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衷逃避

2019-01-14 07:12文|胡
读者·原创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研究生考试大学

文|胡 子

读小学时,我的成绩很“勉强”。其实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勉强”是什么意思,饭桌上有亲戚朋友问起考试成绩,我说很好,只见爸爸面露尴尬,说:“你要谦虚一点儿,说‘勉强’比较好啦。”

那时我能考进前三名,以为“勉强”是很厉害的意思,所以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后来爸爸出去做事,别人再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也说“勉强”,说的时候心里有点儿骄傲,也有点儿想爸爸。

小学是我读书的“黄金时期”。

性格里的懦弱以及不合时宜的瞻前顾后,使得我在学校很少做出逾矩之事。总的来说,我是老师眼中听话的学生,期末总是能得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

四年级读完以后,我所在的小学因学生人数太少,被并入邻村的一所小学。新的班主任是个凶神恶煞的狠角色,爱打学生。我虽然没被打过,但时时焦虑,担心被打的厄运降临,无法专心学习。那个学期我没拿到奖状,心里有些失落,等新学期开学那天,我决定骑单车去姑姑家,请她帮忙把我转去龙潭坝小学。

去龙潭坝,我有两个想法:一是可以摆脱凶恶的老师,二是对这个地方有一点儿浪漫的想象。虽然我那时只是个11岁的小朋友,但我觉得“龙潭坝”是个好听的名字,而且学校同一年级分甲乙班,之前我只在数学应用题里见过“甲班”“乙班”,大校才有这气魄。我对新学校充满了期待。

那时转学比较简单,不需要成绩证明,手续也不复杂。转过去以后,我被分在五乙班,这回遇到的老师终于不凶了。

数学老师是个有趣的老头儿,教了一辈子书,我们是他的最后一届学生。我的爸爸曾是他的学生,要好的同学的爸爸也曾是他的学生。我们和父辈听同一个老师讲课,放了学,又在相同的回家路上追逐打闹,好像是命运这条奔腾的河流在同一个地方打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漩涡。我眼中的风景就是曾经爸爸眼中的风景,这位老师连接了不同时空里的爸爸和我。少年时爸爸不在的寂寞日子,我仿佛得到了很好的慰藉。

后来上了初中,到了初三,大大小小的考试考下来,我明白自己没办法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而我最好的朋友势头正猛,我感到恐慌,生平第一次被那么剧烈的嫉妒心折磨着。我已经无法忍受和他坐在同一间教室晨读了,于是打起“特长生”的主意,每天早上待在一个破旧的会议室练习唱歌。

如果不是写这篇文章,我几乎忘记了考试那天自己有多窘迫。试想一下,认不清五线谱的我,听音训练也做得极少,在考场听完一串音后满脸困惑,是多么尴尬。

艺术课考试没考过,文化课考试自然也没过线,我错过了县城最好的两所高中。

填志愿的那几天,县城一所新学校来招生,他们的初中部彼时已经十分有名。我听了很心动,但班主任说,他们的高中部肯定不如乡下的高中好,让我们还是填乡下这个。我照班主任说的填了志愿,但我又实在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后来还是鼓起勇气跑去老师的办公室改了志愿。

改志愿的那一刻,我隐约感到我把命运抓在了自己的手心。

高一成绩还行,高二和高三是真不行,有一次物理考了38分,这对一直以来成绩排名还算靠前的我来说,实在是太大的打击。我焦虑了一段时间,后来发现无论怎么努力,物理、化学也只能在及格线附近徘徊,慢慢地,我也只好接受这样的现实。

其实也试图自救过,但老师显然对我这样基础一般的学生不太有耐心,内心敏感的我怎么受得了老师“这么简单还搞不清楚”的质问语气。

在高考前,我给爸爸打了个电话,我说:“我只能上一般的大学。”爸爸笑呵呵地说:“一般的大学也不错的,你尽力了就行。”

那时我宽慰自己,去了大学,要继续悬梁刺股,趁大家去玩的时候,再赶超别人。

进入大学以后,我也的确是这么做的,第一个学期勉强拿到了奖学金,但之后,我丧失了学习的动力,惶惶不可终日。到了大三和大四,我陷入更为恶劣的混沌状态,眼看其他同学考公务员、研究生,而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内心觉得像我这么特别的人,只要离开学校,一定会在职场上大有作为。

因为这股迷之自信,毕业后,我在职场上栽了无数个跟头。

跟头栽到第三个年头,我渐渐明白其主要原因还是社会上流行的那套成功学理论并不真的吸引我,我也不太愿意接受改变。周围的人纷纷着急往前走,进入一段可能还没准备好的婚姻,做一份稳定但可能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因为其他人都是这么做的。

于是决定辞职,再回学校深造。因为选了喜欢的专业,读书的机会又是失而复得,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认真,每天泡在图书馆学习,最后考试成绩出来,超过研究生初试分数线10多分。

复试的题目也不难,我有英语优势,以为这个研究生肯定考上了。然而最后宣布结果时,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没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来,因为专业跨度太大,我被刷掉了。

25岁的我,没有工作,用心准备的考试也失败了,我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其实失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回顾从小到大的经历,我一直表现出逃避的心态:五年级那次转学,是我知道考不过其他同学,不想在那里待了;到了初中,嫉妒心彻底表现出来,去考一个毫无希望的音乐特长生;高中倒没做什么特别愚蠢的事,只是选了不太擅长的理科,但选了文科也未必擅长;大学读不进书,干脆逃避学习,什么都不做,以至于毕业后没有一样突出的工作技能,被人教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只是我听不进去,不开心了就换工作;后来决定考研,也无非是想逃避工作,甚至选择植物专业,也是认为这个专业相对冷门,比较好考。

不过啊,热衷逃避的我,确实也是在一次次的失败中,慢慢接受了这样普通的自己。研究生复试失败后,我也只是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擦干眼泪,决定接受调剂,去一所偏僻的海洋大学学渔业。

从海洋大学毕业后,我找到了出国工作的机会,去了一家捕金枪鱼的公司,一个人驻扎在太平洋一座几乎无人知道的小岛上,帮助回港的渔船卸鱼以及提供补给。

那两年,我远离人群,得以停下来,思考20多岁时感到困惑的问题,写了第一本书。

我在大学时英语原本很一般,两年的英文工作环境,倒是让我现在可以比较自如地和外籍同事交流。而且,我意识到,是准备考研以及读研期间建立起来的学习能力,让我在复杂的工作场景里不至于手足无措。

现在我回到一个很小的县城工作,上班的地方没有多少人理解我。我们有争吵,但这种争吵和以前上班时的不太一样。以前我很少表达自己,觉得说了也没用,现在可能是变得成熟了一些,我敢于表达自己,虽然最后可能并没有人认同我所说的,但说出来的这个过程,已经让我获得了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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