主体病机的基础上常出现不同的客体病机,若感受风寒或风热之邪,应分别治以疏风散寒或疏风清热;若应用激素,须根据激素应用不同阶段进行辨证论治,知常达变,随证加减,方能取得较好的疗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