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书枝
高村光太郎的《山之四季》里,提及秋天的风物,有几段关于栗子的优美描写。他说自己所在的山村,东北方的山麓到山上较矮的地方长满了栗子树,秋天树上结满栗子,怎么摘也摘不完,而且十分美味。他的山中小屋被一片栗树林包围着,秋天清晨从门口走出去,就能看见地上骨碌碌地滚着刚掉下来的栗子,每天早上都能捡满一箩筐,余下的就不再管。整个秋天,他就每天做栗子饭、煮栗子,或是用地炉烤栗子来吃。在深秋的夜里读来,使人不禁口舌生津,心生向往。
一
小时候,每年秋天,村里的小孩子会一起上山打茅栗。离村子几里路的泾县的山上,有一个叫唐家村的地方,我的二姨家就在那边,我们去打茅栗时,有时会去二姨家讨水喝。那附近有许多低低的小山坡,茅栗树就长在这些山坡上,往往并不高大,只有一人多高,蓬蓬一丛,长成灌木模样。小孩子穿着长袖褂裤,挎着篮子,篮子里放一把剪刀,到了山上,就不远不近散开到四处,找起茅栗树来。遇到一丛茅栗树,就赶紧踮起脚,把远扬的枝条拉下,把上面的刺球剪下来,扔到篮子里。
大多数茅栗球还是紧闭的,这样的刺球里面,剥出来的栗子还是淡青色或淡黄色,尾部一溜儿温顺的白。而我们更喜欢的,是刺球已经微微张开呈十字形的,裂缝边缘已有些焦枯的痕迹,露出里面小而饱满、深褐色或淡褐色的栗子,色泽光洁美丽,使人一见即知这是一颗很好的栗子。不像有的刺球,剥开来才发现里面是“瘪米”。但对于完整的茅栗球,我们也有自己判断的经验,以刺短而圆鼓者为上,里面一定是几颗发育得很好的圆溜溜的栗子。而到了秋天,刺还显得很长、果也小小的球,则多半是只长出了种皮而没有果肉的“瞎蒲”。我们遇到这样的栗球,往往也舍不得丢弃,总要把它剪下来,用剪刀剥开,发现里面果然是瘪壳,才嫌弃地丢掉。
我们打茅栗时,一开始总是很馋,打了一点儿,就走到一面开阔的山坡上坐下来,用剪刀从篮子里夹出几个刺球,用脚尖半踩住,用剪刀剥出来吃。生茅栗有淀粉新鲜的甜味,唇齿间浆汁流布。吃了几颗,心里已经安定,才又赶紧爬起来,去找新的茅栗。打半天茅栗,可得大半篮刺球,看看时间已不早,呼朋引伴回家去。
到下午,村子里的小孩子都在门口剥茅栗,一边剥,一边往嘴里丢生栗子。家里只有一把剪刀,一个人用剪刀剥,余下的人就没有工具,小孩子由此发明了一种简易快速地剥茅栗的方法,即是脱一只布鞋下来(那时候我们穿的鞋子,还多半是妈妈做的布鞋),将手伸进鞋里,用力将布鞋底在茅栗球上揉搓几下,茅栗球中间那一圈刺就软塌下来,可以直接用手剥了。有时候着急要吃,眼前却只有一堆刺球,心急的小孩子往往把刺搓软以后就直接用牙来咬,并不在意那刺球上鞋底的泥巴,只为着牙齿锋利,能比指甲更快地把刺球剥开,好让栗子能进嘴巴。
一颗茅栗球里面,往往端端正正并排坐着三颗小栗子,左右两颗大一些,也不过小手指头大小,朝外的部分鼓鼓的,形同字母D。中间那一颗为两边夹挤,常常更小一点儿,形状也扁扁的。《本草纲目》里称之为“栗楔”,是很形象的比喻。有时候也会遇到“独栗子”,即两边的栗子没有发育,只是两片弯弯的空壳,整个栗苞里只有中间那一颗栗子,因此发育得很好,肚子圆鼓鼓的,看起来十分完美。遇见独栗子十分难得,每一个发现的小孩都会为此欢呼雀跃,虽然独栗子的味道比起栗楔来并没有什么特别。
茅栗剥好,留一点点揣在荷包里生吃,剩下一大部分,锅里加少许清水烀熟。烀好的茅栗黑乎乎的,是接下来一两天里我们珍贵的零食。不管去哪里,只要家里还有,我们总要在荷包里揣一两把熟茅栗,一边玩一边吃。丢一颗到嘴里,用牙齿把它咬破,挤出里面烀熟的栗肉,绵绵的、沙沙的,有一点儿淡淡的甜味。虽是大半篮子茅栗球,刺壳却占了大半,剥出来的茅栗也不过两大碗。贪吃一点儿的小孩很快就把自己家的茅栗吃完了,再出门去玩,就只能看着吃得省的小孩子吃,等着别人分他几颗。一年中唯有这一次上山打茅栗的机会,再吃便只有等明年。这是不依山而居的地方的欠缺与不足,茅栗的珍贵也由此而来。
二
野生的茅栗尚且如此难得,板栗就更不用说。我们小的时候,很少有吃到的机会,以至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茅栗是板栗的野生品种,经人栽培,果实才变得大了起来。直到近年才明白,它们是壳斗科栗属的两个物种。安徽的宣城、大别山区是南方产栗的名地,就是离得那么近的泾县,村子里也已经有许多大板栗树。小时候偶尔跟了大人去泾县的亲戚家做客,望见人家板栗树上累累的刺球,心里充满羡慕。对于从小见惯了茅栗那小小的刺球的我来说,板栗球果真称得上巨大与豪华。
我们吃的板栗也多是泾县的亲朋所赠。那时爸爸有一个会打猎的朋友,家在泾县山中,家里有一棵大板栗树。每年深秋农忙过后,他到我家来做客,常常带一包板栗。这在那时是极好的礼物!板栗个头是那样大,剥出来黄澄澄的,生吃起来甜津津的。但我们也不怎么生吃,大人们只允许我们拿几颗吃着玩,仿佛生吃板栗是很奢侈的事情。
地方上觉得板栗最好的吃法还是板栗烧鸡。家里养的当年的公鸡,捉一只杀了料理干净,斫块与板栗红烧。烧好的板栗粉糯沙软,浸透了鸡肉的油脂与香味,是极受小孩子欢迎的菜。但这道菜的板栗一定要好,加入的时间也要得宜,否则板栗一咬开,里面都已经黑了,味道发苦,吐之不及。或是焖的时间不够,板栗中间还是半生,吃起来没有那种粉糯的风味;焖得太久,板栗又会散成小粒,不能大快朵颐,乃至溶化成粉,就更无从吃起了。自从离乡后,未曾在外地吃到过如同记忆中完美的板栗烧鸡,多与栗子烧得不得法有关,至于肉鸡不如家里的土鸡滋味浓郁,还在其次。
南方板栗大多个儿大而糖分偏低,水分较多,主要是作为菜食栗存在;而华北板栗个头不大,糖分却较高,涩皮易剥,主要用于炒食。因为这种原因,我在去城市上大学前,从没吃过糖炒栗子,甚至不知道板栗还可以炒来吃。城市里糖炒栗子自然是很多了,无论南北,秋冬街边常见支一口铁锅、手持长柄铁铲用铁砂翻炒栗子的人。黑砂里往往裹着糖,炒得栗壳鲜红油亮,栗子破了口,露出里面明黄的栗肉。
我更爱不加糖、吃起来干净清爽的普通炒栗子,北京街边也有许多这样小小的店面,三盏红色吊灯下,炒好的栗子小小成堆。店家的招牌上,一般都标榜好栗子的产区,曰良乡栗子,曰迁西板栗,曰燕山栗子,都是传统有名的炒食栗的产区。这样的炒栗店一般也都会标榜现炒现卖,但在冬季的寒天里,很少能碰上刚出炉的热乎乎的炒栗子,买来的大多温热。
去年冬天,有一天下班后,我从菜场买菜出来,经过一家“良乡栗子店”,为栗子的香气吸引,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店主热情招呼:“刚出炉的栗子!”我看那栗子并无热气,心里不信,但不好意思问,还是让他帮我称了一袋。等接过装满栗子的纸袋,心里不由得大吃一惊:当真是滚烫的栗子!菜场外天色阴沉,狂风大作,零星小雨开始落下,我还是扶着装满了菜的共享单车的车篮,艰难而执着地打开那包滚烫的炒栗子,拿起一颗吃了起来。栗子秀丽,个头小小,壳薄得一捏即开,内皮也自动分离开来,栗肉滚烫甜美,是这几年吃过的最好吃的炒栗子呀!这样吃了几颗,终于心满意足,骑车回家去。到家以后,栗子果然就已变得温热,内皮也开始粘到栗肉上,不复刚刚的美味了。炒栗子果然还是要趁滚烫时吃,才能吃到最好的味道啊!
三
日本导演森淳一的电影《小森林》里,秋天有一道糖煮栗子很受欢迎。电影的拍摄地就是几十年前高村光太郎所在的岩手县,栗子的出现因此也很自然。将板栗外壳去掉,保留完整的内皮,清水加小苏打浸泡一夜之后,反复用小火熬煮,直至汁水变作酒红色,中途挑净内皮上的筋络和杂物。最后加板栗重量60%的砂糖再煮,关火前加一点儿白兰地或红酒,增添风味。这样久煮之后的栗子据说甜软柔腻,十分好吃。在糖汁中浸泡两三个月后,栗子会变得像糯米馃子一样柔软。
这道简单易行的食谱随着那一年《小森林》在中国的大热也流行开来,我不能免俗,嘱咐家里人从网上给我买了一包板栗回来。结果第一步剥皮的环节便告失败:我无法在剥壳的同时很好地保留完整的内皮,从而保证栗子在久煮之后还不碎散。而电影里女主角剥的栗子,深褐色的内皮一只一只都保存得非常完整。很久之后我才醒悟过来,这是因为电影里捡拾的栗子是涩皮难剥的日本栗,可以说是很好地利用了日本栗这一原本的缺点。而作为炒食栗的北方栗子,涩皮易剥,因此很难保持完整的内皮不破。
虽然仍是可以勉强做,我却失去了尝试的兴趣,除了有一次剥了一点儿做了板栗烧肉外,便一直放在冰箱里。直到两个月后妈妈来北京看我,第二天便开始清理冰箱里久贮未动的食物,板栗终于也被拿了出来。下午,妈妈坐在厨房里给板栗去壳,剔去许多坏的,余下的剥完装好,仍旧收在冰箱里。夜里我饿了,拿几颗出来,把内皮去了吃。板栗失了水分,内皮已经干燥,非常容易去掉,就这样生吃,咯吱咯吱的,十分甘甜,接近风干栗子的味道,配茶吃非常好。
风干栗子简单易得,将新鲜栗子放在网兜或布袋里,或是摊开,在阴凉干燥的地方晾三四日就好了。这时栗子的淀粉转化为糖分,栗肉失去水分,微微皱缩,比初摘时更为甘甜。《红楼梦》里怡红院的檐下有风干栗子,宝玉因乳母李嬷嬷吃了留给袭人的酥酪生气时,袭人忙笑着说:“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宝玉听了信以为真,自向灯下检剥。一时是很缱绻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